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客輪上的初遇
第一章客輪上的初遇
清晨,旭光號客輪在海洋上平穩地前進。
這是一艘由倫敦始發的大型輪船,在廣州暫作停泊后,駛往目的地上海,船上除了來自各國的希望在這個神秘的東方國家淘金的洋人外,還有不少留洋歸來,期待一展抱負的熱血青年。
當然,船上更多的是商人旅客,其中以東方人的臉孔最多見。
大部分人都留著短髮穿著西裝,努力打造屬於上流人士的氣派,不過也有一些人還是保持傳統的打扮,穿長袍馬褂,留著長辮,好在在這個東西方文化交融的世界里,不管穿什麼都不會顯得太突兀。
長長的旅程即將接近尾聲,跟平時一樣,清晨時分,有不少人在甲板上活動,或是看海景日出,或是散步娛樂。
沈玉書也是其中一個,不過他對觀景或散步沒興趣,而是在甲板的一隅打太極拳。
這是沈玉書的每日一課,幼年時是父親帶著他練,後來父親過世,就換成了姨丈陪他打拳,這已經成了潛移默化的習慣,即便在倫敦的這兩年中,他也沒有放下過。
他打得很入神,沒發現對面一個不顯眼的角落裡,有人正用單筒望遠鏡偷窺他。
透過望遠鏡的鏡頭,可以看到沈玉書修長的身形,拳腳舒緩而有力,一張一弛,帶著儒家弟子的風範,唯一令人遺憾的是他穿著西裝背心,與太極的氛圍格格不入。
「嘖嘖,留過洋的,還會裝樣子打太極啊。」
偷窺者小聲嘀咕著,望遠鏡在沈玉書的身上遊走——做事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所以觀察對手的動向是非常有必要的。
他正看著呢,不和諧的身影闖入了鏡頭,幾個洋人從旁邊經過,剛好擋住了沈玉書,偷窺者只好暫時放下望遠鏡,拿起旁邊喝了一半的白開水,準備先潤潤嗓子。
被偷窺的人完全不知道這個小插曲,一套太極拳快打完了,沈玉書的額上浮出薄薄的汗水,他腳尖點地,手臂向兩旁平伸,做出往裡收拳的姿勢,誰知旁邊突然有人衝過來,撞到他的身上,將他撞了個趔趄。
沈玉書正要開口道歉,卻被一段嘰里呱啦的洋文蓋了過去,撞他的是個穿運動短褲的洋人,微卷的金黃頭髮,額頭上還纏著一圈布條。
國人大概會把那個當成是繃帶,不過它該叫髮帶,很多洋人在運動時都喜歡綁它。
洋人還帶著女伴,為了在女伴面前有面子,他指著沈玉書不依不饒地罵。
沈玉書聽不懂他說了什麼,但是從他的行為也猜得出那不是好話,他用英語平靜地說:「發怒只會降低你自身的格調,先生。」
「你這隻豬玀,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你竟敢對我這樣說話!?」
洋人被激怒了,上前一把抓住沈玉書的衣領,改用英語恐嚇道:「馬上道歉,否則我要讓你進牢房!」
洋人長得高大健碩,如果換了其他人,大概會被他的氣勢嚇到,但很不巧,沈玉書的個頭也很高,他伸出手,握住了洋人的手腕。
看似很普通的動作,洋人卻發現沈玉書的力氣大得驚人,導致他不得不鬆開了手。
「如果不是你先罵人,我已經道歉了。」沈玉書說。
洋人發現這個男人與自己平時接觸的華人大不相同,他不僅身材高挑,膚色白皙,更有種華貴的氣質,這在他迄今為止接觸過的華人圈裡是不多見的,他不自禁地收起了放肆的心態。
不過這也讓他更生氣。
沈玉書不亢不卑的態度在他看來更像是挑釁,被恭維慣了的洋人激怒了,他昂昂下巴,跟沈玉書相對站立,做出蔑視他的模樣。
「雅克。」女伴擔心地叫他。
雅克沒有理她,他怒視沈玉書,要不是忌憚沈玉書的力氣,他已經把拳頭揮過去了。
就在這時,一個穿黑色背心制服的服務生走過來,打斷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服務生手裡端著飲料托盤,走近后,靈活地一插,就站在了沈玉書跟雅克之間,將他們隔開了。
