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小說集錦(120)
四弟私會出妻的事,教姊姊知道,大加申斥,說他沒志氣。不過這樣的語和愛沒有關係。男女相待遇本如大人和小孩一樣。若是男子愛他的女人,他對於她的態度、語、動作,都有父親對女兒的傾向;反過來說,女人對於她所愛的男子也具足母親對兒子的傾向。若兩方都是愛者,他們同時就是被愛者,那是說他們都自視為小孩子,故彼此間能吐露出真性來。小孩們很願替他們的好朋友擔憂、受苦、用力;有的男女也是如此。所以姊姊的申斥不能隔斷他們的私會。
妻子自回外家后,很悔她不該貪嚼一口檳榔,貪吸一管旱煙,致誤了靈前的大事。此後,檳榔不再入她的口,煙也不吸了。她要為自己的罪過懺悔,就吃起長齋來。就是她親愛的丈夫有時來到,很難得的相見時,也不使他挨近一步,恐怕玷了她的清心。她只以念經綉佛為她此生唯一的本分,夫婦的愛不由得不壓在心意的崖石底下。
十幾年中,他只是希望他岳丈和他姊姊的意思可以換回於萬一。自己的事要仰望人家,本是很可憐的。親家們一個是執拗,一個是賭氣,因之光天化日的時候難以再得。
那晚上,他正陪姊姊在廳上坐著,王家的人來叫他。姊姊不許說:「四弟,不許你去。」
「姊姊,容我去看她一下罷。聽說她這兩天病得很厲害,人來叫我,當然是很要緊的,我得去看看。」
「反正你一天不另娶,是一天忘不了那潑婦的。城外那門親給你講了好幾年,你總是不介意。她比那不知禮的婦人好得多——又美、又有德。」
這一次,他覺得姊姊的命令也可以反抗了。他不聽這一套,徑自跑進屋裡,把長褂子一披,匆匆地出門。姊姊雖然不高興,也沒法揪他回來。
到妻子家,上樓去。她躺在床上,眼睛半閉著,病狀已很兇惡。他哭不出來,走近前,搖了她一下。
「我的夫婿,你來了!好容易盼得你來!我是不久的人了,你總要為你自己的事打算,不要像這十幾年,空守著我,於你也沒有益處。我不孝已夠了,還能使你再犯不孝之條么?——『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孝不孝是我的事,娶不娶也是我的事。除了你,我還有誰?」
這時丫頭也站在床沿。她已二十多歲,長得越嫵媚、越懂事了。她的反省,常使她起一種不可喻的傷心,使她覺得她永遠對不起面前這位垂死的姑娘和旁邊那位姑爺。
垂死的妻子說:「好罷,我們的恩義是生生世世的。你看她,」她撮嘴指著丫頭,用力往下說:「她長大了。事既是她弄出來的,她得替我償還。」她對著丫頭說:「你願意么?」丫頭紅了臉,不曉得要怎樣回答。她又對丈夫說:「我死後,她就是我了。你如記念我們舊時的恩義,就請帶她回去,將來好替我……」
她把丈夫的手拉去,使他揸住丫頭的手,隨說:「唉,子女是要緊的,她將來若能替我為你養幾個子女,我就把她從前的過失都寬恕了。」
妻子死後好幾個月,他總不敢向姊姊提起要那丫頭回來。他實在是很懦弱的,不曉怎樣怕姊姊會怕到這地步!
離王親家不遠住著一位老妗婆。她雖沒為這事擔心,但她對於事的原委是很明了的。正要出門,在路上遇見丫頭,穿起一身素服,手挽著一竹籃東西,她問:「藍,你要到哪裡去?」
「我正要上我們姑娘的墳去。今天是她的百日。」
老妗婆一手扶著杖,一手捏著丫頭的嘴巴,說:「你長得這麼大了,還不回武館街去么?」丫頭低下頭,沒回答她。她又問:「許家沒意思要你回去么?」
從前的風俗對於隨嫁的丫頭多是預備給姑爺收起來做二房的,所以妗婆問得很自然。丫頭聽見「回去」兩字,本就不好意思,她雙眼望著地上,搖搖頭,靜默地走了。
妗婆本不是要到武館街去的,自遇見丫頭以後,就想她是個長輩之一,總得贊成這事。她一直來投她的甥女,也叫四外甥來告訴他應當辦的事體。姊姊被妗母一說,覺得再沒有可固執的了,說:「好罷,明後天預備一頂轎子去扛她回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