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3
本書最著名的故事之一:終於聽說有一種辦法可以解除舉世無雙的杜爾西內亞·德爾·托博索身上的魔法
公爵和公爵夫人覺得跟堂吉訶德和桑丘·潘沙幾番交談其樂無窮,因此越發來了勁頭,決計好好作弄作弄兩人,仿照冒險獵奇那一套,導演幾場假戲真做。他們已經聽堂吉訶德講了蒙特西諾斯洞穴的遭遇,決定先就這個題目做文章,弄它個轟動一時。公爵夫人怎麼也想不到桑丘居然如此憨傻,明明是他自己搗的鬼,到末了卻信以為真,認定杜爾西內亞·德爾·托博索無疑就是中了魔法。公爵夫婦給僕人們交代了應該如何行事,六天之後便帶著堂吉訶德去圍獵。浩浩蕩蕩的扈從和獵手隊伍看上去就像王室出獵一樣。他們給了堂吉訶德一套獵裝,桑丘也得了一套,是綠色細呢的。可是堂吉訶德不願意穿,說是過不了幾天他又要重返艱苦的武士生涯,總不能隨身帶上一大堆箱櫃衣櫥吧。桑丘卻毫不推辭地接受了,打定主意一碰到合適的機會就把它賣掉。
盼望已久的圍獵日子到了。堂吉訶德披上盔甲,桑丘穿起獵裝,騎上灰驢加入了獵手的隊伍;本來人家有馬給他騎,可他說什麼也不願丟下自己的寶貝。公爵夫人也是一身出獵裝束,瀟洒飄逸。堂吉訶德彬彬有禮地在一旁為她牽著韁繩,公爵當然不免又要跟他彼此推辭謙讓一番。最後一隊人馬來到兩座高山之間的一片森林,獵手們紛紛選定了各自的位置,有的觀察,有的埋伏,有的準備堵截。圍獵在一片嘈雜呼喊中開始了,號角吹起,群犬亂吠,吵嚷得震耳欲聾,誰也甭想聽到別人的說話聲。
公爵夫人下了馬,手裡攥著一支尖利的投槍。她知道一處地方經常有野豬出沒,便在那裡站住了。公爵和堂吉訶德也下了馬,一邊一個站在她身旁。桑丘躲在人群後面,而且一直騎在驢背上。他生怕那牲口碰上什麼倒霉事,所以一刻也不敢撇下它。
他們幾人剛剛站定,一大隊僕人也在兩旁排列整齊,就看見一隻碩大的野豬向他們奔來。它被獵犬和獵手們追趕得走投無路,口吐白沫,獠牙吱吱作響。堂吉訶德見這情景,立即端起盾牌,高舉佩劍,迎面沖了上去。公爵也攥著投槍緊緊跟隨。公爵夫人差一點就搶在他們頭裡,末了還是被公爵擋住了。只有桑丘,一見那頭氣勢洶洶的野獸,撇下灰驢,撒腿就跑。他打算爬上一棵大橡樹,可怎麼也上不去,半截上抓住一根樹枝,拚命掙扎著想攀上樹頂,可是偏偏該當他背時倒運,咔嚓一聲樹枝斷了,他當即向地面落去,可是半路上,又讓樹杈鉤住,就這樣懸在半空中。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又眼看著那身綠獵裝要撕破了,而且心想,那隻惡狠狠的野獸一到,准能夠著他,於是便開始大喊大叫,沒命地求救。大伙兒只聞其聲,未見其人,還以為他真的落進什麼猛獸的獠牙之間。這時候,密密麻麻的尖利投槍刺過去,穿透了揮動獠牙的野豬。堂吉訶德聽到一陣呼救聲,知道準是桑丘,回過頭一看,果然見他頭朝下倒掛在橡樹上。在這危難時刻灰驢也沒撇下他,緊緊守在一旁。西德·阿麥特說,桑丘在哪兒,灰驢就在哪兒;灰驢在哪兒,桑丘就在哪兒;他們倆就這樣情長意深,從不分離。堂吉訶德過去幫他下了樹,桑丘平安無事地回到地上,見自己的獵裝撕成那樣,真是心疼極了,他原本以為自己得了一筆不小的家產。這工夫那隻龐大的野豬被架到騾背上,身上鋪滿了迷迭香和愛神木的枝葉,如同凱旋者的戰利品一般。他們回到林中,那裡已經支起了不少大帳篷,裡面桌椅齊備,饌餚就緒。從精美豐盛的席面足以看出東道主的闊綽和慷慨。桑丘指著衣服上的裂口對公爵夫人說:
「要是逮個兔子打個鳥兒什麼的,我這身衣裳怕不至於遭這份罪。我真不知道在那兒候著這種野傢伙有什麼好玩的;讓它那大獠牙戳上一下子,准能要了人命。我聽人唱過一支古時候傳下來的小曲,是這麼說的:
叫幾隻大熊把你吞下,
就像那有名的法比拉。」
「這是一位哥特國王,」堂吉訶德告訴他,「在一次圍獵的時候,被熊吃了。」
