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觀看海船讓桑丘·潘沙遭了殃,以及突如其來的摩爾美人的奇聞
堂吉訶德對有問必答的神奇頭像大惑不解,就是沒有想到這是一場騙局,不過有了杜爾西內亞必定擺脫魔法的諾言,他心裡反正也踏實了。他想來想去,終歸是滿心歡喜,只盼著這一天早點到來。前面說過,桑丘雖然膩味當總督,可是還情願再來一次頤指氣使。當官就有這壞處,哪怕是假的,也會上癮。
還是說說當天下午,東道主堂安東尼奧·莫熱諾和他的兩位朋友,帶著堂吉訶德和桑丘去看海船。艦隊司令已經得知有貴客光臨,早就盼著見見盡人皆知的堂吉訶德和桑丘。他們剛一到,海船齊刷刷降下了帆篷,還奏響了笛號,接著拋下一艘小艇,上面鋪墊著華貴的地毯和鮮紅的天鵝絨靠枕。小艇駛到岸邊,堂吉訶德剛一踏上腳去,旗艦率先點燃了禮炮,其他各艦隨即響應。堂吉訶德登上右舷梯,全體水手齊聲按要人登艦時的禮節向他致意,連呼三聲「嗚、嗚、嗚」!將軍(以後我們就這樣稱呼他)是巴倫西亞的貴族,他伸出胳膊擁抱住堂吉訶德,說道:
「今天這個日子我要用白石子來標記,因為這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日子,我要永遠銘記這段時光,因為我有幸見到包容和囊括遊俠騎士一切美德的堂吉訶德·德·拉曼卻先生。」
堂吉訶德也彬彬有禮地做了答謝,十分欣喜居然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一行人來到裝飾一新的船尾甲板,在一圈木凳上就座。水手長沿甲板跑去,吹哨為令,命水手脫衣。他們轉眼工夫就照辦了。桑丘見這麼多人赤條條的,頓時驚呆了。他尤其想不到帆篷一下子就扯了起來;他覺得那幫幹活的人簡直是一群鬼怪精靈。可是比起我下面要說的事,這不過是小菜一碟。桑丘坐的木凳旁邊是船尾右舷划槳手。那人早知道自己該如此這般,冷不防抓住桑丘,用雙臂把他舉起。全體水手都有所準備,馬上站立起來,紛紛舉起雙臂,先順著右舷,把桑丘從一個座位拋向另一個座位。可憐的桑丘在空中飛快翻滾,兩眼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他想自己準是落進了魔鬼手裡。那伙兒人又沿著左舷把他拋回船尾,才算罷休。桑丘出了一身冷汗,一點也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
堂吉訶德見桑丘沒長翅膀就飛起來了,便問將軍,是否初登海船的人都得經過這番儀式。果真如此的話,他可不打算經受這種訓練,反正他也不想在海上服役。他敢向上帝發誓,誰要是伸手抓他往空中拋,他非得踢得那人魂飛魄散不可。說著,站起來一把握住劍柄。這時候,帆篷突然收起,斜桁轟然一聲從高處落下。桑丘心想,準是天頂脫榫了,正朝他腦袋上壓過來,嚇得他連忙弓身把頭夾進兩腿之間。堂吉訶德也有點心驚膽戰,不由得顫巍巍地縮起肩膀,臉上血色全無。水手們緊接著又豎起斜桁,跟剛才放倒的時候一樣神速,而且弄得轟然作響。不過他們自始至終靜悄悄的,好像不說話也不喘氣似的。水手長做了個手勢命令起錨,然後跳到甲板中心通道,揮起一根牛鞭筋之類的皮條抽打水手們的脊樑,艦隻便慢慢向海里駛去。桑丘看見旁邊一隻船有這麼多紅腳一齊擺動(這就是他眼裡的船槳),暗自想道:「這玩意兒才真是中了魔法哩!哪像我主人說的那些!這些倒霉蛋幹什麼了?為什麼挨鞭子呀?這個來回吹哨子的傢伙,一個人怎麼敢對付這麼多人?我這會兒才明白了,這就叫地獄,至少也得是煉獄。」堂吉訶德見桑丘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切,便對他說:
