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黃河九曲(1)
第196章黃河九曲(1)
剛出山口,便見風憐牽了火流星,好整以暇立在路旁,瞧見他來,頓時眉開眼笑,脆生生叫道:「師父,您一個人走么?」梁蕭深感意外,唔了一聲。風憐小嘴一撅將天罰劍橫在馬前,說道:「你要走,也該帶上這個。」梁蕭道:「這是你族神劍,我豈能染指。」風憐哼了一聲,道:「你使這把劍殺了天狼子算不算染指?」
梁蕭一愣,無從辯駁。風憐又道:「師父,你是天下有數的大高手,說話算不算數?」梁蕭道:「天下有數不敢當,說話一定算數。」風憐道:「你答應做我師父,教我武功是不是?」梁蕭道:「我要去中土辦事,過些時候回來教你。」風憐挺胸翹首,看著天上冷笑道:「不行,我信不過你。」梁蕭皺眉道:「為什麼?」風憐道:「當日你那樣狠心,說走就走。這次一走,天知道你什麼時候回來。一年,十年,還是一輩子?我才不要傻傻地等你,我要隨你去中原。」
梁蕭沉吟不語,風憐瞧著他,心兒撲撲直跳,只怕他說個不字。過了半晌,忽聽梁蕭嘆道:「你定要跟來,我也不攔你!」邁開步子走在前面。風憐芳心狂喜,匆匆拍馬跟上。
二人行了半日,遇上牧民,梁蕭買了一匹駑馬和風憐並轡而行。師徒二人朝行暮宿,到了休憩之時,梁蕭便教授風憐武功。風憐天資不算絕頂,但至為好強,梁蕭教她一招半式她都要苦學勤練直到梁蕭點頭才罷。梁蕭洞明陰陽,功參造化,胸中所學,一瓢半勺也夠常人受用不盡,何況他對風憐滿懷歉疚,有心補償,是以傾囊以授,格外耐心。
關山路遙,戴月披星,兩人走走停停,這一日抵達黃河岸邊。梁蕭久別中土,忍不住縱馬上了高坡,攬轡南望,但見山巒連綿,雲掩長河,其實東風正惡,濁浪滔天,落在河堤上,迸珠濺玉。
梁蕭心有所動,遙指河水道:「風憐你瞧,或許過不了多久,這黃河之上,一個船夫就能駕馭小山一樣的巨艦,再大的風浪也無法撼動;世人不用驅牛趕馬,可用『火』力驅趕大車;大鵬一樣的機械也會製造出來,載了人畜,扶搖直上九天……」他說到這裡,見風憐神色迷惑,不由嘆道,「風憐,為師生平有三樣本事:第一是算術機關、格物致理之學;第二是運籌帷幄、雲侵孤虛之道;第三才是武功。可惜頭一樣艱深奧哲,你怕是學不了的。第二樣亂世禍國,大可不學。是以我雖名分上是你師父,卻也唯有那點微末功夫能夠勉強教一教你。」
風憐微笑道:「師父你過謙啦,那也叫微末功夫,別人的功夫豈不比針眼兒還小?」梁蕭道:「又胡說了,任是哪門武功練到絕頂都有可取之處,你別要學了點兒本事,就敢小覷天下英雄。」風憐翹起鼻子,冷笑說:「你又作臉作色么?哼,做師父就了不起嗎?我有你一半厲害,天底下誰也不怕!」
梁蕭搖了搖頭,無言以答。一路上,他也曾幾度擺出師尊架勢,欲要管束管束這個女弟子,哪知每到緊要關頭,風憐便撒嬌弄痴,頂嘴矇混,梁蕭被她三言兩語一說,端的沒了脾氣,空負師父之名卻無半點尊長威嚴,好在他對這師徒虛名不甚在意,爭辯幾句也任她去了。
