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Volume.01
獻給我的摯友·澤田綱吉:
他幫助我建起榮光的城堡,
可以說是最好的工匠。
——giotto·vongo1a1
(選自《vongo1a家族史·1世》扉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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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6。
城市上空是沉澱的灰濁。
那不勒斯這一年的夏季總籠罩在這樣的煙灰與微雨中,整座城被近十年源源不斷矗立而起的工廠、煙囪、鐵路、機械產品給佔去了半邊壁壘,工業廢氣的黑霧緩緩升入空中,淅淅瀝瀝的銀絲斜斜灑下,彼此相逢,最終一道溶化於灰色的陰霾。
城市從此宛如新生,城市也從此陷落頹敗。
八月下旬,雨停,居住在城市中心的大多數貴族都收到了來自羅莉安·戈·拉赫曼子爵夫人的邀請函。
子爵夫人是一個美麗嫻靜的年輕女人,對藝術與音樂有著近乎虔誠的熱愛。他們來不及擁有兒女,拉赫曼子爵去世之後她一個人打理他們的古堡,她在古堡內種植了滿園的花卉,香料,和瓜果,開闢繪畫和音樂沙龍,大方展示她和丈夫在過去歲月中一起尋覓收藏的畫作,邀請技藝精湛的琴師演奏她喜愛的樂曲。她活得很好,沒有日漸憔悴,沒有自我哀憐,沒有枯萎,依照他們最後的約定,她活得很好。
邀請函里說道,她將在八月的最後一天,在位於梅格里斯島的蛋堡舉行一場小型油畫展覽及拍賣會。除了公國內名聲顯赫的貴族,她同樣邀請了幾位傑出的資本家,而進行拍賣的作品多為流浪畫家們託付予她售賣的作品,興許就是一次翻身仗,從此一夜成名。
所有畫作都保存得極好,沒有人提前見過,但隨著八月末的臨近,有傳言漸漸散播開來:將進行拍賣的畫中,有一幅肖蒙的作品。
「肖蒙」是這個畫家在每一幅作品右下角留下的落款,誰也不清楚這是否就是他的真名,也沒有多少人知曉這個人的姓氏,真實身份,或是行蹤。
「可肖蒙的畫不是他們的目標。他們真正要去爭奪的,是多年前突然出現,又憑空消失的『原石』。」
阿諾德的一錘定音,令原本對拍賣會興趣寥寥的戴蒙·斯佩多隻得回去從角落裡撿起被他丟擲一旁的邀請函,在八月三十一日這一天將自己打理得衣冠楚楚人模狗樣,以兩西西里公國的伯爵的身份赴約。
當然,戴蒙針對自己突然的回心轉意給出的理由是:
他要去保護蛋堡里藏著的那顆守護城堡的神奇蛋,不能讓某些俗人打破了它,而讓城堡毀滅!2
他表現出無比的真誠與正義,可遺憾的是,他解釋的對象阿諾德壓根兒不曾睬他。
蛋堡是那不勒斯城中最為古老的城堡。它在公元前1世紀時是一個羅馬富商的住宅,幾經變遷,經由幾大統治家族的手修建成為防禦性建築,到了1828年,它四周修築了泊船處,與海港毗鄰,水手漁夫來來往往,現在又停泊著幾艘從不久前大英帝國偷師建造的汽船,挺拔立於海上,遠處是碧藍遼闊的海平面,沒有被廢氣侵染的藍天,到處瀰漫有大海咸濕的氣息,構成最迷人的聖盧恰港的一隅。
夕陽方沉墜下去,夜很快來臨。夜色下的海港充滿恬靜與醞釀於暗處的洶湧。
黑夜中的蛋堡就像是守衛在港口的一座巨型壁壘。
為數眾多的展覽品盡數懸挂在底樓悠長的長廊中,打著恰到好處的黃光,光與影交匯之處,正是色彩凝重的一幅幅油畫。
66續續到來的客人都會在其間走動,細細觀賞,或嘖嘖讚歎,或發表評論,遇見熟人或想要變熟的人便湊上去一陣寒暄,聊日不落帝國的曼徹斯特,聊英格蘭銀行的信貸,又提及前一陣在蘇沃洛夫公爵力挽狂瀾下通過的《工廠法》和正在籌建中的皇家商業中心……最後感慨一聲不虛此行,面露留戀之色、在互相吹捧和故作謙虛的笑談中直上二樓,到貴賓沙龍里喝下午茶,聽音樂,歇息。
拍賣會開始前半小時,戴蒙·斯佩多伯爵終於慢悠悠地晃悠完整個長廊,品賞到最後一幅作品。最後一幅畫的跟前站了個人,始終微微仰著頭,目光如一注視,雖然穿著很有紳士氣度,這一點並不符合,可沉默的背影卻驚人的熟悉。
實在是太熟悉了。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你竟學會了變身。」戴蒙走上去,一手搭上青年的右肩,半截身子曖昧地傾靠在他背後,側首凝視他一如預想中的輪廓五官,在他左耳邊微笑著說道。
「……」
戴蒙問:「你這是變身成了什麼呀,我看看。」
