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Volume.23
vo1ume.23
聖伊登街,屬於威尼斯的城中之城。
威尼斯是座令人一見鍾情的城市。作家和詩人們總不吝嗇於將目光和筆墨投注到這座獨一無二的水上城邦,這種情況從14世紀,詩人彼特拉克在離開水城時留下了他的手稿開始。
然而因極致的、夢幻的美麗,溢美浮飾之外,筆鋒轉向威尼斯的倒影,他們將貫穿威尼斯的,迷宮般的大小運河與河道賦予比喻,他們眼中看到了浮華揭去后掩匿的臭水溝,城市的逼仄,骯髒污穢,威尼斯人的利欲熏心,第一眼的愛慕與讚美在搖擺后變成了諷刺性十足的厭惡和詰難。
如果說柔美與水色是這塊水晶魔石的浪漫表象,那麼聖伊登街便可以說是威尼斯的里世界,是生長在美麗背後的毒瘤,致命的毒素會在指尖撫觸的一瞬間侵入神經纖維,輕易將人俘虜去。
文學旅行家托馬斯·科里亞特的《科里亞特莽言》中描繪的,威尼斯浪漫與妖嬈的雙重鏡面,可以說是這座水上城邦最為妥切的形象。
是的,聖伊登街在許多人心目中,即是威尼斯妖嬈的倒影。
花街的夜晚充斥著濃郁的誘惑氣息,酒香,檀香氣,和發酵的荷爾蒙味道。在白天,它的可看性只在於糅雜了各種異域風情的建築物,和穿梭於威尼斯的任何街巷沒有差異。
西洋鐘面上哥特體羅馬數字扭曲,鏤空花針背後齒輪咬合,伴隨細弱的聲響,指針緩緩移動。
三兩隻流浪貓弓著貓背踮腳從橋墩躍上石板路,姿態伸展,落地時悄無聲息,很快躥入迷宮般的小徑里,就像冬日晨間氤氳著水霧的水城,溫潤闃寂,飄雨不知不覺靡靡灑落,彷彿可以清晰地聽見水聲潺潺,從時光之河中流動過的痕迹。
曲徑深處,琴房裡傳來時斷時續,悠揚的鋼琴聲,指法聽來不太熟練,是在練習李斯特的作品《日內瓦之鐘》,鐘塔鳴音在琴鍵下,與現實中若隱若現。
清晨六點。
青年拎著手提箱來到聖伊登街。街上沒有嘈雜的聲響,花街還未褪露出原本面目,早春似暖未暖,大約零上四、五度的氣溫,石板路上青苔還結著霜凍,水汽潮濕。
幾隻野貓細聲叫喚,聲聲綿長,其中一隻躍上了建築高處的雕花窗檯,受不了野貓叫/春的女人睡眼惺忪,被惹毛了般煩躁地推開窗,臉上褪去濃抹后的素顏泛出病態的蒼白和眼底的青色,分明是帶妝熬夜折騰出來的憔悴。女人隨手抄來足夠長度的工具就彎腰探身出來趕貓。叫/春的野貓凄厲鳴叫一聲,咻一下登時躥逃躍離,女人揪著亂糟糟的卷長發「嗙」一聲大力關上窗。差點沒嚇了褐發青年狠狠一跳。
聖伊登街主樓中住著花街主人。花街主人十分鐘情於各類西洋鐘錶,還有就是來自天朝上國的水墨山水畫。鋥亮的黃銅燈上火光未點,地上羊毛地毯溫厚,主樓長廊里的裝飾維持著巴洛克風格的鑲金刻花,扶壁上雕刻栩栩如生。在這裡見不到威尼斯聞名於世的、柔暖得彷彿可以親手觸摸到畫中空氣的西洋畫。取而代之,貼著碎花牆紙的牆壁上,一盞盞煤油燈下俱是花街主人私人收藏的水墨畫,落筆與著墨寫意風流,意蘊瀟洒悠遠。長廊的盡頭擱著一西洋座鐘,金絲鑲嵌,線條流暢,古老的舊擦色篤厚而沉靜。一眼便知內部機械設計的精緻。
穿過鏡廳后,無人阻攔地來到花街主人所在的會客廳。
法蘭西路易十六風沙龍軟榻前,一簾茜紅的迤邐帷幕長長墜下,以漫不經心的姿態擋去了大片的內室景象。從門口位置側向看去,只隱約瞧得見一隻白凈的手,骨節纖長,肌膚白膩好似泛著象牙白的光。生得漂亮的手指間夾著根紫檀木煙管,每片薄薄的指甲蓋上都塗染了鮮紅的染料,好似在夜色中盛烈燃燒的火色鳳仙花瓣,第一秒看去時是觸目驚心的穠艷。
女子注意到有貴客來臨,在吞雲吐霧的迷離間彎起唇角,「好像這是第一次,在這種環境下見到您呢。」
沉寂的空氣中,她的嗓音也好像被煙草熏陶得有些失真,在平素的清寒冷冽中透出了點磁磁啞的意味。隨後她伸手用煙桿磕了磕桌角,輕輕地笑出聲來:
「一直認為您是我在這世上看到過最適合『清雋』這個詞的男性,不曾料想到,您也會來到這般紙醉金迷的酴醾地方來啊。」
她抬手隨意攏起簾幕束緊,邀來客入座沙龍,自己入座后拈了根銀針撥弄在被火星舔舐的煙草,灰白的霧拂過她精緻的側臉,輕喃一樣的嗓音里竟好似埋藏了歲月的沉澱,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隨風遠去的滄桑。
