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清楚(下)
「夫君!」史清婉驚訝地看著明顯不是開玩笑的王子騰,王子騰對親情的看重,史清婉再清楚不過;王悅寧當年做出的種種事情,王子騰對她早就失望透頂,然而,為了這一份血脈親情,他都隱而不發,反而照顧再三……
王子騰拍了拍她的肩頭:「別擔心,聽說珠兒今日也來了?你去瞧瞧幾個孩子吧!策兒早上摔了一跤,手腕上擦破了點油皮,我給他簡單清理了一下,你再去為他收拾收拾吧!」
聞言,史清婉即便知道王子騰是故意不然自己呆在現場,也不能出口拒絕。她瞧了瞧立在交椅旁攥著手帕滿臉氣惱和震驚的王悅寧,嘴唇微微動了動,還是沒說什麼,帶著堂內的一眾丫鬟們出去了。
見屋內瞬間安靜下來,王子騰緩步徐行坐到上座,端起先前史清婉喝剩的半盞茶水,尚且帶著微微的溫熱與妻子身上淺寧馨香,王子騰毫不嫌棄地抿了一口,看得底下王悅寧瞪大了雙眼。
「別說是二哥心狠,對親生妹妹都不理不管的——」王子騰垂下眼眸,看著自己腰間掛著的那枚圓潤的玉環,上面精緻的十字扣紅藍結絡是史清婉親手為他打的,或許是因為自己的婚姻承天眷顧而幸福甜蜜,所以總希望旁人也能如此……看來是自己考慮太寬了:「大妹妹如今在薛家,雖說薛姑爺也納了幾房妾室,不過她素來恭順溫柔,頗得丈夫敬重,如今隔了幾年有你嫂子幫忙調理,誕下薛氏長子,在薛家的地位算是定下了……再看看你呢?」
對上王悅寧羞憤妒恨的眼神,王子騰毫不留情面,話中句句帶著刺兒::「你和賈政的婚事,我本來便不看好,可這畢竟是你自己當年坐定的,落到這個樣子,說得難聽些,都是咎由自取!你以為自己精明心氣高,嫁到商戶是辱沒了你?你也好,母親也好,都想錯了!」
「錯?我錯在何處?我錯便錯在沒有一個顯赫的娘家,錯就錯在沒有一個維護我的哥哥!」王悅寧素來脾性高傲,之前將心裡的芥蒂撇開一旁來找王子騰、史清婉夫妻倆求助多次已經算是她的極限了,哪裡能容得了往素一直看不起的二哥這般訓斥自己?只聽得「嘩啦」一聲,她手中的緋紅色撒花揉錦帕子被從中一下子扯開來,瞪著眼,她將一貫乖巧溫柔的假面撕開來:「二哥也不必說這些假模假樣的場面話,自來士農工商,憑什麼大姐樣樣不如我,卻能嫁入國公府;而我王悅寧的人才樣貌,只能淪落成一介商人婦!」
王子騰聽著她振振有詞,簡直怒不可遏:「你倒還覺得自己有理了?!哼,既然這樣,你可是堂堂國公府公子的夫人,往後富貴尊榮享用不盡,又何必一再往我這小小的宅子跑?」看著王悅寧身上是一襲月白色藍邊襯底的衣衫,而發上卻首飾琳琅,雖不算艷麗,卻也實在不素凈,他袍袖一揮:「不可理喻,連守孝的規矩都行得不倫不類!如此看來,你和賈政倒也是天生一對!」
冷笑一聲,王悅寧看著正堂四周清雅的擺設布局:「你以為我願意到這兒來?要不是離金陵遠,我自會尋大哥幫忙!你也不過就是個三品的小官,當真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
王子騰看著地下盛氣凌人的王悅寧,手中茶盞一下子甩了出去,砸在她的腳下,飛濺的茶葉末子粘在她月白色的裙底,黃褐色的污漬格外顯眼:「小廟容不得你這尊大佛,二妹出去仔細腳下,要是不小心跌了跤,母親仙逝,可沒處去哭訴!」
