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第一百一十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僅敘切題之事,別無枝蔓

前面講到堂吉訶德為什麼向公爵夫婦的屬民發出挑戰,他們決計一切按計劃進行。可是那小子不願認堂娜羅德里格斯這個丈母娘,於是溜之乎也,跑到佛蘭德斯去了。公爵夫婦只好安排他們手下的一名馬弁做替身。那人是加斯貢人,名叫托西羅斯,經事先調教,知道該如此這般。兩天之後,公爵告訴堂吉訶德,再過四天,他的對手就到了,準是一身騎士裝備出現在比武場上,而且會一再申明,那姑娘紅口白舌、滿嘴胡說;他根本就沒有說過要娶她為妻。堂吉訶德聽了這消息,欣喜異常,暗中勉勵自己,一定趁機大顯身手。他十分慶幸終於能有機會讓兩位貴人見識一下自己強壯的雙臂是如何力大無邊。他興奮得心急如火,覺得四天期限簡直比四萬年還長,恨不得轉眼就過去。

多少事我們都能撇下不顧,那麼這四天也由他去熬吧。趁這工夫咱們去陪陪桑丘。他正悲喜交集,騎著灰驢一路走來,準備還是回來與主人為伴,這比當世上什麼海島的總督都強。他從來也沒認真想過,他治理的那塊土地究竟是海島、城池、市鎮,還是村莊。反正是他離開管轄過的那個島子沒走多遠,就看見大路上迎面走來六個拄著長拐杖的朝聖者,是那種沿途賣唱乞討的外國人。這些人走到他跟前,一翅兒排開,張口就唱。唱詞都是他們國家的話,所以桑丘聽不懂。不過,他還是清清楚楚聽明白一句話:行行好;才知道他們是賣唱乞討的。據西德·阿麥特講,桑丘可從來都是個善心人,就從褡褳里取出他隨身帶的那半塊麵包和半塊乾酪。遞過去的時候,還做手勢告訴他們再沒東西好給了。那些人歡歡喜喜地接到手裡,連聲說道:

「蓋勒特,蓋勒特!」

「我聽不懂。」桑丘回答,「幾位兄弟問我要什麼?」

於是他們之中有個人從懷裡掏出一隻布袋給桑丘看,他這才知道他們原來是要錢。他抬起一隻手,大拇指頂著脖子,其他指頭朝上伸開,向他們表明他一個子兒也沒有,然後戳了一下灰驢,就從他們中間沖了過去。其中一個人已經仔細端詳了他半天,這時候撲上前去,一把摟住他的腰,高聲用地道的西班牙語說;

「我的上帝呀!我這眼前是誰呀?莫非我摟在懷裡的真是我的老朋友、好街坊桑丘·潘沙嗎?對了沒錯!我這會兒沒做夢,也沒喝醉。」

桑丘大吃一驚,沒想到那個朝聖的外國人緊緊抱住他,還連連喊他的名字。他一聲不吭,只是把那人仔細打量了一番,就是認不出來是誰。朝聖者見他那副痴獃呆的樣子就說:

「怎麼?桑丘·潘沙老兄,你連自己的老街坊、村上開小鋪的摩爾人瑞科特也認不出來了?」

桑丘又仔細地看了他幾眼,慢慢覺得是有點面熟,最後突然一下子想起來了。他也來不及跳下驢背,就緊緊摟住那人的脖子說:

「你這個瑞科特,鬼才能認出你來呢!瞧你穿的這身不三不四的衣服。你怎麼變成法國佬了?你膽子不小啊!居然敢跑回西班牙!要是人家認出你,把你抓住,可就倒大霉了!」

「桑丘,只要你不告發我,」朝聖者回答,「我敢擔保,就憑這身衣服,誰也甭想認出我來。嘿,咱們幹嗎在這兒擋道兒呀!咱們上不遠的那個樹林里去。我這些夥計正打算吃點東西,歇一會兒哩。你也跟大伙兒一塊點補點補,他們都挺和氣。我也好有工夫跟你說道說道我的事,你想必知道,國王那道聖旨[1]對我們倒霉的摩爾人真是毫不留情,所以我只好乖乖地離開咱們村。」