她身上是設計再簡潔不過的白色衣裙,裙角綿延至腰處綉了大朵的鳳仙花瓣,鯨鬚穿線,裙擺因閑適的坐姿曳地,舉手投足間的風情皆是威尼斯最為柔暖的畫。
她心上經年難愈的傷疤,即便無法埋葬,也由她親手悄然藏起。
細鳳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正如威尼斯無法捉摸的雙面,雖將如夢似幻的美好披露在外,卻也總掛著高深莫測的笑意。一雙手,一根矜貴的煙管,一條花街,一身清高。
等似嘲非嘲的開場白過去了,細鳳才緩緩收起了臉孔上現出的笑意。她看向始終像是在傾聽老友的羅嗦埋怨般,緘默淺笑的褐發青年。
珍珠母貝材質的噴嘴裡騰起縷縷白霧,遮住了面前公爵近年來愈發沉靜的面容,細鳳淡淡地說道:「那玩意兒還好好的待在這條街里,請放心。聽說肖蒙的畫被傳出藏有原石秘密了?」
英諾森點頭:「是的。肖蒙證實了是愷撒·珀爾修斯放出的消息。」
細鳳笑了:「這孩子就是不想讓你省心呀。不過就我這裡的情報了解到,好像他的初衷被扭改了。黑手黨的人怎麼改去追殺一個無辜人士了……這點我到現在都還沒弄清楚呢。」
英諾森抬眼,驀地就點燃了指尖的金紅火焰,火光蜿蜒,恰好勾亮他看似漠然的臉孔,星點光芒落上眼睫毛,在眼底抹開半弧形的灰影。
「因為這個。」頓了頓,細鳳訝異地挑眉,英諾森繼續陳述下去,「這個能力我很少用。愷撒他自然不清楚這點,因此不在原因之內。giotto他……就是那個代替我被黑手黨追殺的彭格列自衛團首領,在那次有肖蒙的畫的拍賣會後恰巧與我在一起,加上我們長相上有些相似,趕來奪畫的黑手黨們只遠遠看到有人燒了畫,黑夜海港之畔根本辨不清是誰所為。你知道我並不常露面,那天還刻意戴了禮帽……而giotto倒是在黑手黨中間有人認識,或許是這個原因,就這樣被盯上了。」
「在拍賣會之後他……替我背了黑鍋,遭遇了連番追殺,孤立無援之下只好也動用了死氣之炎——沒錯,就是和我剛才展示的相同的火焰。」
細鳳不知暗裡開始思忖什麼:「……原來是這樣。」
英諾森聽出她未盡的語意中含著疑惑,只吁出口氣,撇下眼,稍稍簡單地解答:「或許是因為我們祖上有血緣的淵源吧。你知道一些奇怪的能力,總是在被斷斷續續地流傳下來。」
「噢。」隔開許久后細鳳才再抽了口煙,「所以呢,那個giotto的身份不是很明了化么,剛才你也說過你這能力愷撒並不曾見過,他該是清楚事態沒能如他所希望的那樣進行下去的。愷撒他也就任由這誤會繼續下去?」
「這個問題,肖蒙也提出過。」英諾森與細鳳對視,「當時我沒能給出答案,因為我也無從知曉。」
「您這次遠道而來威尼斯的目的,就是與這事有關吧。」細鳳從他的眼神中下了定論。
「我收到了一封匿名信的邀請。」英諾森頷首以示意她說得不錯,「雖說匿名,但他的字跡我曾經看到過,是愷撒寄來的。」
他將手提箱內完整保留的信取出來,拆開信封,展開那張只短短書寫了兩行的信紙。
這個人的字跡就像他本身那樣,每一個字母都鋒利似刀。
『敬啟蘇沃洛夫公爵:
十分期待您能來到水城威尼斯一聚。隨信附有火車票,1月29日,聖伊登街35號恭候大駕。』
「……」細鳳辨認過信上的字體,染著蔻丹的指甲劃過信尾筆畫的截止,薄唇微微咧開,「確實,是那孩子的字跡。他究竟是想做什麼呢,如此大動干戈。明明與你並沒有結下什麼仇怨。」
英諾森苦笑,細鳳將信交還到他手上,他搖了搖頭:「這點我同肖蒙說過。愷撒他是預料到了我的反應,才這樣大膽撒網的。他自然有他的目的在,並且料定了,英諾森·蘇沃洛夫不會放任不管,必定會及時毀去那幅繪有你半幅肖像的油畫。——或許我能夠猜到他利用那幅畫來散播原石消息,然後令我無法僅作為旁觀者的原因:他是想試探我的深淺。」
細鳳簡直哭笑不得:「這確實是個像樣的理由,是他會做出來的事情。」
「至於更深一點的目的,我想這得在我見過他之後才能得到解答了。雖然我大致也能猜測出些許。」英諾森折起那張信紙,娓娓道來自己另一個猜測:
「另外,我還想從他口中問出,分明是知道giotto替英諾森背了黑鍋還放任不管的他……是不是有特別的緣由在。或許你說的與愷撒結有仇怨的,是giotto也並未可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