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5.第二輯中篇小說・蜃樓(116)
說起我那寡妹,她真也是前世不修。人雖則很長大,身體雖則很強壯,但她的天性,卻永遠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孩子。嫁過去那一年,來回郎的時候,她還是笑嘻嘻地如同上城裡去了一趟回來了的樣子,但雙滿月之後,到年下邊回來的時候,從來不曉得悲泣的她,竟對我母親掉起眼淚來了。她們夫家的公公雖則還好,但婆婆的繁吝嗇,小姑的刻薄尖酸和男人的放蕩凶暴,使她一天到晚過不到一刻安閑自在的生活。工作操勞本系是她在家裡的時候所慣習的,倒並不以為苦,所最難受的,卻是多用一枝火柴,也要受婆婆責備的那一種儉約到不可思議的生活狀態。還有兩位小姑,左一句尖話,右一句毒語,彷彿從前我娘的不准他們早來迎娶,致使她們的哥哥染上了遊盪的惡習,在外面養起了女人這一件事,完全是我妹妹的罪惡。結婚之後,新郎的惡習,仍舊改不過來,反而是在城裡他那舊人家裡過的日子多,在新房裡過的日子少。這一筆賬,當然又要寫在我妹妹的身上。婆婆說她不會侍奉男人,小姑們說她不會勸,不會騙。有時候公公看得難受,替她申辯一聲,婆婆就尖著喉嚨,要罵上公公的臉去:「你這老東西!臉要不要,臉要不要,你這扒灰老!」因我那妹夫,過的是這一種不自然的生活,所以前年夏天,就染了急病死掉了,於是我那妹妹又多了一個克夫的罪名。妹妹年輕守寡,公公少不得總要對她客氣一點,婆婆在這裡就算抓住了扒灰的證據,三日一場吵,五日一場鬧,還是小事,有幾次在半夜裡,兩老夫婦還會大哭大罵的喧鬧起來。我妹妹於有一回被罵被逼得特別厲害的爭吵之後,就很堅決地搬回到了家裡來住了。自從她回來之後,我娘非但得到了一個很大的幫手,就是我們家裡的沉悶的空氣,也緩和了許多。
這就是和你別後,十幾年來,我在家裡所過的生活的大概。平時非但不上城裡去走走,當風雪盈途的冬季,我和我娘簡直有好幾個月不出門外的時候。我妹妹回來之後,生活又約略變過了。多年不做的焙茶事業,去年也竟出產了一二百斤。我的身體,經了十幾年的靜養,似乎也有一點把握了。從今年起,我並且在山上的晏公祠里參加入了一個訓蒙的小學,居然也做了一位小學教師。但人生是動不得的,稍稍一動,就如滾石下山,變化便要連接不斷的簇生出來。我因為在教教書,而家裡頭又勉強地干起了一點事業,今年夏季居然又有人來同我議婚了。新娘是近鄰鄉村裡的一位老處女,今年二十七歲,家裡雖稱不得富有,可也是小康之家。這位新娘,因為從小就讀了些書,曾在城裡進過學堂,相貌也還過得去——好幾年前,我曾經在一處市場上看見過她一眼的——故而高不湊,低不就,等閑便度過了她的錦樣的青春。我在教書的學校里的那位名譽校長——也是我們的同族——本來和她是舊親,所以這位校長,就在中間做了個傳紅線的冰人。我獨居已經慣了,並且身體也不見得分外強健,若一結婚,難保得舊病的不會復,故而對這門親事當初是斷然拒絕了的。可是我那年老的母親,卻仍是雄心未死,還在想我結一頭親,生下幾個玉樹芝蘭來,好重振重振我們的這已經墜落了很久的家聲,於是這親事就又同當年生病的時候服草藥一樣,勉強地被壓上我的身上來了。我哩,本來也已經入了中年了,百事原都看得很穿,又加以這十幾年的疏散和無為,覺得在這世上任你什麼也沒甚大不了的事,落得隨隨便便的過去,橫豎是來日也無多了,只教我母親喜歡的話,那就是我稍稍犧牲一點意見也使得。於是這婚議,就在很短的時間裡,成熟得妥妥帖帖,現在連迎娶的日期也已經揀好了,是舊曆九月十二。
是因為這一次的結婚,我才進城裡去買東西,才見了多年不見的你這老友的存在,所以結婚之日,我想請你來我這裡吃喜酒,大家來談談過去的事。你的生活,從你的日記和著作中看來,本來也是同雲遊的僧道一樣的。讓出一點工夫來,上這一區僻靜的鄉間來住幾日,或者也是你所喜歡的事。你來,你一定來,我們又可以回顧一去而不復返的少年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