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本來娉婷要醉菊幫自己扎了七針,暫時改了脈象,已有點不適。夜來勉強彈了幾曲,雖是為了誘那雲常公主,也著實耗了神。睡在床上,鼻尖聞著卧房裡熟悉的歸樂熏香,只道又做了一個回到敬安王府的夢。
一切都那麼平靜,安詳。
愜意地和何俠玩鬧,無憂無慮。
彷彿又到了冬天,兩人怕冷,晚上又都喜歡看星星,往往窩在一床大被裡,看到深夜,倦意沉沉,便無所顧忌地相擁著睡去。
兩人從小一塊長大,相處相交,都憑著各自心性,從無齷齪念頭,也從沒有意識到男女有別。
府里的長輩早料著娉婷說什麼也是個側妃身份,也睜一眼閉一眼。
歸樂的熏香,那是屬於敬安王府的味道。
王妃最愛這味,說能安神。少爺的房中,也常年燃著。
她有自己的房,但少爺的房也是她的房,要進便進,房中種種有趣玩意她都碰得。
「抱著會暖和點。」七八歲的男孩子,總充滿了保護欲。
「窗子打開吧。」
「娘知道又要罵我。」何俠雖這麼說,卻一點也不猶豫地跳出被窩,把窗呀呀地推開了,又靈巧地鑽回被中,抱住白白嫩嫩的娉婷大呼,「好冷!」
「冬天就要冷冷的才好。」
「還說呢!前兩天是誰受涼病了?」
童言稚語,迴響耳邊。
昏昏然醒來,何俠熟悉的臉跳入眼帘,娉婷驀然向後一縮,定睛再看。
竟不是夢!
「怎麼了?」何俠睜開眼睛,微笑著問。
娉婷坐起上身,別過眼睛,「少爺怎麼睡這裡了?」
「我們以前……」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娉婷截住,責怪道,「我們都多大了!」
何俠甚少見娉婷惱怒,不禁一愕,半晌,冷笑道:「倒是,人大了,心也變了。」下了床,一邊自行拿了衣裳穿上。
醉菊昨夜挨著牆邊蜷著睡著了,朦朦朧朧聽見聲響,揉揉眼睛,從角落裡站起來,手裡還握著那沒派上什麼用場的小石像。
何俠一眼看到,轉過身,對娉婷沉聲道:「你不用慌,你的侍女清醒著呢,手裡攥著東西在床邊站到天亮。我在這府里真要幹什麼,她能攔得住?」他為人向來極有風度,可是一夜沒有他意的溫馨被毫不留情地打碎,再好的風度也蕩然無存。
娉婷與何俠相處這些年,從來親密無間,沒有男女間的別樣心思,就算聽了要當側妃的事,也不曾想到別的地方去。驟然聽何俠這麼一句,心裡又懼又氣,臉色蒼白。
「我們從小在一塊,強逼過你什麼沒有?」何俠心中惱火,咬牙道,「楚北捷才是要了身子又不要心的,你別把我也當成他。」
娉婷只覺得彷彿心上被人戳了一刀,身子一顫,搖搖欲墜。
醉菊驚呼一聲:「姑娘!」
何俠也慌了,連忙扶了她,為她揉著背心,柔聲道:「我說錯話了,你快不要急。」從小他惹了娉婷,都是這般哄勸,隨口就說了,也不覺得低聲下氣。
醉菊送上熱水,娉婷就著喝了一口,再瞥何俠一眼,他眸中的關切卻是真的,娉婷想起自己千方百計要逃開這熟悉的人,心下凄涼,也不知恨好還是氣好,半天緩過氣來,低聲問:「少爺今天要出門嗎?」
「怎麼?」
娉婷見他握著自己的手腕,生怕醉菊針灸的效果已消,讓何俠看出端倪,不動聲色地掙脫了,幽幽道:「沒什麼。少爺要是不出門,就為娉婷畫一幅畫吧,將來瞧不見了,權當是個念想。」
何俠反駁道:「胡說,你就在這裡,怎麼會瞧不見?你不見了,我上天入地都要找回來。」
「什麼上天入地?這些話怎麼能當真?」娉婷淡淡回了一句,心裡卻忽然想起與楚北捷的種種山盟海誓。
上天入地,天涯海角,海枯石爛。
這輩子,來世三生,生死不渝的誓言。
「隨我上馬來,從此,你不姓白,你姓楚。」
不能當真的話,她曾真的信著。
這些話,怎麼能當真?
