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9)

9.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9)

錢塘的秋潮,老早就有名了,傳說就以為是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沉之於江,子胥不平,鬼在作怪之故。《論衡》里有一段文章,駁斥這事,說得很有理由:「儒書,『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於鑊,盛於囊,投之於江,子胥恚恨,臨水為濤,溺殺人。』夫吳王殺伍子胥,投之於江,實也,其恨恚,臨水為濤者,虛也。且衛菹子路,而漢烹彭越,子胥勇猛,不過子路彭越,然二子不能怒於鼎鑊之中,子胥亦然,自先入鼎鑊,后乃入江,在鑊之時其神豈怯而勇於江水哉?何其怒氣前後不相副也?」可是《論衡》的理由雖則充足,但傳說的力量,究竟十分偉大,至今不但是錢塘江頭,就是廬州城內淝河岸邊,以及江蘇福建等濱海傍湖之處,仍舊還看得見塑著白馬素車的伍大夫廟。

錢塘江的潮,在古代一定比現時還要來得大。這從高僧傳唐靈隱寺釋寶達,誦咒咒之,江潮方不至激射湖上諸山的一點,以及南宋高宗看潮,只在江干候潮門外搭高台的一點看來,就可以明白。現在則非要東去海寧,或五堡八堡,才看得見銀海潮頭一線來了。這事從阮元的《揅經室集·浙江圖考》里,也可以看得到一些理由,而江身沙漲,總之是潮不遠上的一個最大原因。

還有梁開平四年,錢武肅王為築捍海塘,而命強弩數百射濤頭,也只在候潮通江門外。至今海寧江邊一帶的鐵牛鎮鑄,顯然是師武肅王的遺意,後人造作的東西。(我記得鐵牛鑄成的年分,是在清順治年間,牛身上印在那裡的文字,還隱約辨得出來。)

滄桑的變革,實在厲害得很,可是杭州的住民,直到現在,在靠這一次秋潮而點小財,做些買賣的,為數卻還不少哩!

選自《閑書》,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版

婿鄉年節

一看到了婿鄉的兩字,或者大家都要聯想到淳于髡的賣身投靠上去。我可沒有坐吃老婆飯的福分,不過杭州兩字實在用膩了,改作婿鄉,庶幾可以換一換新鮮;所以先要從杭州舊曆年底老婆所做的種種事說起。

第一,是年底的做粽子與棗餅。我說:「這些東西,做它作啥!」老婆說:「橫豎是沒有錢過年了,要用索性用它一個精光,糴兩斗糯米來玩玩,比買航空券總好些。」於是乎就有了粽子與棗餅。

第二,是年三十晚上的請客。我說:「請什麼客呢?到杭州來吃他們幾頓,不是應該的么?」老婆說:「你以為他們都是你丈母娘——據風雅的先生們說,似乎應該稱作泰水的——屋裡的人么?禮尚往來,吃人家的吃得那麼多,不回請一次,倒好意思?」於是乎就請客。

酒是杭州的來得賤,菜只教自己做做,也不算貴。麻煩的,是客人來之前屋裡廚下的那一種兵荒撩亂的樣子。

年三十的午後,廚下頭刀兵齊舉,屋子裡火辣煙熏,我一個人坐在客廳上吃悶酒。一位剛從歐洲回來的同鄉,從旅舍里來看我,見了我的悶悶的神氣,弄得他說話也不敢高聲。小孩兒下學回來了,一進門就吵得厲害,我打了他們兩個嘴巴。這位剛從文明國里回來的紳士,更看得難受了,臨行時便悄悄留下了一封鈔票,預備著救一救我當日的急。其實,經濟的壓迫,倒也並不能夠使我愁,不過近來酒性不好,文章不敢寫了以後,喝一點酒,老愛罵人。罵老婆不敢罵,罵用人不忍罵,罵天地不必罵,所以微醉之後,總只以五歲三歲的兩個兒子來出氣。

天晚了,客人也到齊了,菜還沒有做好,於是乎先來一次五百攢。輸了不甘心,贏了不肯息,就再來一次再來一次的攢了下去。肚皮餓得精癟,膀胱脹得蠻大,還要再來一次。結果弄得頭雞叫了,夜飯才茲吃完。有的說,「到靈隱天竺去燒頭香去罷,」有的說,「上城隍山去看熱鬧去罷!」人數多了,意見自然來得雜。誰也不願意贊成誰,九九歸原,還是再來一次。

天白茫茫的亮起來了,門外頭爆竹聲也沒有,鑼鼓聲也沒有,百姓真如喪了考妣。屋裡頭,只剩了幾盞黃黃的電燈,和一排油滿了的倦臉。地上面是瓜子殼,橘子皮,香煙頭,和散銅板。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郁達夫散文全集(全本)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郁達夫散文全集(全本)
上一章下一章

9.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