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前夕(中)
漫漫原野之上,一支馬隊緩緩地行進著。正是七月酷暑,日頭火辣辣地散發著熱力,官道旁邊栽著的幾行老楊樹綠油油的梢頭也蔫了勁兒,碧玉般的葉子被烘烤得蜷縮起來,顯得可憐巴巴的。往日里喧鬧不休的知了此時也歇了,不時地一聲短促的蟬鳴突兀地閃過,襯得這夏日更令人煩悶起來。
「還有多久能到京城?」領頭的一人官話說得流利,草帽檐投下的陰影將他的眉眼盡數遮擋;瞧著四野無人,他抬手抹去額頭上汗水津津,帶著些許焦躁,轉臉問著落後自己一馬頭的彪形大漢。
那大漢也熱得不行,頭上一頂草帽被汗濕透,他一手脫了下來扇了扇風,露出方正的面龐來,抓起馬脖子上掛著的水囊,揪出木塞子直接咕嚕咕嚕灌了一氣。聞言,他將草帽重新戴上,把衣襟扯開一點:「估計著再有兩天的功夫吧!這鬼天氣,著實是熱死人了!呼——」
撫摸著停下來焦躁地在地上亂踏的馬兒,領頭的這人想了想,馬鞭一揚,指向不遠處一片密林:「去那兒歇歇腳,再去給馬找點水草——再走下去,怕它們也要撐不住的!走!」說罷,便輕輕地拍了拍馬身,朝著目的地踢踢踏踏緩緩地去了。。
一眾人皆跟隨其後,車輪軲轆,馬蹄噠噠,飛起滿道塵土。
進了楊樹林子里,霎時間便陰涼下來。那領路的彪形大漢一下子把自己半開的衣襟全扯開來,露出一片古銅色的健碩胸膛,掛著條銀鏈子串起來的類似哨子的東西,粗獷得很。
「伯力!把鷹哨收起來,叫外人瞧見要生疑的!」先前那領頭的男人抬起頭來,深邃的輪廓與那一雙黝黑的眼眸顯得格外神秘,長相白白凈凈斯文,瞧著像個斯文書生,叫人很有好感:「天氣如此炎熱、這裡的樹木卻仍舊如此茂密繁盛,附近必定有水源!你既然歇好了,就先去找找吧!」
這個叫伯力的粗莽漢子嘿嘿一笑,點了點頭,打了聲呼哨,便見之前他騎的那匹馬直溜溜地走到他身旁:「瓏岡,那我去了啊!你們等著!」
眼見著伯力慢悠悠地牽著馬的身影消失不見,旁邊一個瘦瘦矮矮的小個子男人湊近前來:「瓏岡司官,這次去京城,找到了賀蘭聖女的女兒,咱們要把她帶回來么?」
聞言,餘下眾人或是在卸車、或是在喝水的,動作都停了下來,統一轉向瓏岡。
瓏岡眼神暗了暗,搖搖頭,拎著水囊喝了口水,只覺得口中的乾澀完全沒有得到緩解:「賀蘭聖女已經死了,她的女兒失蹤不見,說不定已經遭遇不幸——咱們把賀蘭聖女的遺骸帶回天山之上,安葬在雪蓮之旁就行!」他頓了頓:「此番咱們在大安的勢力被那皇帝給削弱了不少,所幸有這個行商的機會,你們切記要小心行事,不可輕舉妄動叫人察覺!賀蘭聖女的女兒,我親自去尋找!」
「是!」聽他慎重其事,眾人皆是眼神一凜。
一行人休憩了幾個時辰,將事先準備的乾糧拿出來吃了些,待日頭不再那般厲害后,馬匹也飲足了水,便重新上路。
「之前的戰事,如今成羌商人在大安地位直落下來,爾等千萬不可與人發生衝突!入了商行后,各自散開,照著新方法聯絡,事成后,你們便先行回去——」風塵僕僕又奔波了兩日,看著近在眼前的城門威嚴高大,赫赫煌煌的一國都城的氣度撲面而來,瓏岡再一次囑咐著。
大安與成羌的一戰,大獲全勝后自然無需對成羌再忍耐退讓,然而成羌那邊卻有不少物資依賴於和大安的貿易來往;比如說上流官宦貴族們所痴迷的華美絲綢與精緻瓷器,比如說成羌人日常生活中離不開卻又不出產的茶葉和鹽,比如說中原那些高產量的籽種……這些都是當初成羌攻打大安的緣由,然而大安勝了,卻也就成了大安拿來掣肘成羌的利器。成羌人縱然眼紅不服氣,卻也只能簽下一系列的條款,應承下大安種種要求,只為了兩國貿易能夠順利進行下去。
「過來這裡對照文牒!」一個守城的士兵瞧著這裡一堆人,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大聲吆喝著:「那邊的成羌商人,過來!」
