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第八十八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堂吉訶德如何答覆對他的責難以及其他有趣的正經事

卻說堂吉訶德站了起來,渾身從頭到腳直抖,彷彿吞了水銀。只聽他急赤白臉地說:

「眼下的地點、場合以及我對閣下身份的尊重逼迫我強壓滿腔的義憤之火。出於這種考慮,再加上,眾所周知,一穿上道袍,就只能揮舞女人家的武器,那就是舌頭。所以,我打算公平合理地跟閣下舌戰一場。本指望能從閣下嘴裡聽到善意的忠告,不承想卻是一長串辱罵。用心高尚良苦的責備未嘗不可,但也要看什麼場合、有沒有道理。無論如何,您當眾如此粗暴地責罵我,遠遠超出了善意勸說的界限;要知道,循循善誘總比惡語傷人更有說服力。再說,您連自己指責的過錯究竟是什麼還沒弄清楚,張口就罵別人傻瓜渾蛋,也太不合適了吧!不妨請教請教閣下:我到底幹了什麼蠢事,招來您這一通譴責和辱罵,還打發我回去管家理財、照看妻子兒女,事先也不弄清我是不是結婚、生兒育女了?有些人在窮酸的寄宿學校長大,除了方圓二三十萊瓜的鄉下地界,沒見過別的世面,卻偏要不管三七二十一闖進別人家去指教那裡的主人,還打算指手畫腳,評說騎士道,議論遊俠騎士,不覺得太過分嗎?一個人不貪圖安逸享樂,吃盡千辛萬苦去闖蕩天下,最後功德圓滿、名垂千秋,莫非是光陰虛擲、毫無意義嗎?如果是英雄豪傑王公貴胄罵我傻瓜,我只好忍辱含恨、無可奈何;而一個跟騎士道根本不沾邊的書獃子笑話我糊塗,簡直就無須理睬。只要高高在上的造物主恩典,我必將作為騎士而生,作為騎士而死。有的人踏上雄心勃勃的坦途,有的人攀登趨炎附勢的階梯,有的人依靠偽善狡詐的手段,有的人虔誠敬神走向天國;而我,由福星指引,選擇了遊俠騎士的崎嶇小徑;為了事業,家業財產可以棄之不顧,但是名譽不容分毫有損。我救助過困厄之人,匡正過不義之舉,懲戒過狂徒,戰勝過巨人,摧毀過妖魔。我滿懷綿綿情思,因為所有的遊俠騎士都必須是情種。我儘管繾綣纏綿,卻絕非那種輕薄之輩,而是心神嚮往、恪守禮儀。我從來都是一心向善,設法有利於天下,而決不加害於人。一個這樣想、這樣做、這樣律己的人是否就該被稱作傻瓜白痴,還請公爵及夫人二位貴人明斷!」

「天哪,太棒了!」桑丘喊道;「老爺,我的主人,您不必再多說什麼來護著自己了;世人該想的、該說的、該爭的全都齊了。這位先生剛才已經說了,他壓根不承認以往也好、現在也好,世上有什麼遊俠騎士,他張口胡說一氣也就難怪了!」

「請問,」教士又搭茬了,「老兄莫非就是那個桑丘·潘沙?聽說你主人答應賞給你一個海島,是嗎?」

「正是我。」桑丘回答,「別人能得到海島,我當然也能。我呀,跟著好人走,學好不犯愁;還有什麼來著?對了:不管生在哪一窩兒,單看吃草跟哪撥兒;背靠大樹好乘涼。我靠的就是我的主人。我陪他出來已經好幾個月了;只要上帝樂意,我也一準做個他那樣的人。只要他活著,我也活著,總缺不了他的皇帝寶座,也缺不了我的海島總督。」

「那還用說,桑丘老兄。」這時候公爵發話了,「我正打算以堂吉訶德先生的名義,派你去管一個海島,挺不錯的,我反正也是撂在那兒。」

「快跪下,桑丘。」堂吉訶德吩咐,「還不趕緊親親大人的腳,瞧他給了你多大好處!」

桑丘聽命照辦了。教士見這情景,很是惱火,馬上站起來說:

