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那……」耀天公主打量娉婷的臉色,笑問,「想家嗎?」
此話問得蹊蹺,語氣也古怪得很。醉菊心中一動,露出訝色。
娉婷心中也是大奇,她只道耀天公主會在何俠離開后,想個名目把她弄到王宮裡或者別的讓何俠找不到的地方,只要囚禁的地方不是駙馬府,看守的人不知道她的厲害,定會放鬆警惕,那時候要逃也就不再那麼難。
可現在耀天公主的話卻全然和設想的不同。
瞬間千百個念頭閃過娉婷腦海,但臉上卻看不出一絲波瀾,輕聲答道:「娉婷是孤女,哪有什麼家?」
耀天公主還是笑著,「那把駙馬府當成你的家,不就挺好嗎?」
此話裡面的意思,細想更是詭異。娉婷聽在耳里,心裡尋找到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假設,不敢置信地猛然抬頭,大膽地直接迎上耀天公主笑盈盈的目光。兩人都是玲瓏剔透的心肝,電光石火間,已經知道對方心意。
耀天公主有放她離去的打算。
怎麼可能?
但此刻已不容多想,時不我待,機不再來。娉婷暗中一咬牙,從座椅上站起,不由分說對耀天公主行了個大禮,跪著道:「請公主為娉婷做主!」
耀天公主端坐在椅上,悠悠問:「為你做什麼主?駙馬待你不好?」
「少爺待娉婷極好,只是少爺雖然疼惜娉婷,卻不知道娉婷的心意。」
「你的心意?」
「娉婷……一直渴望著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世俗羈絆。」娉婷仰頭,凄然道,「駙馬府樣樣周到,可高牆碧瓦,錦繡羅衣,在娉婷看來,不啻囚籠。」
耀天公主蹙眉問:「你想離開?」
「是,求公主成全。」
「你是駙馬極看重的人,我要是讓你走了,待駙馬回來,又怎麼向他交代呢?」
「公主和駙馬是一家人,夫妻恩愛,又何必交代?」娉婷伶俐地答道,「少爺疼惜我,要我留在駙馬府,公主也是疼惜我,才讓我離開。夫妻同心,公主這是為了少爺,才成全了我,少爺怎麼會為此怪罪公主呢?請公主成全娉婷。」說完又低頭跪拜。
頭頂上一絲聲響也沒有,娉婷能夠感覺到耀天公主的目光正牢牢定在她的脊背上。
屋中的歸樂熏香裊裊而起,曲線曼妙如舞,在一片寂靜中舒展身姿。
不知過了多久,耀天公主的聲音才從頭頂傳了過來,「都是女人,你就是和我說實話,我也不會為難你。你還想著楚北捷吧?離了這裡,要回去自己的男人身邊,對嗎?」
娉婷霍然抬頭,睜大雙眼,磨著牙道:「公主不知道娉婷是怎麼到雲常來的嗎?難道娉婷是這般下賤的女子,到了這種境地還要回去找那個男人?」
耀天公主被她的怒氣嚇了一跳,忙柔聲道:「你先別急。我問這個不是疑你,只是另有一事不好交代。你先起來再說。」親自彎腰扶了娉婷,邊徐徐道,「楚北捷集結大軍,已經快抵達我雲常邊境,就是為著你。若你走了,楚北捷怎麼肯信?我只怕他誤以為我們害了你。」
「公主不必擔心。」娉婷立即道,「讓娉婷留下書信一封,請人帶給楚北捷,他自然知道我已經走了。」
「如此最好。」