他滿臉堆笑,對雅克說:「先生,來杯飲料吧,桔子水荷蘭水都有,您看要不要喝杯冷飲潤潤喉。」
「不要,滾開!」
雅克心情正不好,把礙事的人一把推開,托盤在服務生的手中晃了晃,上面的汽水瓶和酒杯差點落到地上,還好他反應快,及時用手穩住了盤子。
他見多了這種無禮的洋人,也不在意,又改用法語說:「你不渴,這位美麗的小姐陪你走了這麼久,也一定口渴了,小姐來一杯吧?」
服務生說著話,單手將桔子水倒進玻璃杯,拿起杯子遞給雅克的女伴。
他的法語發音有點奇怪,不過還挺流暢的,女伴感到驚訝,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幾眼。
服務生的個頭雖然沒有雅克和沈玉書高,但也絕對屬於高挑的那種,年紀不大,五官雋秀,健康的古銅膚色,頭髮有點長,在腦後用根紅帶子扎著,他的眉眼間都帶著笑,卻又不同與其他服務生那種諂媚的笑容。
見慣了皮膚蠟黃身材矮小的東方人,突然遇到如此彬彬有禮又說一口流利法語的男人,女人對他起了好感,伸手去拿玻璃杯。
看到她的舉動,雅克更不爽,搶先去推服務生,暴躁地說:「滾遠點,不要在這裡獻殷勤,豬玀!」
推搡中,玻璃杯里的桔子水濺到了雅克身上,他氣得又是嘰里呱啦一通亂叫,服務生慌了,掏出手帕,手忙腳亂地幫他擦拭,卻換來更嚴厲的痛罵。
叫嚷聲把行人的視線都吸引了過來,女伴覺得丟臉,轉身頭也不回地走掉了,雅克叫了兩聲沒叫住,他把礙事的服務生一把推開,匆匆忙忙地追了上去。
沒戲看了,周圍的看客很快就散開了,服務生拿著手帕,笑眯眯地看著雅克的背影,又眼眸一轉,看向沈玉書。
「唉,吃過洋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樣,打個太極還穿西裝,還故意跑到洋人的眼皮底下打,你是成心找麻煩不是?」
沈玉書注視他,臉上幾乎沒有表情,等他說完了,才說:「謝謝。」
帶了幾分磁性的男中音,讓人聽著很舒服,不過吸引人的不是沈玉書的相貌與嗓音,而是氣場,他身上有種玉石般的溫潤感,卻不像玉石那麼冷清,這樣的一個人,即便是隨意往人群里一站,也可以輕易認出來的。
服務生挑挑眉,站得近了,他更確定自己沒有認錯人,走到沈玉書面前,笑道:「謝就不用了,咱們好歹是同胞,不能被洋人欺負了。」
他說著話,自來熟地去拍沈玉書的肩膀,誰料沈玉書往旁邊一閃,讓他拍了個空。
感覺到對方的戒備,服務生笑了,活動著手指關節,把手收回來,故意說:「大家同乘一船,也算有緣,別說我沒提醒你,有句話說穿了龍袍也不像太子,我懂有些人為了提高身價,故意扮成留洋的學生,不過演得過了就假了,你看看咱們那些會功夫的老前輩,有誰穿西裝打太極的,對吧?」
沈玉書皺起眉,「扮成留洋的學生?」
「難不成你還真是喝洋墨水回來的?」
服務生上下打量沈玉書,從他的髮型到他衣著穿戴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沈玉書任由他審視,反將一軍,道:「穿了龍袍不像太子這句話用在你身上再合適不過了,你也是假的,你不是服務生。」
先前看熱鬧的乘客都離開了,服務生沒再繼續做戲,收起笑容,「我當然不是,你是什麼人,我就是什麼人。」
「你說什麼?」
沈玉書問,服務生哼了一聲,沖他打了個手勢,說:「明人面前不說假話,你也是干這個的吧?」
沈玉書皺起了眉,服務生的手勢他沒看懂,便直接道:「別想渾水摸魚,你知道偷竊該當何罪嗎?」
話聲剛硬冷峻,蓋住了原有的溫潤書卷氣,服務生有點摸不透他到底是在做戲還是真的不懂,若是同道中人的話,他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揭自己的底牌。
如果連這個也是做戲的話,那這人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