「我要憑這一身教士袍起誓,我只能說,閣下您跟這兩個糊塗蟲一樣昏了頭。瞧瞧吧,明白人跟著湊熱鬧,那瘋子不就更瘋得名正言順了!閣下就跟他們為伍去吧!只要他們待在這裡,我只好回自己家。反正是沒辦法的事,我何必煞費苦心!」

然後教士二話不說,離開飯桌就走了,公爵夫婦怎麼挽留也無濟於事。其實公爵本人並沒有多說什麼,他見教士莫名其妙地光火,差一點憋不住笑出聲來。最後他忍住笑聲對堂吉訶德說:

「獅子騎士先生閣下,您這番應答真是妙極了,痛快淋漓。不過別看他那樣,其實一點沒有冒犯您。閣下很清楚,教士和女人一樣,都無力冒犯別人。」

「是這樣,」堂吉訶德回答,「道理很簡單,不該受到冒犯的人也不會冒犯別人。女人、孩子和教士受到欺負時無力自衛,當然也就不該受到凌辱。閣下很清楚冒犯和凌辱不一樣。凌辱總是來自強者,而且是明知故犯;任何人都可能冒犯他人,但他並不是存心凌辱。比方說,有人漫不經心地走在街上,突然上來十個手持棍棒的要打他;他想拔劍自衛,可是對方人多勢眾制伏了他,使他還手無力;這人只是受到冒犯,卻沒受到凌辱。還可以用另一個例子說明:有人好好站在那兒,突然背後冒出個傢伙給了他幾棍子,打完不等他回頭撒腿就跑,他跟著追上去,可是沒逮住。這人挨了一頓棒打,只是受到冒犯,並沒有受到凌辱,因為對方打完就跑了。要是有人從背後偷偷地給了你幾棍子,接著又拔出劍,昂首挺胸地站在那兒向你挑戰示威,那你就不僅挨打受到冒犯,而且同時受到凌辱。說是冒犯,因為他是趁人不備;說是凌辱,因為他打完人並不迴避逃跑,而是站在那兒等著。按照討厭的決鬥規則來看,我這回可以說是受到冒犯,但沒受到凌辱,因為孩子不懂事,女人既逃跑不了也無須站在那兒等什麼;在神聖教會供職的人們也屬於這種情況。這三種人既不能進攻也無力防衛;即使他們有權自衛,他們也對付不了別人。我剛說自己可以算是受到冒犯了,現在想想,連這也算不上,因為不該受到凌辱的人,自然也就無力凌辱別人。如此說來,我不該為那位老好人的一番話生氣,這會兒我也確實消氣了。他要是能多待一會兒就好了,我得想法告訴他,認為過去和現在世上從沒有什麼遊俠騎士的想法和說法是錯的。要是這話讓阿馬迪斯或者他那些綿延不絕的子孫當中什麼人聽到了,他老人家可就不怎麼妙了。」

「沒錯!」桑丘說,「準是一刀下去把他從上到下劈成兩半,就像切石榴和熟透了的甜瓜似的。他們可受不了這種風言風語。我敢打賭,要是雷納爾多斯·德·蒙塔爾班聽見小老頭說這話,准把他的嘴嚴嚴堵上,叫他三年說不出話來。他想招惹這些人?我看他怎麼逃出人家的手掌心兒!」

公爵夫人聽了桑丘的一席話,差點沒笑死,覺得他比那位主人還瘋癲有趣。當時確實有不少人是這麼想的。

堂吉訶德總算消了氣。這時候飯也吃完了,杯盤也撤走了,只見走進四個姑娘。一個手捧銀盆,一個手提銀壺,還有一個肩上搭著兩條漂亮的雪白毛巾,第四個半捋起袖子,白嫩的(確實白嫩)雙手上捧著一塊圓圓的那不勒斯肥皂。舉銀盆的先上前去,輕盈靈巧地把小盆塞到堂吉訶德的下巴底下。客人不敢多言,不懂得這是什麼禮節,還以為當地風俗就是洗鬍子不洗手,便使勁兒把鬍子伸過去。這時候,銀壺的水也往出倒了,拿肥皂的侍女緊著往鬍子上打肥皂,頓時冒出雪團般的泡沫,滿鬍子、滿臉、滿眼睛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我們的騎士只是乖乖地任人擺布,最後不得不緊閉雙眼。

