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寒聲斷續促織鳴
第二十九章寒聲斷續促織鳴
老十手裡小心翼翼地捧著個澄漿泥蛐蛐兒罐,眉飛色舞地炫耀道:「這個可是爺的命根子。知道從哪兒來的么?老舅舅給爺特地送進宮裡來的!這可不是普通的蛐蛐兒,這是『黑頭將軍』,是蛐蛐兒里最善斗的。」說著,他稍稍掀開蓋子,露出個小邊兒來,伸給老九和十四看,「脖子粗毛糙,頭圓牙大,這可是……」
胤禟笑著插道:「物似主人!你不也脖子粗毛糙,頭圓牙大么?」
老十對著胤禟使了一記眼刀,「去去去,就知道埋汰爺!小爺這蛐蛐兒,叫做黑麻頭!你們……你們不是時興說什麼……戰鬥宣言么……」他看著勇者和十四,雄赳赳氣昂昂地喊道,「黑麻頭,爺的命根子,必勝!」
胤禟抿著唇,蹲在地上,大大方方地掀開自己的罐子,平聲道:「我這隻有個雅名兒,叫做長促長織。長促長織雖不是黑頭將軍,可它從永定河西邊的雲崗來,那兒的蛐蛐兒可是出了名的厲害。什麼黑麻頭,俗不可耐。長促長織,定然長勝長生。」
十四有些猶豫,跟個小可憐兒似的蹲在地上,雙手捧著自己的小瓷罐兒。
老十和老九的罐子那都是澄漿泥的罐子,和澄漿泥相比,十四的陶瓷可就落了下乘。老十的蛐蛐兒是有「黑頭將軍」之稱的墨蛉,兇猛好鬥,老九的蛐蛐兒產自雲崗,鐵齒銅牙,可十四的蛐蛐兒是他自己在宮裡鑽草叢尋摸來的,倒也贏過小太監幾場,可是如今要和老十、老九的「名將」比,十四很是忐忑。
老十擠了擠眼,沖著十四樂,「彆扭扭捏捏的,比坤貞還像個小閨女。你之前不是吹的挺厲害的嘛,快把你那『蛐蛐兒大將軍』拿出來,使勁兒顯擺顯擺。」
老九續道:「你若贏了,十哥便把你一直惦記的那幾本書給你。」
老十一下子揚起了眉,「不行!」頓了頓,他又猶豫著道,「罷了罷了,左不過幾本書嘛,我若是想看,只管跟我舅舅要就是了,你若贏了,儘管拿去。」
十四撇了撇嘴,心一橫,將自己的小瓷罐兒放在地上,掀了蓋子,大聲道:「有志不在名高,君不聞,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我這『蛐蛐兒大將軍』,雖然只是來自御花園的草叢裡,但卻有意要將黑麻頭和長促長織全都拿下!」
第一場,十四的蛐蛐兒大將軍就遇上了老十的黑麻頭。蛐蛐兒大將軍一探須子,便知道強敵在前,竟瑟縮著退後,看的十四又急又怒,連連呼喊。黑麻頭上來就是一口重夾,高聲鳴叫著,忽然又騰空而起,到了蛐蛐兒大將軍的後頭追著咬。
蛐蛐兒大將軍慌不擇路,連連躲閃。望著漆黑四壁,就著頂上光亮,蛐蛐兒大將軍憶起了自己短暫的一生……那一天,他在草中低鳴,吟風弄月。忽然草叢被撥開來,他抬頭,看見了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蛐蛐兒大將軍知道,這是個人類。
從此,蛐蛐兒大將軍便被迫踏上了征途。
最初之時,蛐蛐兒大將軍遇上的都是小角色,贏得倒也容易。可是今天……
蛐蛐兒大將軍的後腿被那瘋子咬了下來。他嗚咽著倒地,口中發出悲鳴之聲。天要亡我!
