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這道坎,我過不去
第16章這道坎,我過不去
【1】
唐酥看著喬父,想起五年前的事情。五年前,當她得知喬笙和喬薇的身份互換之後,她想要將事情的真相告訴秦言,卻被喬父半路劫持威脅。其實那時喬父就已經知道死的那個人是喬薇,而不是喬笙,也就是說,從一開始,喬父就知道這其中的貓膩。
五年前,唐酥以為,喬父之所以這樣袒護喬笙,是因為和秦言有婚約的是喬薇,為了讓這場婚約如期進行,所以喬父才隱瞞了真相。
她以為,這一切是喬笙與喬父聯手玩的把戲,可是,現在看來,事實並非如此。
喬笙與喬薇身份互換,根本不是為了與秦言之間的婚約,而是因為喬薇是喬笙殺死的。
那麼,五年前,喬父是否就已經知道了真相呢?
唐酥問:「五年前,你就知道死的那個人是喬薇,而不是喬笙,可是你隱瞞了真相。那個時候,你是不是就知道,喬薇是死在喬笙手裡的?」
喬父表情平靜地看著唐酥,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道:「父母之愛子女,必為之計深遠。我所做的,是一個父親該做的。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不能再失去另外一個。無論她是喬薇,還是喬笙,她都是我的孩子,不是嗎?」
唐酥難以相信地看著喬父,她永遠不會明白他的想法,他的女兒殺死了他另外一個孩子,他明知道真相,卻包庇了她,只因為他不想失去另外一個孩子。
「你難道沒有一點悲傷或者憤怒嗎?」唐酥問。
喬父看著唐酥,沉默良久后,移開目光,看向遠方。
五年前,當喬薇的屍體被打撈上來的時候,他就知道,死的那個人是喬薇,不是喬笙。可是她穿著喬笙的衣服,還留下了一封以喬笙為名的遺書,那個時候,他就知道,她的死與喬笙脫不了干係。
那時候,他自然很憤怒,也很傷心,可是,傷心也好,憤怒也罷,這些人類的情感能夠為他挽回什麼?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即便他再怎麼痛恨喬笙,可他不能把她推出去,因為她是他唯一的孩子了。
喬笙說,他雖然是她的父親,可是他從未愛過她。
他仔細想一想,似乎的確是這樣,從他與她們的母親離婚之後,他便將所有的愛都給了喬薇。於他而言,喬笙是陌生的,尤其是當他再次面對喬笙的時候,喬笙的存在似乎在提醒著他有一段失敗的婚姻。
他對喬笙是陌生的,在她兒時的時候,他就不曾給過她關愛,那種忽視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所以當她回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她了。
喬笙死了之後,他感覺自己老了,他不再是那個打不倒的少年郎了。
唐酥問他,難道他就沒有一點悲傷或者憤怒嗎?