桑丘當然願意了。瑞科特跟其他朝聖者說了幾句,一行人就離開大路,走了好一陣,才到了那片樹林。他們丟下拐杖,脫去披風和外套,只穿緊身內衣。除了瑞科特是個上年紀的人,其他都是年輕英俊的小夥子。他們人人都帶著褡褳,看來路上吃的乾糧十分充足,還有不少開胃的東西,兩萊瓜之外就引得人饞涎欲滴。他們往地上一倒,綠茵就成了桌布,擺放好麵包、咸鹽、刀子、核桃、乾酪片、腌肉骨頭。最後這一樣,雖說是嚼不動,卻不妨啃啃、嘬嘬。他們還拿出一種黑乎乎的醬,說是魚子做的,是最好的下酒菜。橄欖也不少,不過都是沒腌漬過的乾果,倒也清香爽口。宴席上最出風頭的還是那六皮囊酒,他們每人都從自己的褡褳里取出來一隻。老瑞科特這會兒不是摩爾人了,又成了日耳曼人,也叫條頓人。他拿出那隻裝滿酒的皮囊,個頭比那五隻都大。他們開始有滋有味地慢慢吃起來,每樣東西都切成小塊,穿在刀尖上,細細咀嚼品味,然後又幾乎同時抬起胳膊,把酒囊舉得高高的,嘴巴對著囊口,眼睛看著天上,像是在瞄準什麼,還左右搖晃著腦袋,表示他們個個喝得是多麼痛快舒心。他們就這樣待了好一陣,只顧把酒囊肚子里的東西往各自肚子里灌。

桑丘看著他們,心裡也覺得過癮[2],而且他還想起了一句熟知的老話:入鄉隨俗,所以馬上要過瑞科特的酒囊,仿照他人望天瞄準,也跟他們一樣喝了個痛快。酒囊來來回回被舉起來四次,可到了第五次就不行了:一個個都乾癟得像麻稈似的,大家也頓時興味索然。時不時有人伸出右手抓住桑丘的手說:

「西班牙人、條頓人,好哥們都是。」

桑丘便回答說:

