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紅衣神社(1)
第7章紅衣神社(1)
燈光暗下來,下人關門出去,整個屋子像一個黑暗的牢,他站在窗口,身上是一襲灰色的長衫,並未繫上腰帶,窗外的風吹進來將他的衣袍吹起,也吹起他沒有盤起的發,他臉上有悲愴之色,眉目清淡,就這麼仰首看著暗沉無月的天,手裡一枚女子配帶的珠環,指腹摩挲而過,漸漸握緊,指節泛白。
他又輾轉難眠了,頭又開始痛,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現在卻像舊疾複發,讓他痛苦不堪。
為什麼忽然之間又這麼想她?是因為她的祭日又快到了嗎?還是最近有什麼事讓他想到了她,然後一發不可收?
「卿卿。」他叫一了聲,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已不似原來的聲音。
「主人。」外面有人敲門。
他一怔,哀傷的眼頓時轉為冷利,那枚珠環放入懷中,道了聲:「是趙霖嗎?」
「是。」
「進來吧。」
門輕輕的推開,趙霖看看屋中漆黑,不敢發出太大聲音,也不敢再走進去,只是站在門口又叫了聲:「主人。」
然後看到屋裡亮起來,他抬起頭,看到主人一身素衣站在桌旁,旁邊是剛點亮的蠟燭,表情淡漠,就這麼看著他,他心裡無端的一寒,又速速低下頭去:「屬下來是與主人說那新任知縣的事。」
被喚作主人的男子雙手負在身後,應一聲:「他怎麼樣?」
趙霖的頭又往下低了低,很恭敬的說道:「屬下在那孔不二身邊觀察了兩月,他一天到晚除了玩就是玩,沒幹過一件正事,紅衣社的事他也不管不問,據屬下看,他根本對我們構不成危脅,我們可以放下心來,任他自生自滅了。」
男子沒有說話,半天才道:「你是覺得讓你待在他身邊太大材小用了?」
「不,不是。」趙霖忙否認。
「此人,」男人在桌邊坐下,「此人這兩個月的表現確實如你所說,沒有一點用,只是我想不通,既然沒有一點用,那皇帝派他來做什麼?還有,那處官驛,陸老二沒有殺了他,反而莫名的死了,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趙霖。」
「是。」
「他要麼如你所說真是個草包,要麼就是藏的太深,故意混淆我們的視聽。」
「主人的意思是…..。」
「他跟我們耗著,我卻沒時間陪他玩,他想井水不犯河水,我卻偏要處處找他茬。」男子淡漠的眼閃過一絲寒光,冷聲道。
做山陰縣的縣令,如果不生事的話,就過得很省事,百姓柴米油鹽這種事全都找紅衣社去了,根本不用孔不二操心,一句話,有紅衣社這個地土皇帝在,要縣令做什麼?
所以孔不二又開始了他紈跨子弟的生活,喝花酒,上賭館,京城時還會鬥蟋蟀,此間並不流行,便養了個鳥,走街竄巷的聽戲,當時崑腔在紹興已十分盛行,而崑腔多半路鄉隨俗編了很多頌揚紅衣社功德的戲,每每開場,總是引得一幫人來看,孔不二也會擠在裡面看熱鬧。
孔不二初到紹興時,一幫百姓都對他十分警惕,然而時間一長,看孔不二不過就是個不管事的昏官,那份警惕心裡也就放鬆下來,孔不二又與當地士紳一起喝了幾次花酒,聽了幾回戲,便越發如魚得水起來。
然而他何嘗忘記過皇帝讓他來此地的目的呢?對付一個人什麼最可怕?就是無懈可擊,讓你毫無把柄可抓,百姓沒有受苦,這山陰縣也沒有冤案,豐衣足食,一派富饒,而這全拜紅衣社所賜,他又該從何著手?如果像那謝懷青一般,貿貿然來個剿滅紅衣社,那他還能拎著鳥籠,走街竄巷,過得逍遙嗎?