怎麼可能沒有,只是,那些悲傷和憤怒很快就被這個世界其他的聲音吞沒了。他沒有時間去悼念,沒有時間去悲傷,他的公司需要他繼續推著往前,他的生活被一個又一個的會議填滿,他的投資被一個又一個的危機衝擊,他根本就沒有時間去悲傷。
喬父的目光從海平面上收回來,平靜地道:「即便世界坍塌了,明天還要繼續,悲傷和憤怒都沒有意義。如果你需要賠償,可以來我的辦公室找我,開個價,我會盡量滿足你。這是我能為你做的唯一的補償。」
喬父就像一個將交易融進骨子裡的商人,他冷血,他麻木,他現實,他唯利是圖,到最後,他連對待自己孩子的事情,也是像對待一場交易一樣在權衡。喬薇死的時候,他以一個商人的思維,將損失降到最小,所以,他選擇了保全喬笙。
在喬笙死了之後,他將所有的精力都投入生意里,彷彿那些源源不斷的金錢能夠彌補他失去的生命。
而在面對唐酥,面對唐小果的時候,他選擇用金錢去彌補。
他甚至連一句愧疚的道歉也沒有,彷彿一切都是明碼標價的,都可以用金錢去解決。
唐酥看著喬父,忽然感到悲哀,他也許能夠成為這座城市裡最富有的商人,可是他在感情上是最貧窮的一個人,這個世上唯一一個純粹地愛著他的喬笙,被他的冷漠摧毀了。
他唯一的親情已經消失了,可是他不自知,甚至連半點悔意也沒有。
唐酥不想再同他交談下去,收回目光,道:「我不會要你的補償,也不會原諒你。也許你永遠不會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也許在生命彌留之際,回顧你這一生,你也不會後悔。可是,我希望,在某一天某一刻,哪怕只有幾秒鐘,當你回想起喬笙的時候,你的心裡會感覺痛苦。若有一日,你我再相見,我希望你會對我說,你感到慚愧,你以一個父親的身份,為自己的失敗、為自己的孩子,向我道歉。」
喬父看著唐酥,道:「你還太年輕,太感情用事了。」
在他看來,這既然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為什麼不選擇盡量地減少損失?唐小果已經死了,可是,他能夠賠給她一筆相當可觀的補償金。
直到現在,喬父還是冷酷地計算著其中的成本與得失。對於他的冷血,唐酥深惡痛絕,她忍無可忍地厲喝一聲,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地道:「因為我是一個母親,我愛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永遠不可能成為我交易的籌碼!」
她不會用她的孩子去換取喬父的補償金,她要他永遠活在愧疚之中,即便他也許不會感到愧疚,可是,她要他記住,他欠她一條命,欠她兒子一條命。
原諒一個人比憎恨一個人要困難得多,她不想做聖人,她不想原諒他,不想原諒喬家。她的孩子不見了,她永遠不會原諒他們。
喬父沉默地看一眼唐酥,冷漠地轉身離開。他身後,狂風吹散了那些白色的花朵,被吹起的白色花瓣捲起,搖搖晃晃地掉落大海。
【2】
距離唐小果失蹤已經一個月了,新年過後的城市萬象更新,唐酥的公司蒸蒸日上,她每天上班下班,開會吃飯,明明吃得不少,可是身體瘦得不成樣子。秦言每天都來接她下班,她看起來精神很好,沒有什麼異常,可是他比誰都清楚,她像一朵正在枯萎的花,每一天每一秒,她的生命正在悄無聲息地流逝。
她就像一盞快要燃盡的油燈,她越是平靜,秦言越是害怕。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就會忽然消失不見,所以他得時刻盯著她、看著她,絕不能讓她從他的身邊溜走。
下午五點多,秦言開著車來接唐酥。
秦言帶著她去了學校後面的墮落街吃小吃,她坐在人來人往的小攤前,吃著烤串,耳邊是喧囂的聲音。她笑起來,道:「好久沒有來這裡了,感覺自己好像又年輕了十歲,不知道我現在回學校上學還來不來得及。」
秦言道:「你要是願意,我可以想辦法送你回學校上學。」
唐酥道:「不了,沒時間回去了,等忙完這陣子,我想出去散散心。秦言,我們去色達吧。」
秦言抬眸,不解地看她,問:「色達?去那裡做什麼?」
唐酥道:「聽說那裡的房子都是紅色的,那裡住著的全是修行的僧人。網上說,去那裡能洗滌靈魂,令人內心得到安寧,我想去看看。」
色達位於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有一座恢宏的佛學院,那裡有著白色的雪、紅色的僧袍、渺渺的梵音,祥和得與世隔絕。唐酥是一個無神論者,她從不信鬼神,可是現在,她忽然希望那些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麼,她將自己所有的虔誠奉上,那神佛能不能幫她找回唐小果?
