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4.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105)
被剩落在孤獨與暮色里的逸群,一個人在病室里為沉默所包圍住的逸群,靜聽著小李的腳步聲幽幽地幽幽地遠了下去,消逝了下去,最初的一瞬間他忽而感到了一種內心的衝動,想馬上趕出去和小李一道的上麻瘋院去探視一回,可是天色晚了,即使老了臉皮走到了麻瘋院里,她也未必會還在那裡的。***況且還有明朝的約會,明朝豈不是可以舒舒服服的上她那裡去接近著她和她去談談笑笑了么?但是但是,到明朝的午後為止,中間還間著一個鐘漏綿綿的長夜,還間著一個時間悠久的清晨,這二十幾個鐘頭將如何的度過去呢?啊啊,那一雙深沉無底的眼睛,那一對盈盈似水的瞳神!你這一個踏破鐵鞋也無覓處的黑衣女影,今天卻會這樣偶然的闖到這枯乾清秘得同僧院似的病院里來,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一個人在黑沉沉的沙上坐著,象這樣的想想這裡,想想那裡,一直的想了下去,他正同熱病患者似的在開著了眼睛做夢。門外面無聲無臭地逼近前來的夜色,天空里一層一層漸漸地淺淡下去的空明,和四圍山野里一點一滴地在幽息下去的群動,他都忘記了。直到朝東南的兩面玻璃窗里有灼爍的星光和遠遠的燈火投映進來的時候,他才感到了自己身邊的現實世界而在黑暗裡睜開了兩眼。象在好夢醒后還有點流連不舍似的,他在黑暗裡清醒轉來以後,還是兀兀地坐著不動,不想去開亮電燈來照散他的幻夢。在這柔和甘美與周圍的靜悄悄的夜陰很相稱的回憶里沉浸得不久,後面的門呀的一響,迴廊上卻有幾聲笨重的腳步聲到了。
「陳先生,陳先生,你怎麼電燈都還沒有點上?」
與這幾句話同時走進他的病室里來的,是送晚飯來的看護下男。在這松木場的廣濟分院的別一個天地里,又是一天單調和平的日子過去了。
十一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曉陰,在松木場的山坳里破亮了。空闊的東天,和海灣相接之處,孕懷著一團赭色。微風不起,充塞在天地之間的那層乳樣的煙嵐,遲遲地,遲遲地,沉澱了下去。大氣一澄清,黝蒼的天際,便透露出了晴冬特有的它那種晨裝畢后的嬌羞的臉色,深藍無底的黛眉青,胭脂浴后的紅薇暈,更還有幾縷,微明細散,薄得同蟬翼似的粉條雲。
覓恨尋愁,在一尺來厚的鋼絲軟墊上輾轉了半夜的陳逸群,這時候也從期待和焦躁的亂夢裡醒過來了。一睜開眼,他就感到了一種晴天侵早所給與我們的快感。舉頭向粉刷得潔白的四壁望了一周,又從床頭玻璃窗的窗帷縫裡,看取了一線室外的快晴的煙景,他的還沒有十分恢復平時清醒狀態的腦里,也就記起了昨夜來的記憶。——在不意之中忽而遇到的那一位黑衣的神女,她含著微笑走出到迴廊上來招呼他的風,同音樂似地柔和諧整的她的聲氣,他自己的那種窘急羞臊得同小學生似的心狀,在暮色蒼然的病室里鵠候她來訪的幾刻鐘中間的焦急,聽說她不來了以後的那一種失望和衷心感到的淡淡的哀愁,隨後又是半夜的不眠和從失眠的境里產生出來的種種離奇的幻想,——這許許多多昨夜來的記憶,很快很快的同電影場面似地又在他的剛醒過來的腦里重新排演了一回。因為這前後的節,實在來得太變幻奇突,而他自己的感起伏,也實在來得波浪太大了,所以回想起來,他幾乎疑信自己還在那裡做夢。這一切的一切,都還不免是夢裡的悲歡。然而伸出手向枕頭邊上一摸,一張涼陰陰的長方小片,卻觸著了他的手指,拿將起來一看,正面還是黑黑的康葉秋心的四個宋字,反面仍舊是幾行纖麗的約他於今天午後去茶敘的傳。
「還好還好,這一次的這一位黑衣神女,倒還不是夢裡的曇花!」
這樣的在腦里一轉,他的精神也就抖擻起來了,四肢伸了一伸,又縱身往上一跳,他那瘦長的病後的軀體,便從鴨絨被裡起立到了病室的當中。按鈴叫了一聲看護下男,換上衣服,匆匆梳洗了一下,他拿起立在屋角的那枝白藤手杖,便很輕快地從病室走上了迴廊,從迴廊走出到了晴光四溢的天空的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