介於沈玉書帶給他某種危機感,服務生選擇退避,向他做了個優雅的退場禮,轉身要離開,沈玉書叫住了他。
「你準備拿著別人的錢包走嗎?」
「別人的錢包?先生您大早上的就在說夢話嗎?」
服務生轉過頭,沈玉書踏前一步向他逼近,服務生只好後退,順便把托盤放去了旁邊的架子上,向沈玉書做出聳肩微笑的動作。
無視他那些誇張的動作,沈玉書說:「通常服務生是左手托盤子,右手倒飲料,但你卻是右手托盤,左手倒飲料和偷錢包,並且速度非常快,由此證明你是左撇子;你手指頎長白皙,應該沒做過什麼苦力,但你的氣質又不像是富家小開,而且指上有不少老繭,說明你是靠這雙手吃飯的,並且常混跡客輪,因為這裡有很多肥羊供你賺錢;你懂不少簡單常用的外國話,可見你除了用手偷竊外,還常用腦子;另外,你喜歡黑色、藍色、紅色,還有好色——你偷了那個男人的錢包,卻放過了女人的。」
聽著沈玉書的話,服務生依次看向自己的手掌和衣著。
正如沈玉書所說的,他的指尖上有老繭,手帕是淺藍色的,頭繩是紅色的,望遠鏡他插在褲兜里,望遠鏡的把手上纏了幾圈黑線,他沒想到沈玉書的眼睛這麼毒,竟然連這個都留意到了。
最後聽到好色二字,他終於忍不住,噗嗤笑了。
「喜歡美好的事物是人的正常反應,謝謝你對我的判斷,不過雖然你很想把自己當成是福爾摩斯,但我不得不遺憾地告訴你,許多地方你都說錯了。」
「你知道福爾摩斯?」沈玉書驚訝地看他,臉上流露出冷峻之外的表情,「那我對你的評價要多加一條——有一定的文學修養。」
那倒不是他好讀書,而是曾經的搭檔喜歡閱讀這方面的書籍而已,服務生點頭嘟囔道:「謝謝稱讚。」
沈玉書的驚訝很快就收斂了,換回最初的無表情狀態,說:「總之你偷了別人的錢包,這種行為是不對的,馬上還給人家。」
「你是指那個粗魯無禮的洋鬼子嗎?」
「他是否粗魯不是你可以犯罪的理由。」
「有病。」
他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這種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服務生懶得再跟沈玉書搭腔,轉身去拿托盤,準備離開。
誰知他的手剛伸過去就被沈玉書攥住了,沈玉書順勢往前一推,把他推到船舷上壓住。
「疼疼疼,手快斷了……」
沈玉書不理會服務生的大呼小叫,按住他,伸手去摸他的口袋,服務生馬上改叫:「救命啊,有人搶東西啊……」
「如果你不想招來巡捕,就閉嘴。」
沈玉書喝道,服務生翻了個白眼不說話了,靠在船舷上,吹著口哨看海景。
沈玉書在他的口袋裡翻了半天,什麼都沒找到,又去翻服務生的其它口袋,也是一無所獲。
「翻夠了沒有啊先生,我的胳膊都麻了。」
懶洋洋的嗓音,完全沒有做壞事被抓包的心虛,沈玉書急躁起來——東西找不到就等於說他推理錯了,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這個傢伙絕對不地道。
他又重新搜了服務生的褲兜,還是什麼都沒有,只好放開了服務生。
手臂重獲自由,服務生靠著船舷轉過身來,笑眯眯地對他說:「這要是換做三年前,我一定揍得連你爹媽都認不出你來。」
「我只是在搜贓物。」
「那你搜到了嗎?」
沈玉書的表情有些尷尬,服務生笑道:「想學福爾摩斯,你再打回重練幾年吧。」
他臉上堆著笑,眼神卻異常冰冷,沈玉書注意到了,他更加確定贓物還在這個傢伙身上,只是自己沒找到而已。
服務生拿起托盤離開,海風吹來,拂動他的制服,更顯得身形削瘦頎長。
在沈玉書看不到的地方,他收斂了笑容,低聲說道:「福爾摩斯先生,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海風將這句話吹到了沈玉書的耳中,他默默注視著服務生走遠,半晌回過神,突然感覺不對,急忙去摸口袋。
糟糕,他的錢包不見了!