風憐初到中原,不免事事好奇,一路詢問,梁蕭無不耐心解答。二人沿河而行,梁蕭說著說著,豪興煥發,大言水利:在何處築壩,在何處分流,在何處架設水車,又在何處開渠灌溉,說到得意之處,大有圖畫山川、疏理天下的氣概。風憐自與梁蕭結識,從未見他流露出這般風采,瞧那眉眼神氣,不覺痴醉,至於那些高談闊論,當然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二人邊說邊走,風憐忽指河岸邊一座寶塔,問道:「師父,那是什麼塔?」梁蕭道:「那是開封鐵塔,號稱天下第一塔,下方是前朝故都汴梁,昔日冠蓋神州,繁華不盡。可惜歷經兵災河患,凋零衰敗,盛景不再了!」說著長嘆一聲,大有惋惜之意。風憐也覺可惜,又問:「可還剩下什麼好去處么?」梁蕭沉吟道:「我記得距鐵塔不遠有一座『九曲閣』,毗鄰河堤,大可臨風把酒,看黃河九曲,浩蕩奔流。」風憐喜道:「好啊,瞧瞧去。」梁蕭抬頭看看雲色,但見密雲疊起,心知大雨將至,當即答允,二人快馬加鞭,望九曲閣而去。
抵達閣樓前,斜雨如絲,淅瀝灑落。兩人棄馬上樓,方才坐定,便聽一陣踢踏聲傳來,從樓底走上一個儒生,方巾歪戴,下巴削尖,手裡搖了一把竹扇。酒保瞧見,慌不迭叫道:「啊喲,吃白食的又來啦!」張開雙臂,便要趕人。
儒生當堂一坐,笑罵:「放你娘的屁,今天你說老爺白吃,老爺偏不白吃。」轉手從袖裡掏出一錠大銀,啪地扔在桌上。酒保且驚且喜,掂過真假,笑道:「賈秀才,你從哪兒偷來的?大相國寺還是何員外家?」儒生翻起眼白道:「你狗眼瞧人么?這銀子又白又亮,怎會來路不正?王小六,屁話少說,大爺拿銀子定下這桌酒席,你千萬記住了。」
酒保牙縫裡透出冷笑,說道:「賈秀才,日前你還欠掌柜一兩六分銀子,怎麼算?」賈秀才刷地一聲打開摺扇,露出黑油油的扇面,懶聲說道:「你沒長眼么?老爺今日闊了,區區小錢,何足掛齒。」酒保平日與他胡鬧慣了,聞言道:「好好,今天你權且裝一回老爺,來日裝孫子的時候,我再與你計較!」走出兩步,儒生又招呼道:「王小六,你先給老爺打一旋上色好酒,漱漱口,潤潤喉嚨。」
酒保心裡暗罵,悻悻下樓。風憐低聲道:「師父,這人做什麼的,臉皮可真厚。」梁蕭心想你也瞧出他窮措大,裝闊人,當下笑道:「他大約是落第秀才,功名無著卻又心高氣傲,不肯屈人!」他兩人小聲議論,忽聽那賈秀才拖長聲氣道:「他媽的,背後說人閑話,當心嚼了舌頭!哼,誰又告訴你老爺是秀才了?」
梁蕭與他相距甚遠,聲音又小,不想這儒生耳力極好居然聽見,梁蕭笑道:「抱歉,敢情閣下是假秀才,真假之假,卻不是姓賈的賈。」那儒生笑道:「誰又說是真假之假?老爺就姓賈,大名上秀下才,合稱賈秀才。」他嘴上笑嘻嘻,口氣卻很不遜,梁蕭還沒在意,風憐卻怒目相向。
賈秀才沖她嘻嘻一笑,道:「胡娘兒生得俊,不若嫁給賈某做個便宜媳婦兒!」風憐雙頰漲紅,握緊粉拳,梁蕭卻一皺眉,擺手道:「勿與這妄人計較,平白自低身份!」話音才落,又聽賈秀才笑道:「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華夏之無也』,爾等蠻夷鼠輩,混同禽獸,哪兒還有什麼身份?」
梁蕭一愣,想起自己與風憐都是異族裝束,風憐碧眼雪膚,一瞧就是胡人。而今元人治國,胡漢有如寇讎,無怪此人口出不遜。只不過胡強漢弱之際,他膽敢當面辱罵胡人,倒也頗具膽色,當下笑笑,懶得理會。風憐見他不動聲色,禁不住好生氣悶。這時忽聽身後一個稚嫩童音笑道:「有趣,有趣。」風憐更惱,回頭一瞧,不遠處坐了一個俊美男童,約摸十歲,頭戴二龍搶珠冠,身著白緞袍子,手中握了一把泥金小扇。
