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不負
第44章不負
風雪初霽的時候,慕容七和魏南歌已經遠遠的離開了古城廢墟。
魏南歌的左腳在偷襲中受了傷,走不快,慕容七不由分說便將他背起來,腳步沒有慢上分毫。
一個大男人被女子背著,魏南歌略覺尷尬,然而他更在意的,卻是慕容七此刻的神情。自她離開廢墟之後,就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七七,我們現在去哪兒?」
「天河城。」
魏南歌有些意外,他以為她此刻最想做的,應該是儘快尋找季澈的下落。
彷彿是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慕容七解釋道:「駐守天河城的汗王十二皇子是我朋友,我會儘快將你帶到那裡,你有什麼話可以托他轉達給汗王。」
「可是季少幫主……」
「阿澈費盡心思才將你救出來,我不會半途而廢!」她眉頭緊鎖,語氣沉沉,卻並不沮喪,魏南歌愣了愣,便又聽到她低低道:
「魏大人,還記得你問過我嗎,如果我和阿澈同時遇險,我會先救誰。事到如今,我的回答依舊是一樣的,我一定會先救你,若是阿澈因此而死了,我——」她頓了頓,淡淡的接道,「陪他一起死。」
他詫然低頭,看到一抹淺淡笑意自她唇邊一閃而逝,那是終於找到方向的堅定和安心。
短短數天,她好像變了一個人,不久之前那個臨窗握筆,朝著年輕的首輔大人露出狡黠羞澀的微笑的少女,已經湮沒在這北地的風雪中。
「好。」魏南歌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那就拜託你了七七。」
這一路上,他們並沒有再遇到追兵,走了大半日,慕容七終於在魏南歌的勸說下,找了一個避風處稍作休息。
抬眼望去,滿目雪白。繞過日月山腳的沼澤,又取道古城廢墟,讓原本並不遙遠的天河城,又生生多了兩日路程。
慕容七靠在火堆邊,一邊輕輕的摩挲著雷錐冰冷的槍身,一邊望著火苗出神,直到指尖感知到幾道小小的紋路,這幾個時辰里一直處於渾渾噩噩的腦袋裡突然閃過一道亮光。
雷錐槍身由海底寒鐵製成,普通刀劍根本無法對它造成傷害,屈指可數的幾道傷痕都是由天下著名的兵器所傷,每道傷痕背後都有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她向來好聽江湖傳聞,那些故事從季澈那裡聽了不下十遍,因此槍身上每道傷痕的位置她都很清楚。
而這幾道紋路,卻是從前沒有的。
她急忙將短槍湊近火堆,借著火光,可以看到那幾道傷痕位於握手上方一寸處,靠近長短槍轉換的機括,痕迹乍看有些凌亂,可對於慕容七來說,卻再熟悉不過。
那是他們年幼玩鬧時創下的特殊暗號,天下間,能看懂的只有他和慕容兄妹。
而此刻慕容久遠在天河城,所以,這是他留給她的信息嗎?
她定了定神,低頭仔細分辨,那幾個符號,表達的是「打開」之意。於是按下槍身機括,玄黑槍桿彈出,她的手指在機括的縫隙中仔細探索,終於抽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絹紙來,展開一看,上面的字跡十分潦草——「古城西五十里龍眠湖」。
她忍不住將絹紙按在心口上,輕輕的喘了口氣,這才朝正在小寐的魏南歌走去。
根據活地圖魏大人的介紹,龍眠湖是一個很小的湖,因湖水長年不結冰且水質含毒鳥獸避之,故被周圍的游牧部落認定其中有龍居住,是為「龍眠湖」。
「根據《經緯志》記載,這一帶古時盛產磺石和溫泉,如今保留下來的溫泉泉眼還有三十多處。我估計,龍眠湖湖底應該也有古溫泉的泉眼,因此寒冬也不會結冰。至於水質有毒,大約是磺石溶解於水的緣故……」
引經據典是魏大人的強項,只是此刻的慕容七無心去聽,雷錐上的暗號應該是他用另一桿槍尖刻下,所以,他是故意讓風間花得到他的武器,並且料到風間花一定會用這桿雷錐來擾亂他們心神嗎?他留下只有她才能看得懂的信息,是不是表示,他沒事?
龍眠湖……到了龍眠湖,她是否能見到他?