公爵和公爵夫人事先一點也不知道,猜不透這種少見的洗洗涮涮到底是什麼意思。擺弄鬍子的姑娘,見肥皂沫已經堆起了一拃多厚,突然裝作水用完了,叫那個捧銀壺的再去取點,並勞駕堂吉訶德先生稍候。事情就這麼辦了,堂吉訶德只好一副怪模樣在那兒等著,真是可笑到了極點。在場的人很多,大家都盯著看他,見他那黝黑的脖子伸出半巴拉長,兩眼緊閉,鬍子上塗滿了肥皂,居然沒人笑出聲來,真是難為了他們如此循規蹈矩。那幾個惡作劇的姑娘低頭垂眼,不敢直視男女主人。他們倆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坐在那兒很是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是責備姑娘們胡鬧呢,還是獎賞她們想出好主意,叫大伙兒看堂吉訶德那副怪樣子取樂?

提銀壺的侍女轉回來,總算最後給堂吉訶德盥洗完畢。這時拿毛巾的姑娘上前慢慢地給他又揉又擦。末了四個人齊刷刷地深深彎腰鞠了一個大躬,準備退下去。可是公爵怕堂吉訶德看出這純粹是拿他取笑,便叫住捧小盆的侍女,對她說:

「過來給我也洗洗,小心別半道兒又沒水了!」

那丫頭很精,當下就跑過去,照擺弄堂吉訶德的樣子,把小盆放到公爵下巴底下,其他幾個很麻利地打肥皂、洗凈擦乾、收拾妥當,最後鞠躬離去。後來聽說公爵曾經警告她們,要是不照樣給他洗刷一遍,非得好好教訓她們這种放肆舉動不可。她們總算乖巧,給主人也塗了肥皂,才終於得以倖免。

桑丘在一旁靜觀這套洗洗刷刷的規矩,心裡暗想:

「我的上帝呀!不知道這地方是不是也興給騎士的侍從這麼洗鬍子?上帝明鑒,說實話,我還真得這麼來一下。當然,要是能用刀子給刮一刮就更好了!」

「桑丘,你在嘟囔什麼?」公爵夫人問。

「夫人,我是想說,」他回答,「我只聽說在別的王爺府上都興撤去席面、上水凈手,可沒見用鹼水洗鬍子的。這可真是活得長見識廣!當然也有人說,壽命長了有甚好?吃苦受罪更不少!可依我看,時不時這麼洗刷一下,倒挺自在的,怎麼是受罪呢!」

「你別著急,桑丘老兄。」公爵夫人告訴他,「我讓丫鬟們也給你洗洗,要是你樂意,還可以在鹼水裡泡泡。」

「收拾一下鬍子我就滿足了,」桑丘回答,「反正眼下就這麼著吧;往後怎麼著,上帝會安排的。」

「聽見了嗎,管家?」公爵夫人轉過去說,「桑丘大哥已經說了,照他的意思辦,一點不得有誤。」

管家應聲說桑丘先生會一切稱心的,說完就退下去吃飯了,順手帶走了桑丘。堂吉訶德還和公爵夫婦坐在桌旁東拉西扯地說著話,不過來來回回講的都是武藝呀,遊俠騎士呀之類的話題。公爵夫人求堂吉訶德給她詳細描繪一下杜爾西內亞·德爾·托博索小姐的姿色容貌,他一準刻骨銘心地牢記在心裡。到處都在傳頌她如何嬌艷動人,想來肯定是世上最漂亮的人了;只怕連整個拉曼卻地界也找不出第二個。

聽了公爵夫人的請求,堂吉訶德長嘆了一聲說:

「可惜我不能掏出自己的心,端在盤子里放在夫人眼前的桌子上,那豈不省得我白費口舌!她的容貌是無法想象的,只能叫夫人您看它刻在我心上的印記!再說,一絲不苟地描繪舉世無雙的杜爾西內亞的美貌也非我能為之事,這副重擔我的雙肩如何挑得起來?有義務完成這項重任的應該是帕拉修斯[1]、提曼特斯[2]和阿佩萊斯[3]的畫筆,利西波斯[4]的鏤刀;她的容貌必須鐫刻在木板、大理石和青銅之上,再用西塞羅式和狄摩西式的辭令來讚美!」

「請問什麼是『狄摩西式』,堂吉訶德先生?」公爵夫人問,「我生來還沒聽說過這麼個字呢!」

「狄摩西式的辭令嘛,」堂吉訶德回答道,「就跟說狄摩西尼[5]的辭令一樣,西塞羅式就是西塞羅的。這兩位可是世上最著名的辭令專家了。」

「是這麼回事。」公爵說,「你怎麼糊塗了,提出這種問題?不過儘管堂吉訶德先生這麼說,還是請您給我們描繪一番,哪怕是大致勾勒個輪廓呢,我想她的模樣準會叫所有的美人都氣瘋了。」

「我其實滿可以這樣做的,」堂吉訶德說,「可惜不久前她遭了大難,連她在我心中的身影也給抹去了。如今我哪裡有心思描繪她呀!哭她還來不及呢!二位貴人也許聽說過,前些日子我曾打算去親吻她的雙手,求她祝福、首肯、恩准我第三次出遊,結果遇到的卻是我意想不到的另一個人。她中了魔,公主變村姑,美人變醜婦,天使變魔鬼,香噴噴變臭烘烘,言談文雅變滿嘴粗話,矜持嫻靜變胡蹦亂跳,光明變黑暗,總之杜爾西內亞·德爾·托博索變成了麻袋鎮的野婆娘。」

「我的上帝呀!」聽到這裡,公爵不禁大喊起來,「是誰如此禍害這個世界啊?是誰奪去了使人悅目的容貌,給人歡娛的嫵媚,令人嘆服的節操?」

「誰?」堂吉訶德回答,「還能是誰!準是某個該死的魔法師,這種嫉恨我的小人多的是,總在不斷地坑害我!這些可惡之輩來到世上就是專為抵消和抹殺好人的壯舉,宣揚和吹捧壞人的惡行。過去有魔法師坑害我,現在有魔法師坑害我,將來還會有魔法師坑害我;不把我本人連同我赫赫的騎士功勛打入地獄深層,他們是絕不會罷休的!他們懂得沖著要害部位刺我戳我:奪去遊俠騎士的意中人就等於奪去他引路的眼睛、光明的太陽和滋補的食品。我過去屢次說過,這會兒還想重申:失去意中人的遊俠騎士彷彿落盡葉子的樹,沒有地基的樓,脫離實體的影。」

「這還用說嗎!」公爵夫人接過茬,「不過我們似乎更應該相信堂吉訶德先生的傳記,就是前不久剛剛問世、備受歡迎的那本書。要是我沒弄錯的話,按書上說,閣下您從來就沒見過杜爾西內亞小姐,而且世上根本就沒有這麼一位小姐,不過是位子虛烏有的女士罷了。閣下在自己的頭腦里孕育了她,然後生下了她,還隨心所欲賦予她完美無缺的容貌和才華。」

「這話可不是一兩句能說清的。」堂吉訶德回答,「上帝很清楚世上究竟有沒有杜爾西內亞,她是子虛烏有還是非子虛烏有,這種事情是沒法尋根問底的。不過我的心上人既不是我孕育的,也不是我生下的,我只知道我看著她,而且就是那個樣子,人間出類拔萃的貴婦應有的一切品格她都具備,不妨列舉一下:美麗得挑不出瑕疵,端莊穩重而不倨傲,多情而又自愛,溫良和藹,彬彬有禮,尤其是出身高貴,於是純潔的血統使得她的容貌更加光彩奪目、完美無缺。這是小家碧玉無法企及的。」