「聽著,桑丘老兄,這回可便當,不用你費多大勁兒,只要你樂意,趕緊把上身扒光了,往這些先生身邊一湊,為杜爾西內亞驅魔的事就辦成了!而且跟這麼多人一塊挨打受罪,你就不會覺得太疼了。再說,沒準梅爾林法師一見這回掄鞭子的是把好手,一下當十下數,你那總數里可就省去了好多。」
將軍剛想問那些鞭子是怎麼回事,幹嗎要給杜爾西內亞驅魔,突然有個水手報告說:「蒙錐克要塞發信號說西邊海岸一帶有一隻槳船。」
將軍一聽,立即跳到中心通道下令:
「嘿,孩子們,別叫它從咱們手裡跑了!瞭望塔發現的這隻船準是阿爾及爾的海盜雙桅帆。」
另外三艘艦隻湊近旗艦來聽從調配。將軍命令兩艘向海里開去,他帶著另一艘沿海岸包抄,免得那隻船溜了。水手們開始奮力划槳,推動艦船疾駛,彷彿飛了起來。入海的兩艘行駛了兩米亞左右,那隻槳船便遙遙在望。根據目測,估計有十四五個槳位(果然是這樣)。那船見有船隊圍追,連忙掉頭逃跑,滿心指望靠自身的輕巧靈活准能擺脫困境。不承想運氣不佳,打頭的旗艦本是所有海上航行的船隻中最靈巧的一艘,眼看著它越逼越近。三桅帆上的船員自知是無法逃脫了,他們的船長生怕激怒這方的艦隊指揮,命令全體棄槳投降。可是命運卻另有安排,偏偏叫這方的旗艦一下子衝到跟前,那邊船上聽到追擊者高聲呼喊叫他們投降。於是兩個兔兒氣死,也就是說,三桅帆上的十二名水手之中的兩個土耳其醉鬼連放兩槍,打死了我們船上面對他們的兩名士兵。見這情景,將軍發誓一定要俘獲敵艦,處死全體船員。旗艦向前猛衝,結果反而叫對方鑽進一排槳下溜走了。旗艦疾駛而去,跑出好遠。敵船深知千鈞一髮,趁旗艦掉頭的工夫,扯起風帆,準備帆槳並用,奮力逃命。可是他們的花招並未奏效,最終由於膽大妄為而自討苦吃。不出半米亞,旗艦便追了上來,一排槳把那船緊緊扣住,活捉了全體水手。這時候,另外兩艘艦隻也趕到了,四艘會集起來,押送俘虜返回岸邊。陸地上人頭攢動,個個翹首以待,急於想知道個究竟。將軍命令各艦傍岸拋錨。這時他聽說總督也來到碼頭,便放下小艇去接。他還吩咐降下三角桁,準備待會兒絞死敵方船長和敵船上的其他土耳其俘虜,總共大約三十六人,個個俊秀威武,大部分都是土耳其火槍手。將軍問誰是三桅帆上的船長,俘虜當中有人用卡斯蒂利亞語回答他。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個叛教的西班牙人。那人說:
「先生,您眼前這位小夥子就是我們的船長。」
他指的那個青年,俊美絕倫,瀟洒無比,很難用人世的言辭描摹,年齡看來不過二十歲。將軍問他:
「說說看,你這個不學好的狗崽子,眼見自己逃不脫了,是誰調唆你殺死我的水兵?遇到旗艦興這麼致意嗎?你難道不知道魯莽不等於勇敢?人在九死一生的境地本該壯起膽來,怎可魯莽行事?」
那船長剛想答話,可是將軍無暇傾所。他見總督走進船艙,趕緊上去迎接。陪同來訪的還有一些隨從和城裡的要人。
「您這場捕獵幹得不錯呀,將軍大人!」總督說。
「是很不錯,」將軍回答,「待會兒就把獵物吊上三角桁給閣下瞧瞧。」
「這又何必呢?」總督有些不解。
「他們違背作戰的習慣、常規和法則,」將軍回答,「殺死了參加我這支艦隊的兩名最優秀的水兵,所以我發誓絞死全體俘虜,首先是這個小子,他是三桅帆上的船長。」
他指了一下,只見那青年雙手被捆,脖子上套著絞索,正在等死。總督掃了一眼,覺得他是那麼漂亮、瀟洒又可憐。這個節骨眼上,俊美的相貌比求情的文書還管用,總督動了惻隱之心,打算免他一死,於是問道:
「告訴我,船長,你是土耳其本土的呢,還是摩爾人或者叛教者?」
青年也用卡斯蒂利亞語回答說:
「我既不是土耳其本土的,也不是摩爾人和叛教者。」
「那你是什麼人?」總督問。
「一個基督教女子。」少年回答。
「女子?還是基督徒?可穿這身衣服?幹這種事?這可真是咄咄怪事,叫人難以置信。」
「求求諸位!」少年說,「暫且延緩一下我的死刑!先聽我講講自己的身世,待會兒再處治我也來得及。」
再硬的心腸面對這番懇求想必也會軟下來,至少也該聽聽那個恓惶可憐的少年到底想說些什麼吧?將軍告訴他有話儘管說,可是他罪行昭著,休想得到赦免。小夥子見將軍准許了,就說出下面一席話:
「我屬於那個災難深重而又不知檢點的民族,新近我們更是陷入了無邊的苦海。我的生身父母都是摩爾人。由於他們的禍祟接踵而至,我的兩個舅舅便把我帶到柏柏爾去了。他們當時根本不理會我一再聲明自己是基督徒。我說的是實話,我不是裝出來騙人的,而是真心誠意的天主信徒。任憑我怎麼反覆說出真相,就是打動不了那些無情驅逐我們的官員,我的舅舅們也不相信。他們認定,這都是我編出的謊話,為的是賴在家鄉不走。他們不管我樂意不樂意,強拉硬拽把我帶走了。我母親是基督徒,父親是個明白人,也完完全全皈依了基督。我從母乳中吸吮的就是對天主的信仰,是在正宗的禮法中成長起來的。我敢說,無論是言談舉止,都看不出我是個摩爾女子。我深信自己是個淑女,而且隨著我種種美德的形成,我的美貌也與日俱增;我想我還是有幾分顏色的。我嚴守閨範,很少出門,可是還是讓一位大家公子偶爾看見了。他叫堂嘎斯帕爾·格列高里奧,是我們鄰村的一位紳士的長子。他怎麼遇到我,我們說了哪些話,他怎麼為我掉了魂兒,可我又怎麼不太動心,這一切說起來話就長了。何況眼下無情的絞索正惡狠狠地等著勒我的脖子、抻我的舌頭。我只講講,我們遭流放的時候,堂格列高里奧如何執意要跟我一起走。他摩爾話說得很流利,就混進別處來的摩爾人堆里,一路上還跟帶我走的兩個舅舅交了朋友。我父親是個精明有遠見的人,所以聽到驅逐我們的第一道聖旨,他就離開村子,打算去外國找個能收留我們的地方。他先把許多貴重的珍珠寶石和葡萄牙、西班牙金幣深深埋在一處。這件事只有我知道。他叮囑我,即使在他趕回來之前我們被流放了,也千萬別動他留下的這筆財寶。我照他的話辦了,像我剛才說的那樣,跟兩個舅舅和其他親戚朋友到了柏柏爾。我們最後落腳的地方是阿爾及爾,那簡直就跟掉進地獄差不多。國王聽說我長得很美,其實這都怪我有一筆家產,不過說到底還該算我走運。他召見了我,問我是西班牙哪個地方的人,帶著多少銀錢珠寶。我把籍貫告訴了他,還說在哪兒哪兒埋著銀錢財寶,只要我自己回去一趟,很容易就能挖出來。我這樣說,是生怕他貪戀我的美色,所以有意用錢財引誘。我們正說話的時候,有人過來稟報,說跟我一起來的,還有個瀟洒無比、俊美絕倫的少年。我馬上明白,他們指的是堂嘎斯帕爾·格列高里奧。他的容貌確實不論怎麼誇讚都不為過。我很擔心,知道堂格列高里奧處境危險,因為那些野蠻的土耳其人一見到俊美的青少年男子,再嬌艷的女子他們也不放在眼裡了。國王立即命令帶上來見他,還問我,小夥子是不是真像他手下人說的那樣。我當時似乎是得了天啟,連忙回答是的,不過告訴他那人其實不是男子,而是跟我一樣,是個姑娘。我求國王給那人換一身合適的衣裳,好讓那綽約風姿一覽無餘,在君主面前也不致過分拘束。他祝福我好運,便命我退下,說改天再談如何派我回西班牙去挖掘埋在地下的財寶。我跟堂嘎斯帕爾搭上話,告訴他露出男子真相是很危險的。我給他穿上一身摩爾女子衣服,當天下午帶他去見國王。國王看到后,十分驚喜,準備留下他見機向大蘇丹晉獻。他怕後宮眾妻妾惹麻煩,自己也難免把持不住,決定把美女送到別人府上,請幾位摩爾貴夫人代為看管,好生服侍,當場就把他帶到那裡去了。我承認我很喜歡他。我們倆當時的心情,我想凡是不得不分手的戀人,都有所體會。國王很快就安排我乘這艘三桅帆回西班牙,隨行的還有兩個土耳其本地人。就是他們殺死了你們的水兵。這個西班牙叛教者也跟我同路(她指了指最先開口的那位)。我清楚他暗中仍然信奉基督,一心一意要留在西班牙,再也不打算返回柏柏爾了。三桅帆上的其他水手,都是摩爾人和土耳其人,只管划船,別無用場。原先說好了,一到西班牙,就讓我和這個叛教者上岸。我們都隨身帶著登陸時用的基督徒衣物。可這兩個土耳其人既貪財又狂妄,根本不管事先的約定,打算騷擾這一帶海岸,看看是不是能劫掠些財物。他們怕放我們上岸以後,萬一我們倆出點什麼事情,招供了海上的三桅帆,這一帶海岸如有艦隊,豈不要拿獲他們?