秦言道:「好,我陪你去。」
無論她想做什麼,無論她想去什麼地方,他都願意陪著她,陪她到地老天荒。
吃完飯,秦言帶著唐酥去看電影,看的是一部賀歲喜劇片,全場的人爆笑,唐酥也跟著呵呵地笑,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那些不幸和痛苦都被拋到了腦後。
唐酥看完電影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葉琳已經入睡。唐酥靜靜地蜷縮在床上,秦言守在她的身旁,陪她睡覺。他小心地伸手,護住她的頭,確定她還在他的懷中,彷彿這樣,她就安全了一樣。
睡到半夜的時候,唐酥忽然一個戰慄,做噩夢了。秦言睡眠極淺,被驚醒,慌忙抱住她,拍拍她的背,低聲道:「別怕,唐酥。」
她從噩夢中醒來,蜷縮在秦言的懷裡,眼淚忽然滾滾而落。
黑暗的卧室里,她無助地拽著他的衣襟,淚水打濕了他的衣服。她悲傷極了,哀哀地哭道:「對不起,秦言,如果我再游得快一點,我就能抓住他了……我就能抓住他了……」
如果那時候她再游得快一點,她就能夠抓住他了。
秦言心疼地抱緊她,安慰道:「不是你的錯,唐酥,那不是你的錯。」
夜漫長又難熬,躺在秦言的懷裡,唐酥不知道這漫長的餘生,她要用什麼熬下去。每一夜入夢,她總能回到那天的深海里,她拼了命地追逐,在湍急的海水中,追逐著唐小果小小的身影,拚命地往前,可是無論她游得有多用力,她與他之間永遠有一段無法跨越的距離,就像她再也回不去的曾經。
第三天,唐酥發燒了。她精神很不好地給公司打了電話,今日的會議都由她的助理代辦。她窩在客廳里,吃著麥片,看著動畫片,精神萎靡不振。葉琳早早地去上班了,秦言很早也離開了,客廳里只剩下她一人,窗外有暖暖的風拂來,拂在她的臉上。
她扭頭看窗外,忽然瞧見窗外樹枝上生出的綠色枝丫,這才發現,春天是真的來了。
從早上到中午,唐酥宅在家裡看電視、吃零食,懶散地癱在沙發上。她正吃著腰果,手機忽然響起來,她隨手拿起手機,接通了電話。不等她開口,電話那端一個清脆的聲音瞬間爆發。
「媽,快救我——」
那聲音在唐酥的耳邊炸開,像一道驚雷,炸得她猛然坐起來。她大叫一聲:「唐小果!」
接著,電話那端是一陣稀里嘩啦、亂七八糟的聲音,伴隨著一個男人粗魯的罵聲,通話被掛斷了。
唐酥像瘋了一樣拚命地將電話撥回去,可是,被提示對方已經關機。
唐酥飛快地衝出門,給秦言打電話。公司里秦言正在開會,接到唐酥的電話,他暫停了會議,從會議室里出來,柔聲問:「怎麼了?」
唐酥急聲道:「秦言,小果還活著,他給我打電話了。他還活著,你快去救他。」
唐酥的聲音聽起來很激動,秦言皺眉,道:「你冷靜點,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唐酥道:「我現在就去派出所報案,你快過來。」她說完,飛快地掛斷了電話,飛奔著朝派出所跑去。
公司里,秦言結束了通話,皺起了眉。
已經一個月了,雖然搜尋的隊伍還在繼續,可是他比誰都清楚,找到唐小果的希望有多渺茫。他甚至去問過專家,對那天的水流和暗礁做了統計評估,所有的結果都在告訴他,唐小果恐怕無法生還了。在他心裡,他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那便是,唐小果可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可是,為了穩住唐酥,為了安慰她,他不得不陪著她假裝還充滿希望,假裝唐小果還活著。他知道她精神狀況不好,可是他也快壓抑到極點了。她無法從唐小果的陰影里走出來,他便永遠無法解脫。
他感到很疲憊。
將會議交給了總經理,秦言驅車趕往派出所找唐酥。