瓏岡見這士兵態度著實不算友好,靠近了瞧清楚其相貌兇惡,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然而想想現下的處境,他點點頭,轉臉示意自己幾人將過關文牒取出來。
這士兵頗為漫不經心地對了對上面的印戳,隨手合起來丟回去:「從這兒走,直接到商行去對印,拿了身份牌子之前別四處瞎轉悠!要不然,叫禁衛隊當做細作抓起來可不是開玩笑的!走吧——」按著慣例將事情簡單說明清楚,他便又繼續坐在桌子後面,百無聊賴地眯著眼哼起小曲兒來。
手緊了緊,瓏岡來之前萬萬沒想到如今大安對待成羌人的手段居然已經防範到這般程度了,他勉強扯出一抹笑容,悄悄地在寬大的袍袖掩蓋下將一粒紅艷艷的寶石塞了過去:「怎麼現在竟然這麼嚴格了?還望兵爺給我們說道說道,我們這一隊人是第一次來大安,還想著要參觀一下大安的富饒風土呢!」
那士兵好歹也是個守門的小官,來來往往不知道接收了多少商人,自然有幾分獨到眼光,瞧清楚這商人塞在自己手裡的是什麼東西,他瞳孔一縮,眼底浮現出一絲竊喜和貪婪,不動聲色地把那顆紅寶石揣進懷裡,他的笑容真誠不少:「你們倒還知道些禮數嘛,那我就給你們說說——前一段時間菜市口那邊剛剛才斬了三個細作,就是因為四處走動刺探消息才被處斬的,你們要是想逛逛,那就去東市設立的安成市所,那裡是戶部定下給你們成羌人做交易的!」
處斬!這個詞落入瓏岡耳中,他的手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起來,能被送到大安來的都是成羌花了大心力調、教出來的好手,卻折在這裡,被處刑的細作能得到什麼好的安葬?瓏岡不由得痛心起來。
「多謝兵爺指點!」瓏岡克制住自己對著這士兵抱拳行禮:「那我等這便前去商行對印去了!」
瞧著遠去一行人的背影,瞅著那馬車落在地上的車轍印記,這士兵突然眨了眨眼,掏出懷中那枚紅寶石,不屑地嗤笑一聲,將東西直接丟給旁邊一個低著頭的小兵:「收起來登記在冊!叫人跟上去,這群人可不是一般的商人呢!」
……
王子騰腳步匆忙地回到家中,瞧著一貫歡聲笑語的東廂房空空無人安靜得很,不由得心生疑惑,正瞧見從門口經過的小丫鬟,他忙叫住:「太太和哥兒姐兒呢?」
那小丫鬟被嚇了一跳,轉過臉來瞧清楚出聲的人後,生得喜氣洋洋的兩個小酒窩頓時浮現在嘴角。王子騰認得她,乃是妻子房中伺候筆墨的墨娥,今年不過才八歲大,說話靈巧,平日里很是招妻子喜歡。
「回老爺,太太正和賈家太太一塊在姑娘院子里呢!連帶著還有策二爺也在那兒!婢子這是奉命過來給太太拿東西的——」邊說著,她將手裡托盤端起來給王子騰瞧瞧。
一聽說賈家太太也在,王子騰便歇了過去瞧瞧的心思,想了想,他囑咐了墨娥兩句:「記得告訴太太一聲,就說我回來了,下午便不必去當值,連著明日休沐有兩日時間呢,打算帶她和孩子們往莊子上走走避暑散散心,既然在姑娘院子里,便順帶著把東西收拾收拾吧!」
墨娥聞言一喜,連聲應下,飛快地便跑著出去了。
王令笙單住的院子喚作雲竹小築,種了各色花木,錯落繽紛,很是清雅。墨娥才進了院子,便聽見裡屋傳來一陣笑聲,她仔細歪著腦袋聽了聽,亦是笑得不行,揉著肚子端著托盤掀帘子進去了。
只見屋裡兩個一模一樣裝束的小男孩,皆是一襲青玉色的對襟團花著錦袍子,嬌嬌嫩嫩的顏色襯得兩個小娃娃膚色皓雪如白玉雕琢成的一般,腰上一色是掛著打著松花色絡子的玉璧,不同之處只在眉心,一個點了一記小小硃砂,另一個額頭上則是光潔得很。
「這可真是除了身量外沒什麼差啦!」張氏歪在貴妃椅上吃吃地笑著,嗔怪地看向另一邊同樣是笑得直不起來腰來的史清婉:「難為你這般精怪,想來這麼一出!哎呦喂,可真是叫人愛得不行!趕快給一個叫我抱回家去吧!」
史清婉瞧見門口的墨娥,招她過來,聞言笑得得意又自豪:「你只說這樣看著是不是討人歡心得很?再給你瞧件好東西——」說著便從墨娥擱下的托盤中翻檢了一氣,托出一尊小小的瓷娃娃來:「來認認這是哪個?」
張氏瞧著那瓷娃娃的眉眼,只覺得十分熟悉,瞅著底下兩個小娃娃,她一下子了悟,拍掌贊道:「這必是照著策哥兒和笙姐兒捏的了!只是……一模一樣哪裡分辨出來是哪個?」
