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Volume.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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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沢田啊~」
肖蒙·亞力克西斯是流浪之子。他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牽挂,背上他的畫袋,孑然一身,踽踽獨行,何處是他不能去到的。所以英諾森並沒有想到,肖蒙他會那麼快又回到威尼斯,這個生養他的地方。
肖蒙隨性慣了,在河道旁下堤壩的台階上一坐,英諾森在他身旁跟著坐下。那年他救出細鳳,將她送來威尼斯時第一次遇見肖蒙,他的腦袋裡殘存著太多記憶,在見到肖蒙的那一瞬間,他便知道只有這個人是可以的。彩虹大空尤尼曾經對他說過,沢田綱吉和白蘭·傑索某種意義上是十分相似的,他承認這一點,但毫無疑問,相比白蘭,百餘年前的肖蒙同他可謂更接近些。
沢田。在這個時代,在當下,只有肖蒙知道這個名字,也只有他會這樣喚他。並且,他亦時刻謹記恪守著和他的約定,對外緘口不提這個秘密。
這樣一來,直到最後的最後。總還是有那麼一個人,他知道沢田綱吉曾經存在於這一段歷史。
肖蒙伸手去搗水,弄得手都濕透了,沾上的蘿蔔泥洗去,但臉頰邊沾上的那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反正英諾森也沒有提醒他。
他今日並不是特意來找肖蒙的——懷錶走針總是慢上了那麼幾分,趁著早起他便抽空出門,不想路過雕金店時看到了那個埋頭弓背的熟悉背影。聽肖蒙說起他才知道,原來他正在店裡做學徒。
英諾森疑惑:「難道拉赫曼夫人她沒有將那幅畫拍賣后的分成交給你嗎?」
肖蒙:「拉赫曼夫人第一時間就交給我了,可以放心~」
英諾森:「那你怎麼……」
肖蒙知道他好奇自己怎地平白無故出來做工。流浪畫家流浪畫家,沒有足夠的資金,就只能靠自己的雙腿行走,但游經的範圍便極其有限了。肖蒙早早闖出了名頭,縱然人們不知他的模樣,但依靠出色的作品,他的足跡得以不斷延展出去,抵達遙遠的異國他鄉,那是彷彿沒有盡頭的遼闊世界。
他也不打算隱瞞:「最近的幾筆款項我都一分沒動呢~小沢田不是缺少資金?以後需要用到的地方還很多,總是得未雨綢繆的。」
英諾森側頭,深深看他一眼。末了嘆息,「謝謝你,肖蒙。」
肖蒙去向雕金師老頭請了會兒小假,就這樣也被老頭陰陽怪氣地譏誚諷刺,肖蒙笑眯眯地沖他揮了揮手告別,就跟著英諾森一溜煙跑掉了。
在鐘錶店檢查了一番,鐘錶匠替英諾森的懷錶重新塗了層油,問題得以解決。鐘錶匠師傅捏著手帕將修整后的懷錶遞還給褐發青年。作為一名老工匠,他接手過各種各樣的鐘錶,為人格外熱心,不經意就多問了一句:「表蓋里沒有刻字?」
很多人都喜歡在表蓋里側雕刻上那麼幾個字,或箴言,或是重要的人的名字,或有著什麼意義的字母、句子,可像這樣光禿禿的,倒是不太多見。
英諾森垂下眼帘,順著他的話語視線落到漆色斑駁的表蓋,卻是牛頭不對馬嘴:「師傅不如幫我重新漆下顏色吧。」說著又將到了手中的懷錶再推了回去。
老師傅有點愣,釋然地笑笑,「好,請稍等。」