如夢初醒。凄切的酸楚湧上鼻尖,猝不及防地,豆大的淚珠涌了出來。
何俠卻不知道她的心思已被牽到遠處,安慰道:「我說的字字都是真話。別哭,我今天哪兒也不去,為你畫畫,畫好了裱起來,就掛在這屋裡。可好?」
娉婷滿腹苦楚,聽著何俠柔聲安慰,更覺前路彷徨,將楚北捷恨得咬牙切齒。她顧忌腹中胎兒,唯恐傷心過度傷了孩子,不敢放聲大哭,嗚咽著,漸漸收了聲。
何俠雖知公主在王宮裡等著,但公主好哄,娉婷卻是睿智聰慧,極難勸的。他使計讓她傷心被擄,兩人之間裂痕已深。現在趁著娉婷身體虛弱,似有緩和之意,當然不願輕易放棄。
當即派人趕往王宮,為今日缺席找個借口。然後取出畫紙畫筆,精心為娉婷畫像。
耀天公主昨夜睡得比醉菊更糟。
回到王宮,環視金碧輝煌的宮殿,閃閃發亮的垂簾,垂手靜默的宮女,她越發覺得冷清難受,暗恨自己逞一時之氣從駙馬府回來。
但她為人自重矜持,這個時候要她再回駙馬府,那是萬萬不能的。
早已知道白娉婷相貌一般,不過有一手超凡琴技,心想何俠再抬舉她也不過是個貼身侍女的身份。可親自去了一趟駙馬府,才知道自己大錯。
何俠雪中舞劍,白娉婷應和著他奏的那蕩氣迴腸、逍遙酣暢的一曲,是耀天公主一輩子也不可能給何俠的。
他們那些只是平常相處的言行舉止,就已天衣無縫般默契。
可謂君心我意,兩兩相知。
耀天公主想到這,心頭一股酸氣按捺不住,在床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未到時辰便從床上起來了。
男人的心,從不是容易抓得住的。更何況她選中的人,是名聲日盛的小敬安王。
又想起何俠昨夜密密囑咐的話,心才稍安。於是叫綠衣拒絕了其他臣子的求見,盛裝打扮后,一心一意,只等何俠進宮。
不料,等了多時,何俠卻遣了人來,說要籌謀前線戰事,今日暫不進宮。傳話的人雖然按照何俠吩咐,說了不少好話,耀天公主哪裡聽得進去,冷著臉遣退了,獨自坐在屋中悶了很久,才吩咐綠衣道:「去,請丞相來。」
貴常青聽了傳喚,放下手頭公務趕來。
「丞相坐吧。」耀天公主臉色難看地說了一句。
她滿腹不安,但喚了貴常青來,卻不知從哪兒說起,端坐在上位,看了貴常青一眼,方問道:「東林大軍恐怕快集結好了,駙馬過幾日就會起程趕赴邊境,糧草後備等可都預備好了?糧草是頭等大事,指派的人妥當嗎?」
「都準備好了。」
貴常青辦事老練,親力親為,聽完耀天公主詢問,一一仔細答了,毫無疏漏。可耀天公主只是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問清楚了,卻不開腔叫他回去。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位公主的性子,一早宮裡的人就告訴他公主昨夜從駙馬府回來的事,此刻貴常青怎會猜不到耀天公主的心事。於是話題一轉,「臣會竭盡全力,保證駙馬爺在邊境不必擔憂糧草供應。只是……不知駙馬爺何時起程趕赴前線?」
耀天公主悶了半晌,才嘆了一口氣,「丞相昨日說的話,耀天反覆思索了很久。不錯,遠慮已經使人犯愁,但近憂比遠慮更可懼。」
貴常青問:「公主已經見過白娉婷了?」
「不錯。」