「頭再低下一點,不然水全到脖子里了。」頭上有柔柔的聲音在說,一雙柔荑在孔不二的發間來回輕揉,孔不二很享受的閉上眼。
「娘子,我以後都不讓別人碰我的頭,只有你能碰,我的頭就給你了。」他伸出手抓住自己發間那隻滑膩的手,如是說。
「相公的頭還是相公的,妾身可不要,」抽回手,繼續替他揉了會兒頭皮,然後讓旁邊候著的丫頭把溫熱的水往孔不二的頭上澆,邊澆還邊問,「相公,會不會燙?」
孔不二隻是舒服的搖頭,感覺自家娘子的手輕柔的滑過自己的頭皮,輕輕的擰乾頭髮,然後又有手指軟若無骨的擦過他的耳朵,他睜眼,見陳薇正湊近他替他擦著耳朵上的水,不由心裡一動,伸手一扯,陳薇一時沒注意,被他一扯便跌坐在孔不二的腿上。
「娘子,親一下。」他湊上嘴。
陳薇忙推開他,想要站起來,口中道:「有人在呢。」
孔不二看看旁邊,不就有個丫頭候著,便揮著手,沖那丫頭道:「你先退下。」
丫頭捂著嘴偷笑著跑了。
「現在可以親了。」他又湊上去。
「可是我們是在外面。」陳薇糾著他的衣領。
「管他呢。」孔不二吻上去。
陳薇還想躲,這傢伙一頭一臉的水,照他平時這種親法,是整張臉都要親過去的,那不用多時,她剛畫的眉,剛點的唇不是一塌糊塗?不行啦,她正想推。
「咚,咚,咚。」衙門外忽然傳來擊鼓的聲音,孔不二一怔,停下來,道了聲,「那是什麼聲音?」
陳薇已聽出來那是什麼聲音,卻也覺得奇怪,道:「是,有人擊鼓鳴怨。」奇怪,這還是她來這山陰縣第一次聽到。
「擊鼓鳴怨?」孔不二一下子跳將起來,「你是說有人來我衙門擊鼓鳴怨?」不是有紅衣社主持大局嗎?一有冤情百姓喜歡跑去紅衣社在縣中的神社裡喊怨,什麼時候輪到他的縣衙了?
「相公不如出去看看。」
「對,出去看看。」總算有事做了,孔不二想也不想的奔出去。
「相公,你還穿著便服呢。」
手忙腳亂的換了官服,到大堂時卻見一男一女跪在堂前。
師爺趙霖已候在一旁,見孔不二裝模作樣的慢吞吞進堂來,等他在座位上坐穩才湊近輕聲耳語道:「大人,那婦人是要告那名男子姦汙了她,事情緊急,沒寫狀紙。」
按理該是有狀紙才可以接案審案,不然就是不合規矩,可孔不二本不懂這些,也不在乎這些,直接拍了驚堂木,道:「堂下何人喊怨,報上名來。」
只見那婦人哭哭啼啼道:「民婦夫家姓吳,是從外地來探望表姐的,今天到時表姐正好不在家中,隔壁劉二假裝好意讓我在他家等候我表姐回來,結果卻對民婦……」說著便嚶嚶哭起來。
旁邊的男子該就是劉二,一聽婦人這麼說忙嗑頭道:「冤枉啊,大人,是她剛進小人屋中就忽然撕破自己的衣服,大叫小人姦汙了她,小人可是連根指頭也沒碰他一下啊。」
旁邊的趙霖湊上來道:「這事可難判啊。」強姦這種事,就算捉姦在床,仍極難判斷是強迫還是自願,更何況兩人已在公堂之上,雖然那婦人真的是一身衣裙被撕破幾處,但也難說。且看你怎麼判?他不由得看了孔不二一眼,孔不二微微皺著眉。
「那個誰,」孔不二指指堂下兩人道,「這麼簡單的案子就不要找我了,不是有紅衣社,找紅衣社去自會有個公斷。」
趙霖有點想捂嘴偷笑,果然是個草包,竟然直接就說找紅衣社,主人還說要再看看,現在看來不用看了。
卻聽台下劉二道:「紅衣社判小的有罪,可小的沒做啊,所以小的來找大人你,大人你一定要還小的一個公道。」說著又不住嗑頭。
原來已經去過紅衣社了,孔不二摸著下巴。
此時,堂外圍了一群百姓來看熱鬧,一來是因為長這麼大還沒見過一個女子有勇氣喊怨說自己被強姦了,要知女子貞潔勝過性命,一般發生這種事暗自忍了就過去了,誰敢告到公堂之上,廣而告知,這以後怎麼做人?所以一定要看看熱鬧;二來,這新知縣上任以來還是第一次審案,還是這麼難審案子,且看他怎麼審。
孔不二怎麼不知道這些百姓來看些什麼熱鬧,而他方才確實說的實話,這案子其實很簡單。
而他的難題是審還是不審?
