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一部 致貝哈爾公爵》（2）

前言

悠閑自得的讀者，不用我發誓賭咒，你想必也能理解，我多麼希望這本書，作為我頭腦的產兒，儘可能出落得漂亮、優雅，又聰穎。然而，我卻無力違背物生其類的自然法則。像我這種才疏學淺之輩的頭腦孕育出的產兒，只能是乾癟癟、皺巴巴、刁鑽古怪，滿腦子都是別人始料不及的奇思怪想，而且它又是在牢房裡孕育出來的。在那地方，諸事不遂心意，惡聲盈耳不絕。而要讓最無望妊娠的文藝女神生兒育女，奉獻出令世人喜愛嘆服的果實，一個十分重要的條件卻是生活安寧，居所幽靜，身處怡人的原野，頭頂萬里晴空，耳聞汩汩清泉，心神舒泰，毫無牽挂。有些做父親的，儘管自己的兒子醜八怪似的一點也不可愛，但是溺愛之心蒙住他的眼睛，使他視而不見，還滿心以為是個聰慧秀美的寧馨兒，喋喋向友人們誇讚其如何伶俐逗人。而我也算為人父了，卻不過是個后爹。親愛的讀者，我不願追隨時尚，像別人那樣，幾乎雙眼噙淚哀求你寬厚為懷，為你就要見到的我「兒子」遮醜護短。你不是它的什麼親戚朋友；你的身軀中包含著自己的心靈，是一位有主見的頭等精明人；你住在自己家裡，可以隨心所欲，就像國王徵稅一樣；你知道有句俗話說：「披上大氅，敢殺國王。」就是說，你完全可以擺脫一切顧忌和拘束，對這個故事有什麼想法，儘管直說，別怕說它不好遭到責罵，也別想說它好受到獎賞。

我很想原原本本把這個故事奉獻給你，不按慣例，添枝加葉地在書前附上什麼前言以及連篇累牘的十四行詩、警句和讚美詩之類。我可以告訴你，寫這本書我固然沒少花力氣，可是炮製這篇你正讀著的序文才真正費了大勁兒。我一次次提起筆來，又一次次放下，真不知道寫什麼好。有一回，我面前攤開紙，耳上架著筆，雙肘支桌，雙手托腮，正在愣神兒，苦苦思索著該寫點什麼，突然闖進來一位生性風趣、見多識廣的朋友，見我如此心往神馳，便問起緣由。我無須對他隱瞞，就說正打算為堂吉訶德的故事作序，可是這件苦差事弄得我簡直想就此作罷，甚至連這位高貴騎士的豐功偉績也不準備公之於世了。「您說說看，一想到古來就口吐金科玉律的市井之徒說三道四，叫我怎能不茫然失措。他們見我一直蟄居無聞，早已被人遺忘，現在一大把歲數了，出來拋頭露面，寫了這部傳奇，枯槁得像柴棍，文筆艱澀，內容貧乏，毫無新意，缺少真知灼見，邊頁不做旁註，書尾也無說明。不像我見到的其他著作，儘管荒誕不經，卻滿篇都是亞里士多德、柏拉圖和整整一長串其他令讀者肅然起敬的哲學家的格言，作者便因此被看作讀書萬卷、博學能言之士。瞧瞧他們如何大段大段引證《聖經》吧！誰都會說簡直是聖·托馬斯[1]或者其他教義大博士再世。他們在這方面很精於巧妙地掌握分寸：上句描述戀人迷途、幾悖教規，下句緊接著便是基督的訓誡，真是完美無瑕，讀著看著頗為賞心悅目。所有這些，我的書里都沒有，因為我既沒有旁批可加，也沒有章節附註好作，更不知道都引用了哪些作者的話，像大伙兒那樣把他們一一開列在卷首，按字母ABC的順序排起來，從亞里士多德開始直到色諾芬[2]，再讓索伊洛[3]和宙克西斯[4]收尾，哪管這兩人中，一個專愛罵人，一個只顧作畫。我這本書的開頭也不會有什麼十四行詩，至少沒有公爵、侯爵、伯爵、主教、名媛貴婦以及聞名遐邇的大詩人為我賦詩。不過我也有兩三個在行的朋友，只要我開口求詩，我想他們一定會應允，而且寫出的詩無疑將超過在西班牙國內頗負盛名的諸君。」然後我接著說：「總而言之，我的老兄，我決定聽任堂吉訶德先生埋沒在拉曼卻的文獻櫃里，等待上天安排人用他還缺乏的事物把他裝點起來，反正我是學淺力薄，毫無辦法；當然，也由於我生性懶惰，實在無心疲於奔命，求人做我自己能做的事，所以才在這裡出神發愣，正好讓老兄您撞見。我對您這番訴說，足以表明我為難的原因了。」聽了這話，我的朋友拍拍腦門放聲大笑，對我說：