秦言抵達派出所的時候,唐酥正坐在派出所門口。
馬路上,黑色的轎車停下來,秦言從車上下來,站在唐酥的面前。她紅著眼睛抬頭看他,抿緊了唇,委屈得眼淚往下掉。
秦言蹲下身,抹去她臉上的淚痕,道:「怎麼了?」
唐酥難過地撲進秦言的懷裡,摟住他的脖子,哭道:「他們說,是打錯了,可是,那明明就是唐小果的聲音……秦言,你帶我去找唐小果好不好?」
【3】
唐酥帶著那個陌生的電話號碼衝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人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原來,唐酥的電話號碼被拉入了黑名單。在面對警方的盤問時,對方操著一口方言,不耐煩地道:「娃娃皮實不聽話,挨幾頓打就哭爹喊娘,他要給他娘打電話告狀,誰知道打錯了。誰說這是她的娃,這是俺的娃,想要娃,自己生一個。」
說完,對方就不耐煩地掛斷了電話。
派出所的人認為這是一個誤會,唐酥僅憑一個電話號碼和一個聲音就斷定電話那端的是自己的孩子,這讓警方無法立案,更無法調查。
唐酥從派出所里出來,坐在門口不肯離開。她給對方打電話,可是對方將她的電話號碼拉入了黑名單,她無法打通。她的確沒有證據證明電話那端的人是唐小果,可是,她就是肯定,那個人是唐小果。
秦言抱著唐酥,無奈又疲憊地嘆一口氣,低聲道:「唐酥,這道坎,咱們跳過去好不好?我們面對現實吧,唐小果找不到了。」
唐酥鬆開秦言,道:「可是,他還活著,他給我打來了電話,他就是唐小果。」
唐酥的直覺,秦言無法理解,他以為,這是她的偏執。
他痛苦地咬牙,垂眸看著地面,這一個月來,壓在他心中的痛苦開始翻湧。這些日子以來,他要照顧唐酥的情緒,又要照顧公司,還要時刻面對唐小果消失不見的事實。那些壓在他心裡的痛苦和壓力無處宣洩,他連一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他並不是說要唐酥忘記唐小果,只是,人應該朝前看,他不想停留在原地,因為原地是失去的痛苦。
「唐酥,我很累,我也很痛苦。這些日子以來,受煎熬的不止你一個,還有我。我知道你愛唐小果,可是我也愛他。沒能保護好你們,我很自責,也很痛苦,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到什麼時候。我只想快點往前走,我怕再留在原地,我就要撐不下去了。這道坎,我們邁過去好不好?我們往前走,好不好?」秦言半跪在唐酥的面前,頹然地低著頭,用低啞的聲音痛苦地道。
唐酥怔怔地看著秦言,看著他痛苦的模樣,她抬手,抬起他低垂著的腦袋。他紅著眼睛,臉上是淌過的淚痕,他黑色的眼眸不復昔日的光彩,現實將那個驕傲的男人折磨得頹廢不已,那一刻,她才意識到,她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唐小果的身上,卻忘記了他。
他就在她的身邊,他承受了那樣多的壓力和痛苦,可是她毫無察覺。
她愧疚又心疼地紅了眼睛,抱住他,眼淚掉下來,道:「好,我們邁過去。」
從派出所回來,秦言將唐酥送回公寓。站在公寓的門口,秦言不放心地看著唐酥,道:「你一個人在家裡沒事吧?」
唐酥笑起來,道:「放心,我沒事,晚上等你回來吃飯。」
「嗯。」秦言俯身,親吻她的額頭,低聲道,「等我回來。」說完,他轉身離開。
唐酥含笑站在門口,望著秦言消失的背影,嘴角的笑慢慢地消失不見。他飛快地轉身回屋,打開電腦,上網,找人,幫她查那個陌生的電話號碼的通話賬單和身份信息。