「是這樣,」公爵夫人說,「不過我還是要求堂吉訶德先生原諒,因為我讀了您的傳記,有些話看來非說不可。按書里的說法,就算在托博索也好,或者別的什麼地方也好,有那麼個杜爾西內亞,而且也確實如您所說,美艷絕倫。可是提到出身是否高貴,恐怕她未必能和奧麗亞娜、阿拉斯特拉哈瑞阿斯、馬達西馬,還有其他這類貴夫人同日而語。閣下讀過的那些書上這種人物多得很。」

「這個嘛,我是這麼看的,」堂吉訶德回答,「杜爾西內亞也屬於功成名就的一類人。品德可以改良血統,一個品德端正的平民應該比一個高高在上的惡棍受到更多的尊重。更何況,杜爾西內亞還有那麼一點氣質,完全有資格當上頭頂王冠、手持權杖的女王。一個漂亮端莊的女人註定會創造奇迹,前途遠大。別看她沒有什麼正式名分,其實骨子裡她才真是個大福大貴的人哩!」

「堂吉訶德先生,」公爵夫人感嘆道,「我看您說的都很對,真是常言說的那樣,穩打穩拿、字字千鈞哪!從現在起,我信您的話了,我還要叫我們全家人都信,必要的話,還得拉上我丈夫公爵大人。就是說,托博索確實有個杜爾西內亞,她活在當今世上,她容貌美麗、出身高貴,完全有資格叫堂吉訶德先生這樣一位騎士侍奉她;指出這點,我也就把讚頌她的話說到頂了。可是我心裡總有個疙瘩,也說不上為什麼有點膩味那個桑丘·潘沙。書上說這個桑丘·潘沙替您給杜爾西內亞小姐捎信那次,看見她正忙著篩一大口袋麥子,而且還特別說明是蕎麥。這不由得叫我犯起嘀咕,弄不清楚她到底出身高貴不高貴。」

堂吉訶德聽后回答說:

「我說夫人,您大人也許知道,凡事出在我身上就離譜,跟別的遊俠騎士全不一樣。這要麼是命運安排、難以捉摸,要麼是心懷嫉妒的魔法師成心搗亂。眾所周知,幾乎所有的著名遊俠騎士都各有絕招,有的能避魔法;有的皮肉堅硬,捅不破戳不爛,比方法蘭西十二騎士之一、鼎鼎大名的羅爾丹就是這樣。據傳,他渾身哪兒也傷不著,就左腳掌例外,可是還非得用粗別針的尖兒扎進去才行,別的什麼武器都白搭。所以貝爾納多·德爾·卡爾皮奧在龍塞斯瓦列斯跟他打了半天,見鐵器傷不著他,就把他抱住從地上舉起,硬是給卡死了,赫丘利就是這樣殺死了傳說中的大地之子兇猛的巨人安泰。我說這些無非是告訴您,看來我大概也有這種天賜的絕招。我顯然不屬於那種傷不著的,多次經歷已經表明,我的嫩皮軟肉,抵擋不住任何武器。我開始也不能避魔法,因為我有次不知怎麼就被關進了籠子,要不是魔法作怪,我想世上還沒人有本事把我硬塞進去。可是那次魔法讓我破除了,我覺得自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別的魔法能整治我了。這麼一來,那些魔法師見用他們那套鬼把戲對付不了我本人,就想到沖我最心愛的人逞威風。杜爾西內亞是我的命根子,他們折磨她就等於要我的命。所以我琢磨著,早在侍從替我捎信那回,他們就把她變成了村姑,叫她干篩麥子那種下賤活。不過我當初就說過,那麥子既不是蕎麥也不是小麥,那是一顆顆東方明珠。二位顯赫的貴人,我可以舉出好多例子,證明我說的句句是實情。不久前我去托博索走了一趟,可怎麼也找不到杜爾西內亞的宮殿。第二天,我的侍從桑丘見到的明明是她的真身,那個人間頭號美人,可在我眼裡卻是個又土又丑的鄉下婆娘,而且蠻不講理;她本來是多麼聰明賢惠呀!照理說,我沒有中魔,也不能再中魔了,那隻能是她中了魔,受了害,變了樣,走了形,掉了個。我的仇人們把對我的滿肚子惡氣都撒在她身上,要是她不能恢復原貌,我將永世永生為她浸泡在淚水裡了。我說這些是要告訴人們別理睬桑丘那些胡謅八扯,說什麼杜爾西內亞用羅兒篩麥子。既然她在我眼裡變了樣,那麼在桑丘眼裡走了形又有什麼奇怪的呢?杜爾西內亞出身高貴,是托博索一戶名門世家之後。這種世代相傳的大家族那兒有的是。我敢打賭,日後這地方主要得靠舉世無雙的杜爾西內亞名揚天下,就像特洛伊靠海倫傳世,西班牙因卡瓦出名,不過她們二人的身份和名譽可就差遠了。