娉婷毫不掩飾臉上的喜悅,驚訝道:「公主是答應讓娉婷離開了?」
耀天公主嘆道:「有什麼辦法呢?你過得好,駙馬也只會高興。再說……這樣做能夠化解一場迫在眉睫的大戰,我還有得選擇嗎?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越快越好!」醉菊聽著兩人的對話,彷彿百年乾旱忽逢春雨一般雀躍,實在按捺不住,興奮地插了一句。見兩人目光同時移到自己身上,乖巧地低下頭去。
「這是娉婷的侍女,名叫醉菊。」
耀天公主打量醉菊兩眼,「你說說,為什麼越快越好?」
娉婷心裡七上八下,真正的原因當然絕不能說。耀天公主貴為攝政公主,成天與官員打交道,並不是那麼好騙的。可耀天公主指明了問醉菊,她若急著代答,更顯得事有蹊蹺。
但醉菊如果說不出一個恰當的理由,也必然引起耀天公主的疑心,讓剛剛出現的希望立即化為烏有。
不由得擔憂地看向醉菊。
醉菊被耀天公主一問,愕了一愕,隨即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越快越好啊,駙馬府都快把人悶死了,連買個胭脂都不方便。哪個府里的侍女都有出去逛的時候,市集上有多少有趣東西啊,糖葫蘆、糖人、米面兒、耍猴的……偏我不能去。從前總聽人家說雲常有一種攤子,專賣現調的水粉,水粉師傅看了女孩子的膚色,就用手頭上的各種花瓣花粉香末子調製,不知多有趣,可到雲常已這些天,竟還沒有邁出過大門。」
一番話說出來,猶如水晶珠子噼里啪啦掉在玉盤子里,爽快利落,一點也不吞吞吐吐。耀天公主反而笑了,誇道:「倒是個伶俐的丫頭。」
娉婷和醉菊心中暗鬆了一口氣。
耀天公主又問娉婷道:「那你怎麼想呢?」
娉婷細聲道:「公主做主就好。」
耀天公主打量娉婷一番,雍容端莊的臉上閃過一抹猶豫,半天才躊躇道:「既然如此,也不必耽擱時間。寫了書信,隨我的車騎出去,將你們送到城門吧。」
醉菊趕緊送上筆墨。
娉婷走到桌上鋪開的錦帛前,蘸墨提筆,手提到半空,忽然凝住,臉上落寞憂傷,半天沒有下筆。
醉菊知她心思,屏息等了一會兒,忍不住輕聲喚道:「姑娘?」
娉婷幽幽應了一聲,這才咬著唇下筆,中途也不稍停,一氣呵成,揮筆成書。
端正娟秀地寫下「娉婷」兩字落款,將筆擱了。
醉菊收拾了筆墨,娉婷將寫好的書信小心吹乾疊好,封起來,在上面加了自己的印記,雙手奉給耀天公主。
書信既寫,也算對楚北捷有個了結。
娉婷兩人從來到駙馬府的第一日就籌劃逃跑,早想好要帶什麼上路,醉菊不一會兒就收拾好兩個包袱。
耀天公主等她們收拾妥當,一手攜了娉婷,喚來侍女吩咐道:「準備車騎,我要回去了。」醉菊拿著包袱跟在後面。
一路出了後院,中庭的護衛見娉婷在耀天公主身邊,都怔了一怔。何俠遠征,敬安王府的心腹多數帶在身邊,剩下的多是被調來守衛駙馬府的雲常王宮衛士,他們見了耀天公主,都知道是本國至高無上的公主,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有一兩個膽子大的跨前一步,可接觸到耀天公主凜然不可冒犯的目光,又怎敢再開口?