「上帝呀，我說老兄，我認識您這麼長時間，始終以為您辦事精明穩妥，現在才發現我錯了。我看您遠遠不是我想的那樣，差別何止天地之遙。您一向老謀深算，屢次所向披靡地闖過了大得多的難關，眼下這區區小事，很容易解決，怎麼就攪得您茫然不知所措了？照實說吧，這並不是因為您缺少本事，而是過於懶惰，不肯動腦筋。您也許不信我這話吧？那就仔細聽著，眨眼工夫我就叫您那些難題煙消雲散，把您說的種種缺憾一一補救，何至於猶豫不決、戰戰兢兢，不敢把遊俠騎士的明星和典範、您那鼎鼎大名的堂吉訶德的故事公之於世呢！」

「請說吧，」聽了他的話，我立即應道，「您打算用什麼辦法來填充我心頭無著無落的深洞，同時照亮我頭腦里的一片昏暗呢？」

他接著說：

「第一，您不是發愁卷首沒有顯貴要人寫的十四行詩、警句和讚美詩嗎？這事好辦，只要您費心自己動手作幾首，然後一一署名，可以隨便胡謅幾個作者，比方說歸在印度胡安祭祀王[5]的名下，或者特拉布宗皇帝[6]的名下，據我聽到的傳聞，兩人都是著名詩人；萬一不是，引得一些學究和學士之流在您背後指指戳戳、說三道四，指責您弄錯了，您也完全可以不予理會。就算他們查清了您在說謊，也不能剁掉您那隻寫下這幾個字的手啊。

「至於在您的故事裡引經據典，並且在書頁四周註明出處，這也不難：瞅准空子塞進幾句格言和拉丁名句什麼的，您總還能背出一些吧；再不就臨時查找，這也費不了多少事，比方談到自由和奴役，就用：

黃金無數，自由難沽[7]。

「然後在書頁邊緣注出賀拉斯[8]或者別的說了這話的什麼人。如果您提到死神的威力，那就引用：

蒼白的死神以其足擊打貧民

之茅舍亦擊打豪門之府第[9]。

「談到上帝命令人們給仇敵以友情和愛心，您立即可以體面地摘引《聖經》，直接用上帝本人的金口玉言說話：我告訴你們，要愛你們的仇敵[10]。如果您提到惡念，那就求助於《福音》：從心裡發出來的，有惡念[11]。關於朋友不可靠，加圖[12]的對句詩最現成：

紅運高照，親朋成群；

風雲突變，孤獨一人[13]。

「有了拉丁文的隻言片語，再加上點別的什麼，大伙兒就會說您博古通今。如今這世道，有了這名聲，才是光彩又實惠呢！要說書尾加註釋嘛，您可以這樣做：比方說，您在書里提到什麼巨人，就不妨叫他巨人歌利亞，只消這麼一招，一點不費事，然後您就可以加上一大段註解，說什麼『巨人歌利亞或歌利亞特[14]是非利士[15]人，他被牧人大衛[16]擲出的一大塊石頭打死在篤耨香樹谷[17]（據《列王記》[18]所載）』，再查查這段話在哪一章就行了。