「另外,我還想告訴二位大人,在所有侍奉過遊俠騎士的侍從當中,桑丘怕是最有意思的了。他常把一些蠢事辦得很機靈,要琢磨透他究竟是蠢蛋還是機靈鬼,就夠人樂一陣子的。他心眼兒多得簡直就是個滑頭,可是糊塗起來純粹是個傻瓜。什麼他都提防,什麼他都信。

「有時候你覺得他笨得簡直會一跟頭栽進深溝里,可突然間一步登天,滿嘴的至理名言。一句話,我說什麼也不會拿別的侍從換他,就是再搭上一座城池我也不幹!所以眼下我很犯斟酌,不知道該不該讓他去管大人您賞給他的那個島子。我看他還真有那麼點當官的材料,只要把他那腦袋瓜好好調理調理,管一方百姓不在話下,准跟國王徵收市場稅一樣便當。再說,憑咱們多年經驗知道,當個總督什麼的也無須多大的本事和學問。這不,上百的總督連書也沒念過,不也神氣十足地當他的官嗎?要緊的是心術得正,儘力把什麼事都辦好。不論他們幹什麼,總缺不了給他們出主意想辦法的人。不少不識字的紳士當上總督,就是靠幕友判案子的。我準備給桑丘一些忠告,比方『不收賄賂,不忘俸祿』,還有我存在肚裡的其他一些七零八碎,到時候都一股腦倒出來,對桑丘本人有用處,對他治下的海島也有好處。」

公爵、公爵夫人和堂吉訶德正聊著呢,突然聽到城堡裡面一片人聲嘈雜,接著桑丘冷不丁躥進大廳,慌裡慌張的,胸前像圍嘴似的掛著一塊粗麻布。他身後跟著一大幫用人,其實全都是在廚房打雜的,還有別的一些混混兒。其中有個端著一小盆水,從那髒兮兮的顏色看,顯然是刷鍋水。那人緊跟在桑丘後面直追,一個勁兒舉起木盆往他下巴底下送,另一個混混兒就做出打算給他洗鬍子的架勢。

「小弟兄們,這是怎麼回事呀?」公爵夫人問,「這是怎麼了?你們想把這位老大哥怎麼著?怎麼?難道你們不知道他馬上要就任總督了?」

打算給桑丘洗鬍子的小子說:

「這位先生不願意讓我們照規矩給他梳洗。咱家公爵老爺和他家老爺剛才都洗過了。」

「我怎麼不願意了?」桑丘氣鼓鼓地駁斥,「可是毛巾總得乾淨點吧?鹼水總得清亮點吧?巴掌也不能臟成那樣呀!對我和對老爺也太不一樣了:洗他用的是天使水,洗我怎麼就使魔鬼湯了?王爺地界和府上的規矩准都是挺好的,哪興糟踐人的?可是你們這兒的洗臉規矩簡直比苦修贖罪還糟糕。我的鬍子乾淨著呢,用不著旁人給我侍弄。誰要是敢過來給我洗,哪怕動我頭上一根毛,不對,哪怕動我鬍子上一根毛,說得客氣點,我就一拳掄過去,把拳頭砸進他腦殼裡。這種抹肥皂的泥式哪裡是緩待客人,分明是胡鬧!」

