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等風
17歲的林絳,等不到的風,就是沒有等到。
【61】
林絳深呼吸,終於向自己至親至愛的人,講起過去那些像刺一樣扎著她的事情,那些讓她流浪兩年半,有家不敢回的事情。
全部的骯髒黯淡,全部的自我掙扎,一千多個日夜的偽裝,終於被一一刺破。
這些事情,令徐名娟和林偉面色慘白,久久難以回神。過了好一陣子,徐名娟失聲號叫,歇斯底里地痛哭,她狠狠捶著自己的胸,以至於林絳和林偉抱住她都沒辦法讓她冷靜,她喉嚨像是被撕裂了,一直在喊:「我的孩子!」
只有這四個字。
卻生生震碎了林絳的五臟六腑。
不知道過了多久,徐名娟才將大哭轉為抽泣,她哭得妝都花了,眼影也暈了,又因為擦淚抹了滿臉,她就頂著這樣的臉,一動不動地盯緊林絳,喉嚨沙啞:「你爸你媽活了半輩子,認的是『人在做,天在看』的理。你去維權,去爭理,該去就去!如果不做,我反而看輕你。」
林偉眼眶也通紅,更堅定地說:「這事咱絕對不能退讓!你放心去做,需要我和你媽的地方,我們絕不含糊,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林絳聞言,淚水瞬間就濕了滿臉。
後來臨走,徐名娟和林偉下樓送二人。
車子快開的時候,徐名娟單獨叫住江為風。
路上,林絳問道:「我媽媽說了什麼?」
江為風腦子閃過一長段話——「小時候看她生病,現在看她受傷,以前覺得照顧好她就行,現在才明白個人痛苦終究還是要個人承擔,父母子女一場,也不能避免……」
江為風舔了舔唇,神色暗淡,最後還是只告訴林絳最後一句:「阿姨說,『為風,保護好她』。」
林絳聽罷,忍不住仰頭控淚。
情緒太多了,沒法一下子全部宣洩,也來不及宣洩。
林絳接到沈宴的電話:「林絳,驕驕想見你。」
還是熟悉的黑白灰極簡色調,暖黃的燈光使沈宴的辦公室平添了幾分柔和之意。
但這並沒有讓氣氛變得更好一點。
張驕驕蹺著二郎腿,雙手抱在胸前,挺著背仰著頭,馬尾高高扎在頭上,眼瞼向下,目光輕蔑地掃在林絳身上。
然後,她說:「你們都出去,我和她單獨談。」
人都走了,張驕驕看著林絳,漸漸露出乖張病態的笑:「來吧,把你們編的故事再給我說一遍。」
張驕驕笑意張狂,落在林絳眼裡,卻有些悲涼。
這是林絳第一次從頭到尾把事情回憶一遍:
「當初我在省台實習,張俊濤也就是你爸爸,一開始很照顧我。結果有一次,我無意間撞見他和我同學,也就是你所知的程雲川在……我當時嚇傻了,不敢出聲,可就在我轉身要走的時候,程雲川看見我了。我記得特別清楚,她的那一眼就像一道雷擊中了我一樣,我特別特別恐懼。那天回家后,我什麼都沒說,也沒吃飯就回屋了,當時我媽問我怎麼回事,我撒謊說我痛經。」
林絳哽咽了下,接著說道:「後來,我一直儘力避開張俊濤和程雲川,但我那時候年輕,不懂得掩飾,他們應該是感覺到我的異樣了,所以後來有一天,程雲川才會突然約我吃飯,說想和我解釋那件事……我本來不想去的,但她一直纏著我,加上吃飯那地兒確實也是公眾場合,我就跟她去了……」
林絳講到這兒,聲音已經開始顫抖。
而張驕驕的臉也正一分分垮下來,可饒是如此,張驕驕還是咬牙說:「繼續。」
「我只想到吃飯的地兒沒問題,結果在路上,程雲川遞給我一瓶水……我明明喝之前檢查過的,沒有開封,但喝完之後就不省人事了……然後我就被她帶到一個公寓,你父親拿來做壞事的……公寓。」這一段話,林絳緩緩說著,斷了兩次音。她狠狠深呼吸,彷彿被困在透明的塑料袋裡,氧氣被一點點抽走。
張驕驕看著她,目光很複雜。
「不過還好有沈宴。在出發之前,我留了一個心眼,讓沈宴悄悄跟著我,後來他見我被帶到公寓,就編了個理由,讓保安和他一起上去找我。還好他來得快……」林絳吸吸鼻子,扯了個笑,「剩下的你都知道了。」
張驕驕嗤笑了一下,盯著林絳,還是嘴硬:「那你為什麼幾年前不站出來?」
林絳嘆氣:「你知道為什麼程雲川會幫他給我下藥嗎?你知道為什麼程雲川寧願忍受痛苦,也沒勇氣逃脫嗎?因為他手上有她很多視頻和裸照用來威脅她!當年我本來都打算站出來面對了,可程雲川跪下來求我,說如果我透露一個字,他就會把那些全都發出去!」
張驕驕眼圈紅了。
「你知道程雲川以前是怎樣的人嗎?驕傲囂張不亞於今日的你。你能想象她這樣的人跪下來求人的情景嗎?」林絳站起來走近張驕驕,緊逼著她,「但是比起身體上的,心理上的折磨才是殺人誅心。她是受了多少罪,才這麼不管不顧把曾經最害怕示人的照片公布,想魚死網破?」
張驕驕面色慘白,有點像夜間出沒的亡魂。
然後,她再也聽不下去,綳著臉,奪門而出。
林絳看著她的背影出神,又見沈宴進屋拿了車鑰匙出去追她,後來江為風進來了,抱住了林絳。
林絳講完了一個故事,彷彿耗盡了生命,但從頭到尾都沒掉一滴眼淚。
江為風吻了吻她的頭髮,說要帶她去吃雲邊餛飩鋪的餛飩。
林絳也不推辭,說正好餓了。
林絳相信能量守恆。
外公常說人是鐵飯是鋼,無論出了什麼事兒,都得先吃飯。吃飽了飯,就有了勁兒,有勁了就不怕想不出辦法。
林絳熟記於心,深信此理,吃了一大碗餛飩。
江為風也深諳此理。
第二天,他還帶她去滑滑板。
江為風告訴林絳:「剛開始會摔,但滑起來之後,很爽。」
林絳抿抿唇沒說話,而是接過板子,放在地上踩上去,左腳用力蹬了兩下,隨後飛馳而去。
她甚至在長板上做了幾個平滑動作。
那是她自少女時代起就熟悉了的步法,哪裡該用力,怎麼控制速度,她都一清二楚,彷彿有了肌肉記憶。那時候,她摔過無數次,也站起來無數次,但只要一想起他在滑板上飛馳的樣子,她就似乎也擁有了自由。
