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7.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108)
這一晚的酣歌醉舞,一直鬧到了午前兩三點鐘的樣子。***貝葛曼老夫婦早已回到了自己的艙室里去睡了,而冶妮當跳到了舞興闌珊的夜半,又引誘著逸群出來,重到了月落星繁,人影全空的那一角回欄的曲處。她獻盡了萬種的媚態,一定要逸群於明朝也和她們一道,同在portsaid上陸,也和她們同上埃及內部去旅行。她一定要逸群答應她永遠地和她在一處作她的伴侶。但這時候,逸群的酒意,也已經有七八分醒了,當他靠貼住冶妮的呼吸起伏得很急的胸腰,在聽取她娓娓地勸誘他降伏的細語的中間,終於想起了千創百孔,還終不能和歐美列強處於對等地位的祖國;他又想起了亨利詹姆斯也曾經描寫過的那一種最喜玩弄男子,而行為性格卻完全不能捉摸的美國的婦人型。
第二天船到了埠頭,他雖則也曾送她們上了岸,和她們一起在岸上的大旅館里吃了一次豐盛的大晚餐,兩人之間可終沒有突破那最後的一道防線。晚餐之後,她和他同來到了埠頭月下,重送她上船去的時候,雖則也各感到了一重隱隱的傷感,雖則也曾交換了幾次熱烈的擁抱與深吻,但到後來卻也終只堅約了後會,高尚純潔地在岸邊各分了手。
原載一九三一年三月——五月《青年界》第一卷第一期至三期
在寒風裡
上
老東家——你母親——年紀也老了,這一回七月里你父親做七十歲陰壽的時候,他們要寫下分單來分定你們弟兄的產業。帖子早已出,大娘舅,二娘舅,陳家橋的外公,范家村的大先生,阿四老頭,都在各幫各親人的忙,先在下棋布局,為他們自己接近的人出力。你的四位哥哥,也在日日請酒探親,送禮,拜客。和尚,我是曉得你對這些事都不願意參預的,可是五嫂同她的小孩們,將來教她們吃什麼呢?她們娘家又沒有什麼人,族裡的房長家長,又都對你是不滿意的,只有我這一個老不死,雖在看不過他們的黑心,雖在日日替你和五嫂抱不平,但一個老長工,在分家的席上,哪裡有一句話份。所以無論如何,你接到這一封信后,總要馬上回來,來趕七月十二日那一天陰壽之期。他們那一群豺狼,當了你的面,或者也會客氣一點。五嫂是曉得你的脾氣,知道你不耐煩聽到這些話的,所以教我信也不必去。但眼見得死了的老東家最痛愛的你這一房,將來要弄得飯都吃不成,那我也對不起死了的老東家你的父親,這一封信是我私下教東門外的測字先生寫的,怕你沒回來的路費,我把舊年年底積下來的五塊錢封在裡頭,接到這一封信之後,請你千萬馬上就回來。
這是我們祖父手裡用下來的老僕長生寫給我的那封原信的大意。但我的接到這信,是剛在長江北岸揚州城外的一個山寺里住下的時候,已在七月十二那一天父親的陰壽之期之後了。
自己在這兩三年中,輾轉流離,老是居無定所。尤其是今年入春以後,因為社會的及個人的種種關係,失去了職業,失去了朋友親戚還不算稀奇,簡直連自己的名姓,自己的生命都有失去的危險,所以今年上半年中遷徙流寓的地方比往常更其不定,因而和老家的一段藕絲似的關係也幾乎斷絕了。
長生的那封用黃書紙寫的厚信封面上,寫著的地址原是我在半年以前住過一個多月的上海鄉下的一處地方。其後至松江,至蘇州,至青島,又回到上海,到無錫,到鎮江,到揚州,直到陰曆的八月盡頭方在揚州鄉下的那山寺里住下,打算靜息一息之後,再作雲遊的計劃的;而秋風涼冷,樹葉已蕭蕭索索地在飛掉下來,江北的天氣,早就變成了殘秋的景象了。可憐忠直的長生的那封書札,也象是有活的義勇的精神保持著的樣子,為追趕我這沒出息的小主人的原因,也竟自南而北,自北而南,不知走盡了幾千里路。這一回又自上海一程一程的隨車北上,直到距離他信之日有兩個多月的時間之後,方才到了我的手裡。信封面上的一張一張的附箋,和因轉遞的時日太久而在信封上自然生的一條一條的皺痕,都象是那位老僕的吶吶吐說不清的半似愛惜半似責難的語,我於接到他那封厚信的時候,真的感到了一種不可以命名的怯懼,有好一晌不敢把它拆打開來閱讀它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