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2.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103)
說著他又回顧了一眼立在廊下恭候著他的那位主治醫生,三人就合起來大笑了一陣。***
逸群自從受了這一回院主的過訪以後,他的履歷就傳遍了這一區山上的隔離病院,上上下下的人大家都曉得這陳先生是一位北洋道台的公子,他是到過外國,當過大學堂的教師,做過官的。於是在這山上的幾處隔離病室里住著的練習護士們,拿了英文讀本文法書來問字求教的人,也漸漸地多了起來;聽他們談談,逸群對這病院里的形內幕也一天一天地熟悉起來了。
九
關於這病院的內幕消息裡面,有一件最挑動逸群的興味的,是山頂最高處的那間婦女肺病療養處清氣院的創立事件。這清氣院地方最高,眺望得也最廣,雖然是面南的,但在東西的迴廊上及二層樓的窗里遠看出去,看得見杭州半城的迷離的煙火,松木場的全部的人家,和橫躺在松木場與古盪之間的幾千畝曠野;秦亭山的橫空一線,由那裡望過去,更近在指顧之間,山頭聖帝廟的白牆頭當承受著朝陽熏染的時候,看起來真象是一架西洋的古畫。這風景如此之美的清氣院,卻完全是由一位杭州的女慈善家出資創立的,聽他們說,她為造這一間清氣院,至少總也花去了萬把兩的銀子。
有一天午後,天氣仍舊是那麼的晴快,逸群午睡醒來,很想走上山頂,到這一間清氣院的附近去看看北面曠野里的風景,正好小李也因送葯到他那裡來了,他們兩人就慢慢地走出了病室,走上了那條曲折斜通山頂的小道。太陽已經西斜到和地面成一隻銳角的光景,松木場的人家瓦上,有幾處已經有炊煙在鑽起來了。兩人在一處空亭里立了一會,看了些在後面山下野道上走路的鄉民和遠處橫躺著的許多潔凈的乾田,就走入了一條側路,走向了清氣院的門前。一到了清氣院的門口,小李就很急速的抽出了他那隻被逸群捏住的手,三腳兩步的跨上了這女病室的台階,走入了有許多青年婦女圍立在那裡的那間樓下的大廳。逸群在半路上立定了腳,朝這一群婦女圍立著的中心處一看,也不知不覺的呆住了。靠近桌子立在這些婦女們的中間,手裡拿著了許多衣料罐頭食物之類,在分送給大家的那一位女主人公,原來就是那一天他在西泠印社裡看見過的那個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婦。她對黑的顏色,似乎是特別喜歡的樣子,今天穿的仍舊是一件黑色天鵝絨的長褂。
小李從人叢中擠了進去,向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鞠躬禮,向一位中老的看護婦長也打了一個招呼,似乎很輕很輕的說了幾句什麼話,就把目光掉轉,回頭來向外面立在夕陽影里的逸群看了一眼。那位黑衣少婦,也和小李一道的把目光注向了外面,同時圍立在那裡的許多婦女也都掉轉了頭,看向了逸群的身上,他倒一霎時不由自主的害起羞來了,一轉瞬間竟把他那張蒼白的臉漲得通紅。正在進退維谷,想舉起腳步來走開的時候,那位少婦卻拉了小李的手走出到了大廳外的迴廊上面,和他微笑著點了點頭說:
「是陳先生么?我已經聽見梅先生說起過了,等一會我就來看你,那間病室里我從前也住過的。」
不知所措的逸群只覺得聽到了一段異常柔和異常諧合的音樂,頭腦昏得利害,耳根燒得火熱,她說的究竟是幾句什麼話,和自己對她究竟回答了幾句什麼等,全都記不起了。伏倒了頭從小道上一個人慢慢走回病室來的中間,在他的眼前搖映著的只是一雙冷光四射同漆皮似地黑晶晶亮的眼睛,與從這眼睛里放出來的一痕同水也似的微波。他一個人象這樣的昏亂地走了不久,後面小李又跑著追上來了。小李的面色,也因興奮之故漲得紅紅。一面拉住了逸群的手走著,一面他就同急流似的說出了一大堆話來。
「她就是那位大慈善家康太太呀!每年冬天過年的時候,她總要來施捨一次的,不但對男女老幼的貧苦患者,就是對我們也都有得分到的。她家裡很有錢,在上海杭州開著十幾家銀行哩。我不是同你說過了么?清氣院就是由她一個人出資捐造的,她自家也曾患過肺病來著,住的就是你現在住的那一間房,所以她對肺癆病者是特別的有同,特別的肯幫助的。每年她在我們這裡捐助的葯錢和分送的東西,合算起來怕也得要幾千塊錢一年哩。在葛嶺山上她還有一間很好的莊子在那裡,陳先生,幾時我同你去玩去,從這裡的後門走出,過棲霞嶺走上去是很近的。她說她還要上你這邊來看你哩。我們快回去把房間收拾收拾,叫下男去燒好茶來等著罷。陳先生,我們快走,快走,快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