滑了一圈,她穩穩剎在他面前,笑著問:「怎麼樣?」
江為風心裡暗潮湧動,眼底眸光深邃:「不愧是我的女孩。」
江為風直到三個小時后,坐在張益嘉的辦公室里,都還在回味她的動作。
乍看像翩翩起舞,沒什麼速度和技巧,實則乾淨利落,不拖泥帶水。
果然是他的女孩。
張益嘉敲了敲桌面,問道:「你想好了?文件簽了就沒回頭路了。」
江為風回過神,他沒有任何猶豫地握筆,在合同上籤上了他的名字。
張益嘉顯然被他淡淡的,甚至有點漠不關心的態度刺激到了:「真捨得?」
「都給你,」江為風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結清就好。」
張益嘉笑道:「當初我拉你一起創業,是真心看中你的才華,想和你一起把夢想做大的。
「不過,我這兩年也是看出來了,不是你不對,也不是我不行。錯就錯在,咱哥倆不是一路人。得了,江湖再見。」
江為風勾唇笑,起身離開,頭也不回地朝張益嘉擺了擺手。
門外,莉莉安和顧翔一人抱著一個紙箱子等著他。
「哥,我就想跟你干,工資多少我不管,和你能學到東西。」莉莉安笑著說。
顧翔說:「這事兒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因為哥們我已經答應她跟著咱一……嗷!」
話未說完,顧翔皺臉叫了一聲,疼得縮起小腿在原地直跳。
「你怎麼這樣?沒見你愛踢足球啊?怎麼老踢人?」
這晚,江為風和顧翔在綠島喝酒。
很久都沒聚了,這回是慶祝失業快樂。
「你今兒怎麼有空出來了?」顧翔問道,「不在家陪媳婦?」
江為風一開始喝得有點猛,這會兒暈暈的,皺著眉說:「她去程雲川那兒了,程雲川她媽媽病了。」
顧翔皺眉:「這怎麼事趕事啊?程雲川本來情緒就不行,她媽媽怎麼還病了呢?」
「林絳說,她沒像程雲川經歷那麼多,但她媽媽就已經撕心裂肺了,更何況程雲川的媽媽呢?」江為風喝多了酒,話變得多了一點。
顧翔嘆氣:「聽王佳倩說,程雲川她媽媽是機關單位的,當初正升職政審期,程雲川當初隱忍,多半也有這個緣故吧?所以她媽媽想到這層,應該更難受。」
江為風不置可否,又仰頭灌了小半瓶酒。
顧翔忽然有點惱:「看張俊濤人模狗樣的,心怎麼能扭曲成這樣?」
「總有軟肋的。」江為風喃喃,聲音小到只夠自己聽到。
他整個人都倦極了,面色也極沉鬱,可眼睛卻在昏暗的燈光下閃著光,那是在林絳面前從不表露的恨意,而這濃烈的情緒,一半是對自己。
「林絳微博發出去也有一陣了,那人渣是不打算回應了?」顧翔問道。
江為風:「……」
話未開口,就被一陣鈴聲打斷。
【62】
江為風看了眼顧翔,才按下接聽鍵。不過二三十秒的樣子,顧翔只見他下頜線緊繃,似一根欲斷的弦。
江為風低著頭,顧翔看不清他神色,只聽他聲音徹骨地涼:「張俊濤回應了。」
顧翔幾乎沒有一點遲疑,忙不迭掏手機看,只掃了一眼,攥著酒瓶的手指尖泛白顫抖,幾乎要把酒瓶捏碎。
在林絳發布長微博,證實程雲川所說的種種,並講述自己差點被性侵的經歷,足足31個小時后,等到了張俊濤律師發布的聲明:
【張俊濤就林絳發表的不實言論,以誹謗罪自訴。】
隨後,有人帶話題#林絳騙子#,發布林絳過去幾年在全球各處旅遊的照片和專欄稿。
網路風向徹底偏向張俊濤。
【為什麼一個口口聲聲說自己差點被侵害,且遭受心理折磨的人,還有心情到處遊山玩水啊?】
【這難道不是利用女性自己的弱點來博同情?大家以為女性不會拿自己的清譽開玩笑,結果呢?我只看到林女士有錢有閑,到處旅行,甜蜜戀愛,而程女士完全就像個被男人拋棄的怨女啊。】
……
看到這裡,林絳沒勇氣再看下去,淚水啪嗒啪嗒掉在手機屏幕上,她在醫院的樓梯間獨自靜坐了一會兒,還和沈宴通了個簡短的電話。
收線的時候,在角落抽悶煙的一個大哥問:「是家裡人不樂觀,還是沒錢治病?」
林絳抹去眼淚,沒回答,勉強扯出了個笑。
大哥便露出樸實的笑容,安慰道:「都難,咱都加油。」
林絳愣了愣,笑著說:「謝謝。」隨後拐彎去病房。
程雲川坐在病房門口的椅子上等林絳。
「我媽剛睡著。」程雲川說。
林絳點頭,看了她一眼,問道:「微博看了嗎?」
程雲川呼了口長氣說:「當然。」沒有過多的情緒波動。
這反而讓林絳更擔心,忙抓住程雲川的手問:「沒事吧?」
程雲川搖頭,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倒是連累你了,幾年前就是我對不起你,現在又欠你人情。」
林絳細聲安慰:「別這麼說,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
程雲川笑得凄涼:「剛剛看到我媽愁眉緊鎖地睡著了,我就忽然覺得……我不該這麼懦弱……你看啊,曾經的懦弱讓我吃了這麼多苦,我都已經經過這個教訓了,可現在我為什麼還那麼懦弱呢?林絳,我剛剛想了很多,我有點氣我自己……」
程雲川說著,眼底漸漸露出她從前才會有的神采:「但經過這些天,我的骨氣好像又回來了,到今天這個地步,我不僅為我自己,還為我媽,為一直幫我的你們。」
林絳看向她,心底也更加堅定起來:「剛剛沈宴給我打電話了,我決定反訴張俊濤了。」
程雲川愣了一秒:「可他就是算準了你沒什麼關鍵性證據。」
林絳歪頭看向程雲川,眼底也有著與她一樣的光彩,笑著說:「管他呢,沈宴可不是吃素的。」
「也是,」程雲川也笑了,「畢竟,你身後可不止一位騎士。」
程雲川朝林絳身後揚了揚下巴。
林絳轉過頭,只見江為風站在不遠處,正定定望著自己,目光深深,不掩溫柔。
「真好,年少時喜歡的人,兜兜轉轉也喜歡上了你,」程雲川斂眸掩蓋住眼底深處那絲落寞,「你知道嗎?當初知道你倆在一起,說實話,我沒想象中的那麼驚訝。」