「上帝發誓,好哥們。」

說著他就放聲大笑,沒完沒了,早把當官的那段經歷忘得一乾二淨。只要有吃有喝,人才不會發愁呢。最後酒喝完了,大家也困了,紛紛倒在餐桌檯布上睡著了。只有瑞科特和桑丘醒著,因為他們吃得多,喝得少。瑞科特引桑丘離開那幾個進入甜蜜夢鄉的朝聖者,兩人靠著一棵山毛櫸坐下。瑞科特丟下繞嘴的摩爾話,用純正的西班牙語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桑丘·潘沙,我的好朋友老街坊,你是知道的,國王陛下頒布命令驅逐摩爾人,我們一下子都慌了手腳。至少我是嚇壞了,生怕不趕緊在規定的期限離開西班牙,我自己和我的兒女們準會受到嚴厲處罰。誰都明白,人家說好了日子,要來占你家房子,你當然得及早想法另找住處。所以,我覺得最妥當的辦法是不帶家眷,一個人先離開家鄉,等找到合適的地方,再把他們接走。萬不能像好多人那樣匆忙行事。我和所有上年紀的人都看得很清楚,那些法令可不像有些人說的那樣,不過是虛張聲勢,那是地地道道的法令,一定得照辦,而且還規定了期限。我這樣想是有道理的,因為我很清楚,我們的人胡思亂想都打些什麼可惡的主意。我簡直覺得國王陛下是受了神諭才採取了這英明果斷的一著。倒不是說我們人人都有過錯,其實我們當中也有人是誠心誠意篤信基督的。可是這種人太少了,對付不了那些不信基督的傢伙。家裡不能養著仇人,就像懷裡不能揣條毒蛇一樣。一句話,我們是該被轟走,罪有應得嘛!有的人認為這對我們夠客氣寬大的了,可我們覺得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不論我們走到哪兒,一想起西班牙就要流淚。這畢竟是生我們養我們的家鄉啊!我們真是晦氣透了,到哪兒都不得安生。我們本來指望柏柏爾和非洲別的地方能收留、照顧、待見我們,結果恰恰是在這些地方最受人欺負和虐待。人不倒霉,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們幾乎人人都一心想著回西班牙,像我這樣會說西班牙語的,大多數都回來了,人相當多呢,個個都撇下老婆孩子不管了。瞧瞧大伙兒是多麼愛西班牙吧!我現在才總算弄明白一句老話:鄉情甜,沁人心。我剛才說過我是怎麼離開家鄉的,先是去了法國。那兒倒是待我們不錯,可是我想見見世面,又跑到義大利,最後到了德國。我覺得在那兒活得還挺自在,當地人不那麼小肚雞腸,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別人有什麼信仰,他們大都不過問。我在奧古斯塔[3]置了一所房子,就跟這幾個朝聖者湊到一塊。他們很多人年年都來西班牙朝拜聖地,就跟去美洲一樣,准能撈到一筆錢,掙多少他們心裡都有數。他們走遍全國各地。他們常說,隨便進一個村子,都能落個酒足飯飽,還至少攢下一個雷阿爾,等逛到頭,帶走一百多埃斯庫多的節餘不在話下。他們把錢兌成金子,不是藏進拐杖的空心裡,就是縫進披風的補丁里,反正他們有的是辦法帶出國外,任憑你路口關卡怎麼盤查,他們都能拿回家去。桑丘,我這回就想把我埋好的財寶取走。那地方在村外,去刨的時候不會碰上麻煩。我知道老婆和女兒在阿爾及爾,我要不寫信給她們,要不從巴倫西亞出海去找她們,想法把她們接到法國隨便哪個港口,然後再帶她們去德國。到了那兒,就看上帝怎麼安排我們了。告訴你吧,桑丘,我很明白我女兒瑞科塔和我老婆佛朗西斯卡·瑞科塔都是篤信基督的天主教徒。我當然比她們差點,可我也多少是個基督徒,不再是摩爾人了。我總是求上帝打開我的心竅,告訴我怎麼才能為他效力。我一直在納悶,不明白我老婆和女兒幹嗎跑到柏柏爾去;她們倆是基督徒,滿可以去法國嘛!」

桑丘聽到這兒,就告訴他:

「瑞科特,你該知道,這事也由不了她們,是你舅子胡安條撇約帶走她們的。他可是個精明的摩爾人,當然要去對他最合適的地方嘍。我還得告訴你一件事:我看你就別費心思去找埋下的財寶了;我們早就聽說你舅子和你女人隨身帶的金銀珠寶叫人家搜出來沒收了。」

「沒準有這麼回事。」瑞科特回答,「可是,桑丘,我敢說沒人碰我埋下的那些。因為我就怕出事,根本沒告訴她們埋在哪兒了。所以,桑丘,要是你願意跟我一塊去,幫我挖出來,不要告訴別人,我送給你二百埃斯庫多,也可以貼補你一些家常開銷。我知道你也很不容易。」

「我倒挺情願幫你,」桑丘說,「可不是為了貪財。我不是那種人,不然今天早上也不會把手裡的官職扔掉了。我要是當下去,不出六個月,我們家就能用金子砌牆,使銀盤子吃飯了。一來我不貪財,二來給國王的對頭幫忙豈不成了奸臣,所以,別說你不過是答應給我二百埃斯庫多,就是你在這兒當場遞給我四百,我也不去。」