對方的電話號碼的歸屬地顯示的是S城,可是,在通話的時候,她聽得出對方的口音不是S城的,也就是說,對方辦理電話號碼的時候用的身份證很有可能是假的。她又查看了對方的通話記錄,和其聯繫頻繁的電話號碼,沒有一個與她的電話號碼接近,就算是打錯了,也不可能打到她的手機上來。即便真的是打錯了,可是她比誰都確定,那就是唐小果的聲音。
秦言說,她應該邁過這道坎,朝前看。可是,她邁不過去,也不想邁過去,找不到唐小果,她不會放棄。
唐酥將對方通話最為頻繁的幾個電話號碼的身份信息查到,而最近的一次,對方撥打的是一個B市安縣的電話號碼,安縣是一個山區。
唐酥去網上找了B市安縣的方言,確定對方的口音就是那裡的,她記下那些電話號碼,起身下樓,去買了一張電話卡,將對方近期的一個通話號碼撥過去,用對方的方言,笑著道:「陳大哥啊,你上次要的那批木頭還要不要了?你什麼時候過來拖呀?」
對方被問得莫名其妙,道:「你打錯了,我沒有要過你的木頭啊。」
唐酥道:「怎麼可能打錯了呢,你留的就是這個電話號碼嘛。你就說,你是不是花園鎮的那個陳大哥?」
對方不耐煩地道:「錯了,錯了,花園鎮離這邊遠著呢,我這邊是安縣。」說完,他就掛斷了電話。
結束了通話,唐酥這才鬆了一口氣,她確定對方就是在安縣,就算不是在安縣,那也是安縣的人。
梳理好這些信息,唐酥當晚就訂了火車票。她要去安縣看看,哪怕到最後告訴她是她搞錯了,她也不後悔。
火車是晚上八點鐘出發,唐酥給秦言留了字條便離開了。火車站裡,她坐在候車室里耐心地等候著,而與此同時,公寓里,下班回來的葉琳發現桌子上的字條,這才知道,她竟然跑到安縣去找孩子了。
就因為一個打錯了的電話,唐酥竟隻身一人跑到安縣去了。
「瘋了,唐酥瘋了。」葉琳急得團團轉,立即給秦言打電話,說為了找唐小果,唐酥就快要瘋了。
葉琳和秦言都以為,這一切都是唐酥的錯覺,他們甚至將她的這種感覺當作臆想,她太過想念唐小果,才會將別的孩子的聲音當作是唐小果的。就連警方也證實,對方是打錯了電話,可是她不顧一切地要跑去安縣。
秦言接到葉琳的電話,立即趕往火車站。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白天在派出所門口才答應過他的唐酥擅自做主要跑到安縣去。她說她要邁過去,她說她要朝前看,都是騙他的,她根本就沒有放棄唐小果。
秦言趕到火車站的時候,火車已經出發了,秦言站在人來人往的車站前,望著已經出發的車次信息,頭疼地扶住了額頭。
他腦子裡全是唐酥,他擔心她的精神狀況,擔心她的人身安危。早知道如此,他就該順著她的意,她要查什麼,他都滿足她,他去幫她查,可是現在,她親自跑到安縣去了。
秦言轉身,飛快地離開火車站,開著車,直奔安縣。
【4】
安縣,破舊的四合院里,渾身髒兮兮的唐小果被鐵鏈鎖住了脖子蹲在地上。那日懸崖上他昏死之後便失去了知覺。墜入海里后,他被海浪卷到了遠方,被一對打魚的夫婦救了起來。
漁夫兩口子倒是好人,就是他們那終日在外面遊手好閒的兒子不是好人。他見唐小果長得漂亮,又是個男娃娃,於是起了歹念,趁漁夫兩口子不注意,將唐小果帶走,轉手給賣了。
唐小果的身價從兩萬一路直飆,被賣到安縣的時候已經從兩萬飆到五萬了。
唐小果幾次想逃走,都被抓了回來。被抓回來后,他便遭受一頓暴打,這一次,他趁那個逼他喊爸爸的男人上廁所,拿了那人的手機撥通了唐酥的電話。可是,他才喊了一句,就被對方發現,奪走了手機。然後,那人又將他暴打一頓,把他鎖在了院子里。
屋子裡,一家四口人吃著飯。瞅著院子里的唐小果,老漢抽著煙,不安地道:「我怎麼覺得這小娃娃是被人拐來的啊,你有沒有問清楚,真的是他爹娘不要他了?」
男人不耐煩地道:「甭管他是怎麼來的,我花了五萬塊錢將他買回來了,他就必須是我陳家的兒子。」說完,他抓起饅頭走出來。