公爵夫人眼見桑丘暴跳如雷,耳聞他振振有詞,差點沒笑死。可是堂吉訶德卻沒有心思湊趣,他覺得那幫廚房的閑人給桑丘圍上一塊油脂麻花的破布,又死死纏著他不放,實在看不下去。他向公爵夫婦深深鞠了個躬,請求允許他說幾句話,然後和和氣氣對那幫無賴開了口:

「嘿,我說諸位紳士先生,高抬貴手放開這個小夥子吧,勞駕各位從哪兒來回哪兒去,或者隨便去哪兒,悉聽尊便。我的侍從跟別人一樣乾淨。這些小木盆叫他覺得像細脖小口的酒罐子一樣憋屈。請諸位聽我勸,放開他。他也好我也好,可都不喜歡鬧著玩。」

桑丘從他嘴裡接過話茬說下去:

「去找窩囊廢鬧著玩吧,光天化日的,我可不吃這一套!不信你們拿來個梳子攏子什麼的,篦篦我這鬍子,要是能弄出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亂剪子給我鉸個犯人頭都行!」

這時候公爵夫人一邊笑一邊說:

「桑丘的話很對,他說什麼都對。他很乾凈,所以像他說的那樣,用不著洗呀涮呀。既然他不喜歡咱們的規矩,那就彆強求了。再說,你們本來就是專管盥洗的,也實在太不勤謹經心,我覺得你們這簡直是玩忽職守!為這樣一位客人清洗他的高貴鬍鬚,怎麼可以不準備純金的臉盆和水壺,還有德國毛巾,而是提來一堆木盆、木桶、擀麵杖什麼的?也難怪,你們本來就是些下賤的壞蛋,處處都顯出你們的惡棍本色,怎麼能不嫉恨遊俠騎士的侍從呢!」

這幫嬉皮笑臉的聽差和跟他們一起來的管家覺得公爵夫人是真的動了氣,慌忙從桑丘胸前摘下那塊破布,丟下他,一個個甚是無趣地溜走了。桑丘一看自己總算擺脫了一場大難,便走過去跪在公爵夫人腳下說:

「大家子的太太施恩也大方。夫人此次恩德不知如何相報,我只盼自己也能封為遊俠騎士,今生今世為貴夫人您效勞。我是個莊稼漢,名叫桑丘·潘沙,妻子兒女俱全,眼下正當著侍從。我這麼個人怎麼才能給您派上用場,貴夫人只要吩咐一聲,我馬上照辦。」

「桑丘啊,」公爵夫人回答,「你真像是在專門的禮貌學校里學得這麼彬彬有禮。我是說,你真像由堂吉訶德親自哺育成人的。他本人就是謙謙君子的楷模,禮法儀式,或者像你說的:禮法泥式的傳人。你們主僕二人真是相得益彰,一個是遊俠騎士中的北斗,一個是忠誠侍從里的明星。快站起來,桑丘老兄,你對我禮數周全,我也要對你以禮相待,催促我丈夫公爵大人儘快把他許下的官位交給你。」

談話到此結束,堂吉訶德想去睡午覺。公爵夫人問桑丘是不是也想睡午覺,何不跟她及個把侍女,找間涼爽的廳堂一起消磨午後的時光呢。桑丘回答說,實話講,夏天裡他總是要睡四五個鐘頭午覺的,不過公爵夫人的盛情難卻,這次他打算硬撐著一個鐘頭也不睡了,一定奉命相陪,說完先走了。公爵又一次吩咐下去,必須好好接待堂吉訶德,嚴格遵循相傳古時款待騎士的規矩,不得絲毫有誤。

[1]帕拉修斯,古希臘畫家,活動時期大約在公元前5世紀。

[2]提曼特斯,古希臘畫家,帕拉修斯的競爭對手。

[3]阿佩萊斯,希臘化時代早期畫家,活動時期大約在公元前4世紀。曾經為馬其頓腓力二世及其子亞歷山大大帝充當宮廷畫師。

[4]利西波斯,古希臘雕刻家,活動時期大約在公元前4世紀。

[5]狄摩西尼(公元前384—公元前322),古希臘政治家,著名的雄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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