「在這之後，為了表明您既精通典籍又熟知地理，就設法在書中提到塔霍河[19]，於是又有了一條頂呱呱的註釋。您可以寫上：『塔霍河由一位西班牙國王而得名，發源於某地，緊貼名都里斯本的城垣注入大西洋，據稱，河底布滿金沙。』等等。您如果談論盜賊，我會把背得爛熟的卡柯[20]的故事講給您聽。關於妓女，蒙多涅多主教[21]正等著把拉米亞、拉伊達和費洛拉[22]給您，加上關於她們的註解，您可就聲望倍增了。要說狠毒的女人嘛，奧維德會把美狄亞[23]拱手送上。至於巫婆和玩巫術的女人，荷馬那兒有卡呂普索[24]，維吉爾[25]有喀耳刻[26]。關於英勇的將領，尤利烏斯·愷撒[27]在《高盧戰記》[28]和《內戰記》中把自己送上門了；再說，普盧塔克[29]還會給您提供上千的亞歷山大呢！說到愛情，您只要會那麼幾句托斯卡納語[30]，抬頭不就撞見了萊昂·埃布雷奧[31]，那您可就要注個沒完了！如果您不想老遠地上外國去找，咱們這兒有現成的豐塞卡[32]，他那本《上帝之愛》提綱挈領地彙集了這方面的內容，任憑您或別的伶俐人任意摘引。總之，很簡單，您只要設法在自己的書里提到我剛說的這些人名，或者點點有關的事情，註釋說明、引經據典的事就交給我吧，我保證把您那本書的每頁上下左右全填滿，末尾還要用上四大張紙。

「現在咱們看看參考書目的作者名單吧；您說別的書里都有，唯獨您缺這個。這也容易補救。您只需找一本作家姓名冊，裡面像您說的那樣，按字母順序從A到Z都搜羅全了。您在自己的書里附上這份按字母順序排列的姓名表。當然，這明擺著是騙人的。您根本不需要參考這些人的著作，不過那也沒關係。說不定真會有幾個天真的人，以為您在自己簡單質樸的故事裡確實參考了所有這些人的著作。這份長長的作者名單即使派不上別的用場，至少可以一下子叫您的書身價倍增。再說呢，誰也不會真去調查您究竟用過這些人的書還是沒用過，根本犯不著操這個心嘛！其實，我倒覺得，您編這個故事是為了反對騎士小說的。對於這種小說，亞里士多德一無所知，聖·巴西里奧[33]隻字未提，西塞羅[34]也生不逢時。您書里的種種奇思異想，很難一一查實核對，無須符合星象觀測，不必按幾何原理去丈量；您可以不理會振振有詞的雄辯術，也甭向任何人說教什麼，因為這種糅雜人間和神界的幻覺，只不過出自一個很不清醒的頭腦。要緊的是您必須寫得似非而是。這一點做得越完美，作品越令人叫絕。既然您的文字只追求一個目標：消除騎士小說在世人當中造成的影響和迷狂，那就完全沒有必要奔走求人，乞討什麼哲人的格言、《聖經》的說教、詩人的胡謅、能言善辯者的名句、聖徒的奇迹。您只需努力寫得明白淺顯，選擇貼切得體的字眼，精心連綴，讓每句每段都朗朗上口、妙趣橫生；您應該儘可能如實表達自己的想法，讓別人理解您的意思，千萬別弄得佶屈聱牙，晦澀難懂。在故事的讀者當中，您應設法使得憂傷者莞爾一笑，樂天派更加快活，愚魯的不覺厭煩，明白人嘆服構思新奇，正經人不嗤之以鼻，一向慎重的也不吝讚許。總之，您認準目標幹下去，直到把騎士小說那些呼神喚鬼的謊言掃除乾淨。對這一套，不少人早就厭惡了，可是著迷的人更多。您能辦成這件事，功勞也就不小了。」

我始終一聲不吭地聽著朋友的一席話，他的道理深深打動了我，我無可爭辯，完全贊同，並且準備遵照他的意思寫出這篇前言。和藹可親的讀者，你一讀到它，肯定會發現我的朋友是多麼聰明，而我又是多麼走運，在萬般無奈的時候及時得到忠告，您自己也可以大大鬆口氣，捧起這部質樸無華的著作——鼎鼎大名的堂吉訶德·德·拉曼卻的故事。據蒙帖爾[35]鄉村居民說，多少年以來，他們那一帶地方很難看到像堂吉訶德那樣忠實的情人，那樣英勇的騎士。我把這位高貴可敬的騎士介紹給你，其實算不了多大功勞；你倒是更應該感謝我引見了有名的桑丘·潘沙，他的侍從。在成堆成堆無聊的騎士小說里，侍從們的滑稽詼諧只是東鱗西爪，偶爾見之，可是我會讓你在桑丘·潘沙身上一覽無餘。就說這些。願上帝賜你健康，也把我照看。