來到院子里,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唐小果,道,「臭小子,你說,你叫什麼名字?」
唐小果抬頭看著他,這樣的話,從唐小果來這裡的那一天起,他就不斷地問,並非是唐小果不記得自己的名字,而是他要逼著唐小果服軟,逼著唐小果承認自己叫陳大鵬,而不是叫唐小果。
採用這種自欺欺人的逼問方式,他是要唐小果忘掉自己的身份、忘掉自己的姓,踏踏實實地留在這裡,做他的陳大鵬。
唐小果盯著陳大海,道:「不管我是怎麼來的,不管我是被拐的,還是被賣的,買賣兒童就是犯法。根據我國刑法,買賣兒童應當被處以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陳大海笑起來,蹲下身,道:「你小子,還懂法?你多大的小屁孩,你也懂法?」
唐小果道:「我不僅懂法,我的記性還很好。雖然我才四歲,可是我會永遠記得我爸爸叫秦言,我媽媽叫唐酥,就算你將我撫養長大,我也不會忘記自己的父母。待我長大了,待我有了能力,我會親自將你們送上法庭,告你們買賣兒童。」
陳大海愣了愣,明顯被他的這些話給唬住了,一個小毛孩子,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讓人感覺心裡發毛,這小娃娃怎麼跟別的娃娃不一樣呢?
別家的娃娃給點吃的哄一哄,哭上幾天,也就適應了,也就聽話了,可是,這個娃娃,不哭也不鬧,一雙漂亮的眼睛水靈靈的,盯著人打著主意,稍不留神,他就跟一隻小狐狸一樣逃跑了。
這娃娃精得很,聰明得就快要成精了。
這樣一個聰明又可愛的小娃娃,陳大海對他又愛又恨,愛他的聰明伶俐,又恨他太過聰明。他要是真的是他們陳家的娃娃,該有多好。
陳大海買到唐小果就跟撿到一塊寶一樣,就是別人再花十萬塊錢來他這裡買,他也不願意賣。
「好,你只管犟,我看你能跟我犟到什麼時候。你一天不聽話,就一天甭想吃飯。你就給我踏踏實實地在這院子里待著。我花了五萬塊把你買回來的,就算是給我看門,你也要給我看一輩子的門。你生是我們陳家的娃,死是我們陳家的鬼。」說完,他氣呼呼地站起身來,拽著饅頭又回屋裡去了。
唐小果扭頭看屋子裡正圍觀的三個人,那三人瞧他看過來,慌忙縮回了腦袋。等陳大海氣沖沖地開門進去,媳婦湊過來,道:「要不,咱們還是將娃兒送到派出所去吧,我早就聽說了,買娃兒是犯法的,你看看那娃兒說的,怪嚇人的。」
陳大海氣不打一處來,沒好氣地道:「你一個大老娘們被一個四歲的娃娃嚇破膽,你能有點出息不?他就是再犟,他能犟得過我?別管他以前是誰,到了我這裡,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他也得聽我的。」
老漢不安地瞅著院子里的唐小果,搖著頭起身道:「作孽哦,作孽哦,這是要遭報應的哦。」
陳大海結婚多年,媳婦卻一直沒能懷上孩子,他也想要一個孩子,這才動了買個兒子回來的念頭。可是陳家一家人都是老實人,父親不敢幹,媳婦怕出事,母親天天抹淚,唉聲嘆氣說這是造孽。陳大海坐在屋子裡,看著院子里的唐小果,心裡又愛又恨。
他越是這樣看著唐小果,就越是捨不得。
這娃娃生得太漂亮了,腦瓜子也很好使,他長這麼大,沒見過這樣聰明漂亮的娃娃。他太喜歡唐小果了,就是綁,他也想把唐小果留下來給他做兒子,給他陳家傳宗接代。
他甚至想,他老陳家好幾代就沒有生出個讀書厲害的娃來,這娃娃肯定是讀書的料,日後若是能考上一個好大學,給他們陳家光宗耀祖,那該有多好。
可問題是,這個娃娃說,等他長大了,他就將他們告上法庭,告他們買賣兒童。
陳大海心裡煩,這娃娃不僅聰明,懂的東西還多,他是真的怕這娃娃將來長大了反咬他們一口,那他們豈不是養了一隻白眼狼?