「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以貴常青的老道,也不禁生出好奇。
紛紛亂亂的世道,本該是男人的世界。千軍萬馬掌於手中,拋頭顱,灑熱血,成就英名。
女人,若有顯赫出身,就會因為聯姻成為勢力聯盟的紐帶;若有絕世美貌,或者也能成為那些亂世梟雄身邊一逝而過的傳奇。
只有白娉婷例外。
這侍女出身、相貌平凡的女人,竟幾次三番成為四國局勢變動的關鍵,歸樂東林五年之約,北漠堪布大戰,甚至迫在眉睫的東林雲常之戰,都和她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耀天公主自己似乎也沒有確定的答案,蹙起修飾得非常精緻的眉,回想昨日見到的白娉婷,苦思片刻,才緩緩道,「對白娉婷的感覺,一時真的很難說清楚。可以這樣說吧,當我見到白娉婷之後,忽然覺得種種關於她的傳聞,種種對於她的評價,都是真的。就如同堪布大戰,從前想到一個女子領兵對抗楚北捷,不但要以女人的身份得到北漠王授予的兵權,還要得到北漠將士的擁戴,更重要的是要有真本事與楚北捷這樣的名將對陣沙場,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見過白娉婷后才知道,這般匪夷所思的事也可以自然而然,如行雲流水般,做了,就是做了。」
貴常青留心耀天公主臉上任何一絲表情,沉聲問:「公主覺得,白娉婷這樣的女人若被狠狠傷了心,會原諒那個傷了她心的男人嗎?」
「傷心?」耀天公主的眸子流露出疑惑,「怎樣傷心?」
「為了別的事,負了和她的約定,逾時不返,讓她被人擄至雲常。」
「楚北捷?」
「不錯。」
耀天公主奇道:「丞相為什麼忽然提起這個?」
「臣已從駙馬爺的下屬口中問出了接回白娉婷的來龍去脈。依臣看,白娉婷已與楚北捷決裂,只要白娉婷一日不原諒楚北捷,楚北捷都會對東林王族懷有恨意。」
耀天公主淡淡道:「出動三十萬聯軍,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嗎?」
可達成了這個目的后,另一個更讓人頭疼的難題卻出現了。白娉婷留在何俠身邊,和留在楚北捷身邊相比,哪一個更糟?
貴常青微微一笑,低聲道:「公主,白娉婷已經沒用了。」
耀天公主瞧見貴常青的神色,吃了一驚,緊張道:「丞相的意思是……」伸出玉掌,輕輕做了一個手勢。
「萬萬不可。」貴常青搖頭道,「白娉婷一死,楚北捷一定會率大軍瘋狂攻打我雲常,那會是不死不休的大戰。再說……公主可知道,駙馬爺昨夜睡在哪裡?現在又在何處?」
耀天公主一聽,心裡已知不妙,但臉上仍平靜地問:「駙馬昨夜不是睡在駙馬府嗎?」
「臣安插在駙馬府的人來報,駙馬昨夜與白娉婷同室而眠,在旁伺候的是白娉婷從東林帶來的侍女。」
耀天公主臉色變得無比難看,霍然站起,面朝窗子深深呼吸,半晌才平復下來,低聲道:「說下去吧。」
「駙馬今日沒有處理軍務,留在府里,為白娉婷畫像。」
耀天公主的心彷彿一下被梗住了,十指用力抓住窗檯,以至關節完全發白,精雕細刻的木窗沿被她尖利的指甲劃出幾道深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