坐在花園裡看著賈珠跟在王叢箴和王叢策身邊一塊玩著小皮球,史清婉懷裡摟著嘴裡塞著糕點一鼓一鼓跟個小松鼠似的王令笙,含笑看著桂花樹下三個孩子玩玩鬧鬧。突然只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史清婉扭頭一看,便見王悅寧面色猙獰如惡鬼一般越過幾個丫鬟,直直地沖了過來。
望見自己兒子和那兩個小崽子玩得歡快,王悅寧只覺得心中一把邪火直竄,一把拽住賈珠的胳膊,另一邊則將賈珠身旁的王叢箴王叢策兄弟倆推開:「你們這是在幹什麼?!珠兒,跟娘回家去!」
王叢箴小心地護著弟弟,他自能步履蹣跚地走路起便跟隨父親習武,下盤穩得很,見此情狀,他對著王悅寧行了禮:「二姑媽好,我們這是在和賈珠弟弟玩球呢!」
「玩物喪志!」王悅寧怒氣沖沖地指桑罵槐:「珠兒,你以後是要考狀元的人,怎麼能沉迷於這些小玩意兒呢?!真是不長志氣!」
賈珠尷尬地站在原地,聽著王悅寧的吼聲,眼圈悄悄紅了。
「嗚——」史清婉見她這幅模樣,心裡也很是不滿,瞧見兒子被推的那一下,便要開口,卻聽懷中女兒一下子哭了出來。
王叢箴忙攙著王叢策的手走到史清婉身邊,兄弟倆一起看著哭得可憐兮兮的妹妹:「娘,妹妹怎麼哭了?」王叢策是個不轉彎的性子,直接拿起石桌上還剩下的一塊桂花糕塞進王令笙的小胖拳頭裡:「妹妹吃!」
手裡突然被放進了東西,王令笙睜開迷濛蒙的大眼,將眼底的水霧眨開。當瞧清楚哥哥給自己的是什麼時,她明顯是有些憋屈了,頓了頓,將手裡那塊已經冷了的硬邦邦的桂花糕一下子摔到王叢策衣襟上,抬眼瞧見怒目賁張的王悅寧,她又是「嗚啊」一聲埋進史清婉懷裡大哭起來。
「娘,妹妹——」
王悅寧一聽兒子囁嚅著的問話,登時氣不打一處來,這小子究竟吃了什麼迷藥,這會兒了還想著那八竿子打不著的妹妹!狠戾的目光落在史清婉懷中那一團小小的粉色身影上。
對上王悅寧的表情,明顯感覺到女兒的身子顫了顫,史清婉一下子了悟個中緣由:「二妹妹想來這是要走了,笙兒不大舒服,請恕我不能相送了!」
「不用!叫我看看,你們會落得什麼下場!」王悅寧咬著牙,含著怨恨的字眼一個一個地從齒縫間逼出來。她直接拽了賈珠,招呼也不打一聲,大步便往來時的方向而去。
瞧著王悅寧的背影,史清婉忍不住啐了一聲,在前院被王子騰刺激得很了,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
「笙兒怎麼哭了?」王子騰站立在花園門口,冷眼瞧著王悅寧綳著臉一言不發地拉著賈珠經過自己身邊,轉身進了花園,聽見史清婉懷中那貓兒似的嚶嚶哭泣,他頓時焦急心疼起來。
史清婉正低頭哄著女兒,聞言,抬起頭來,瞪了王子騰一眼,滿是無奈咬牙切齒:「被王悅寧那副惡鬼模樣給嚇著了!」
最後,王子騰簽了各種賠償條約,以一匹新出生的小馬駒作為代價,換得了女兒破涕為笑,兩個兒子也才老老實實地被齊嬤嬤和丫鬟們帶著去偏院休息。
夜已深沉,淺碧色的窗紗映著紅燭幽冷,夏夜的涼風舒適宜人,吹動著庭院中幾干翠竹沙沙作響,在一片夜色中卻並不顯得喧囂,反而與星子彎月霧色渾然一體。
照著慣例,史清婉端了一杯甜潤潤的忍冬葉子茶給王子騰,瞧他仍舊是坐在炕上小几前念念有詞,不由得搖了搖頭。