與十四相處的點點滴滴湧上蛐蛐兒大將軍的腦海。他小心翼翼地將他捧在手心,他為他挑選罐子,他親手喂他吃青辣椒和菜葉子,他親自為他挑選蛐生伴侶,他向他訴說著心事……
若是沒有他,他便沒有先前的榮耀。若是沒有他,他便沒有今朝的恥辱。成也十四,敗也十四!但他不怨他,因為,他是他的主人……
我親愛的主人,我們來生再會!蛐蛐兒大將軍仰望著十四,一滴淚水緩緩滑落……
上邊這段擬人化的生動描述,都是十四的腦補。他青著臉,蹲著身子,凝視著蛐蛐兒大將軍奄奄一息的模樣,心中傷懷不已。
勇者皺著眉,站著身子,俯視著可憐不已的蛐蛐兒大將軍。她悄悄張開五指,稀薄的金色光芒籠罩了那拖著條斷腿的蛐蛐兒。
老十詫異地抬頭看天,「誒……這太陽光忽然就格外亮了……」
十四卻忽地興奮地跳了起來,連連叫喊。
老九捅了捅老十,老十急忙低頭去看,卻見那蛐蛐兒大將軍竟然恢復了生氣,不斷振翅鳴叫,對著黑麻頭強勢地反撲起來。
「哎呀!」老十急的不行,也沒有多想,連連給黑麻頭打氣加油,「黑麻頭,幹掉這個假把式!幹掉這個弱到不行的大將軍!」
蛐蛐兒大將軍終究還是力不能敵,幾番下來,還是落了下風。
老十正舒了口氣,突然看見那蛐蛐兒又生龍活虎了起來。他張著嘴,一時之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接連數番,蛐蛐兒大將軍身上負傷后沒過多久就會恢復,老十的心情起起伏伏,十四時笑時怒,勇者的五指張張收收。
胤禟忽地插道:「還輪不輪得到爺了?乾脆算你們兩個平手得了。這一斗就是一個時辰,忒無趣。」
老十喝道:「不行!爺在斗蛐蛐兒上就不知道什麼叫認輸!九哥,你把你內什麼促什麼織也放進去,咱們一塊兒斗,誰強誰弱,一眼即明。」
胤禟冷哼道:「斗就斗,哥哥我豈會怕你?」
「等一等!」老十忽地心生一計,又道,「那幾個小太監那兒也有不少蛐蛐兒,咱們乾脆把它們放在一個盆子里,來它一場蛐蛐兒大亂斗,如何?」
胤禟覺得這很是新鮮,便應道:「聽著倒很有趣。」
十四看了看自己那隻雖然仍在活蹦亂跳,卻也身負多處傷口的蛐蛐兒,猶疑著說道:「我家大將軍光榮負傷,得歇會兒。你們先斗著,等最後分出勝負了,再讓贏家和我斗。」
老十看著十四小心護著那蛐蛐兒的模樣,嘿嘿一樂,同意了下來。
八爺黨小分隊吩咐太監拿了了個稍微大些的罐子,又唆使小太監們將他們自己抓來的蛐蛐兒和黑麻頭、長促長織放在一起。
一切就緒后,八爺黨小分隊圍在大罐子旁,觀察著罐子內的蛐蛐兒們。
初時還是兩兩相對,單打獨鬥。到了後來,場面血腥而混亂。這邊兒兩個正互相撕咬著呢,那邊兒便又跳來了一隻,加入了戰局。有咬成一團的,有慌不擇路沿壁出逃的,有動也不動卻被攪和進去的,腸子肚子、大腿小腿各處都是,罐子里砰砰作響,儘是蛐蛐兒廝鬥、衝撞的聲音。
老十等人完全傻了,看著這失控的混斗場景,噤聲不語。本以為會有強的脫穎而出,控制戰局,可是局面已經亂成一團,傷殘無數,誰也稱不上是振翅高鳴的贏家。
十四心有戚戚,暗自慶幸自己不曾參戰。
胤禟急了,叫著要撈出來自己那隻長促長織。可此時此刻哪裡撈的出來?
眾人正渾身寒意地瞧著,卻見忽地有一雙黑手伸過來,倏然抱走了罐子。
勇者拿起罐子就跑,十四也連忙跟上,可惜勇者跑的極快,簡直是颶風一般的女子,十四充其量也就是股春天裡的小微風,沒過一會兒便被遠遠甩下。
老十蹲在地上欲哭無淚,連連嘆道:「我的黑麻頭,我的命根子……」
胤禟沒能撈出那長促長織,心裡鬱卒,卻也還算冷靜。他嘆道:「這蛐蛐兒還是比不過人。若是拉幫結派,總不會自相殘殺到如此慘烈的地步。」
十四望著絕塵而去的勇者越來越小的身影,懵懵懂懂地聽著九哥的感慨,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情緒,彷彿有什麼念頭被改變了似的。
若是他也是這混斗蛐蛐兒中的一隻……又或許,他本就是其中一隻?
勇者正一個人蹲在樹下,捧著那罐子出神。
救了這蛐蛐兒后再還回去,勢必會引起十四等人的懷疑,且再還回去之後,他們說不定還要接著斗。若是救了這蛐蛐兒后再放生,這些蛐蛐兒多半還會被逮回去,放生不過是無用功。
她將一隻不住抽搐的受傷蛐蛐兒放在手心中,用手指輕輕撫摸著它。不大會兒,那蛐蛐兒便又恢復了生氣,一下子從勇者的手指肚上躍下,隱沒在了蔥綠色的草叢之中。
有時候做事,不必過多思慮以後。有用無用,本不該是評判事情的標準,做好眼前事、做好自己覺得對的事情,才最為要緊。「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勇者雖不信佛,卻也深以為然。
救蛐蛐兒一命,怎麼著也要好過斗蛐蛐兒一回。勇者將受傷的蛐蛐兒全都醫治了,依次放走,又蹲著身子,在樹下刨了個坑,將剩下的已然死透、無法起死回生的蛐蛐兒一併埋下。
蓋上土后,勇者站起身子,決定去找朵兒小花兒來插到土上,充作墓碑。
一回身,勇者正對上一位少年。那少年盯著勇者,眸中滿是震驚、疑惑與探究之色,這人正是勇者所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