手藝人靠自己靈巧的雙手吃飯,技巧嫻熟精湛得令人咋舌,在這個時代,要麼付出體力,要麼付出手藝,僅靠腦力存活,那是連資本家都無法做到的事。等得一時半刻,英諾森出門的目的已經達成,將外表完好如新的懷錶重新收納入風衣衣袋,這就同肖蒙離開了鐘錶店。
也就在那大約五分鐘以後的事,從另一個方向走來一個人影,那是個長相堅毅英俊的中年男人,身形高挑挺拔,邁開長腿上了台階,踏入規模不大的鐘錶店。那老師傅停下手裡的細活,眼神微微上抬,隨即又撇了回去:「回來了啊。」
那男人「嗯」了一聲,嗓音沉厚,彷彿含著股什麼難以言喻的質感。
「只是小毛病,很快就修好了。這是報酬。」他從口袋裡掏出修理好鐘錶機芯後顧客支付的錢幣,手掌一松,錢幣丁零噹啷全數撒在了柜子上。
老師傅一副很滿意的神色,突然懊惱地叫嚷,不輕不重拍了下髮際線後退的腦殼:「糟糕,我煙癮犯了……嘿!狄蘭夥計!你先來幫著修理,這樽座鐘客人下午就要的!」
隨後再顧不上男人的反應,趕忙去找他的煙袋,翻出前些天剛買的想嘗試一下的新品種煙葉。
被稱作「狄蘭」的男人一邊摘去手套,一邊繞過櫃檯走入工作間:「行。」
雕金師老頭善心大發留英諾森用了一盒工作餐,嘴上依然滿腹牢騷地朝無辜的肖蒙吐。肖蒙大約是習慣成自然了,一張總是掛著微笑的面孔就四兩撥千斤輕描淡寫地應付了過去。
午後光線柔暖,照射在身上勾起深藏在骨子裡的慵懶,肖蒙打了無數個長長的哈欠,手上一個打滑,又一顆光榮犧牲的蘿蔔,一旁坐著被老頭一錘定音拉來臨時充當監督角色的英諾森,手指屈起墊在下頜,他偏著腦袋感到好笑地頻頻搖頭,頗有些不忍心再看的意味。
可就算蘿蔔再凄慘,肖蒙還是義無返顧地拿刻刀繼續糟蹋下去。他賣力地摳出一個小孔,雖然那孔形狀怪異,神色無比認真。這樣一來,從他嘴唇中冒出來的話倒多出了幾分心不在焉的感覺。
「你現在住哪裡?」
英諾森下頜微微抬高,離開支撐的手指些許:「羅西旅館。」
「不遠嘛~有空我來找你玩吧。」
「行。不過我很有可能不在。」
肖蒙剜去蘿蔔泥的刻刀尖一頓,「……也是~馬上該忙起來啦。」
彼此知根知底,也便不再多說下去。英諾森重新支起下頜,背後靠著變灰的牆,以放鬆的姿態細細端詳起肖蒙的側面剪影。光點如影隨形,閃爍著斑駁而稀疏的光芒,以及一旁粼粼的水光反射上來,在柔和明亮的光柱中,有彌細塵埃恣意旋轉飛舞。
英諾森一直覺得肖蒙的側臉很漂亮,輪廓、五官與氣質使然,目光寸寸描摹下來,十足的賞心悅目。然而英諾森也始終認為,當執起畫筆,挺直了脊背,在寫生對象與畫布間來回比對的視線肅淡而認真,雖然波瀾不起,卻透著股常人辨不分明的熱忱、衷愛,與虔誠,這個時候的肖蒙才真正令人挪不開眼。
這個男人的側顏這樣極富魅力,是任何辭彙都難以言喻的。
可偏偏,英諾森生不出那種想要親手將之畫下來的衝動。
而giotto,他之前根本見不到他。他以為他的臉孔早該在記憶中生鏽,或者在他重生到這個時代的瞬間就被時光洪流碾磨成碎片,足夠了,模模糊糊惦念著那張臉孔五六十年,真的已經是太過漫長了,會厭倦的。
可是他非但沒能如願一寸寸將它忘卻,隨著年歲重新開始計數成長,竟愈發鐫刻得清晰起來。分分鐘,時時刻刻,揮之不去地盤桓在腦海中擾亂他的思緒,彷彿生生死死都擺脫不得。這個時候他才不得不承認,有關這個男人的一切,在那麼多年不得相見的執念中,都幻化成了劇烈的毒素,完完全全融入了他滾燙的血液和骨髓,這毒比絕症來得更可怕,只要靈魂不滅,就毫無辦法拯救。
至少,還可以畫下來。
這樣未嘗不是一種相逢的方式,和始終存活在記憶中的那個人。
giotto望過來寵溺的眼神。