兩人原本一直往西南而去,如今折而往西,所幸離得不算太遠,日落之前便已望見一小片粼粼湖水。湖岸四周生著雜亂茂盛的樹木,樹枝上覆蓋著白雪,湖水卻沒有結冰,甚至因為樹木擋住了風,水面只是泛起細細波瀾,靜靜拍打著岸邊的草坡。
湖很小,慕容七很快就繞了一圈,並且在岸邊某棵樹的樹榦上發現了和槍身上同樣的暗號。順著暗號所指的方向,她很快找又到了下一處,就這樣,她扶著魏南歌,順著湖邊一條隱藏在樹叢之間的小支流,慢慢深入到一小片樹林中。
或許是此地有溫泉的緣故,樹木也長得比別處茂盛,大部分樹葉甚至都還保持著盈綠,頗有幾分赤月宮中溫泉谷的景緻。第三個暗號所在的位置,是林中的一小片空地,緊鄰支流,在這片空地上,他們發現了篝火燃過後的灰燼,還有一些沾染了血跡的布帶,卻沒有人。
暗號到這裡便斷了,再也找不到下一個。此時天色已經完全變黑,他們只好暫作休息,此處避風,又比別處暖和一些,等她用殘餘的枯枝燃起火堆,回頭一看,精疲力盡的魏大人已經靠在樹榦上沉沉的睡了過去。
從古城廢墟一直到龍眠湖,魏南歌一直默默的跟著她,沒有半句抱怨,可她也知道,這樣匆忙的趕路,對於他這樣一個受傷不輕的普通人來說,已經到了極限。
慕容七解下披風輕輕蓋在魏南歌身上,然後獨自走到水邊,掬起一捧冰涼的湖水拍了拍臉頰。
她也很累,卻完全無法入睡。
他在哪裡?
究竟傷得怎樣?
既然指引她來此,又為何不出現?
控制不住的煩躁不安開始瀰漫心頭,就如那天在古城廢墟中聽到風間花那番破綻百出的話時,她在倉皇之間失去理智,亂了方寸。因為他,全是因為他!
她記得季澈曾經和她說過,無論何時都要保持冷靜,這樣才能在危急關頭做出最正確的判斷。說得可真容易,她想,她大概永遠也做不到了。
她怔怔的望著湖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他一定猜不到,此時此刻,她有多麼想念他。
因為,連她自己也沒有料到。
認識了那麼久,分別過無數次,可是糾結如斯,還是第一次。這都要怪他,明明說了要娶她,卻又要把她推給魏南歌,就不會再努力一下嗎?他的沉著,他的耐性呢,怎麼都不見了?不過就是打了他一巴掌而已,大不了讓他打回來就是。
她越想越鬱悶,恨不得立刻揪住他問個清楚,偏偏又不知人在哪裡,憤憤拾起一塊石子用力扔進水裡,狠狠嘀咕:「再不出現,就不要你了!」
石子入水的聲音在黑夜裡聽來分外清晰,水花濺起,火光搖曳,似乎隱約有什麼東西自水下一閃而過。
慕容七的手立刻搭上了腰畔短劍,警覺的朝水中看去。就在這一刻,水花突然一分,一人破水而出。
他只探出了上半身,身上的黑衣盡濕,一雙眼睛卻如暗夜中異彩流轉的琉璃,猝不及防的望進她的眼裡。
慕容七怔怔的看著他,一顆顆水珠自他發梢滾落,她的目光不自覺的追隨,掠過他深刻的眉眼,挺直的鼻樑,緊抿的唇角,碎發粘在他的脖子上,領口微敞著,露出了一小片胸膛……她仔仔細細的看,甚至沒有放過他耳畔的貓眼石和發繩上凌亂的流蘇。每一眼都是這樣熟悉,卻又是這樣不同——是的,這是他,是她日夜挂念的那個人,他回來了!
