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四節(2)
「慧!這裡的菜比巴黎的如何?」他找著題目問了。
慧撲嗤地一笑。
「差不遠罷?」抱素不得要領地再問,更緊些握著慧的手。
「說起菜,我想起你吃飯時那種不自然而且費力的神氣來了!」慧吃吃地笑,「中國人吃西菜,十有九是這般的。」撫慰似的又加了一句。
「究竟是手法生疏。拜你做老師罷!」抱素無聊地解嘲。
酒把慧的話緒也引出來了。他們談巴黎,又談上海的風俗,又談中國影片,最後又談到《罪與罰》。
「今天章女士像有些兒生氣?」抱素突然問。
「她……她向來是這個態度。」慧沉吟著說,「但也許是惱著你罷?」慧忽然似戲非戲地轉了口。
即使是那麼黑,抱素覺得慧的一雙眼是在灼灼地看住了他的。
「絕對不會!我和她不過是同學,素來是你恭我敬的,她為什麼惱著我。」他說時聲音特別低,並且再挨近慧些,幾乎臉貼著臉了。慧不動。
「不騙人么?」慧慢聲問。
一股甜香——女性特有的香味,夾著酒氣,直奔抱素的鼻孔,他的太陽穴的血管跳動起來,心頭像有許多螞蟻爬過。
「決不騙你!也不肯騙你!」說到「肯」字加倍用力。
慧覺得自己被握的手上加重了壓力,覺得自己的僅裹著一層薄綢的髀股之間感受了男性的肉的烘熱。這熱,立刻傳佈於全身。她心裡搖搖的有點不能自持了。
「慧!你知道,我們學校內是常鬧戀愛的,前些時,還出了一樁笑話。但我和那些女同學都沒關係,我是不肯濫用……」他頓了一頓,又接著說:「除非是從今以後,我不曾戀愛過誰。」
沒有回答。在灰色的微光中,抱素彷彿看見慧兩眼半閉,胸部微顫。他彷彿聽得耳邊有個聲音低低說:「她已經動!」自己也不知怎麼著,他突然一手挽住了慧的頸脖,喃喃地說道:「我只愛你!我是說不出的愛著你!」
慧不作聲。但是她的空著的一手自然而然地勾住了抱素的肩胛。他在她血紅的嘴唇上親了一個嘴。
長時間的靜默。草蟲似乎早已停止奏樂。近在池邊的一頭蛙,忽然使勁地閣閣地叫了幾聲,此後一切都是靜寂。漸漸地,涼風送來了悠揚的鋼琴聲,斷斷續續,聽不清奏什麼曲。
慧回到住所時,已經十一點鐘,酒還只半醒,靜女士早已睡熟了。
慧的鋪位,在西窗下,正對書桌,是一架行軍床,因為地方窄,所以特買的,也掛著蚊帳。公園中的一幕還在她的眼前打旋,我們這慧小姐躺在狹小的行軍床上輾轉翻身,一時竟睡不著。一切舊事都奔湊到脹的腦殼裡來了:巴黎的繁華,自己的風流逸宕,幾個朋友的豪勝概,哥哥的頑固,嫂嫂的嘲笑,母親的愛非其道,都一頁一頁地錯亂不連貫地移過。她又想起自己的職業還沒把握,自己的終身還沒歸宿;粘著她的人有這麼多,真心愛她的有一個么?如果不事苛求,該早已有了戀人,該早已結了婚罷?然而不受指揮的倔強的男人,要行使夫權拘束她的男人,還是沒有的好!現在已經二十四歲了,青春剩下的不多,該早打定了主意罷?但是有這般容易么?她覺得前途是一片灰色。她忍不住要滴下眼淚來。她想:若在家裡,一定要撲在母親懷裡痛哭一場了。「二十四歲了!」她心裡反覆說:「已經二十四歲了么?我已經走到生命的半路了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像飛一般過去,是快樂,還是傷心呀?」她努力想捉住過去的快樂的片段,但是剛想起是快樂時,立即又變為傷心的黑影了。她狂似的咬著被角,詛咒這人生,詛咒她的一切經驗,詛咒她自己。她想:如果再讓她回到十七八——就是二十也好罷,她一定要十二分謹慎地使用這美滿的青春,她要周詳計劃如何使用這美滿的青春,她決不能再讓它草草地如痴如夢地就過去了。但是現在完了,她好比做夢拾得黃金的人,沒等到夢醒就已胡亂花光,徒然留得醒后的懊悵。「已是二十四了!」她的興奮的腦筋無理由地頑強地只管這麼想著。真的,「二十四」像一支尖針,刺入她的頭殼,直到頭蓋骨痛的像要炸裂;「二十四」又像一個飛輪,在她頭裡旋,直到她昏。冷汗從她額上透出來,自己幹了,又從新透出來。胸口脹悶的像有人壓著。她無助地仰躺著,張著嘴喘氣,她不能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