他還擔心自己記錯了,又去摸其它口袋,卻都找不到,這才反應過來——服務生有沒有偷洋人的錢包尚待別論,但絕對偷了他的錢包,就在他剛才靠近搜身的時候。
「可惡!」
沈玉書氣極反笑,追著服務生離開的方向跑了過去,可是已經晚了,在甲板上休憩的人越來越多,早已看不到那個人的去向了。
就在沈玉書到處尋找竊賊的時候,服務生已經去了甲板的另一頭,左手伸到托盤底部。
那裡有個帶磁石的小皮帶,洋人的錢包就被皮帶卡在托盤下,服務生收了磁鐵皮帶,又單手靈活地打開錢包,取出裡面的大鈔,接著隨手往外一拋,錢包就落進了海里。
他的動作做得快而自然,在往前走的時候,事情已經做完了,所以周圍雖然有不少人,卻沒人注意到這一瞬間發生的事情。
收好錢,服務生端著托盤走進船艙客房,確定沒被跟蹤,他掏出鑰匙打開其中一扇門,進去后,將門從裡面反鎖上,放下托盤,這才長吁了一口氣。
當年師父沒說錯,做他們這行的人外有人,所以永遠不可以輕敵,他剛才就是因為小看了那個傢伙,才差點中招,還好他機靈,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服務生脫下制服上衣,丟去一邊,坐到窄小的床鋪上,透過旁邊的小圓窗,看向外面一望無際的海水。
可以臨窗看海景,這一間算是比較高檔的客房,但是對他來說,海景還不如口袋裡的鈔票吸引人。
蘇唯長嘆一聲,仰頭躺到了床上。
床板發出咯吱咯吱的顫音,他像是沒聽到,扯出頸上的懷錶,彈開錶殼,看著指針發獃。
這是三年前他無意中從陵墓裡帶出來的物品,也是唯一的一件物品,代價是搭檔的生命,他曾不止一次地想過要丟棄,但每次都臨時改變主意。
他想要找到幕後主使者,想知道害他們的人是誰,只有這樣,他才能為搭檔報仇,懷錶很可能是一條線索,哪怕線索很渺茫,他也不想放棄。
被封印在墓室多年,鍍金琺琅懷錶的外殼泛著黑色,連外圍的一圈珍珠也失去了原有的顏色。
他曾經找過行家幫忙修復,但也只能恢復個八成新,表倒是走得挺準的,錶殼上面有不少小擦傷,帶著歲月流逝刻下的痕迹,他聽行家說這隻懷錶的價值不菲,他想懷錶的主人一定非常喜歡它,才會帶它陪葬。
——不管遇到任何突髮狀況,都要保持冷靜,因為最糟糕也不過是一失手,二被關進大牢,到不了死人的程度,只要不死,就總有希望。
這是幼年入偷門時,師父對他的教誨,然而師父在教導他的時候,沒有想到還有第三種可能性。
他活著,他的搭檔卻死了,是因他而死的。
所以他不甘心,為了找出真相,他帶著懷錶奔波了三年,卻毫無頭緒,當年出面雇他們盜墓的人死了,幫他們牽線的朋友也死了,所有線索都斷了,他不知道該如何找起,就在他幾乎要放棄的時候,他遇到了沈玉書。
那天,他趁著輪船在港口停泊,原本想上船弄點油水花花,卻無意中和沈玉書打了個照面,那一瞬間,時光彷彿回到了三年前,他站在陵墓里,盯著那尊唯一的泥塑人像感嘆連聲。
墓穴光線昏暗,人像的容貌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五官深刻在了他的腦海里,在看到沈玉書的剎那,直覺告訴他這個人就是陪葬人俑!
於是蘇唯臨時改變計劃,留在了輪船上,暗中觀察沈玉書。
沈玉書一定想不到自己一直在被跟蹤,但隨著接近,蘇唯很快覺察到他誤會了,墓中人俑早已作古,沈玉書卻是個大活人,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記錯,或許這兩個人只是單純的容貌相似而已。
他在跟蹤過程中,對自己最初的判斷越來越沒底了,觀察沈玉書的言談舉止,覺得他更像是拆白黨,昨天他還看到沈玉書給個女乘客搭脈,說是治病,卻怎麼看都是在佔便宜套近乎。
晚上沈玉書進了女人的房間,蘇唯看在眼裡,很不屑,又有點失望,覺得自己跟錯了線,可惜船在海上,沒法再回頭了。
想到因為一念之差,自己不得不乘船去上海,蘇唯自嘲地笑了,從口袋裡摸出一個錢包,那是他在沈玉書搜身時,趁他不備拿的。
蘇唯打開錢包,裡面放了一些銀元跟紙鈔,當中還夾著船票,他又翻了翻,找到一張邊角泛黃的紙,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地址和名字。
沈玉書?