林絳笑著問:「怎麼講?」
「我要是說,我從高中那時候就直覺你倆會有故事發生,會不會顯得馬後炮?」程雲川笑著低下了頭,咬了咬嘴唇,「不然那時候我也不會眼巴巴去廣播站堵你。」
林絳回憶到那時候,有點感嘆:「都多久的事兒啦。」
程雲川抿唇,笑道:「反正你家江為風可是我年少時的崇拜啊,雖然……不過啊,我現在可不會跟你搶,因為,你配得上他的愛。」
程雲川扯了扯林絳的手:「怪我,拉著你說個不停,你還不快過去?」
林絳點點頭:「好。」然後慢慢地朝江為風走過去。
林絳一步一步朝江為風走近,聞到他身上煙草氣混著酒味兒,很奇怪,不僅不令人反感,甚至令她眷戀。
「聊什麼呢?晾我這麼久?」江為風伸手把林絳攬在懷裡。
林絳想了想才回答他:「聊你呢。」
「聊我什麼?」兩個人一起往電梯走。
林絳沒有明著答:「江為風,你還記得那次我去北京嗎?」
江為風想都沒想:「忘不了。」
「那次其實我是去參與『聽見』App的電台活動,一直沒對你講,是因為……那個電台的內容我一直不太敢讓你知道,」林絳邊說邊去看江為風的反應,「前兩天,我說我失業了,就是因為電台方因為我擅自發文想和我解約。」
江為風頓了頓,隨即收緊攬著她的手臂,笑著問:「那現在敢讓我聽了?」
「嗯……」林絳咬唇,「當然啦,我怕過段時間下架了,你可能就聽不到了。」
林絳停下腳步,轉過身與江為風面對面站著,她撒嬌似的把自己的手圈到他腰上,仰頭看他:「但你要保證,聽完之後,不要發表意見好不好?什麼話都不要說。」
她什麼都怕。
她試想過他知道后的反應,可無論是心疼還是感動,她似乎都不再需要,也不想得到。
因為此時此刻,她擁有他最完整的愛。
可17歲的林絳,等不到的風,就是沒有等到。
她不遺憾,因為那是屬於少女時代的結局,她很滿足,因為遲來的歡喜也是歡喜。
秋意濃,晚間尤其。
江為風喝了酒,沒有開車,好在醫院離香港街不遠,他和她步行過去買栗子吃。
那時候已經晚上10點鐘,可香港街上還是充斥著煙火氣,恰好是晚自習放學的點,不少學生都在這邊吃夜宵。
排隊的時候,江為風撓她的手心:「剛剛還沒說,為什麼不讓我發表意見?」
林絳正思緒滿滿地看著不遠處的網吧,聞言愣了下才回道:「反正就是不許。」
江為風笑了:「如果說我一早就知道呢?」
林絳聞言看了他一眼,幾秒后聳聳肩表示不信。
她的心思都在不遠處的網吧上,扯開話題:「你看這個網吧,已經有十年了吧,還在呢。」
江為風朝那處瞥了一眼,這時候,店家喊了一聲,江為風掃碼付錢。
林絳忙去拿栗子,再抬頭時,見江為風眸色深深:「拿過去的事兒噎我呢?」
林絳一僵:「就是忽然想到了。」
江為風突然說:「昊子後天回來。」
林絳聞言一驚:「他……也知道了?」
江為風摸摸她的頭:「嗯,知道了。石頭前兩天還問我來著,畢業之後我們聯繫就少了,他聽說你的事後,氣得罵了半個小時。」
林絳拿出手機來看:「白天何萊也給我打電話了,她在香港,不怎麼刷微博,知道這件事就馬上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介紹律師,這丫頭還是那麼仗義。不過她後來說我不夠意思,沒告訴她咱倆的事呢。」
兩個人就這樣邊走邊聊,林絳把剝好的一顆栗子塞進江為風嘴裡,問道:「甜嗎?」
江為風嚼了兩口說:「酸。」
林絳聽罷,便甩給他一個百轉千回的眼色,佯裝生氣,吃起獨食。
江為風才不急——
回去后再收拾她,不怕她不求饒。
親密時,他不知道抽什麼風,忽然鄭重其事地叫了她一聲:「林絳。」
林絳:「嗯?」像貓叫。
「別怕,別硬扛,你還有你男人我呢。」
林絳有片刻的失神。
因為那一刻她好像什麼都怕,又好像什麼都不怕了。
愛讓人膽小,也讓人偉大。
窗外夜深露重,屋內一簾幽夢。
【63】
成明昊乘坐的飛機是在下午1點落地的,洗塵宴是在江為風家吃的。
中午12點一過,江為風就開車帶成老師去接人,林絳則在廚房幫鄭萍打下手。
說是打下手,其實林絳幫不上什麼忙,她自小沒怎麼做過家務,只能在一旁做一些不添亂的活。
林絳很不好意思地說:「鄭姨,我實在是太笨了。」
鄭萍露出意味深長的笑,看了她兩眼,又低頭切菜,問道:「你和為風看起來感情越來越好了。」
林絳淺笑:「嗯,他待我很好。」
鄭萍嘆氣:「你應該知道吧,我其實和他爸爸是再婚。我第一次見他之前,心裡緊張得要命,當時他爸爸說他貪玩嘛……」說著鄭萍笑了笑,很溫柔的樣子,「我見他之前還以為他是新聞里那種,嗯,校霸?或者小混混類型的。不過了解了之後,才發現他比那些孩子好多了,這孩子雖然乖張,但不墮落,待人也真誠。」
林絳頓了頓,問道:「鄭姨,我還真想聽聽他小時候的事兒。」
鄭萍切菜的手停頓了一下,她抬眼看窗外,思緒飛遠:「你知道他為什麼轉學嗎?」
鄭萍偏頭看向林絳的時候,林絳忙搖頭。
鄭萍把切好的菜放進盤子里:「江河和為風媽媽其實在他初三的時候,就因為感情不和離婚了,就是怕影響他成長,所以打算等他高考後再說,誰知道為風高一那年,她被查出有子宮癌……
「江河這人重感情,儘管那時候已經和我在一起了,還是拿出全部身家給她治病。為風媽媽臨走前,怕為風接受不了他爸和我之間的事兒,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告訴他了。」
林絳聽完,心裡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沉悶感,就像廚房裡的某個罐子在她心裡被打翻。