「還在想吶?」史清婉坐在他對面,捧著一盞紅棗湯有滋有味兒地抿著:「瞧她今日把笙兒嚇成那般模樣,我恨不得直接攆了她一輩子不見才好!」王令笙素性體弱,今日這一番驚了心神又哭了半晌,可算是累壞了,方才睡覺之前怯生生地問起姑媽會不會在夢裡吃了她,簡直沒把史清婉心疼壞了。
王子騰嘆了口氣,捋起袖子,端起茶盞一氣灌了下去,涼涼的湯水帶著些別緻的清甜,將他心頭的煩躁舒緩不少:「我只是想不通,明明都是在母親身邊教養的,怎麼與大妹妹德行差了這麼多?當初在閨中的時候,外頭的名聲也還算不錯的呀——」
「就是名聲不錯,把她的心高氣傲給養出來了!」史清婉挑出盅里的幾粒紅棗,被煮開來的紅棗有些微微奇怪的澀味,她直接撂開了:「再加上老太太昔日里除了大伯最是疼她,大妹妹何止退了一射之地?她能忍受得了自己不如大妹妹?」
「哎——」王子騰嘆了口氣,想著今日與王悅寧之間的衝突對話,只覺得滿心滿懷都是疲憊,索性將話題轉開:「明日,我去恩侯那兒把事情說清楚,叫他有個準備,雖說是分了家的,可好歹都是同宗同族,真鬧出事兒來也丟臉!」
伸手撫上他皺起的眉頭,史清婉柔聲寬慰道:「別擔心了,日後如何,咱們也算不到——你還是早些休息,明日輪著你晨值呢!」
……
「這是怎麼了?」張氏挺著個大肚子,在兩個丫鬟的攙扶下站起身來,瞅著賈赦眉宇間掩飾不去的震怒,笑著問道。
賈赦剛剛送走了客人,心裡正焦躁得很,瞧著張氏不顧自己的身子迎上前來,他責怪道:「不是讓你好好歇著么?都這個時候了……」雖說念念叨叨地責備著,他動作卻很是輕柔,小心地扶住了張氏已經看不出來的腰身,兩人並肩坐到炕上。
張氏如今已經完全素麵朝天,眼底淡淡的褐色斑點與浮腫的面頰都昭示了她的辛苦,聞言,她搖了搖頭,落在肚子上的目光溫柔慈和:「大夫說,這一胎有些大,多走動走動,到時候也好生些!」抬起頭來看向賈赦:「出了什麼事情?我聽說,是王越關來了?」
提起此事,賈赦將自己想要破口大罵的衝動給壓了下去,看向妻子碩大的肚腹,他默念著不能帶壞了孩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簡單明了地將王子騰的來意說明清楚。
張氏聽得是目瞪口呆,緊緊地抓著賈赦的手,重複了一遍:「真的是懷孕了?!」得到賈赦肯定的答覆,張氏只差點沒暈過去,出了這種事兒,日後外人要怎麼評論賈家、怎麼看待與賈政流著相同血脈的賈赦?
瞧著妻子的臉色蒼白起來,賈赦後悔自己竟將這件事兒告訴她了。自己的妻子出身清流書香門第,對禮數最是看重,鬧出這麼一樁混賬事兒,連自己都覺得羞愧丟臉,何況是她?
「別擔心,我待會兒就去找族長——」賈赦想了想:「這事兒是抹不掉的,總得商量個章程出來,你安心,他們那群老狐狸,不會因為一個人損害了全族的聲名的!」寧國府被抄,卻因為證據不足,加上皇帝顧念舊情,因此只是降了爵位等級,奪了一半家產,府邸也盡數改了制。如今族長還是寧國府擔著的,只是現下里,他們卻都收斂起來,謹言慎行。
聽他這番言語,張氏這才放下心來,誰想這口氣一松不要緊,下一刻,她肚子驟然一緊,彷彿利刃寸寸割肉,疼得她一下子慘呼出聲,圓潤的指甲深深掐進賈赦的掌心。
「這是、是要……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