那劉二他是知道些的,光棍一條,無賴一個,因為鬧過幾次事,所以有些惡名,紅衣社判他有罪,也是沖著他的惡名,但今天的事,他卻不怎麼同意紅衣社的判決。
所以,審,一定與紅衣社判決相左,必定讓紅衣社對他關注起來,這樣他難免被動;不審,維持紅衣社的原判,反正那劉二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卻失了一次在百姓面前表現的機會,同時也是證明紅衣社不是萬能的機會。
審還是不審?
媽的,當然審,他正愁無處著手,不管堂前那婦人敢於告人強姦是否刻意?是否受紅衣社指使,老子審定了。
「那個,」他指指劉二道,「把你的上衣脫了。」
在場人都是不明所以。
「大人?」劉二當然更不知原因。
「讓你脫了不脫了。」孔不二不耐煩道。
劉二忙脫下上衣,一身白胖肥肉,外面百姓有人在笑。
孔不二又看著那婦人道:「吳氏,你說他姦汙你,是成還是沒成?」
婦人一怔,哭道:「民婦雖然拚命掙扎,無奈根本敵不過這畜生的蠻力,已經,已經被他姦汙了。」說完嚶嚶的哭起來。
「那你是今天被他姦汙的還是幾月前?」孔不二又問。
外面人都在笑,笑孔不二問得莫名其妙。
婦人也是一臉錯愕,但還是答道:「當然是今天,方才發生的事。」
「方才發生的事,還拼了命的掙扎,好,這可是你說的,吳氏,你且舉高手來讓本官看看。」
吳氏不明所以,舉起兩手,十指尖尖,留著微長的指甲,塗著丹蔻,很美的手。
而周圍同時都靜下來,不管是堂中之人還是堂外百性,雖然覺得孔不二實在荒唐,卻都想看看他下面想幹什麼。
百姓中有一人戴著斗笠,眼睛看著婦人將手舉起來,忽然意識到什麼,眉微皺了一下,又看向孔不二。
孔不二此時一雙眼極亮,看著吳氏的手道:「很美的手,」卻忽然猛拍了下驚堂木提高聲音道,「堂下吳氏你可知罪?」
吳氏一驚:「大人,民婦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不明白?我看你明白的很,」孔不二站起來,「其一,你一個婦人,陌生男人讓你到他家裡等,你就跟著去了,這不合常情,也不合禮制(古代,叔嫂,公媳都不能共處一室,何況是陌生男女),其二。」他乾脆走下堂來,直走到那吳氏面前。
「你說強姦,媽的,你互弄誰呢?」說著轉向旁邊的劉二,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劉二頓時臉色變了,忙搖頭,孔不二又湊上去說了幾句,然後站在一邊,似笑非笑的樣子看著他。
也不知他對劉二說了什麼,劉二臉一陣青,一陣白,似乎極為難,卻馬上下了決心,咬咬牙,忽然大吼一聲,就這麼光著上身朝吳氏撲過去,口中道:「你說老子姦汙了你,老子現在奸了你。」
吳氏完全沒想到劉二竟然朝她撲過來,整個人被他撲倒,以為他真要強姦她,尖叫一聲,想也沒想的伸手朝劉二臉上用力抓過去。