她的喉嚨里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蹲下身,用力的摟住了他。
「七七?」
乍然相見,季澈雖然也很意外,可他顯然沒有慕容七那麼激烈的反應,他想去扳開她的手,卻遭到反抗,她非但沒有鬆開他,反倒摟得更緊了。
「你這混蛋。」她的腦袋埋在他的肩窩裡,嘟嘟囔囔的說道。
「……」他伸出濕淋淋的手想要去觸碰她,可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沒有。
「行了,你先放開我。」
「不放!」慕容七哼了一聲,抬起頭來瞪了他一眼,這一眼似怒似嗔,季澈還沒有明白她眼神中的怨氣從何而來,突然覺得唇上一熱,她竟然咬住了他的嘴唇。
他整個人都僵直了。
他甚至忘了要從水裡起身,那個瞬間,身體所有感官都只能感受到眼前的這個女子。四年前的記憶還在,於細節處的親密卻已經模糊,她是怎樣的青澀,又是如何的甜美,於此時此地,那些細節竟一下子被喚醒過來,如入舊夢。
他怔怔的看著她近不過寸許的眼,長而翹曲的睫,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輾轉的咬著他的唇,帶著微微的狠,初時尚覺得有些痛,漸漸的,那些痛全都化作了勾人心魄的麻癢,冰冷的嘴唇在廝磨中慢慢灼熱,那一點熱自舌尖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終於忍不住伸手,扣住她的腰身,按住她的後腦,將她壓得更近,然後捉住她不安份的舌尖,換他反守為攻,肆意的攻城略地。
歲月自唇齒繾綣間呼嘯而過,褪去青澀,不再逃避,成全了那一年深埋於心的秘密。
「阿嚏」「阿嚏」「阿嚏」
旖旎情動終結於一連三個響亮的噴嚏,季澈微微喘息,看著猛然扭頭捂著嘴吸溜鼻子的慕容七,這才驚覺自己尚在水中,渾身濕透,方才那一番糾纏,連她的身上都濕了。
他一把攬著她的腰,飛身上岸,將她在火堆邊放下,隨手扯過一件衣物披在她肩頭,替她輕輕擦拭發梢的水珠,沉默片刻才低聲問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他們靠得很近,額頭幾乎抵在一起,明滅的火光下她的臉頰通紅,眼神卻並不躲閃,直直的看著他,答道:「知道。」
他的聲音愈發低啞:「不會後悔嗎?」
她搖了搖頭:「你要是回不來,我才後悔,一定會後悔死的。」
他笑了笑,眸中流彩異常動人:「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我不管。」她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帶著鼻音的語調如撒嬌一般軟糯,「你要讓我不擔心,以後就不許再丟下我一個人去做那種危險的事。」
他輕輕的「嗯」了一聲。
「如果你就這麼死了,我一定不會原諒你!」
「嗯。」
「除了'嗯'你就沒有別的話要對我說嗎?」
「……」
「這麼冷的天,你們先把衣服換了再敘舊可好?」一個溫和中帶著笑謔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魏南歌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手裡正拿著慕容七的披風,他絲毫不在意兩人看見他時那一瞬間的尷尬,笑吟吟的說道。
「放心,我什麼都沒有看到。」
慕容七:「……」
季澈:「……」
午夜時分,萬籟俱靜,天地間似乎只剩下柴火偶爾發出的嗶剝聲。
季澈靜靜的看著躺在身邊的慕容七,她的呼吸均勻而平緩,顯然已經睡熟了,但是一隻手仍然牢牢抓住他的衣襟,好像生怕他會突然消失似的。
看了許久,他才將她的手輕輕抽開,獨自站起身來,朝岸邊走去。
在那裡,魏南歌正靠坐在一棵樹榦上,抬頭看著明凈天空中繁密的星辰。
季澈在他身邊站定,問道:「魏大人不休息嗎?」
「你回來之前睡了許久,這時候倒睡不著了。」魏南歌抬頭看了看他,「七七睡了?」
見季澈點頭,他才又笑道:「這一路又要殺敵又要保護我,她是累壞了,如今你在,她總算可以安心的睡一覺了。」
這番話,季澈不知該怎麼接,於是問道:「你的傷怎麼樣?」
「不太好,不過不會致命,無妨。」魏南歌看著眼前高大的男子,「少幫主隻身替我們引開雍和軍,必定經歷了殊死苦戰,若非生死相關,風間花也不敢聲稱你已經身亡。和你比起來,我這點傷實在不算什麼。少幫主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好先欠著了。」
「魏大人不必客氣,我只是……」說到這裡,他不由頓了頓,才又接道,「……只是看不慣鳳淵此人的行事。」
「僅僅如此么?」魏南歌瞭然一笑,「我明白,你救我是為了七七。」
被道破心事,季澈也不再隱瞞,點頭道:「原是如此。」
「原是?」魏南歌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我一直想問你,既然對她有意,為何又要拱手相讓?少幫主可不像是遇到挫折便會卻步之人。」
「相讓?」季澈皺了皺眉,「我沒有這個意思,只不過你若是死了,她心中難免會一直記掛。與一個死人相爭,無論勝負都沒有意義。」說著他斜睨了他一眼,「何況你若活著,這天下尚能太平幾日,免得被無恥之徒佔了便宜。」
魏南歌怔了怔,笑道:「原來如此。若論天下太平,我確實還能起一些作用,只是前者么……」他抬眼往慕容七的方向看了看,「就算我今日有心與你爭上一爭,她也不會給我機會了。」
「……可在遼陽京中時,七七曾親口說過……」季澈的話說了半句,終於還是沒有繼續,「算了,過去的事不必再提。」
魏南歌輕嘆道:「說的是,世事如流水,過去便再難追回,萬事皆有緣法,是我沒有這個福氣。」
季澈沉默片刻,道:「你即知這個道理,與皇后的事也該早日了結。」
他說的直白,魏南歌聽的也不生氣,只是笑容微微斂起,點頭道:「那是自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