「當時我們都以為他知道這事兒會大鬧,結果他什麼都沒做。後來沒過多久,他就要求轉學,」鄭萍偏頭嘆了口氣,「他當時沒說原因,但我和江河心裡都知道,因為他媽媽和江河以前都在三中東校教書,以往都是一起送他上學的,他就是怕觸景生情。」
「其實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接受不了我,雖然他沒做什麼出格的舉動,但我還記得他青春期那會兒,但凡提起他媽媽,他總要拿話嗆我,」鄭萍像是在回憶一件有意思的事兒,「不過你別看這孩子平時對誰都冷冷淡淡的,看似不怎麼在乎,但其實他內心很柔軟,誰對他好,他都記在心裡的,這麼多年雖然他沒叫過我媽,但該有的關心沒少過。」
林絳聽完,暗暗嘆了口氣。
鄭萍這邊講了一大堆話,又開始忙活著開火倒油,炒菜燉湯。林絳則一直在旁邊遞鹽遞糖遞醋,兩個人一個說,一個聽,回憶過去的故事。
在江為風即將回來的時候,鄭萍將最後一盤菜端上桌,忽然正色對林絳講:「林絳,你有沒有和他進一步的打算啊?」
林絳忽然蒙了,絞著手指不知道怎麼回答。
鄭萍繼續說:「為風這個孩子,不缺愛他的人,缺的是完整的愛。」
這話無疑有著穿透人心的力量,林絳站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
這時,門鈴聲正好響起。
直到成明昊大叫:「林絳呢?」
林絳這才回神,忙往門口走,一見到人,就被對方熱情地抱在懷裡。
成明昊頭髮剪短了,露出一張酷似十八歲的少年臉,他除了黑了些之外,沒什麼變化,連那股赤子之情都沒變——
「想死我了,林絳!」
「我也想你!」
江為風聞言,不動聲色地從二人面前走過,剛路過成明昊,成明昊臉色「唰」地垮了。
他疼得齜牙咧嘴,咬牙切齒道:「不就是抱一下嗎?有必要踢得這麼狠嗎?」
成老師忙笑嗔:「沒個正形的,快來吃飯!」
雁子南去時,天涯遊子歸。
這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快吃完的時候,江為風接了一通電話,再回來時,他把林絳單獨叫到卧室講話。
林絳懸著一顆心,問他:「和張俊濤有關?」
江為風點點頭:「不過是好事兒。之前我不是跟你講過,我認識一個做新聞出身的導演嗎,我托他幫我辦了個事兒……總之現在他找到了被張俊濤侵害過的其他女性。」
林絳捂住嘴,又驚又喜,難以置信:「你這麼說,意思是我們現在贏面更大了!是不是?」
江為風見狀,低頭吻了她一下,把她抱在懷裡:「我們從沒輸過。」
林絳激動得眼淚都淌出來了:「這下子輿情和證據都有了,我得把這件事告訴沈宴,我還要去找程雲川一趟。」
「我和你一起。」江為風說。
「不用,」林絳反對,「成明昊剛來,你陪他,我自己去。」
江為風想了想,沒再堅持:「那你隨時和我聯繫。」
林絳說:「好。」
她出門對成老師和鄭姨告辭時,成明昊猜出七八分,說道:「回頭再聚。」
鄭萍讓他們三個人先吃,自己起身送她,林絳推脫不下,到單元樓門口,林絳說什麼都不讓鄭萍再送了。
鄭萍沒堅持,而是拉過林絳的手說:「好孩子,那事兒……你放心去做,我們都支持你的。」
林絳頓時哽咽,轉過頭之後,兩滴眼淚狠砸下來。
林絳打車去醫院見程雲川,路上給沈宴打了三個電話也沒人接。
沈宴手機響動的時候,他正一動不動站在自己的出租房裡,他的窗戶外面有一棵碩大的樹,陽光把樹影照得支離破碎。
鈴聲停止的時候,有人問他:「多少錢,你才願意放棄這個案子?」
沈宴答道:「這不是錢的事兒。」
「我可以給你三倍的律師費。」那人聲音平穩,似乎胸有成竹。
沈宴笑了:「張俊濤,你不怕我錄音嗎?你不怕你女兒知道這些事嗎?」
聞言,張俊濤推了推鼻樑上的金絲眼鏡,也笑了:「第一,我突然拜訪,你沒有錄音的時間;第二,你不配提驕驕,你和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沈宴眼底閃過濃濃的鄙視:「看您的微博聲明,不是挺胸有成竹的嗎?怎麼還來找我?心虛?」
張俊濤面色不改:「沈宴,你是律師,你應該知道程雲川手上的證據在法律面前真正能被稱為『證據』的有多少,而林絳嘛,完全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做過那些事。」
沈宴板著臉,難以理解地看向張俊濤,最後氣極反笑:「我不明白,你放著名譽地位不要,為什麼要做這種社會渣滓才幹的事兒?你不怕驕驕知道傷心嗎?」
張俊濤沒把沈宴放在眼裡,聽他提問,倒也不擺神秘的譜,用理所應當地語氣說:「誰還沒個愛好?大家都是凡夫俗子,天經地義。」
「好一個天經地義!」門口驟然傳來一個女聲。
沈宴見到張驕驕的時候眼皮都忍不住跳了兩下。
她一直都有沈宴公寓的鑰匙,而剛剛或許是因為手機鈴響,開門的聲音就被掩蓋了。
張俊濤看到張驕驕的時候,面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嘴角抽搐著,有很長時間都不知道是該先笑一下,還是先組織語言解釋。
「你……不是去看你媽了嗎?」張俊濤頭上冒出了虛汗。
張驕驕舉著手機,死死盯著張俊濤,似乎想把他看透,她笑著哭:「我是去問問我死去的媽,你是不是真的像她們說得這麼渾蛋!」
張俊濤喘著氣,目光渙散,強撐著笑:「驕驕,你聽我……」
「但我半路突然改變主意了,我覺得這不該問我媽,該問你。我不僅要親自問你,還要拉著沈宴一起問,讓他親耳聽到你的清白!」張嬌嬌眼眶血紅。
張俊濤徹底慌了:「爸爸……爸爸什麼都沒做!你相信爸爸。」
「張俊濤!」張嬌嬌吼叫出來,聲淚俱下,「我剛剛已經把你說的話全錄下來了,你不要再一錯再錯了!」
說完,張驕驕轉身就走!