蘇唯伸手彈了下紙,心想這倒是個有點學問的名字,就是不知道這名字是不是真的,有學問的人基本都靠坑蒙拐騙為生,看那人的穿著和談吐,多半是家道中落的公子哥兒,沒有合適的營生,就把早年記住的一些學識當成了撈錢的手段。
不怪蘇唯這麼想,因為他以往接觸的人當中這類人太多了,方簡是個例外,也是唯一的例外。
想起過往,蘇唯心情變得不好起來,他將紙放回錢包,決定既然離不開船,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就繼續調查沈玉書吧,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就算沈玉書是拆白黨,也是個有點見識的拆白黨,容貌又與人俑頗像,也許跟著他,能打聽到什麼消息出來呢。
同一時間,在同一艘客輪的客房裡,沈玉書也做出了調查的決定。
發現了蘇唯的偷盜行為後,沈玉書曾想過請客輪上的巡捕幫忙,可是那些人開口就要小費的嘴臉讓他很失望,這種巡捕只是擺著當好看的,讓他們去捉賊,還不如自己來。
他畫了簡單的頭像,拿去詢問船上的服務人員,正如他所料的,大家告訴他船上並沒有這樣一位服務生。
接著他又去了乘客聚集較多的場所打聽,結果卻不樂觀。
原以為這麼長的旅途,小偷的長相和身材都挺出挑的,可以輕鬆找到,沒想到他問遍了各個場所的人,都一無所獲,那個相貌俊秀行為古怪的男人在突然出現后,又離奇地消失了。
那麼,最後只剩下一個可能,小偷變裝了。
閱讀大量推理小說的經驗這樣告訴沈玉書,他跑回客房,照想象重新繪製了小偷可能變裝的形象,再拿去公眾場所詢問,卻還是沒收穫。
沈玉書不可能知道,蘇唯為了不引人注意,經常改換服裝打扮,偶爾還貼個小鬍子弄點白頭髮什麼的,所以直到下午他去大通鋪詢問,才問到了一個見過蘇唯的人。
「昨兒吧,不對,是船靠岸那天,我們哥幾個在門口摸牌,他突然衝過來,還撞到了人,我們還以為出了賊。」
沈玉書心想,那個人的確是賊沒錯。
「他來幹什麼?」
「躲查票的唄,一看就知道了,好像還有點失心瘋,一個人坐在那兒念念有詞,過了一會兒又放聲大笑,我們怕刺激到他,都不敢靠近。」
「後來呢?」
「後來他問我們這船是開去哪兒的,多久會到,又用這顆珠子跟我換了套衣服。」
男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裡面放了一顆圓珠,他用手掌捂住,珠子散出銀藍色的光。
「那傢伙說這是夜明珠,哈哈,當我傻子啊,不過它挺好看的,我就換了,拿回去逗兒子玩。」
沈玉書把珠子要過去仔細查看。
這當然不是什麼夜明珠,只是塊普通的螢石,磨成了龍眼大小,螢石上的磷光物質接受日照,放到黑暗處釋放光芒而已,不知道原理的人就會覺得特別稀奇。
沈玉書起了好奇心,拿出一個大洋提出交換,那人二話不說就換了,還生怕他反悔,換了后就馬上跑掉了。
聽乘客的描述,那傢伙是臨時起意上船的,他甚至連目的港是哪裡都不清楚,如果單純只是為了偷盜的話似乎說不過去。
沈玉書走到甲板上,靠著船舷擺弄螢石,越發對小偷的目的感到好奇了,心想他看上去不是個輕率的人,那麼他又是為了什麼突然選擇上船的呢?
沈玉書反覆看著螢石,它太小了,無法用於夜間照明,不過珠子上下穿了孔,用繩子穿一下的話,可以當吊墜,說白了就是個小飾物,他放進口袋,把它當做證據收了起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
無意中,沈玉書一貫信奉的座右銘又跟蘇唯的重疊了。
雖然沒有順利找到人,但收穫還是很大的,沈玉書對這個結果很滿意,他在餐廳喝了下午茶,又拿著畫像繼續打聽。
在正常人看來,這是很無聊的行為,可沈玉書卻不這樣想。
錢丟了是小事,船票也可以加補,他只是想靠自己的能力找出那個小偷,如果說被明目張胆地偷竊讓他氣憤的話,那打聽到的消息則引起了他的興趣。
沈玉書留洋學的是西醫,但他也喜歡沒事動動腦子玩推理,反正在船上沒事做,閑著也是閑著對吧?