抿著嘴笑得開懷,史清婉輕手把那瓷娃娃翻了個身:「一面是哥哥,一面是妹妹,一母同胞,可不是有趣得緊?」原來那瓷娃娃兩面人物不同,一面是穿著袍子配著小木劍的王叢策,另一面則是一襲粉色儒裙,懷抱花枝的王令笙,偏生從正面瞧不見背面,正是巧手妙心。
王令笙見母親與賈家伯母說話開心,她嘟著臉,有些不適應地踉蹌著走到史清婉身旁,趴在她的膝上:「娘,還要穿這個多久?好難受呢!」因著史清婉的偏好,王令笙的衣裳多是寬袍大袖頗有魏晉風度,照著愛女的王子騰來說,「飄飄然有仙人之姿也」,突然穿這種男式窄袖的衣裳卻是難為她了。
「乖笙兒,等你爹爹回來,給他瞧瞧咱們笙兒多俊秀再脫了好不好?」想著王子騰會有的反應,史清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墨娥聞言,忙將先前王子騰吩咐的事情記起來:「回太太,老爺已經回來了,說是今兒下午不用當值,要帶著您和大爺二爺姑娘們一起去莊子上避避暑呢!」
「既然這樣,我就不打擾啦!之前賈政的事情卻是有勞你們夫妻倆記掛著了,要不然……」說到這,張氏搖搖頭,住了話,嘆了口氣。
史清婉握住她的手,嘴角噙笑緩聲寬慰道:「何必說這些見外的話呢?當年我家那位出孝上京的時候,你們也對他頗為照顧……這些年的情分了,難不成我們還能幹瞧著你們平白被連累?說起來,這事情,和我們也是有些關係的,哪裡有不插手的道理!」
「我不說了,再說就是生分——」張氏點點頭,瞧著底下抬頭看向自己的王令笙一雙滴溜溜水亮亮的大眼,彎腰輕輕捏了捏她的小臉頰,笑吟吟道:「說起來,往日里我總捨不得碰笙姐兒,如今她扮成這樣,和策哥兒好生相像,叫我也沒了什麼顧忌擔心了……」
對上兩個孩子清亮亮的眼睛,兩人又是一陣笑。
送走了張氏,史清婉索性直接抱著王令笙便往正院而去,正喝茶的王子騰一瞧見這兄妹倆的打扮,便愣怔住了,旋即大笑起來:「笙兒這般打扮卻是比策兒更顯得俊俏些呢!」將王令笙接過來抱在懷中,瞧著她一張圓乎乎小臉蛋努力做出哥哥日常里的嚴肅表情,不由得又是一陣好笑。
史清婉瞅著這父「子」倆玩玩鬧鬧不亦樂乎,笑了笑,牽著王叢策的手坐到一旁:「說起來,策哥兒這一次可以去瞧瞧你春天種下的那棵小樹苗啦!」
「嗯——」王叢策對父親偏愛妹妹早就習以為常了,自己不也對妹妹疼愛得很嘛,因此他很是淡然,歪著腦袋點點頭:「我種的栗子樹肯定比哥哥的桃樹結果早!」
史清婉忍著笑出聲的衝動,很是鄭重地摸了摸他的頭頂:「嗯,我們策哥兒的桃樹肯定馬上就能結果子的!」這開花結果的農業問題,還是等到了莊子上,他自己去發現吧。
王叢箴與賈瑚一起送在已經告老榮養的前任內閣大學士張盛安、即張氏父親的門下讀書,他雖說年紀小,卻天性聰慧敏銳,刻苦用功,再加上一身武藝,因此很受張盛安的看重喜愛。如今他每日在張家讀書,到了傍晚才回,鬧得史清婉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全家五缺一,只等王叢箴回家來便往莊子上去。
「怎麼突然間要避暑了?」安排兩個小的各自回院子里看看有什麼要帶的,史清婉收拾著衣裳,有些疑惑。
王子騰心知自己這突然的決定必然是瞞不過心細如髮的妻子,乾脆直接說了:「今兒早上,皇上不知為何大發雷霆,欲將二皇子圈禁,陳貴妃在重霄宮前脫簪請罪,皇上這才息怒,卻罰二皇子去跪了奉先殿;伯鍥私下告訴我,三皇子那邊——甄家也有些異常,只怕聖上此遭要有大動作,京城不安全,還是莊子那邊好些!你在那兒多呆幾天,趁著這當口,也不引人注意……」
聽著這一連串的變故,史清婉嘆息不已。
她望著天邊紅日漸西垂,倦鳥歸林,暮色如煙如霧,彩雲卷涌翻飛宛如海水生了波瀾。不知道這一場風波什麼時候才能平息下來,或許……到那時候,天就已經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