張俊濤張著嘴,目光空洞,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忙追了出去。
張俊濤出門前,把門重重砸下來的那一刻,沈宴的心像被震出了一個大口子。
【64】
命運的齒輪轟隆隆地轉。
在下一個節點到來之前,江為風選擇先飲下一口酒。
卧室內,江為風和成明昊赤著腳坐在地上,一人一罐青啤,碰杯的那刻恍若回到了青春期。
一半的酒下肚,成明昊嘖嘖兩聲:「還是想念中國製造。」
江為風目光一閃,沒說話。
成明昊朝他跟前湊了湊,問道:「你和林絳,誰追的誰?」說完又忙制止他,一拍腦門,「別,先別回答!我想想……不對啊,林絳那時候欣賞的人,不會就是你吧?」
「你知道?」江為風吞酒的動作頓了下,挑眉問。
「這麼些年,我太清楚林絳了,她心裡一直住著一個人,那人要不是你,你哪能這麼快得手?」成明昊又開始發揮他一驚一乍的習慣,「這什麼事兒?老子追那麼久的女人,最後惦記的是我兄弟,還成了我嫂子?」
江為風聞言摸了摸下巴,玩味地笑了:「你有完沒完?是我先追的她。」
「什麼意思?」成明昊一愣。
「就允許你一個人看上她?」江為風笑罵。
成明昊倒抽了一口氣:「合著你倆是互相惦記啊?這素材我都能拍電影了,題目就叫《三個人的電影我卻不能有姓名》。」
「德行!」
「嘁,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成明昊覺得很委屈。
江為風聞言,作勢又要踹他。
這回成明昊有所準備,忙不迭閃開了:「別動手,說正事兒,林絳剛剛出去是因為那件事吧?」
氣氛陡然凝重了不少。
江為風微不可聞地應了聲:「嗯。」
成明昊情緒轉變很快,看江為風這樣,他嘆了口氣,完了竟抱著江為風矯情起來:「我知道我從國外回來可能也幫不上什麼,也知道你肯定能照顧好她,但我還是來了,哥們說什麼也得和你們一起並肩作戰,你們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地方,可一定別客氣。」
房間里的時鐘有規律地滴答響著,成明昊說完這話的時候,忽然打了個酒嗝。
江為風推開成明昊,有些嫌棄:「跑不了你的。」
久違后的相見,久違后的長談。
兩個小時過後,房間里多了七八隻歪歪扭扭的空酒罐。
送走了成明昊之後,江為風又站在陽台上和孫平導演打了會兒電話。
不久前,他和導演吃飯,飯局上他一直有意無意問導演從前的工作。
導演起先沒多想,真情實感地回憶了不少關於當年跑新聞、做節目的事兒。
吃到後半段的時候,導演咬了口鯛魚燒,問道:「你小子有事兒吧?」
江為風目光微動,沒再拖延,道出了目的。
他緩緩地說,對面原本含笑的導演臉色便一分分變凝重。
最後,江為風問道:「導演,還想做新聞嗎?」
沒想到這一問,竟讓這事有了關鍵性的進展。
導演剛從另一位早先受到張俊濤侵犯的女孩家裡回來,在講話的過程中,江為風發現導演周圍的聲音一直在變,最後他大概是進超市了,超市裡一直在放歌,導演的聲音不怎麼真切:「放心吧,這事兒我心裡有數。」
江為風點頭:「多虧你了,導演。」
聞言,導演就笑了:「客氣什麼,我之前不是說過了,我做這事兒也是圓自己心愿。」
江為風記得的,導演之所以改走娛樂,就是因為早先做了個「情感大於理智」的片子,導致在真相出來之前,當事人不堪其擾,選擇跳海。
情感大於理智,在新聞里是大忌。
導演遺憾懊悔,但既成事實,便無法改變,他只好選擇逃避。
因此,導演答應江為風調查這事,不全是因著江為風和他那淺淡的君子之交。
但無論如何,江為風都是感謝他的,忙說事情結了要請喝酒。
導演隨性,大笑著說:「當然好。」
江為風掛斷電話的時候,導演那邊的超市正切歌,旋律熟悉——
你知道當你需要個夏天,我會拼了命努力。
他昨晚聽林絳的電台,才發現第一期節目就是用的這歌做插曲。
想到這裡,江為風的眸光亮了亮,就像煙頭上被風吹起的閃爍星火。
隨後,他打給林絳。
林絳那時剛從病房出來。
程爸爸去樓下辦理出院手續,程雲川要幫忙收拾東西,沒出來送她。
張俊濤事件鬧得沸沸揚揚,儘管程雲川整天都戴著口罩,但還是免不了被認出來。首先就是病房裡,隔壁床的小姑娘竟然偷拍了她們一家,發上了抖音。
林絳把江為風告訴她的好消息說給程雲川聽的時候,程雲川愣了很久,然後露出了一個明媚的、像太陽花一樣的笑容,笑著笑著,有眼淚落下來,又被她胡亂擦去。
林絳接通江為風電話的時候,給他講了這事兒,江為風笑著答她四個字:「否極泰來。」
林絳頓時就覺得不那麼累了。
雖然辛苦,但沒有剛開始那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若說還有擔心的,也就只有沈宴了。
晚上回香江城,徐名娟還叮囑她,打這種官司最累了,要多感謝沈宴。
林絳是想關心,可電話打了一天也打不通。
她不知道,那個時段,沈宴正接受著最嚴峻的考驗。
張驕驕和張俊濤相繼奪門而出之後,沈宴兀自在房間里發了一會兒呆,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張俊濤原路返回。
他看起來有些狼狽,與平日里那個永遠不慌不忙,帶著如沐春風的親和力的人,完全不一樣。他話都說不順溜了:「你知道我女兒能去哪兒嗎?」
張驕驕,跑不見了。
沈宴一言不發,奪門而去。
最後,他是在外環東路的廢棄輪胎廠找到張驕驕的。
在找到她之前,沈宴輾轉了五六個地方,才逐漸往市中郊駛去。
沈宴的心裡一直有種莫名的感覺,如果非要形容,就像秋日微涼而寧靜的夜——從前他沒注意過,原來兩個人去過那麼多地方,有過那麼多回憶。
那個輪胎廠是張驕驕帶沈宴去過的,她說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愛過來坐坐,這地兒雖然破舊,但有種頹廢美,很適合拍照。
當時,她問他:「你會拍照嗎?」
沈宴沉著臉說:「不會。」
江為風會的事情,他不會。
然後,張驕驕「嘁」了一聲,顯然興緻缺缺。
不過沒過多久,她又不知道想到什麼,忽然停下步子,轉身笑意深深地望著他,一臉精明的樣子:「那你會臉紅嗎?」
沈宴愣了一下:「我為什麼要臉紅?」
張驕驕眸光流轉,邪佞一笑,二話不說就撲進他懷裡,勾著他肩膀吻下來。
那一刻,沈宴整個人,從頭髮絲到腳指甲,沒有一處不僵的。
隨後,她鉚足了勁兒在他身上撩撥,點火,他腿都軟了。