「桑丘,你扔掉了什麼官職?」瑞科特問。

「一個海島上的總督。」桑丘回答,「老實講,那樣的海島可不是走兩三步就能碰上的。」

「這島子在什麼地方?」瑞科特又問。

「你問在哪兒?」桑丘回答,「離這兒也就是兩萊瓜,有個叫扒拉塌日軋的海島。」

「你算了,桑丘,」瑞科特告訴他,「海島都在海裡面,陸地上哪來的海島!」

「怎麼沒有?」桑丘不服,「告訴你吧,瑞科特老兄,我今天早上剛離開那兒,昨天還在那兒左右開弓盡意兒管事呢。可我還是甩手不幹了,我覺得當總督實在太懸乎。」

「當這官你撈到了什麼好處?」瑞科特問。

「就撈到一樣好處,」桑丘回答,「那就是,我總算明白自己管一群羊還湊合。要想靠這種官職發財,那就得豁出去不歇不睡,連飯也不能吃。好像海島上的總督都吃得很少;要是再有個大夫照看你的身體,那就更甭提了。」

「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桑丘,」瑞科特告訴他,「我覺得你簡直是滿嘴胡話!誰會把海島交給你管呢?莫非世上找不到比你能幹的人當總督?算了,桑丘,你醒醒吧!我剛說了,想想到底是不是願意跟我去,幫我挖出藏好的財寶。老實告訴你,還不少呢,確實是一筆財寶。我剛說了,一定送給你一些,叫你好好過日子。」

「我也說了,瑞科特,」桑丘回答,「我不想去。不過,你放心,我決不告發你。但願你走運,咱們各走各的路吧。我很明白:正經得來,早晚丟光;非分之財,命也搭上。」

「我不想強求你,桑丘,」瑞科特說,「可我再問你一句:我老婆、女兒和舅子走的時候,你在村裡嗎?」

「我在,」桑丘回答,「我可以告訴你,那天你女兒真是漂亮極了,全村人都出來看她,說她是世上是漂亮的閨女。她一邊哭著,一邊擁抱自己的熟人、女友,還有所有去送她的鄉親,求大伙兒禱告上帝和聖母保佑她。她說得好傷心哪!連我這個不怎麼輕易流淚的人也忍不住哭了。說實在的,不少人真想半道上把她劫走藏起來,可是誰也沒動,誰敢違抗國王的命令呀!當時顯得最難過的就是那位闊少爺,你是認識的:堂佩德羅·格列高里奧。都說他很喜歡你女兒。自從那閨女走了以後,村裡就再也沒見過他。大家還以為他跟在後面準備劫走她哩,可到如今音信全無。」

「我心裡早就揣摩上了,」瑞科特說,「猜想這位先生準是看上我女兒了。我可很清楚我的瑞科塔的為人,就是知道他喜歡她,我也不擔心。桑丘,你想必是聽過,摩爾女子跟正宗基督徒相愛成親的實在是太稀罕了。再說,依我看,我女兒看重的是篤信基督,不是談情說愛,她才不會搭理那位闊少爺的甜言蜜語呢。」

「上帝自有安排。」桑丘說,「不然,兩人都挺麻煩的。瑞科特老兄,我得走了。我打算今天晚上趕到我主人堂吉訶德那兒。」

「上帝保佑你,桑丘,我的好兄弟。我那些夥計也有動靜了,我們也得接著趕路。」

兩人緊緊擁抱,然後桑丘騎上他的灰驢,瑞科特拄起他的拐杖,就分道揚鑣了。

[1]國王聖旨,指從1609年到1611年陸續頒布的驅逐西班牙各地摩爾人的法令。

[2]心裡也覺得過癮,這裡套用了一句古民謠,其中講的是:羅馬暴君尼祿縱火燒了羅馬城,還去登高觀望。原詩直譯應為:他一點也不心疼。

[3]奧古斯塔,在德國南部,今稱奧格斯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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