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第二部 致雷莫斯伯爵的獻詞》（

桑丘就任海島總督之前，堂吉訶德對他的勸告和其他深思熟慮的忠言

公爵夫婦見傷心嬤嬤那場把戲圓滿結束十分有趣，心裡真是暢快極了，決定把玩笑繼續開下去。這回的由頭更容易叫主僕二人信以為真。他們著手把應承下的海島交給桑丘，事先做了一番安排，囑咐僕人和下屬們如何說話行事。第二天，也就是喀拉圍賴鈕上天的次日，公爵吩咐桑丘打點行裝、穿戴停當，準備走馬上任，說是島上的臣民猶如久旱盼春雨，早就等著他去哩。桑丘行禮致謝，說道：

「我在天頂上看過地面，覺得它實在太小。從上面一下來，我先前急著當總督的心勁兒不由得冷了不少。想想看，掌管芥子粒大小的一塊地盤有什麼了不起？治理幾個像榛子那麼不起眼兒的小人兒有多大光彩和威風？我琢磨地上世間大不了也就是這麼回事了。要是大人您開恩給我哪怕小小一片天，就說是半萊瓜吧，那到了手是什麼滋味！世上最大的海島也沒法比。」

「你聽我說，桑丘老兄，」公爵回答，「我可不能掰開一塊天送人，哪怕只有指甲蓋那麼大呢！上帝才有資格給人這種恩典和獎賞。我能給的我才給你，就是這個海島：整齊、完美、圓圓的，還挺勻稱，土地特別肥沃多產。只要你多少用點心計兒，就能拿地上的錢財去換天上的福祉。」

「那好吧，」桑丘回答，「就是這個海島了！我盡量做個像樣的總督，管他小人怎麼搗鬼，我也得升上天堂。我倒不是攀高枝，著急想成個暴發戶。我不過是想嘗嘗當總督是什麼滋味。」

「桑丘呀，你一旦嘗到那種滋味，」公爵告訴他，「只怕這官職要叫你美得咂嘴舔舌！發號施令、人人聽命，沒有比這更自在的事了！我敢說，照眼下的情景，你主人肯定早晚能當上皇帝。到那時候，誰也甭想隨便奪去他的寶座。而且他會打心眼兒里感到懊悔，恨自己為什麼剛剛走運，白白荒廢了多少時光！」

「大人，」桑丘回答，「依我看，哪怕是吆喝一群牲口也是很自在的。」

「桑丘，我真想跟你一起入土，」公爵說，「你簡直什麼都懂！就這樣吧，記住，明天一到，你一定得去島上就任。今天下午他們會給你準備好合適的衣服，還有此行所需的一切東西。」

「他們給我準備什麼衣服都行，」桑丘回答，「不管穿什麼，我終歸還是桑丘·潘沙。」

「這倒也是真的。」公爵說，「不過，裝束總得跟官職相稱，要講個體面。法官穿軍裝，士兵穿教士袍，總不像樣吧？桑丘，你的穿戴最好是半文半武。在我給你的這個島上，槍杆子和筆杆子都需要，文武兼備嘛！」

「文墨的事情我可不太通，」桑丘回答，「我連字母還認不全呢！不過，只要把小孩課本上的耶穌十字架記在心裡，也就足夠當個好樣的總督了。要論武藝嘛，我什麼兵器都使得來。上帝指引，死也不怕了。」

「桑丘的記性這麼好，」公爵說，「那準是萬無一失。」

這時候堂吉訶德過來了，聽了兩人的話，知道桑丘很快就要走馬上任了。他徵得公爵同意，便拉起桑丘的手，領他去自己房間，打算進幾句忠言，教他如何當官。兩人一進屋，他隨手關上房門，幾乎是強拉硬拽地叫桑丘坐在他身邊，然後不慌不忙地開了口：

「我對上天真是有說不盡的感激，桑丘老兄。沒想到我還沒有遇到什麼好機會，你倒先走一步，碰到好運，洪福降臨了。你跟我辛苦了一場，我本來答應，一交好運就立即報償。如今我剛剛有了榮升的先兆，可你倒超越常規，搶先一步如願以償了。有的人又是賄賂、又是糾纏、起早貪黑、想方設法、四處哀告、沒完沒了，結果還是兩手空空，一無所獲。突然冒出另一個，自己還稀里糊塗呢，一下子就把人人巴望的官位和職務弄到手了。有句老話用在這裡倒挺合適：費盡心機，就看有沒有運氣。你呀，叫我看純粹是個傻瓜，可你既沒有起早貪黑，也沒有費勁兒張羅，就靠沾了遊俠騎士的光，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地當上了海島總督。桑丘呀，我說這些話，是叫你不要以為受此殊榮是理所當然。你一來應該感謝寬厚待萬物的上蒼，二來應該看到遊俠騎士這個行當所隱含的威力。你先把我剛說的這些話記在心裡，然後，小夥子，再仔細聽聽你眼前的加圖下面要說些什麼。他要給你忠告，為你導航引路。你就要投身到惡浪滾滾的大海里去了，他打算帶你駛進安全的港灣。要知道，仕途官場簡直就是一片風急浪大的無底汪洋。