一天時間就在詢問中過去了,傍晚沈玉書選了家中式餐廳吃晚餐,他點了餐,拿起圖像正觀賞著,外面傳來嘈雜聲。
透過窗戶,他看到一個小孩子飛快地跑過甲板,他身後還跟著幾個大人,再後面還有巡捕。
有熱鬧看,很多好事者都跑出了餐廳,沈玉書也跟了出去。
小孩沒跑多久就被抓住了,為首的是個穿馬褂的胖男人,他把孩子堵在角落裡,指著他叫道:「你個小癟三,皮癢了,敢偷老子的東西!」
男孩大約七、八歲的年紀,頭上戴著看不出原有顏色的鴨舌帽,衣服上東一塊西一塊的沾著污漬,臉蛋圓圓的,眼睛又大又亮,如果洗乾淨的話,應該是個長得挺不錯的孩子。
被一群人堵住,小孩很害怕,拚命往後縮,被胖男人扯著衣領揪過來,又對跟過來的巡捕說:「就是這個小癟三,快抓他!」
幾個巡捕沒動,大概覺得沒什麼油水,所以比起抓人,他們更樂得看熱鬧。
胖子急了,拽著小孩往巡捕那邊拉。
小孩扯不過他,眼看著被拉了過去,忽然胖子嗷地叫起來,就見一個小東西從眾人身上竄過來,在他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接著又飛快地跳上船舷,爬到了纜繩上。
胖子握著手腕大叫,小孩想趁機逃跑,被胖子的同伴抓住了不放。
大家的目光都落到了那個突如其來的物體上。
原來那是只松鼠,它的個頭比普通松鼠要小一些,竄上纜繩後站穩,還故意沖胖男人齜牙,一副嘲笑的樣子。
它的模樣太滑稽,眾人被逗得哄堂大笑起來。
難得看到耍把戲的,周圍的人越聚越多,胖子的面子過不去了,見巡捕不幫忙,他只好讓同伴去抓小松鼠,他則捲起袖子,揪住小孩,揚起巴掌就打。
小松鼠被追得四處亂竄,顧不得幫孩子,眼看著胖子的巴掌就要打到他臉上,卻在半路被人攔住了。
胖子抬頭一看,見是個穿西裝的男人,個頭頗高,手勁也很大,他的手腕先是被松鼠咬傷,現在又被攥住,疼得擠眉弄眼,但就是沒辦法把手抽出來。
「你、你他媽……」胖子要罵髒話,但是看看男人的氣勢,他只好改為,「你想怎樣?」
「有話說話,動粗是不禮貌的行為,尤其是對一個孩子。」
沈玉書鬆開了手,說道,他其實不想多管閑事,可是看不過幾個大人欺負一個小孩。
聽了他的話,胖子眼睛一瞪,叫囂道:「孩子怎麼了?孩子偷東西就不犯法了嗎?」
「他偷了你什麼?」
「一塊餅乾。」
胖子說完,周圍傳來一片噓聲,他急忙又豎起兩根手指,道:「啊不,是兩塊,兩塊!」
沈玉書還沒說話,人群里已經有人看不過眼了,紛紛說:「切,兩塊餅乾而已,至於追著打嗎?」
胖子被說得很沒面子,沖他們叫道:「他今天偷餅乾,明天說不定就偷錢包了,不教訓的話,你們的東西也會被偷,你們看,他還讓他的幫凶咬我。」
他亮出被松鼠咬過的地方給大家看,但根本沒人在意,大家更喜歡看他的同伴上竄下跳追松鼠的戲碼。
那幾個人長得都挺壯實的,但偏偏折騰不過一隻小松鼠,眼看著就要抓住它了,它尾巴一甩,就鑽空子跑掉了,大家看到最後,紛紛發出喝彩聲。
胖子更來氣了,只好讓沈玉書看自己手腕上的傷。
「我被咬了,看大夫要花很多錢的,你讓這小癟三賠錢,這事就算了。」
孩子那麼小,怎麼可能有錢賠他?再說傷口最多是蹭掉了一層皮,這擺明了是訛詐。
沈玉書看看孩子,小孩眼睛淚汪汪的,更顯得可憐。
被胖子怒瞪,他嚇得躲去沈玉書身後,結結巴巴地說:「我們不是故意要偷東西的,我餓了,花生也餓了,我看他們把餅乾丟掉,反正都丟了,我就拿了一塊……」
「小癟三你還敢胡說八道!」
胖子指著小孩就罵,要不是沈玉書擋著,他就直接動手了。
沈玉書不想和這種市井無賴浪費時間,他掏出幾張鈔票遞過去,說:「這是醫藥費,別再為難他了。」
「就這麼點啊,我這傷要看很久的……」
沈玉書作勢收回,胖子立刻閉了嘴,把錢奪了過去,又去叫他的同伴。