陳大海心煩地盯著唐小果,最後煩躁地轉身離開,不去看他。
院子里,唐小果仰頭望著樹上發出的綠芽,因為已經回春,天氣暖和得很,風吹在人的臉上格外舒服。他仰頭望著樹梢,一遍一遍地在心裡默寫著自己的名字。從前他老是同唐酥開玩笑,這世上拐賣兒童的事情那麼多,他媽就從來不擔心他會被人拐跑。
現在,一語成讖,他真的被人拐跑了。
從前他光顧著背那些跟拐賣兒童有關的刑法了,卻忘記和唐酥練習,要是他真的被拐跑了,他該怎麼辦,媽媽該怎麼辦。
她會來救他嗎?
唐小果想。
【5】
四合院門口,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伸了進來,用好奇的目光望著唐小果。趁著四下無人,她飛快地跑了進來,圓滾滾的小身體在院子里警惕地蹲下來,然後,滾了幾下,吃力地滾到他的附近,再警惕地環顧四周,貓著腰,繼續滾,滾到他的面前來。
唐小果瞪大了眼睛,跟看耍猴一樣看著她。她跟個糯米糰子一樣,滾到了他的面前。滾過來的時候,她已經渾身髒得跟炭一樣了。
「你幹嗎?」唐小果跟看傻子一樣地瞪著她,問。
她氣喘吁吁地喘著氣,警惕地蹲在他身後做掩護,道:「我住在隔壁,媽媽說,你是被壞人拐來的,我是來救你的。」
唐小果道:「那你打算怎麼救我?」
她得意地笑起來,漂亮的眼睛彎成了新月,得意地舉起手裡的鐵絲,道:「幫你把鎖撬開。」
唐小果有點無語地看著她手裡的鐵絲,嘴角一抽,問:「用這個?」
她瞧著他滿臉不屑的表情,彷彿自己的聰明才智受到了侮辱一樣,她立即站起身來,拍著胸脯道:「你別小看這根鐵絲,我用它可是撬開過不少門的。我們行走江湖的,最在乎的就是口碑,我說能給你撬開,就能給你撬開。」
說完,她飛快地蹲下身來,把鐵絲捅進了鎖眼裡,然後一擰,停下來。
唐小果不解地看著她,問:「怎麼了?」
她滿頭大汗,憋紅了臉,訕訕地收手,小心地看著唐小果,後退一步,結結巴巴地道:「鐵絲……斷在裡面了……」
唐小果漂亮的小臉頓時黑了,她見他臉色變了,立即爬起來,道:「我再去想別的辦法,你等我,等我。」說完,噔噔噔,她一溜煙地跑開了。
唐小果無語地看著她跑遠的身影,她看起來同他一般大,沒頭沒腦的,也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一套跑江湖的調調,開口閉口就是「我們行走江湖的」,就連進來,她也不走尋常路,不好好走進來,學著電視劇里一個滾、兩個滾地滾到他的面前來。
晚上六點多,院子里燈火通明,那位跑江湖的小朋友又一個滾、兩個滾地滾到了唐小果的面前。這一次,她從書包里掏出了一把殺豬刀,滿臉泥巴,氣喘吁吁地舉起殺豬刀,望著唐小果,道:「這個可以嗎?」
唐小果有些出神地望著她,獃獃地問:「你是傻子嗎?」
如果不是傻子,怎麼可能有人放著正常的路不走,非得滾到他的面前來?