或許心也是。
然後,她停了,笑道:「你臉紅了。」
看著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她開心得不得了:「你好純啊。」
想到這裡,沈宴淡淡地扯了個笑,可等見到張驕驕,他又笑不起來了。
她坐在一個大輪胎上,頭髮披散,紅唇烈焰,見到他,輕輕地問:「你來啦?」
沈宴說:「你爸在找你。」
張驕驕嘆氣:「我在這兒坐了三個多小時了,想了很多。」
「你別胡思亂想,你爸和你……不一樣。」沈宴斂著眸,話說出口,不知道是在安慰她,還是在對自己強調。
張驕驕眼睛晶晶亮,笑了:「沈宴,我知道你接近我目的不純,但這段時間……你有沒有一點點喜歡上我啊?」
就像夏日晚上,在海邊燃起的煙花棒,無數細小的火花閃動著,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每一聲都炸在他心尖上。
那火花的光在夜色里也特別扎眼,逼得沈宴低下頭。
他拚命抿著唇,不回答。
張嬌嬌的笑意慢慢僵在嘴角:「是林絳嗎?」
沈宴猛然抬頭,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
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聽她又問了一句:「你心裡的那個人是她,對吧?」
煙花棒燃燼了,灰吹進了喉嚨里,沈宴說的每個字都很艱難:「太晚了,天冷,跟我回去。」
張驕驕死死盯著沈宴,然後倏然笑了,眼角有淚,她任由它落下來。
張驕驕正對著沈宴走過來,眼睛還是盯著他的,只是路過他的時候,她沒停下步子。
沈宴聽到她的聲音在身後傳來:「想走就快點啊,啰唆。」
沈宴咬牙跟上去。
回程,一路無言。
【65】
日子一天天地過。
十月份,迎來了林絳的生日。
往年這時候,她總是在家過的,今年不一樣,有成明昊在,熱鬧就少不了。
成明昊聲勢浩大地包了個場子,林絳進門的時候,大吃一驚,酒水裝飾不算,屋裡正對著門擺了上千枝玫瑰花,光這個就夠燒錢的。
成明昊一見林絳臉色,就知道她滿意,忙笑道:「就知道你喜歡!今天哥哥我請客,你對象付錢,咱們使勁造!」
這話一出,遭顧翔一通懟,王佳倩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叫好。
搞得成明昊投降:「顧翔,你太不兄弟了,剛複合就飄了!」
顧翔一副我樂意的樣子:「怎麼,有本事你也談一個?」
王佳倩說:「要不周婉咋樣?」
周婉正低頭玩手機,莫名被點到,投來一個殺人的眼神。
林絳坐在沙發上,笑嘻嘻地看他們樂,端起桌子上的酒,朝沈宴的杯子碰了一下。
沈宴被嚇得一激靈,回過神,見林絳看著自己笑:「怎麼了?」
林絳搖了搖手臂:「沈宴,說實話,這麼多年了,我還是喜歡你送我的這塊表,你今年送的口紅,顏色實在是……嗯,好看得我有點hold不住。」
沈宴抿了口酒笑:「我看驕驕總塗那牌子……」
話還沒說完,驟然止住。
沈宴舔了舔唇,目光暗暗,仰頭把剩下的酒喝完。
林絳見狀,張了張嘴沒說什麼,陪著他一飲而盡。
沒一會兒,江為風上廁所回來,成明昊又提議玩真心話大冒險,雖然老套,但永遠玩不膩,輸的罰錢罰酒。
剛開始玩得還挺好,後來不知道怎麼了,酒瓶子一直往江為風面前轉,一看就是使了手段的。但江為風這天卻出奇的好脾氣,一點也不惱。
於是,成明昊更得寸進尺了:「波多野結衣還是蒼井空?」
江為風答道:「友田彩也香。」
「噗。」一旁看熱鬧的顧翔先噴了。
成明昊激動了:「最討厭林絳哪點?」
此話一出,滿屋子人大氣不敢出,林絳吃著瓜子,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實則屏住了呼吸。
江為風皺了皺眉,認真思考了一番,笑了:「睡覺總喜歡壓著我,算嗎。」
「噝……」成明昊做了個驚恐的表情,「我不該問啊,現在有點被虐到怎麼辦?」
「活該。」王佳倩哼聲。
林絳在一旁悄悄紅了臉。
生日就是這樣過的,好友歡聚一堂,拋去所有的偽裝,陷入熱鬧里。
他們每個人都沖著盡興玩,一來是壓抑久了,二來是前面還有許多未知的事情等待著他們。
整個十月,林絳都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江為風到處打點關係,一方面要關注輿情,另一方面他和導演謀划的深度調查也在進行。
而沈宴則是沒日沒夜地收集證據,梳理案件。
而他們的對手張俊濤,一直沒什麼動靜。
十一月,青城下初雪那天,是開庭的日子。
外公和爺爺也特意來到法院給林絳打氣,兩個老頭為了圖個好兆頭,甚至戴上了紅帽子紅圍巾,模樣像極了魔法故事裡的老頑童。
當然,除卻爺爺和外公,其他人也一個不落地全都到場。
鄭姨說:「林絳,我們給你撐腰。」
徐名娟說:「別緊張,我親眼看著你贏。」
一群人互相鼓勵,給彼此力量,但其實不難看出,他們都比當事人還緊張。
可是,就在做了那麼多的準備和心理建設之後。
事情出現了逆天的反轉——
張俊濤委託律師發表聲明,對程雲川和林絳所控訴的種種供認不諱,並表示願意公開道歉,並承擔一切後果和法律責任。
得知這個結果后,林絳誰都不想見,把自己關在江為風的車裡,痛哭了一場。
哭的是得來容易,更是得來不易。
江為風就靠在車邊,等林絳平復情緒。
導演打電話問:「咱們調查的紀錄片還發嗎?」
江為風心思轉了又轉,抽了口煙說:「發。」
掛上電話后,他開門上車,見林絳還在抽泣,說道:「我們回家。」
然而車子剛到幸福公寓門口,林絳就見到門口那個熟悉的身影。
江為風也一眼認出了那個人,問道:「我陪你下去?」
「不用。」林絳盯著那姑娘的背影,解開安全帶下車。
林絳步子走得從容又堅定。還沒到張驕驕身邊,張驕驕卻察覺到她的靠近,轉身後愣了一秒,旋即露出微笑。
「你怎麼來了?」林絳問道。
張驕驕癟癟嘴:「來見你唄。」她走近兩步,望著林絳,「還好你及時趕到,不然我就要閃人了,我等得起你,飛機可等不起我。」
林絳恍惚了一下:「你要走?」
張驕驕牽起她的手,聲音里有一絲絲撒嬌:「對啊,臨走前……替他對你說聲抱歉,會不會有點晚?」
林絳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你可以不原諒,但我還是要說的,對不起啊。替我跟程雲川也說句抱歉。我不知道算不算晚,但知道事情真相之後,我一直在努力讓他認罪……算是,勉力償還。」