再見！

[1]托馬斯·阿奎那（約1225—1274），義大利神學家和詩人。天主教會認為他是西方第一流的哲學家和神學家。1323年被謚為聖徒；1567年被定為普世教會聖師。

[2]色諾芬（約公元前430—約公元前355或前354），古希臘歷史學家。

[3]索伊洛（公元前4世紀），希臘人，專門評論荷馬作品，但因常失公允而為世詬病。

[4]宙克西斯（公元前5世紀末），古希臘最著名的畫家之一，從事壁畫和鑲版畫的創作。

[5]祭祀王胡安（一般辭書通常譯為「約翰」），傳說中信奉基督教的東方統治者，是國王兼祭司，統治「波斯與亞美尼亞以東的遠東」。有人認為他就是信奉基督教的衣索比亞某代皇帝。

[6]特拉布宗，黑海南岸的城市，中世紀同名國家的首都，是當時被割裂為四部分的希臘帝國的一部分。

[7]原文是拉丁文。出於《伊索寓言·狗和狼的故事》。

[8]賀拉斯（公元前65—公元前8），古羅馬詩人。

[9]原文是拉丁文。出自賀拉斯《頌歌集》。

[10]原文是拉丁文。見《聖經·馬太福音》第五章四十四節。

[11]原文是拉丁文。見《聖經·馬太福音》第十五章十九節。

[12]加圖（公元前234—公元前149），羅馬政治家、演說家，第一位重要的拉丁文散文作家。

[13]原文是拉丁文。出自古羅馬詩人奧維德（公元前43—公元18）的《哀歌》，與加圖無關。

[14]歌利亞特是歌利亞的另一種拼寫。

[15]非利士，古代中東地區的城鎮。

[16]大衛（公元前11世紀—公元前10世紀），古代以色列-猶太王國國王。

[17]篤耨香樹谷的通常名稱是以拉山谷。

[18]此段僅為大意。出處應為《聖經·撒母耳記上》。

[19]塔霍河，橫貫西班牙中部的河流。

[20]卡柯，傳說中古羅馬的著名盜賊。亦譯為卡科斯，是希臘神話中火神的兒子，也常用來指盜賊。

[21]蒙多涅多主教（1480—1545），即安東尼奧·德·格瓦拉教士，神聖羅馬帝國查理五世的講道士和史官，是當時頗負盛名的西班牙語作家，常將史實與虛構的故事雜糅在一起。

[22]拉米亞、拉伊達、費洛拉，第一個是馬其頓國王德米特里一世的情婦，第三個是羅馬將領龐培的情婦。蒙多涅多主教在他的書信中添油加醋地講述過這三個女人的故事。

[23]美狄亞，希臘神話中的女巫，也是奧維德的作品《變形記》中的人物。

[24]卡呂普索，希臘神話中的女妖王，也是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人物。

[25]維吉爾（公元前70—公元前19），古羅馬詩人。

[26]喀耳刻，希臘神話中的女妖，也是維吉爾作品《埃涅阿斯紀》中的人物。

[27]尤利烏斯·愷撒，即古羅馬的愷撒大帝。

[28]《高盧戰記》，以及下面的《內戰記》都是愷撒的著作。

[29]普盧塔克（約46—約120），古希臘作家，主要著作有《希臘羅馬名人比較列傳》《道德論叢》等。

[30]托斯卡納語，即義大利語。

[31]萊昂·埃布雷奧（1470—1521），葡萄牙猶太人，后移居義大利，用義大利語出版《愛情對話》一書。

[32]豐塞卡（1550—1621），西班牙作家。《上帝之愛》是一部宣揚禁欲主義的著作。

[33]聖·巴西里奧（329—379），希臘東正教主教。

[34]西塞羅（公元前106—公元前43），古羅馬政治家、雄辯家、哲學家。

[35]蒙帖爾，西班牙拉曼卻地區的村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