她倒是認真地想了想,搖頭,道:「不是,我很聰明。」
唐小果嘴角一抽,接過她的殺豬刀,腹誹道:「我看你就是傻子。」
還沒等唐小果動手砍鐵鏈,隔壁院子里傳來男人氣急敗壞的叫聲:「顧家的人呢?都給我滾出來!你們家那個小渾蛋呢?她又到我攤子上偷東西了。」
隔壁屋子裡有男人焦急的聲音傳來,問:「怎麼了?那臭丫頭又怎麼了?」
「她把我的殺豬刀偷走了,她偷一根豬排什麼的也就算了,她偷我的殺豬刀是要做什麼?刀丟了是小事,她要是傷著了自己,算誰的?」賣豬肉的男人氣急敗壞地叫道。
唐小果聽著隔壁的罵聲,這才明白過來,他們口中的那個小渾蛋,是指她吧。
他扭頭看她,她蹲在他面前,撐著下巴眨巴著眼睛望著他,道:「別看我,我不是小渾蛋,我是小仙女。」
還沒等她說完,大門外,五大三粗的「豬肉男」衝進來,瞧見蹲在唐小果面前的她,拎起她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叫:「找到了,小渾蛋在這裡。」
唐小果失神地望著門外被拖走的她,有些沒能緩過神來,愣了愣,接著聽見隔壁院子里傳來的女孩子嗷嗷的哭聲。她跟被點燃的爆竹一樣,哭得驚天動地、撒潑打滾,一邊哭,一邊叫:「顧家然你敢打我,我要告訴我媽媽,嗚嗚嗚,嗷——」
撒潑一樣的哭鬧聲,接著是凳子被踢翻的聲音,接著是那個叫顧家然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賠禮求饒的聲音,跟演大戲一樣,熱鬧極了。唐小果單是隔著那堵牆,也能想象隔壁是怎樣的雞飛狗跳。
唐小果聽著聽著,忍不住笑出了聲。
夜風中,唐小果抬頭看天空,火紅的燈籠之上,明月高懸,月光輕柔地落在他的身上,眷顧著他。
與此同時,開往安縣的火車上,火車穿過幽深的隧道,在轟鳴的聲音中駛出隧道,唐酥低頭看著手機,恢複信號之後的手機里跳出沒能接到的電話來,都是來自秦言。
唐酥撥通了秦言的電話,電話接通的一瞬間,秦言一聲大喝,怒道:「唐酥,你瘋了嗎?」
因為一個聲音,因為一個打錯了的電話,她瘋了一樣地從S城趕往安縣,趕往那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小鎮。這種概率幾乎為0.01的事情,她卻要親自過去確認,她是瘋了吧。為了唐小果,她就快要瘋了。
唐酥握著手機,沉默幾秒鐘后,低聲道:「對不起,秦言。」
如果他們問她,她是從何而來的證據,確定那個人就是唐小果,她無法回答。她沒有證據證明那個人就是唐小果,可是她心裡的直覺告訴她,如果不去,她會後悔一輩子。
她寧可白跑一趟,寧可像個瘋子一樣抓住那個虛幻的聲音,她也要去,也要去找唐小果。
電話那端,秦言深吸一口氣,極力地隱忍著,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道:「唐酥,你要去哪裡,我陪你去,出了火車站等著我,你要去哪裡找,我陪你找。」
唐酥詫異地問:「你在哪裡?」
秦言道:「我在去往安縣的路上,走高速公路,明日中午能到,你等我。」
唐酥的心像是被什麼揉了一下,有點疼,有點酸,可是那樣的酸痛不是因為難過,她心底湧起的,是對秦言無盡的眷戀與愛意,心疼得眼淚掉了下來。
她愛了他那麼多年,他從未說過一句「我愛你」,可是她比誰都清楚,他縱容她,他寵溺她,他護著她,毫無原則,沒有底線。
她第一次意識到,這個男人,一直將她捧在掌心裡,她一輩子從未被人疼愛過,一輩子顛沛流離,只有在他的面前,她能夠像一個孩子,被寵得無法無天。
她所有的驕寵,都是他給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