林絳聽她這麼說,心裡就像下起了大雪,白茫茫一片。
林絳看不得張驕驕的這種笑,於是低下頭:「沈宴知道嗎?」
這下輪到張驕驕沉默了。
但這沉默只維持了幾秒,隨後,張驕驕又笑起來:「他知不知道有什麼要緊的?我和他又有什麼關係。」
那一刻,林絳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想抱抱她,事實上這個念頭一出,林絳就這麼做了。
林絳拍著她的背,說道:「祝一切都好。」
張驕驕任憑林絳攬著,一直沒什麼動靜,等林絳鬆開后,又定定地看著林絳:「林絳姐,你知道沈宴喜歡你嗎?」
林絳呆住了,明明是最簡單不過的中文,但組合在一起,卻讓她皺起了眉頭:「你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張驕驕笑而不語,聳聳肩,向林絳擺手告別。
看著女孩的背影,林絳恍然想起四年前的一個午後——
她辭職那天,張俊濤曾叫住她,想「叮囑」她一些「小事」。而張驕驕恰好來找張俊濤,她記得很清楚,那天女孩穿的是嫩鵝黃色的裙子。
正是因為那個女孩的出現,令林絳免於遭受更多的羞辱。
林絳一直都記著,今後也不會忘。
那年生日,沈宴送給林絳一塊綠色的表,他說那意味著時間。
時間極美,就在於它必然的流逝。
我們每個人都在掐著點過日子,在不同的時間上標上刻度,然後一點一點地轉到下一個節點,再一個節點,不停畫著圓。
而每到一個節點,就註定要迎來送往。
張驕驕走了,沈宴在次年春天飛往日本,臨走前林絳單獨去送他。
沈宴問道:「林絳,什麼是愛啊?」
林絳想了想:「當有人問這個問題時,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愛吧。」
沈宴思忖了一下,旋即露出了個無比眷戀溫柔的笑:「那我這次去找她,是對的。」
那一刻,林絳覺得從前那個滿是能量的沈宴回來了,於是她說道:「祝你幸福。」
而成明昊,則在沈宴之前就飛往大洋彼岸。
林絳問:「非走不可?」
成明昊說:「要麼衣錦還鄉,要麼啊,客死他鄉。」
成明昊在寫給江為風的新年寄語里說:【我想拍關於美國西部的電影,我覺得我能成功。你呢?】
江為風因為想這個問題,不知道抽了多少包的煙,就像幾年前剛畢業那會兒,他糾結是依附大平台,還是自己創業。
當年他選了後者。
如今,還是一樣。
在春暖花開的時候,他終於打點好,準備開始新一輪的挑戰。
年初的時候,「聽見」曾經帶過林絳的小編又私聊她,問她能不能重新回來。
林絳和江為風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自己做自媒體。
但是先不急,因為啊,她最近正學做羹湯。
徐名娟給餐廳林廚漲了工資,要他一周抽出兩個小時教教林絳,林絳潛心學了一個月,才敢把燉好的羅宋湯端上桌。
結果,江為風滿心歡喜地一嘗,當場吐了出來,一點面子都沒給她。
林絳不信,舀了一口喝,臉色也垮了,最後很艱難才咽下去。
「我不記得我有放那麼多鹽啊。」林絳皺眉。
江為風眸色一沉:「你不記得的事兒多著呢。」
林絳問:「有嗎?」
江為風卻不再接話了,岔開話題道:「我餓著呢,你說怎麼辦?」
「我這就叫外賣。」林絳忙去料理台拿手機。
誰知剛走沒兩步,她就被人從後面抱起來,壓在了桌子上:「我現在就要吃。」
「我現在就去給你訂。」林絳推他。
他卻低頭咬了口她的耳垂:「麻煩,這不就有現成的?」
林絳這才反應過來,頓時窘得滿臉通紅。
溫存過後,林絳問他:「你工作室,為什麼叫那個名字?」
江為風繞著她的頭髮笑,明知故問:「哪個名字?」
「就……38.6℃啊。」林絳說得很輕,不想讓聽到的人知道她在意。
可江為風聞言就笑了:「明知故問。」
林絳心撲通撲通的:「你聽過電台了?」
「一期不落,」江為風喃喃,「不過這名字不是因為電台。」
林絳腦子轉不過來:「什麼意思?」
「你知道,」江為風哼笑,從床上起身去扳她的肩膀,給了她一個吻,「我也什麼都知道。」
林絳的心都化了:「你……」
江為風自認從未比這更真心。
他自認自己從不輕易承諾,但一旦認定就是一生。
他願意做她的掩護,也願意做她的草原和她身後的桃花源。
【66】
江為風求婚是在2019年的春天。
那天是38.6℃創辦一周年的日子。
本來江為風是打算在聚會上說的,誰知道中途顧翔掏出戒指先跪下了,磕磕巴巴對王佳倩好一通表白。
實在不好喧賓奪主。
回家的路上,江為風滿心琢磨著怎麼把戒指送出去。
而林絳一直在笑,拉著他聊東聊西,說王佳倩和顧翔的良緣來之不易。
雜七雜八說了一堆話,她才問出自己想問的:「剛剛我看顧翔對倩倩表白,忽然想起以前程雲川對你表白了。」
江為風滿心都是戒指還送不送和怎麼送,於是敷衍扯了個笑:「記不清了。」
林絳撇嘴表示不信:「你不知道,其實我喜歡你這件事,程雲川早就知道了。」
江為風聞言沒什麼表情地點了點頭,轉動方向盤,左轉彎進入另一個街區。
林絳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我還以為這世界上,除了我就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我對你的心思,可那天你說,你早就知道,那為什麼不早點對我說?」
江為風聞言,一不小心就晃了個神。
「先帶你去個地方。」
幾分鐘后,車子停在三中西校的操場旁。
林絳看著熟悉的操場,愣了愣才問:「都是圍欄,怎麼進去?」
江為風停好車子,伸手去牽她。
林絳老老實實跟著他走,往前走了六七米,撥開灌木叢,居然有個小門。
「運動員專用門,平時我們都從這兒走,我還配過這門的鑰匙。」
林絳樂了,像愛麗絲第一次到達異世界那樣,露出好奇、驚喜的神色。
那是三月中旬,料峭春風吹酒醒。
江為風手牽著她從小門進入操場,昏暗燈光下,依稀看到紅色跑道上有三兩個人在慢走,估計是趁著晚自習跑出來透氣的學生。
然後,江為風和林絳二人悄悄地跟在他們後邊,不緊不慢地走著。
江為風問道:「冷嗎?」
林絳緊了緊自己燈芯絨的小外套:「不冷。」
然後,江為風笑了笑,把自己的外套脫下給她穿。
林絳看了眼他單薄的襯衣,制止了他的動作,攬緊了他的手臂:「暖著呢。」
江為風握了握她的手,比自己的熱,於是沒堅持。