外面百姓看的目瞪口呆,趙霖也是傻住,好不容易反應過來正要命令衙役將劉二拉開,劉二卻自己站起來,臉上已多了兩道深深的抓痕。
「大家看看他的臉,再想想他原來的樣子,」孔不二「嘿嘿」的笑,將劉二扯到一干百姓面前,又轉頭對著吳氏道,「剛才他不過朝你撲過來,你就抓了他兩道,姦汙?剛剛發生,還行得逞了?各位方才可看到他臉上身上有什麼傷?」
吳氏頓時啞口無言,低頭瞪著自己的手,人還在不住發抖。
百姓也同時如夢初醒。
「原來是這樣,厲害啊,大人。」有人在喊。
「大人,英明。」又有人跟著喊。
孔不二不由得想哈哈大笑,有人在誇他英明,但是老爹說要斯文,要內斂,他於是板著臉,又坐回堂上去。
人群中戴斗笠的人微微將斗笠壓了壓,眼睛朝堂中還沒回過神的趙霖看了一眼,轉身無身無息的走了。
自從上次的公堂審案,百姓似乎覺得孔不二還是有一點縣太爺的樣子,所以最近來找他申冤的百姓便多起來,什麼長家裡短,芝麻綠豆的事,只要覺得紅衣社的判決不公就來縣衙擊鼓鳴冤,甚至有些人一開始就不找紅衣社,而是直接鬧上公堂。
雖然事務繁忙起來,但孔不二還是很得意的,他總算樹立了點威信。
天下著雨。
幾個本地的士紳請他喝花酒,因為玩樂的時間少了,總算逮到機會便一直喝到夜深。
快散時,孔不二離席去上茅房,很有些急,便半途朝著一個牆角解決了事。
剛尿到一半,耳邊似乎有虎虎風聲,他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個東西自他身後直飛過來,釘上牆角邊的木柱,「叮」的一聲。
他反射性的向後看,身後什麼人也沒有,這才又回過頭去,只見木柱上釘著一枚銅錢,而銅錢下是一張紙。
「媽的,給老子來這一招。」其實是有些怕的,自家老爹和老哥就是武功高手,從小看他們練武,自然知道能將一枚銅錢打進木頭裡,需要多大的力道。
他又往後看了看,才用力取下銅錢,打開那張紙看。
不過四個字:少管閑事。
「啥意思?」他抓著頭,猛然發現自己的褲子掉在地上了,忙拎起來,覺得背後有些發涼。
「少爺,我去問過了,這幾天沒人來告狀申冤,是因為之前來衙門告狀的幾個人門前的紅衣泥人,一夜間都碎了,大家都說那是紅衣神在生氣那些人對他的不虔誠,所以現在沒人敢來了。」下人到外面問了一圈,回來如實稟報。
「放屁!」孔不二本來枕著陳薇的腿躺著,一下子坐起來,「這紅衣社也欺人太甚。」
陳薇看著孔不二的樣子,看他在那邊破口大罵,猶豫著自己要不要賢淑一點勸他消消氣,卻又懶的說話,看他罵夠了,下人也出去了,才拿了茶端上去:「相公消消氣,喝口水。」聲音柔的不能再柔。
孔不二就算再大火氣,聽到這樣的聲音,氣也消了一半,又枕回陳薇的腿上,嘆道:「娘子,你說做個好官怎麼這麼難呢?」
陳薇眨著眼道:「沒有事煩不是很好,前兩天相公一直審案,我都怕相公累壞了。」後面半句當然是假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