「我的好兄弟，你首先應該敬畏上帝，這才是智慧的源泉。身為智者，你就會萬無一失。

「其次，你必須兩眼看住自己，盡量做到有自知之明，這可是世上最難辦到的事。掂量過自己，你就不會像跟老牛比個頭的青蛙那樣自我膨脹。不然的話，一想到自己在家鄉曾經轟過豬，你就會跟孔雀看到自個兒的丑腳丫似的惱羞成怒，胡作非為，不可收拾。」

「沒錯，」桑丘接茬說，「可那時候我還小。後來長大了一點，我就去轟鵝了，再也沒轟過豬。可我覺得這沒什麼要緊的，也不是所有當官的都生在王爺府。」

「沒錯，」堂吉訶德回答，「正因為如此，那些沒有名貴出身的高官更應該寬厚慈祥。只有謹慎行事，才能避免背後有人說三道四罵你。不管什麼身份，誰也難逃別人的非議。」

「桑丘，用不著忌諱你的低微身世，不要因為自己生在農家就自慚形穢。別人見你對此不羞於啟齒，也就不來羞辱你了。體體面面做一個卑微的賢人，那比狂傲的惡棍強多了。出身低賤者登上教廷的尊位和皇室的寶座，大有人在。我可以舉出無數的例子來證明這個確鑿的事實，就怕你聽膩味了。

「桑丘，你聽著，只要你崇尚美德，以行為端正為榮，就完全不必羨慕那些出身王公貴族的人們。血統來自祖上，品德自己修養；美德自有價值，血統哪能比擬。

「既然是這樣（而且肯定是這樣），一旦到了島上，碰上家鄉父老來看望你，千萬不要怠慢甚至攆走人家。相反地，倒是應該好好迎接、照看、款待。上天造出萬物，可不願它們任意受到踐踏；你這樣做，順應了和諧完美的天意，自然會得到上蒼的歡心。

「掌管公務的人也不能長久與家人分離，所以你說不定要把妻子接去同住。那你就必須開導她、教誨她，打磨她粗鄙的天性。要知道，英明總督的政績往往會葬送敗壞在粗俗愚蠢的女人手裡。

「還說不准你會喪偶，想靠官位攀一門更好的親事，千萬別娶那種女人，仗著你的權勢坑蒙拐騙，嘴裡說著不要不要，可手指著腦後的斗篷小帽。我老實對你講，法官的老婆不管拿人家什麼東西，當丈夫的死後到了上帝宮府都得償還四倍，那時候就別說自己生前並沒有欠債呀。

「絕對不能心血來潮任意判決；只有自作聰明的渾蛋才這麼干。」

「你要秉公執法；窮人的眼淚固然值得同情，可也不能忽略富人的申訴。不要管富人如何送禮許願、窮人怎麼苦苦哀求，你該做的就是查明真相。

「你當然應該而且必須公正無私，但也不能對罪犯過於嚴酷；執法如山固然可嘉，可與人為善更易揚名。寧因惻隱之心低垂權杖，也不為金錢財貨貪贓枉法。

「要是不巧趕上裁決你的某個仇人，你必須捐棄前嫌，據實宣判。事關他人，不要被一己的私情蒙住眼睛。一旦出現這種失誤，大多不可挽回；如想補救，必將損名又舍財。

「如果告狀的是個漂亮女人，既不要看她的眼淚，也不要聽她啜泣，只需細細聽取她的申訴；否則，她的淚水必將淹沒你的良知，她的嘆息也會扭曲你的公正。

「對於被判服刑的人不該惡言相辱；他獄中受苦已經夠倒霉了，何必再加上狠狠呵斥呢！

「要把所有歸你管轄的犯人都看作受制於我們人類惡劣本性的可憐蟲。你應該儘力而為，在不損害原告的前提下，慈悲為懷，寬厚對待。儘管上帝的稟性都同樣偉大，但在我們看來，憐憫比公正更光彩奪目。

「桑丘，只要按照這些道理和規矩辦事，你就會長命百歲、流芳千古、財寶無盡、幸福無邊；你將為兒女們攀上可心的親事，子子孫孫都將陞官晉爵；你會受到眾人愛戴，永享安康；你定會在歡度寧靜的晚年之後壽終正寢；屆時，你的重孫們將用他們幼嫩柔軟的小手把你的雙眼合上。

「話說到這裡，只是為你修鍊心性提供了依據。下面再聽聽你應該如何裝點外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