小松鼠抓在一條纜繩上,沖他們齜牙吱吱叫,胖子氣得去晃纜繩,被同伴攔住了。
他們幾個人追一隻松鼠追得呼呼直喘,還被大家看笑話,早就不想呆下去了,見錢到手了,就趁機拉著胖子離開。
附近有不少看熱鬧的人,他們走得太急,撞到了一個男人身上。
那人長得白皙瘦弱,整個一隻白斬雞,胖子欺軟怕硬,把所有火氣都撒在了他身上,沖他罵罵咧咧了半天,直到那人不斷賠禮道歉,他的心情才轉好,昂頭揚長而去。
沈玉書擔心巡捕找孩子的麻煩,也塞了點錢給他們,那些人原本就懶得管閑事,既然看了熱鬧,又拿了錢,便做了個順水人情,教訓了小孩幾句后就離開了。
看熱鬧的人也陸續散了,白斬雞被胖子撞到,又被他大罵,卻不生氣,還一直低頭哈腰地賠禮,直到胖子走了,他才站直身子,混在人群里往前走去。
那背影很熟悉,沈玉書心裡微微一動,抬步追了上去。
小孩子叫沈玉書,不見他回應,便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小松鼠看到,從纜繩上滑下來,跳到孩子肩上,陪他一起。
沈玉書沒有馬上叫住白斬雞男人,而是保持相同的距離跟著他,就見他慢條斯理地走了一會兒,來到沒人的地方,這才靠在船舷上,手向外伸出。
借著微弱的光亮,沈玉書看到他手裡拿著的東西,他再沒懷疑,跑過去,朗聲問道:「你經常玩這招丟東西的把戲嗎?」
男人回過頭來。
他一身青色長袍,灰白短髮,白髮整體往後梳理,臉上戴著圓形黑框眼鏡,鼻子下還留著兩撇小鬍子,乍看去不認識,但沈玉書被他耍過一次,不會再被耍第二次了。
「服務生……」稍微停頓后,他又追加,「小偷。」
男人左右看看,又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像是在問是不是在叫他。
沈玉書沒好氣地說:「就是你,雖然你化了妝,但我記得你的背影,你就算……」
「不要說我化成灰你也認得出來啊,我跟你可沒那麼多深仇大恨。」
男人開了口,正是沈玉書聽過的那個聲音,清亮、溫和,帶了笑謔的顫音,還有幾分狡詐。
這果然是個狡猾的傢伙,所以抓賊一定要抓臟。
他的目光落在男人搭在船舷外的那隻手上,撲過去想奪下。
但還是晚了一步,在他撲上去的同時,男人手一松,沈玉書就見錢包在空中轉了個圈,垂直掉了下去。
他急忙探頭往下看,夜黑水深,卻哪裡還能看到錢包的蹤跡?
「啊哈,您在找什麼呢,先生?」
耳旁傳來詢問聲,沈玉書回過神,就見對方眨眨眼睛看他,眼鏡片后的眼眸滿是清澈又無辜的光芒。
要不是兩次……呃不,算上他自己的那次,該是三次,要不是三次看到這傢伙偷東西,沈玉書想他一定會被他的外表騙過去的。
他冷冷道:「當然是錢包,那錢包是胖子的,剛才被你偷來的。」
「你在說什麼啊?哪裡有錢包?」
剛才還有,只不過現在錢包已經在海里了。
又敗了一局。
沈玉書氣憤的同時,又不得不佩服對方的機敏,看著小偷臉上一副其奈我何的笑,他在內心告誡自己不可以急躁,否則就正中這傢伙的圈套了。
「開個價吧,」他平靜地說:「不過要先把你的偽裝去掉,我討厭留小鬍子的男人。」
沒想到沈玉書會這樣說,蘇唯微微一愣。
他站穩了,先摘了眼鏡,又扯下小鬍子,上下打量著沈玉書,笑道:「沒想到你還好這口啊,這就有點難辦了,我賣藝不賣身的,等我想好了價碼再跟你說吧。」
「不要胡說八道,我是讓你開個價,我要付多少錢才能拿回自己的錢包。」
雖然沈玉書覺得自己的錢包大概也早在海底沉睡了,不過罪魁禍首就在眼前,完全不問不符合他的做事準則。
「這個嘛……」
蘇唯摸著下巴轉轉眼珠,看沈玉書的表情不是在說笑,他開始考慮這筆買賣要是做的話他應該不虧,至少讓他有了接近沈玉書的機會。
就在這時,沈玉書的身後傳來輕呼。
