7.第三節(2)
但是現在靜女士和慧並坐著,卻顯得平凡而憔悴,至少在抱素那時的眼光中。***他近日的奔波,同學們都說是為了靜,但他自己覺得多半是已變做為了慧了。只不過是一個「抱素」,在理是不能抵抗慧的攝引力的!有時他感得在慧身邊雖極快意,然而有若受了什麼威脅,一種窒息,一種過度的刺激,不如和靜相對時那樣甜蜜舒泰,但是他下意識地只是向著慧。
嘈雜的人聲,不知從什麼時候騰起,布滿了全場;人人都乘此十分鐘松一松過去一小時內壓緊的緒。慧看見坐在她前排斜右的一對男女談的正忙,那男子很面熟,但因他低了頭向女的一邊,看不清是誰。
「一切罪惡都是環境逼成的,」慧透了一口氣,回眸對抱素說。
「所以我對於犯罪者有同。」抱素從靜女士的頸脖后伸過頭來,像預有準備似的回答。「所以國人皆曰可殺的惡人,未必真是窮凶極惡!所以一個人失足做了錯事,墮落,總是可憐,不是可恨。」接著也嘆息似的吐了一口氣。
「據這麼說,『罰』的意義在哪裡呢?」靜女士微向前俯,斜轉了頭,插進這一句話;大概頸后的咻咻然的熱氣也使她頗覺不耐了。
抱素和慧都怔住了。
「如果陀斯妥以夫斯基也是你們的意見,他為什麼寫少年賴斯柯尼考夫是慎重考慮,認為殺人而救人是合理的,然後下手殺那個老嫗呢?為什麼那少年暗殺人後又受良心的責備呢?」靜說明她的意見。
「哦……但,但這便是陀氏思想的未徹底處,所以他只是一個文學家,不是革命家!」抱素在支吾半晌之後,突然福至心靈,見了這一警句!
「那又未免是遁辭了。」靜微微一笑。
「靜妹,你又來書獃子氣了,何必管他作者原意,我們自己有腦,有主張,依自己的觀察是如何便如何。我是承認少年賴斯柯尼考夫為救母姊的貧乏而殺老嫗,拿了她的錢,是不錯的。我所不明白的,他既然殺了老嫗,為什麼不多拿些錢呢?」慧激昂地說,再看前排的一雙男女,他們還是談的很忙。
靜回眼看抱素,等待他的意見;抱素不作聲,似乎他對於劇中節尚未了了。靜再說:「慧姊的話原自不錯。但這少年賴斯柯尼考夫是一個什麼人,很可研究。安那其呢?個人主義呢?唯物史觀呢?」
慧還是不斷地睃著前排的一對男女,甚至抱素也有些覺得了;慧猛然想起那男人的后影像是誰來,但又記不清到底是誰;舊事舊人在她的記憶里早是怎樣地糾紛錯亂了!
靜新提出的問題,又給了各人的機會。於是「罪」與「罰」成了小小辯論會的中心問題。但在未得一致同意的結論以前,《罪與罰》又繼續演映了。
在電影的繼續映演中,抱素時時從靜的頸后伸過頭去表他的意見,當既得慧的頷以後,又必轉而問靜;但靜似乎一心注在銀幕上,有時不理,有時含胡地點了一下頭。
等到影片映完,銀幕上放出「明日請早」四個淡墨的大字,慧早已站起來,她在電燈重明的第一秒鐘時,就搜看前排的一對男女,卻見座位空著,他倆早已走了。這時左右前後的人都已經站起來,蠕蠕地嘈雜地移動;慧等三人夾在人堆里,出了p戲院。馬路上是意外地冷靜。兩對印度騎巡,緩緩地,正從院前走過。戲院屋頂的三色旗,懶懶地睡著,旗竿在紅的屋面畫出一條極長的斜影子。一個煙紙店的夥計,倚在櫃檯上,捏著一張小紙在看,彷彿第一行大字是「五卅一周紀念日敬告上海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