「我要說的正是這個。」桑丘馬上接茬,「我可不願眼看王公貴人們干這種懸乎事,不就是圖個一時痛快嗎?再說也不該呀:幹嗎平白無故地殺死一個活物兒?它又沒招誰惹誰!」
「桑丘,你這就有所不知了,」公爵回答他,「對王公貴人們來說,沒有比圍獵更合適、更必要的營生了。打獵有點像打仗,得講究謀略呀,計策呀,埋伏呀,想法打敗敵人又不傷害自己。打獵常要冒著嚴寒酷暑,還得起早貪黑,可以活動腿腳,增強體力。總之,干這種營生,一來不礙什麼人的事,二來又給不少人帶來樂趣。而且圍獵和放鷹打獵跟通常的狩獵還不一樣,不是所有的人都幹得來的,只有王公貴族才行。所以呀,桑丘,你得換換腦筋了。等你當上總督,沒事就去打打獵,瞧著吧,那滋味才不同一般呢!」
「那不行。」桑丘說,「好樣的總督缺條腿,在家樂意。不然,別人心急火燎地去找他判官司,老碰上他在山裡閑逛,那像話嗎?公事豈不都耽誤了?大人,要按我說呀,打獵這種戲耍玩意兒還是叫懶漢們去干吧,當總督的可不行。我閑下來要解悶,不過是復活節的時候賭賭紙牌,過別的節和星期天玩玩九柱戲。什麼打獵、大孽的,不合我的胃口也不對我的心思。」
「桑丘,但願上帝保佑你說到做到。可是,說是說,做歸做,相符難得。」
「不管怎麼說吧,」桑丘回答,「欠債還得清,不怕抵押重;沒有上帝拉一把,起早貪黑也白搭;肚子支撐兩腳,不是兩腳支撐肚子。我是說,一靠上帝幫襯,二靠自個兒用心,我准能當個挺像樣的總督。誰要是不信,就請把手指頭伸進我嘴裡,看我咬還是不咬。」
「該死的桑丘!但願上帝和他身邊的聖徒們都來咒你!」堂吉訶德火了,「我說過多少次了,到哪一天你才能像模像樣地說話,不再滿嘴的諺語順口溜?二位大人別理這個渾蛋。只要上帝讓他活一天,他一張嘴隨便就是一連串成百上千的諺語,二位早晚叫他絮煩死,連我也得捎上,幸虧我不聽他的。」
「桑丘·潘沙說的這些諺語,」公爵夫人開口了,「比起希臘騎士教團首領[1]來說,是多了一些,可是句句都簡明扼要,也挺難能可貴。我覺得,不管別人把諺語用得多麼應景兒對茬,我還是更喜歡桑丘說的。」
他們就這樣一邊說笑逗樂,一邊走出帳篷,在林子里查看了幾處埋伏觀察哨位,天很快就黑了下來。時值仲夏,與這個季節通常的日子相比,當晚的暮色既不更為明亮,也不過於朦朧,而這種姍姍而至的空濛明滅正中公爵夫婦的下懷。夜幕剛剛降臨,暮靄尚未消退,突然彷彿林中四面八方頓時起火,接著便是遠遠近近、此起彼伏的無數號角聲和其他軍樂聲,猶如千軍萬馬從林中賓士而過。他們一行人只覺得火光照得眼花繚亂,鼓號響得震耳欲聾;接著又是響成一片的吶喊,就像摩爾人衝鋒陷陣時那樣。一時間,號角齊鳴,戰鼓咚咚,銀笛高奏,急促的嘈雜聲持續良久。任何一個神志清醒的人聽了各種家什這陣亂鬨哄的響聲,都會被震得頭暈目眩。公爵瞪圓了眼睛,夫人屏住了呼吸,堂吉訶德大吃一驚,桑丘渾身發抖,末了連這套把戲的知情者也心裡撲騰起來。正在大家驚魂未定的時候,鼓樂戛然而止,一名驛使,一身魔鬼打扮從他們面前走過,還一路吹著空心大牛角做成的號角,發出低沉可怖的聲響。
「喂,信使弟兄,」公爵問他,「你是什麼人?要到哪裡去?好像有軍隊穿過樹林,他們又是哪裡來的?」
那信使的嗓音真是令人寒戰,只聽他漫不經心地答道:
「我是魔鬼,來找堂吉訶德·德·拉曼卻。隨後而來的是六隊魔法師,他們把舉世無雙的杜爾西內亞·德爾·托博索裝進戰車帶來了。她中魔多時,由法國勇士蒙特西諾斯陪同,前來告知堂吉訶德怎麼才能使她擺脫魔法。」
「聽了你的話,再看你的模樣,你定是魔鬼無疑了。堂吉訶德·德·拉曼卻就在你眼前,你想必早就認出來了。」
「有上帝做證,」魔鬼回答,「憑良心說,我還真沒留心。我腦袋裡裝滿了有趣的事,結果把正經營生倒給忘了。」
「我看呀,」桑丘說,「這魔鬼一準是個好人,虔誠的基督徒。不然的話,他怎麼會拿上帝和良心賭咒呢?這會兒我才明白,原來地獄里沒準也有好人。」
那魔鬼一直沒下馬,這時候目光盯著堂吉訶德,對他說:
「你這個真該落到獅子利爪下面的獅子騎士聽著,是遭殃的勇敢騎士蒙特西諾斯派我來找你傳他的話:他叫你就地等候,他立刻就把那個名叫杜爾西內亞·德爾·托博索的女子帶來,然後告訴你怎麼幫她解除魔法。我就是為這個來的,不想在此久留。願我的魔鬼夥伴都來與你為伍,而叫所有的善良天使都來陪伴公爵大人夫婦。」
說完又吹起那隻碩大的號角,也不等對方答話,轉身走了。大家越發驚詫不已,特別是桑丘和堂吉訶德。桑丘明知杜爾西內亞是怎麼回事,人家卻非說她中了魔。堂吉訶德呢,心裡還在嘀咕,弄不清蒙特西諾斯洞穴里的事到底是真是假。他正在浮想聯翩呢,只聽公爵對他說:
「堂吉訶德先生,閣下打算在這兒等候嗎?」
「為什麼不呢?」他回答,「哪怕整個地獄的鬼都撲過來,我也會巋然不動地在這兒恭候。」
「要是再來另一個魔鬼,也吹起那麼個大牛角,就是叫我在天邊等著也沒門兒!」桑丘說。
這工夫天已經全黑了,樹林里到處浮動著火光,就像地面的熱氣騰上天空,在人們眼裡變成飄搖的星星。同時又聽到一陣駭人的轟隆聲,牛車的實心木輪軋在地面發出的就是這種聲響,嘎嘎吱吱十分刺耳,據說連路邊的狼和熊聽了都會嚇跑的。在這一片轟鳴之中又加入了別的爆裂聲和呼嘯聲,益發增添了那種撼天震地的威力。好像林中的四面八方真的同時爆發了激烈的交鋒和戰鬥,這邊是可怕的隆隆炮聲,那邊是無數火槍齊發;近處肉搏中的呼號如在耳邊,遠處不斷傳來摩爾人的吶喊。總之,長號、小號、喇叭、牛角、海螺、軍鼓、火槍、大炮,特別是令人膽戰的滾滾車輪,匯成一片瘮人的嗡嗡呼嘯。甚至堂吉訶德也得鼓足全部勇氣才能勉強支撐,可是桑丘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暈倒在公爵夫人的衣裙邊上。夫人用裙子兜著他,連忙命人往他臉上噴涼水。這樣過了一會兒,他才終於蘇醒過來,正趕上輪子嘎吱亂響的大車來到他們面前。拉車的是四頭懶洋洋的耕牛,身上都蓋著黑色的披毯,每隻犄角上都捆著明晃晃的大蜡燭。車上有一把高高的座椅,上面坐著一位威嚴的老者,雪白的鬍鬚長長地直垂腰間,身穿一件黑色粗麻布長袍。車上燭火通明,所以能把一切都觀察分辨得一清二楚。趕車的是兩個面貌醜陋的魔鬼,也穿著同樣的麻布衣服。他們的模樣實在太丑,桑丘瞥了一下就連忙緊閉雙眼,不敢再看第二次。大車到了他們面前,威嚴的老者從高高的座椅上站起,大聲說道:
「我是智者里爾甘德奧。」
然後他不再說話,牛車繼續前行。後面緊跟著另一輛一模一樣的牛車,上面也高高坐著一位老者。他叫車停下,語調跟前面一位同樣莊重,說道:
「我是智者阿爾吉非,陌生女烏爾干達的老朋友。」
說完也過去了。接著又來了同樣一輛車,可是坐在高椅子上的不是老者,而是一個粗壯的大漢,面目相當可憎。他一到跟前,也像前面那兩位一樣,站立起來嘶啞而粗暴地說:
「我是魔法師阿爾卡勞斯,阿馬迪斯·德·高拉和他整個家族的死敵。」
說完也往前去了。三輛牛車走出不遠便停下來,車輪的刺耳噪音也跟著止息了。可是立即又有了響動,但這回不是噪音,而是輕柔和諧的樂曲。桑丘頓時來了精神,認為是好兆頭到了。他始終站在公爵夫人身邊,寸步不離,便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她:
「夫人,聽到樂曲的地方絕不會有壞事。」
「看到燈火亮光的地方也一樣。」公爵夫人補充說。
可是桑丘不同意:
「有光必點火,有亮必燒柴;瞧咱們周圍全是呼啦啦的火焰,一不小心就燒傷。可是一聽見樂曲就知道有快活喜慶的事。」
「咱們等著瞧。」堂吉訶德說。他一直在旁邊聽著呢。
他說得很對。咱們且看下一章。
[1]希臘騎士教團首領,指費爾南·努涅斯·德·古斯曼,16世紀西班牙的希臘語學者,也是聖地亞哥教團的首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