原來是那個小孩跟了過來,他看到蘇唯的變裝,驚訝得雙手捂住嘴巴,大眼睛不斷地眨動,踩在他肩上的松鼠也做出相同的動作,看起來很滑稽。
他們的反應就是最直接的讚美,蘇唯的虛榮心得到了小小的滿足,笑吟吟地看向沈玉書。
沈玉書出手相助時,他一直站在人群里觀望,沈玉書身上有股正氣,這與蘇唯最初判斷的拆白黨的身份相去甚遠,所以沈玉書會幫孩子,他並沒有覺得奇怪,但他沒想到沈玉書會認出自己。
看來還是輕敵了啊。
「你好像還忘了摘假髮。」
沈玉書歪頭檢查蘇唯的頭髮,這動作帶了點孩子氣,放在他身上感覺很不協調。
蘇唯噗嗤笑了,「用這種口氣質問別人,好像不太禮貌。」
「有人會對小偷講禮貌嗎?」
「那不叫小偷,叫俠盜。」
蘇唯伸出食指左右擺了擺,卻換來沈玉書不屑的哼聲。
他只好聳聳肩,放棄了解釋,把假髮摘了下來。
假髮做工精巧,要不是最初見過蘇唯原本的模樣,沈玉書多半會被騙過去,他心想這偷兒各種變裝道具應有盡有,可見是個老行家。
「你的家當可真不少呢。」他揶揄道。
「馬馬虎虎,馬馬虎虎。」
蘇唯沒有被當場抓包的慌亂,他舉止謙恭,臉上堆著笑容,卻因笑得太完美而流於世故,讓沈玉書聯想到了狐狸。
蘇唯長得挺出眾的,與其說是英俊,倒不如說是秀美,還好他眉宇間有股英氣,弱化了美的那部分,所以明知他的笑是做出來的,沈玉書還是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笑顏很容易讓人卸下心防。
這一點和坊間的普通小偷不太一樣,嗯,看他的氣質算是高級一點的盜賊吧,大概平時沒少玩仙人跳或是當拆白黨什麼的。
無意中,沈玉書的想法再次和蘇唯重疊了。
小孩子也被蘇唯的外表騙到了,不像最初那麼小心翼翼,仰著頭來回看他們,像是在猜想他們是不是朋友。
看來面對狡猾的狐狸,這種聊天是沒辦法逼他吐實話的。
沈玉書有幾分佩服蘇唯的鎮定,也在瞬間想好了對策。
「相逢不如偶遇,既然我們一見如故,不如我做東,請兄台喝上一杯?」頓了頓,沈玉書又追加道:「也許到時你就想好價碼了。」
「這、這怎麼好意思呢?」蘇唯摸著下巴,很見外地說:「我們還不是很熟,讓您破費,實在是讓人過意不去啊。」
「兄台何必客氣?你偷我錢包的時候可沒有半點過意不去,還是……你不敢?」
沈玉書綿里藏針,蘇唯跟他四目相對,忽然笑了。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那這孩子……」
他看向旁邊的小毛頭,沈玉書的表情稍微舒緩,放輕語調問孩子。
「餓了嗎?」
「他不餓就不會偷人家的餅乾了。」
蘇唯笑嘻嘻地解釋,沈玉書看著孩子,沒理他。
小孩用力點頭,又摸摸肚子,小聲說:「我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花生也是……」
「跟我來。」
沈玉書上前牽住孩子的手,小孩的手髒兮兮的,他卻完全沒在意,蘇唯看在眼中,眉頭挑了挑,覺得就算這人是拆白黨一流的,但至少不令人討厭。
小孩被沈玉書的動作嚇了一跳,在弄懂這是要帶他去吃飯後,他的眼睛亮了,脆生生地說:「謝謝哥哥!」
「哥哥?」
沈玉書微微皺眉。
他看看自己,雖然他還沒有成家,但這個年紀被叫哥哥還是有點怪,不過感覺不壞,這證明他看起來年輕。
孩子誤會了他的反應,怕他生氣不請自己吃東西,立刻改了口,連聲說:「謝謝大爺,謝謝大爺。」
「這裡沒大爺,叫哥哥就好了,」蘇唯走在他們面前,說:「啊對了,也叫我哥哥,我可不想當大爺。」
「唔……兩個都是哥哥……」
孩子仰頭左右看看他們,有點迷糊,但為了順利吃到飯,他用力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