風憐瞧這小孩粉團也似一張小臉,偏生裝扮成大人,不由心頭一樂,撲哧笑出聲來。小孩猜到她笑什麼,小嘴一扁,眼有慍色。風憐更覺滑稽,望著梁蕭偷笑。
不多時,酒保端上酒水。賈秀才接過,斟滿一盞,灑在地上。這酒是上好汾酒,酒保瞧得肉痛,忍不住叫道:「死窮酸,你瘋了么?」賈秀才不理他,一斂疏狂神態,嘆道:「這一碗是敬文天祥文丞相,今朝是他的忌辰。」酒保臉也綠了,手中托盤哐啷丟開,叫道:「賈秀才,你胡說什麼?」賈秀才兩眼一翻,喝道:「閉上你的鳥嘴,老爺請人喝酒,關你屁事?」酒保氣得發抖,戰聲道:「你……你……死人能喝什麼酒?」
賈秀才抬起臉來,長聲吟道:「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聲調沉鬱,胸中似有無窮悲憤。吟罷,賈秀才喝光盞中殘酒,冷笑道,「有人雖死,丹心永照,有人雖活,卻不過是一具腐臭皮囊。當年文丞相被囚大都,三載不屈,壯烈赴義;而今的讀書人,個個只知卑躬屈膝於外族,貪求功名於韃虜,沒幾個有骨氣的東西,可恥乎,可悲也……」酒保聽他口無遮攔,越說越不堪,劈手揪住賈秀才的胸衣,發急道:「你再說,我丟你下去……啊……」慘叫聲中,酒保龐大身軀騰空而起直往樓下栽去。
旁人都感錯愕,梁蕭卻知這賈秀才身懷武功,酒保伸手拖他反被他劈胸拽住,拋了出去,但他出手太快,尋常人看不明白。風憐也看見了,心想這無賴本事不小,又聽一聲驚呼,酒保身如擲丸,忽又飛上樓來,不偏不倚砸向賈秀才。賈秀才笑道:「來得妙。」伸出摺扇,在酒保腰上一撥,將他翻轉過來,可樓下那人這一擲氣力太大,酒保兩腳著地仍是收勢不住,滴溜溜沖向梁蕭。他又驚又怕,大聲慘叫,梁蕭卻不動神色,隨手托住酒保的腰脊,酒保陡然止步,但覺雙腿綿軟,撲通坐倒,臉上早已失去血色。
賈秀才心中暗凜,這一撥借力打力本有數百斤力道,存心將梁蕭撞個人仰馬翻,不料這異族人舉重若輕,漫不經心將人扶住。正自驚疑,忽聽樓梯上咚咚咚巨響傳來,夾雜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不一陣就見一個肥胖腦袋從樓梯口鑽了出來,臉上肥肉堆積幾乎不見五官,滿身贅肉隨他舉步登樓一抖一顫,汗水淋漓。
賈秀才盯著這人,眼中露出訝色。那人徑直走到他桌邊,拉開一張板凳坐下,卻聽咔嚓一聲,板凳斷作兩截,那人跌坐在地,幸得樓板厚實,輕響了一聲將他穩穩托住。那人呼呼喘氣,嘟囔道:「就坐地上,就坐地上!」賈秀才還過神來,吃驚道:「白老二,是你?」那人小眼中迸出怒意,粗聲粗氣地道:「賈老三,你裝作不認得老子么?哼,你欠我五百兩雪花銀子呢,還來!」
賈秀才望他半晌,突然捂著肚皮哈哈大笑。白老二大怒道:「笑你祖宗。」抓起地上兩條斷凳,一左一右向賈秀才擲過去。賈秀才頭一低,摺扇左右兩撥,撥得一條斷凳穿窗而過落入河裡,另一條撞在牆上。白老二跳起來揮掌,賈秀才後退半步,擺扇笑道:「白不吃,慢來,你這樣子可打不過我。」白不吃叫道:「廢話少說,還銀子來。」賈秀才笑道:「白不吃,咱倆也算是結義兄弟,區區五百兩銀子何必些些計較。」