giotto發高燒了,有些虛弱地、逞強地微微勾起唇角。
giotto不開心時格外嚴肅,不辨喜怒的神態。
giotto晨起讀報時戴上金絲邊眼鏡,恬靜安寧的側臉。
giotto在黑暗中眸光發亮,額頭蒙汗,恨不得與他靈肉相融的緊密擁抱。
giotto在午後仰面躺在陽光底下,低斂著的濃密睫毛上沾染了陽光的塵埃,投下灰色的剪影。
畫……對了,畫冊……英諾森迷迷糊糊中開始掙紮起來,猝然掀開眼皮。他眨眨眼,一時間有些分辨不出現實和詩化的夢境。從模糊到清晰的視野中鑽入白髮青年低頭鑽研、如一張拉滿的弓般略略屈起的脊背。肖蒙聽見身後隱約有動靜,略一回頭,果然見到陷入熟睡的褐發青年在醒來后頗為痛苦地揉了揉酸痛的後頸肌肉。
「小沢田你終於醒了~」
英諾森緊緊閉了會兒眼,等待太陽穴那一陣疼痛過去,開口時聲音沙啞:「什麼時候了……」
肖蒙示意他抬頭看,「看天色就知道。嗯……快傍晚了吧~」
英諾森:「糟糕。你怎麼不叫醒我?」視線落到肖蒙手裡的玩意兒,他頓時醒悟,「對了你太投入了所以也……」
肖蒙彷彿神色得意。從落日倒下濃稠的酒色,溢滿了遠去的瀲灧河水,黃昏漸深,曲曲折折的光輝撒在肖蒙依然是笑眯眯的、半側回頭的臉孔上。
……他現在是很認真的。英諾森去按眉弓的動作不由停下,等待肖蒙接下來的話語。
「小沢田。」
見到肖蒙原本不在計劃之內。
肖蒙盯著他的眼睛,「有時候我覺得小沢田就像一隻鴕鳥,你看似一直在往前走著,實際上卻是裹足不前。」
早上向giotto說明的時候,只是說了想出門修一下懷錶,很快就能回去。
「小沢田應該是有事壓抑在心裡的吧,很多很多的事,那些你不會告訴我,我也不願去問的細節。我雖然聽你說了你的故事,自認還算了解你,可是也知道我的作用微不足道。我只是你選擇逃避的一處港口,不覺得累嗎?看似平靜的海平面下,實際波濤澎湃,被極度壓制著即將暴發的潮水。」
giotto提起昨晚仍未歸還的畫冊,等修完表回去的時候請他接收一下。
「我……」英諾森發現自己啞口無言。
「呼~……」肖蒙輕聲長長吐息,眼神牢牢攫住英諾森的,最後,他做出了最簡潔的結論。
「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不可能永久不去面對。不是有人在等你么,快回去吧~小沢田。」
他也知道自己常常會自欺欺人。那些謊言由他這個不擅說謊的人創造出來,保鮮期一旦過去,赤/裸裸地就被他人簡單揭露開來。
譬如他曾對著無人的空氣說的「我恨你」。
譬如他一直想讓自己堅持相信的「你只是英諾森·蘇沃洛夫,別無其他」。
譬如那句「我早就在日復一日中厭倦了,等待這種事」。
……
比和giotto約定的遲到了漫長的一天,英諾森步履急促地從肖蒙那裡回來,房間里四下無人,giotto人不在。
他去找g,也沒有找到。去詢問旅店前櫃的年輕小夥子,對方答深紅髮色臉上有荊棘刺青的年輕男人中午時出去了。至於金色頭髮的青年,他沒有看到,應該是之前就出去了的,可惜沒有多加註意,所以無法確定。
如果要去找的話就像只無頭蒼蠅在亂飛,思索無果之下,英諾森決定先回房等待。
他感到焦躁。坐在床邊低著頭顱,五指張開卡入發中,額發被掌心撩撥起,瑣碎地彎垂下來。
時間緩慢流逝,直到大腦開始昏沉,臉頰升溫至滾燙,他才意識到不好。
英諾森輕微的感冒終於在一天之後,猝然嚴重到了發燒的地步。五感全都在這層意識冒出來后瞬間變得遲緩,所以門扉在「吱呀」聲后被輕輕推開的聲音,他並沒有注意到。以至於當低下的視線里突然出現了工裝褲下有力的小腿和皮鞋時,他腦子一時轉不過彎,某種一直以來深深盤踞的警惕驟然浮現,在來人的手兀的伸來扳住他下頜的剎那,他抬起眸的同時揚手欲一拳朝斜上方揍過去——