青年無奈地拉回投注在油墨色彩間的目光,眉間有一瞬的蹙起,最後決定不與他計較些什麼了,轉身,將他煩人的爪子從肩頭嫌棄般地挪開,只有一句平淡的答案:「琴師。」
戴蒙假裝面色凝重,可是嘴角泄露的笑意出賣了他,「那我一會兒就去領略大師的技藝……」那青年抬手就是一肘子,輕輕擊中他肋下,「你不用去了。待會兒的拍賣會上,你等著吧,肖蒙的畫中興許有玄機。」
戴蒙:「?」
戴蒙:「他告訴你什麼了?肖蒙這小子,虧我擔心他的畫被扯進這樁事,晝夜兼程風塵僕僕歷經千辛萬苦……地趕來查探,他居然都瞞著我不說。」
青年:「放心,你有任務。」
戴蒙:「……」
青年:「待會兒拍賣會的時候,你注意下拍下肖蒙大作的人。然後靜觀其變,總會熱鬧起來的。」
戴蒙比了個ok手勢,轉身欲走前又問道:「直接幫他拍下來不是更方便么~真是。」
聽到這一句,青年立即滿意地露出溫和的微笑,這笑毫無侵略性,眉梢眼角全無年輕人的戾氣,卻讓戴蒙立時感到一股寒意正欲噴薄而發……他紳士般地也回以微笑,像是雲淡風輕地準備迎接一場暴風雨。
青年仰頭留意了下二樓的動靜,大部隊似乎正遷往設置在第三層的拍賣會場。「要開始了。」他示意戴蒙也可以跟隨大部隊一道走了,說:「肖蒙是這樣想的,考慮到你的財力問題和一貫的不著調,所以分配給你這一項更重要的任務,別讓他失望,盯牢些。」
於是戴蒙·斯佩多嗤笑一聲,無所謂地聳肩,風度翩翩、極具紳士涵養地離開長廊,沒有再回頭看過任何一眼。他還不想被氣瘋,他想象自己的腸胃擰絞在一塊兒,扭成一團破布的畫面,只得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青年則莞爾一笑,不知想到了什麼,眸光一沉。
回過頭再次凝視起先前在觀賞的那一幅畫。那眼神像是在品鑒一幀曠世之作般,無法言說的安靜深邃。
足足五分鐘之後,他旋身離開那裡,走上二樓。
二樓的布置在這一個月期間被拉赫曼子爵夫人改造過,開闢出讀書、音樂、藝術、皇家等幾間沙龍,巧妙利用異域東方風情的屏風隔開,每一間都有各自不同的風格韻味。
比如東南角的音樂沙龍,子爵夫人從自家古堡中搬來路易十四扶椅,法蘭西進口的玫紅布藝,中間玻璃小圓茶几上擺了一窄口瓷瓶,梅枝成雙,還擱了一套梅森瓷器的茶具。地上鋪了巨大的羊毛地毯,花紋瑰麗精巧,牆體貼著和沙龍同色系同風格的印花壁紙。在這個季節,古老滄桑的壁爐只能淪為裝飾品,壁台上一左一右同樣放著隨意而精緻的插花,都是東方人所推崇的意象,一旁懸挂有巨大的西洋油畫,幾乎佔據了整塊牆面。
青年走進沙龍,徑直走向擺在幾張扶椅後方的一架黑色復古三角鋼琴,來自奧地利的貝森朵夫品牌,他坐下來,翻開琴蓋,右手觸上鍵盤,一連串音符頓時行雲流水般滑過,音色清亮優雅,宛如潺潺澗溪。
他沒有忘記這一次得以混進來的身份,對唯一還留在沙龍里,坐在扶椅上背對著他安靜喝著咖啡的人問道:「晚上好先生。想聽什麼樣的曲子?」
那人原本一直沒有發出聲音,看到青年走進來也不曾動過聲色,始終都是沉默。被這樣問的時候,那人剛淺淺喝了一口咖啡,手中的瓷杯擱滯在半空,喉間剛被苦澀的液體浸潤過,因而發聲時也顯得有些低沉,不過意料之中,是個頗為年輕的男子。
「……」那人嘴唇翕動,「《b小調彌撒曲》。」
話落,音符立刻從青年指尖下流泄而出,將音樂教父巴赫的名曲娓娓道來。
他許久沒有觸摸琴鍵,戴蒙·斯佩多自然不會了解他的彈奏水平,有那種反應也不足為奇。青年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尖在黑白鍵上靈活地跳躍遊走,打小就經常被人誇獎說是天生就該彈琴的料。
為了這一天,他特地跑去琴房練習,重新找回手感,這才被拉赫曼子爵夫人親自面試通過。
最後的休止符落定,樂曲終了。
青年抬手將琴蓋合上,側身以左手手肘支靠住下顎,嘴角微微上揚。海洋般的眸中一點光芒乍現,隱匿在額際垂落的幾綹金髮之下,神情中頗有深意,注視那人安然自若的背影。
然而,對方顯然並沒有體會到所謂「如坐針氈」的感受,任由金髮的青年在他身後明目張胆、肆無忌憚地打量,猜測和觀察,一個人喝著咖啡,靜默,沉寂,如果不是他偶爾拿起銀勺攪拌的動作,一定會被認為是一座永久凝固的雕塑。
從外衣口袋掏出一枚懷錶,表蓋「咯」一下打開,青年輕輕吁出一口氣,「先生,不早了哦?——拍賣會已經開始了。」
「咯嗒——」
合上懷錶的同時虛起眼眸,停頓有兩三秒之後,他才一字一頓道:
「還是說,先生你的目·標·十·分·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