他掏出手機,遞給林絳一隻耳機,同一根線牽引著他們,讓他們聽完一首又一首相同的歌。
隨後兩個人都沒再講話了。
此時無聲勝有聲。
也不知道繞了幾圈,怎麼繞的,最後兩個人並肩在塗鴉牆前停下。
林絳看到牆面忍不住笑,又跑到距離更近的地方,指著正中央偏下方畫的櫻桃小丸子給江為風看:「你看這個,居然還在呢。」
江為風見林絳笑,就也想笑:「這……畫得果然很像中學生水平。」
林絳聞言便撇撇嘴,嗔道:「我看著畫得挺好的呀,你不知道這是當年李凱畫的李娜,體育生畫成這樣還不錯吧,多可愛。」
江為風握著戒指盒的右手緊了緊,旋即伸出左手,上前拉住她,帶她往牆右邊走,不斷在牆面上尋著什麼。
晚上光線暗,找了一會兒似乎是沒找到,他皺著眉開了手機手電筒,又仔仔細細找了一遍,然後視線定格在一點,笑了:「你看這個,居然也還在呢。」
林絳抽出被他緊握的手,繞到另一邊湊近了看,江為風手機的光刺眼,以至於她眨了眨眼才確定上面的文字——【林絳,高考順利。】
然後,她呼吸一滯,眼眶馬上紅了。
她眼裡噙著盈盈水光,沖他莞爾一笑:「你寫的?」
「你說呢?」江為風得意地挑挑眉,「字有點丑,沒發揮出我的水平。」
誰讓那天太急了。
最後那節體育課,班裡不少女生都圍在這兒寫高考祝願,石頭那幫人就在一旁嘻嘻哈哈調侃,最後被學委帶頭追著打。
他就是在那時候不知道怎麼生出了念頭,撿起地上磚紅色的石子,把這句話,一筆一畫刻在牆上。
林絳頓時心軟得一塌糊塗。
她走近兩步,低頭拉住他的手,問道:「你還沒回答我之前的問題。」
江為風望著她,眼底情緒翻滾:「那時候我太渾了。」
「嗯?」
「我怕我給不了你一個好結局。」
忽而此刻,萬千塵囂瞬間歸靜。
月光盈盈落下來,照得人面龐柔和,又是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
很多事,只有月亮知道。
林絳淡淡地說:「其實我去找過你。」
大二上學期放寒假早,林絳回家之前先拎著箱子奔赴江為風大學所在的城市,就像一個渾身裝滿風月的人,帶著一身霜,奔赴山海。
然而奔波多時,最後也不過是在他的校園裡走了走。
再無其他,卻已經心滿意足。
江為風眼底盛滿了她看不懂的情緒,他淡淡笑著,愛憐地把她被風吹亂的頭髮拂了拂:「我也找過你。」
而且不止一次。
Z傳食堂二樓的黃燜雞米飯比一樓好吃、女生宿舍樓下種了一排丁香花、教學樓離操場有點遠……這些,他都知道。
但,沒一次碰見過他想見的人。
可那又怎樣。江為風低頭看著面前的女人,歲月都變老了那麼一點兒,可她還沒有變。
人間枝頭,各自乘流,好在相愛的人殊途同歸。
江為風又握了握口袋裡那個四四方方的盒子,剛想拿出來——
「你們是哪個班的?」
忽然有手電筒的光照射過來,思緒被突然打斷。
江為風和林絳同時轉過頭,拿手擋住刺眼的光,往光源處看,等人走近了才發現原來是熟人。
歲月催人,校工老了一些,頭髮花白,眼睛似乎也有點花,眯著眼睛朝他們這邊來。
離得近了,校工才又問:「你們在這兒閑逛什麼?」
口齒也不算清晰。
林絳忙說:「我們這就走。」
校工好像是沒聽到林絳講話,彎著腰走近了幾步,又打量了江為風兩眼:「你是什麼人啊?沒事到學校來幹嗎?再不走我叫保安了。」然後又轉身對著林絳,「姑娘,你是哪個班的?」
林絳聞言,差點沒憋住笑。
果然,再看江為風,一臉無語,毫不服氣。
這邊校工還在念叨:「別的娃娃都在屋裡學習,你們這樣影響多不好……」
好在這時候打起了下課鈴。
最後還是林絳拽著江為風的衣角從北門逃走。
他們跑的時候衣角生風,絲毫沒注意有個四四方方的小盒子從江為風的上衣口袋掉了出來。
那會兒才剛放學,門口只有三三兩兩的學生背著鼓鼓的書包出來,江為風牽著她,顯得特另類扎眼,就像學生時代不服管束的男同學,大剌剌地牽著小女友招搖過市。
走到門口的時候,江為風卻忽然停住,他緊張地摸了摸上衣口袋,而後臉色微變。
他鬆開林絳的手,神色慌張:「我要回去一趟。」
他想好了,沒什麼時間比「現在」更合適。
饒是再好的黃道吉日,都抵不過。
「怎麼了?我和你一起。」林絳脫口而出。
江為風低頭在她眉心吻了下:「我很快回來。」
林絳便真的乖乖站在原地等他。
恰好徐名娟打電話過來,說外公去南山玩,釣了好些魚來,要她叫上江為風明天回家吃飯。
還沒說幾句呢,林偉就搶過電話:「閨女啊,後天我出差,明天你一定回來哈。你爺爺釣的魚真不賴,等你來了,我給你做雞汁魚湯吃。」
林偉說著還激動起來:「你是不知道,在鍋里倒進上湯,煮沸後下拌好的魚肉切片,還有火腿絲和蘑菇片,最後煮好盛出來,再沏上一杯龍井茶,吃之前將茶倒入湯中,那叫一個香。」講到這裡,林偉忽然壓低聲音,「嘖嘖,不來可是吃虧了,你媽啊當年就是饞這口,才……」
聽筒里忽然傳來徐名娟的一聲吼,林偉急忙解釋。
惹得林絳直笑。
關於徐名娟和林偉的往事,林絳從前隱隱約約聽徐名娟透露過一些給她,但始終未能得知全貌,想來也是一段可以暖著酒,邊喝邊靜靜聽完的故事。
林絳想起來,就覺得心裡有暖流劃過。
而就這麼一通電話的工夫,林絳想江為風了。
可往門口看了看,他還沒回來。
路旁有穿著校服、素麵朝天的小姑娘站在她不遠處等人。
過了一會兒,其他幾個姑娘的家長都來接了,只剩下最後一個女生沒有走,那女生靦腆地對林絳一笑,問她:「姐姐,你也等人嗎?」
林絳聞言抬起頭,透過那小姑娘的側臉,看向她身後——他正背著手,一步步朝她款款走過來。
林絳忽然想起一首老歌: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
改變了一個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
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你看啊,光陰流水。
此時此刻,在這世界上,有孩童剛剛出生,有少女剛經歷初潮,有老人剛闔上雙眼。
人們生長著,死亡著,也經歷著,感受著。
有些地方狂歡聚會,有些地方戰火紛飛;有人圍爐夜話,有人顛沛流離;有人得到一個吻,有人得到一滴淚。
人世百態,各有活法。
林絳慶幸,她十七歲時喜歡的男孩心裡也有她。
愛情有厚愛她。
於是,林絳對上女孩身後的那雙眼睛,笑著回答:「等風。」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