「昨晚我們靠近這片海灘,一點沒防備你們的四艘海船,結果被發現了。剩下的事情你們都看見了。反正如今堂格列高里奧裝扮成女人,待在女人堆里,時刻都有遭殃的危險。我呢,雙手被捆,正在等死;我雖說是活膩了,可老實講,還是有些怕死。諸位先生,我的凄慘身世講完了,真是災難不斷,可是句句屬實。現在我只求各位一件事:允許我以基督徒身份死去。我已經說了,我的同族人那些罪孽,可是跟我毫無干係。」
她不再作聲,兩眼滿含傷心的淚水,許多在場的人也都為之潸然淚下。心善的總督見她可憐,默默無言地走過去,伸臂解開緊縛摩爾美女玉手的繩索。
就在信奉基督的摩爾女子講述她坎坷生涯的當兒,跟隨總督上船的一位朝聖老人始終兩眼緊緊盯著她。摩爾少女的話音剛落,老人便撲倒在她腳下,一把抱住,悲嘆不絕、泣不成聲地說:
「安娜·費里克斯,我可憐的女兒呀!我是你父親瑞科特,回來找你了。你是我的心肝,離開你我怎麼活呀!」
桑丘本來在那兒低頭琢磨他這次出遊的倒霉事,聽了這話連忙抬頭睜眼。一看朝聖者,認出正是丟官的當天碰到的瑞科特本人,馬上證明姑娘的確是那人的女兒。女孩鬆了綁,便上去抱住父親,兩人的淚水交匯在一起。她父親對將軍和總督說:
「先生們,她就是我的女兒,名字雖好[1],可屢遭不幸。她名叫安娜·費里克斯,姓瑞科特。她的容貌和我的家產都是盡人皆知的。我逃離家鄉,打算在國外找個可以容納和收留我們的地方。我在德國找到了安身之處,就打扮成朝聖者的模樣,由幾個德國人陪伴,回來找我的女兒,順便把我埋藏的一大筆錢財取走。可是我沒找到女兒,只挖出了財寶隨身帶著。這不,各位都看見了,不知怎麼七繞八拐的,終於找到了我親愛的女兒;她才是我最貴重的寶物。我知道你們的法規嚴厲,可是我們並沒有什麼過錯,看在我們父女倆苦苦哀求的分上,請你們網開一面、對我們發發慈悲吧!我們從來沒想冒犯你們,也絲毫不贊同我們同族人的想法。他們被流放,完全是罪有應得。」
這時候桑丘說:
「我跟瑞科特很熟,他說安娜·費里克斯是他女兒,這是真話。可我不想摻和別的零七八碎,什麼來來回回、好想法壞想法的。」
大家都沒想到居然有這樣的巧事。將軍說:
「就憑你們父女倆的淚水,我也得收回剛才發的誓了。漂亮的安娜·費里克斯,好好活下去吧,願你享盡天年。叫那兩個狂妄放肆的傢伙來受罰吧,他們罪有應得。」
接著便下令在三角桁上絞死那兩個殺害他手下水兵的土耳其人。可是總督一再說情,希望別絞死他們,說那不過是一時發昏,並非使性逞強。將軍依從了總督的勸告,他明白大家的火氣已經冷下來,再行報復未必妥當。然後幾個人又商量如何把堂嘎斯帕爾·格列高里奧救出險境,瑞科特還專為此事拿出自己的一部分珍珠寶石,價值兩千多杜卡多。他們想出了好多主意,都不合適,最後還是那個叛教的西班牙人說的辦法可行。他自願重返阿爾及爾,只需一隻六槳位的小船,雇傭基督徒划槳。他知道何時、何地、如何靠岸登陸最安全妥當,而且他還能找到堂嘎斯帕爾的去處。將軍和總督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把此事託付給叛教者,也不大情願雇基督徒去給他划船。可是安娜·費里克斯對他很放心,她父親瑞科特還說,要是基督徒划槳手出了岔子,他親自出面把他們贖回。大家都同意這個辦法,於是總督下艇登陸,堂安東尼奧·莫熱諾帶著摩爾姑娘和她父親回家。總督一再叮囑好好安慰照顧父女倆,而且表示他本人也很願意在自家款待他們。這都因為美麗的安娜·費里克斯在他心裡喚起了深深的憐憫和慈愛。
[1]費里克斯意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