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一輯閑書・寂寞的春朝(4)
我走近船舷,向後面我所別來的國土一看,只見得一條黑線,隱隱的浮在東方的蒼茫夜色里。***我心裡只叫著說:
「日本呀日本,我去了。我死了也不再回到你這裡來了。但是,但是我受了故國社會的壓迫,不得不自殺的時候,最後浮上我的腦子裡來的,怕就是你這島國哩!avejapon!我的前途正黑暗得很呀!」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六日上海
選自《達夫散文集》,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
立秋之夜
黝黑的天空里,明星如棋子似的散布在那裡。比較狂猛的大風,在高處嗚嗚的響。馬路上行人不多,但也不斷。汽車過處,或天風落下來,阿斯法兒脫的路上,時時轉起一陣黃沙。是穿著單衣覺得不熱的時候。馬路兩旁永夜不息的電燈,比前半夜減了光輝,各家店門已關上了。
兩人盡默默的在馬路上走。後面的一個穿著一套半舊的夏布洋服,前面的穿著不流行的白紡綢長衫。他們兩個原是朋友,穿洋服的是在訪一個同鄉的歸途,穿長衫的是從一個將赴美國的同志那裡回來,二人系在馬路上偶然遇著的。二人都是失業者。
「你上哪裡去走了一段,穿洋服的問穿長衫的說。
穿長衫的沒有回話,默默的走了一段,頭也不朝轉來,反問穿洋服的說你上哪裡去
穿洋服的也不回答,默默的盡沿了電車線路在那裡走。二人正走到一處電車停留處,後面一乘回車庫去的末次電車來了。穿長衫的立下來停了一停,等後面的穿洋服的。穿洋服的慢慢走到穿長衫的身邊的時候,停下的電車又開出去了。
「你為什麼不乘了這電車回去
穿長衫的問穿洋服的說。穿洋服的不答,卻腳也不停慢慢的向前走了,穿長衫的就在後面跟著。
二人走到一處三叉路口了。穿洋服的立下來停了一停。穿長衫的走近了穿洋服的身邊,腳也不停下來,仍復慢慢的前進。穿洋服的一邊跟著,一邊問說:
「你為什麼不進這叉路回去
二人默默的前去,他們的影子漸漸兒離三叉路口遠了下去,小了下去。過了一忽,他們的影子就完全被夜氣吞沒了。三叉路口,落了天風,轉起了一陣黃沙。比較狂猛的風,嗚嗚的在高處響著。一乘汽車來了,三叉路口又轉起了一陣黃沙。這是立秋的晚上。
八月八日夜十二時
選自《達夫散文集》,上海北新書局1936年版
南行雜記
一
上船的第二日,海里起了風浪,飯也不能喫,僵卧在艙里,自家倒得了一個反省的機會。
這時候,大約船在舟山島外的海洋里,窗外又凄其的下雨了。半年來的變化,病狀,絕望,和一個女人的不名譽的糾葛,母親的不了解我的惡罵,在上海的幾個月的遊盪。一幕一幕的過去的痕迹,很雜亂地盡在眼前交錯。
上船前的幾天,雖則是心裡很牢落,然而實際上仍是一件事也沒有干妥。閑下來在船艙里這麼的一想,竟想起了許多瑣雜的事來:
「那一筆錢,不曉幾時才拿得出來
「分配的方法,不曉有沒有對c君說清
「一包火腿和茶葉,不知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送到北京
「啊!一封信又忘了!忘了
像這樣的亂想了一陣,不知不覺,又昏昏的睡去,一直到了午後的三點多鐘。在半醒半覺的昏睡餘波里沉浸了一回,聽見同艙的k和w在說話,並且話題逼近到自家的身上來了:
「d不曉得怎麼樣k的問話。
「叫他一聲吧w答。
「喂,d!醒了吧k又放大了聲音,向我叫。
「烏烏……烏……醒了,什麼時候了
「艙里空氣不好,我們上『突克』去換一換空氣罷
k的提議,大家贊成了,自家也忙忙的起了床。風停了,雨也已經休止突克」上散坐著幾個船客。海面的天空,有許多灰色的黑雲在那裡低徊。一陣一陣的大風渣沫,還時時吹上面來。濕空氣里,只聽見那幾位同船者的雜話聲。因為是粵音,所以辨不出什麼話來,而實際上我也沒有聽取人家的說話的意思和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