白不吃啐了一口,罵道:「屁的兄弟,那銀子一半是借的,一半是你騙的,老子可以在銀子上吃虧,卻不能被人糊弄。」賈秀才眼珠亂轉正謀對策,忽聽樓下有人咯咯笑道:「白不吃說的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賈秀才你騙人錢財更加不對了。」黃影一閃,一個女子懷抱琵琶,俏生生站在樓心。風憐暗道:「這人輕功好俊。」
女子杏黃衫,綠襦裙,年約三旬,長相清麗,眉心一點硃砂痣平添幾分英氣。賈秀才不急不惱,笑道:「金翠羽,你什麼時候與白不吃勾搭上了?」黃衫女子罵道:「你這挨千刀的破落戶,舌頭上長瘡爛到你肚腸。老娘這可是持平之論。」賈秀才笑道:「好好,今兒賈某勢單力薄權且認了。白不吃,咱們來賭一把,你勝了,銀子我雙倍還你。你若輸了,五百兩銀子就當掉進了河裡。」金翠羽道:「破落戶,你又想什麼鬼點子?白二哥,千萬不要著了他的道兒。」
白不吃小眼連轉數下,一拍大腿,叫道:「賭就賭,怎麼個賭法?」金翠羽嘆了口氣微微搖頭。賈秀才從懷裡掏出三枚銅錢,笑嘻嘻說道:「我這法子至為簡單,叫做『望天打卦,落地還錢』,我將這三枚打卦的銅子拋起來,有一枚落地算我輸,不落地算你輸。」白不吃心想:「破落戶竟要和我拼手快。」肥臉上不禁微露笑意。
金翠羽一轉眼珠,笑道:「破落戶,白不吃的『拿雲手』稱雄關洛,你拼手法可占不了便宜。你倘使將銅錢扔得遠遠地,他輕功不及你勢必要輸。」賈秀才臉色一變,白不吃恍然大悟:「錯非金老四提點,幾乎兒又上當了。」當即正色道:「賈老三,我加上一條,銅錢不得擲出閣樓,要麼也算你輸。」賈秀才聳了聳肩,說道:「好吧,瞧清楚了。」將手向上一揮,三枚銅錢激射而出,白不吃還未還過神來,嗤嗤連聲,三枚銅錢盡數沒入大梁。
金翠羽一呆,搖頭嘆道:「破落戶,你夠狠的。」賈秀才瞅了白不吃一眼,笑道:「白不吃,怎麼說?」那銅錢陷入極深,唯有震碎大梁方能取出。白不吃哇哇怒叫,一跳而起,可他過於肥胖,這一跳只得三尺,一時惱羞成怒,抓起一張凳子望木樑打去。
金翠羽瞧見,纖指微曲,在琵琶上一撥一彈,錚的一聲,指間脫出一道黃光將長凳凌空擊落,黃光落地,卻是一枚黃銅扳指,金翠羽以小小扳指擊落長凳,雖借琵琶弦勁卻也十分驚人。
白不吃錯愕間,金翠羽移步拾起扳指,笑道:「白二哥,罷了。總不成為了五百兩銀子拆了人家的酒樓!否則神鷹使到了,如何招待人家?」白不吃怒哼一聲,賈秀才刷地撐開破扇,笑道:「白不吃,說好銅錢不落地便算你輸。」白不吃小眼噴火,但瞧金翠羽臉色,一頓足,叫道:「好,算我輸。」氣呼呼地又坐回地上。
金翠羽懷抱琵琶裊裊坐下,笑道:「關洛四傑來了三個,池老大怎麼還不來?」賈秀才道:「你們也是池老大召來的?」金翠羽道:「是啊,聽說神鷹使到了。」賈秀才斟了一盞酒笑道:「神鷹令三年沒過黃河!這回來便來了,偏要挑這九曲閣聚頭,害我這地主大大破財,真是大糟特糟。」金翠羽抿嘴輕笑道:「這話要是被神鷹使聽見,更加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