giotto接住他一下子軟下來的拳頭,維持著這彆扭可笑的姿態:「是我。」
英諾森:「……」
一秒后愣著神,沒頭沒腦地重複:「是你啊。」
giotto放掉英諾森的拳頭,因此空出只手來,沿他的臉孔往上走。
英諾森感到微癢,「呵呵」低笑,giotto察覺掌下滾燙皮膚似有顫抖,大概是與那笑的共鳴。他垂下眼帘,掌心游弋到他的額頭,牢牢貼住。「好燙。你發燒了。」
英諾森抬手,圈住giotto的手腕。調整著扭轉了轉,才緩緩按住:「所以你的手摸起來才那麼燙嗎……」
giotto沒有再理睬他。他突然抽離開手,熟悉的溫度一瞬成了抓不到的空氣,孤獨的深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取走,他不再溺水也不再缺氧,可剩下的也是無邊無際的虛空。
他放任自己,跟隨開始渙散的意識闔上沉重的眼皮。
giotto在打了盆熱水,將毛巾弄濕了回來后,看到英諾森已歪斜著身軀躺在床上,右手小臂擱在額頭,掩住了他的雙眼。嘴唇微啟,喘息的聲音是病中的粗重與不順暢。
giotto極有耐心地替他拭去臉上、脖頸中的濕汗,解開扣子艱難地替他褪去大衣,他穿的不多,最裡頭是一件貼身裡衣,僅有的三顆扣子被他不加猶豫地全數解去,他凸起的鎖骨上亦是蒙著一層細汗,他都替他一一擦拭清爽,免得他病情加重,睡眠難受。
這樣看起來他真的很瘦,身上沒什麼肉感,鎖骨的輪廓與中間的凹陷都很深很深。
giotto在外面奔波了幾乎一整天,因為他擔心英諾森遇上了什麼意外,他不能杜絕心裡頭冒出某種不太好的想法,這座城市太美了,美得虛幻,足以蒙蔽雙眼從而忘卻它背後潛藏的危機。
他是代表彭格列來和加百羅涅進行結盟的,其它黑手黨家族不會善罷甘休。還有那張通緝令,雖然他至今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可他相信其中必有他還未猜到的隱情。有人將英諾森當做他追捕,這種可能性並非不存在。
抱著失望的情緒回來,原本如果英諾森依然不在的話,已經做好了通宵尋找的準備。
幸運的是,在踏入旅館的時候,前櫃的小夥子一見到他,就向他提起說英諾森先生在找他,那個時候他第一反應不是其他,不是喜悅亦不是惱怒,而是躁動不安的心平靜下來的「太好了」。
做完這一切后,他仍是不太放心,熄滅了煤油燈,脫去衣服跟著躺進被子里。月光朦朧,褐發青年露出的額頭潔白泛光,抵在距giotto下巴五厘米外的位置,他睡著時的姿態依然是這樣沒有安全感的微蜷。
總是在不經意間接觸到的軀體滾燙,像是就要燒起火苗來了。
抱著這樣的想法,giotto在不知不覺中睡去。
可是累極了睡著的giotto不知道,意識夾在模糊與清晰中的英諾森,他反而不認為如此。
對於他而言,在夜色中近在咫尺的giotto的呼吸,giotto的體溫,giotto的皮膚,才是真正發了酵的滾燙滾燙,隔開一段距離也能燙著烙入他的靈魂。他戰戰兢兢地想要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又恐懼被那劇烈的高溫灼傷。
他毫無理由地相信,一旦肌膚毫無隔閡地相觸,他就會在霎那被焚燒成灰燼。
那就……化成飛灰吧。只任性這一次。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