駙馬府眾護衛呆了眼地看耀天公主攜著娉婷離開,眼見她們跨出大門,忽然聽見一個清越的男聲急道:「公主請留步!」
冬灼從裡面領著一隊護衛匆匆趕來,向耀天公主行禮後站直腰,瞅娉婷一眼,恭聲問:「不知公主要帶娉婷到哪裡去?」
「城門。」
「為何要去城門?」
耀天公主臉色如常,「娉婷想到處走走,我答應了。」
「駙馬可知道?」
「等駙馬回來,我自然會跟他說。」耀天公主道,「讓開。」她貴為攝政公主,威勢不小,冷冷一語,已生寒意。
「公主恕罪!冬灼奉駙馬之命守衛駙馬府。外面危險,娉婷沒有駙馬保護,絕不可以出駙馬府。」
耀天公主怒道:「你這是要違逆我的命令?」
冬灼再三行禮,口氣卻很生硬,「公主要帶走娉婷,請先殺了冬灼。」
「放肆!」耀天公主氣極,揮袖低斥。
在雲常之內,誰敢對耀天公主如此不敬!耀天公主一甩袖,隨同的王宮護衛紛紛拔劍,寒光閃閃,直指冬灼眾人。
氣氛緊張起來。
冬灼不肯挪步,他聽命於何俠,奉命留下看守駙馬府,說什麼也不能讓耀天公主帶走娉婷,昂頭對著快觸到頸項的劍尖,清晰地重複道:「公主要帶走娉婷,就先殺了我!」
耀天公主氣極,暗自緊咬銀牙。冬灼是何俠從敬安王府帶過來的心腹,她帶走娉婷已經需要花費口舌交代,如果真的在駙馬府動了干戈殺了冬灼,何俠回來后他們夫妻間更無寧日。哼了一聲,冷冽地道:「連駙馬也不敢如此無視我,你好大的膽子。」
冬灼不懼耀天公主,正要再說,卻聽見娉婷熟悉的聲音幽幽鑽進耳中,「冬灼,你真要攔住我?」這溫柔的聲音震得他心裡一痛。
因為心裡有愧,自從娉婷到了何俠手上,冬灼就盡量躲著她。
「娉婷,我……」
「你真的這麼忍心?」娉婷輕聲道,「冬灼,你看著我。」
冬灼把臉垂得更低。
他是敬安王府的人,他曾親眼看著何俠怎樣將娉婷逼到絕境,又怎麼將她從楚北捷身邊帶走。
何俠把娉婷軟禁在駙馬府中當主母般對待,冬灼心裡也為此害怕疑慮起來。如果何俠對楚北捷妒意難消,硬逼著娉婷當了側房,以娉婷的高傲心性,說不定就是玉石俱焚的結果。
昔日玩伴,怎就到了如此相殘的地步?
自從王爺王妃遇害,他越來越不懂從小一起長大的少爺。
「冬灼,你抬起頭,看著我。」
冬灼別過臉,娉婷的目光像灼熱的火一樣,燒得他皮膚吱吱作響,痛不可當。
娉婷見他不應,走到他面前,將指向他的劍尖輕輕推開,握住他的手。
突如其來的柔軟觸感,讓冬灼渾身一震。
「還記得那天夜裡,你送我離開嗎?」娉婷低聲問。
冬灼咬著牙,半天才悶聲道:「記得。」
當日敬安王府眾人被歸樂大王何肅追緝,娉婷好不容易使楚北捷訂下五年不侵歸樂的盟約,立了大功,卻被何俠猜忌,不得不離開。冬灼在無邊夜色中,送別她孤獨的馬上背影。
娉婷幽幽嘆氣,「不該留下的時候,為什麼要留下呢?」握住冬灼的手用力緊了緊,柔聲道,「好弟弟,再送姐姐一次,好嗎?」
冬灼彷彿僵住了。娉婷的目光充滿哀求,怎忍直視?沉默的空氣凝固了,沉重地壓在心上。
被壓迫的心涌動著熱血和太多記憶,咆哮著要從被壓抑的深處衝出來。
這雙握住自己的柔軟小手,能彈奏天籟琴曲,卻被捲入爭鬥,沾滿血腥,何其無辜。
冬灼抬起頭,接觸到娉婷黑白分明的眸子,驀然甩開娉婷的手,狠狠別過臉,沉聲道:「我什麼都沒看見。」
娉婷心中難過,痴痴瞅著他。醉菊卻已經喜出望外地拉住她的手腕,「快!」扯著她跨出了大門。
耀天公主實在不願和何俠的人起衝突,心裡暗喜,凜然領著眾人出了駙馬府。一行人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浩浩蕩蕩離開了駙馬府。
「這裡有一些銀兩,路上帶著用吧。」耀天公主的馬車上已經準備了一個裝滿盤纏的包袱,交給醉菊收好,輕輕嘆了一聲,對娉婷道,「女人的命都不好,你要真能從此無牽無掛,逍遙四方,倒真的比我強。」
娉婷勉強笑道:「公主有駙馬爺,怎會不比娉婷強?」
耀天公主不知何事觸動心腸,再嘆一聲,不再做聲。
三人在華麗寬敞的車廂里,默對無語,靜聽車輪滾動的聲音。
不一會兒,馬車停下,有侍衛在簾外朗聲稟道:「公主,已到城門。」
娉婷和醉菊神情一動,同時看向耀天公主,唯恐她忽然改了主意。
耀天公主淡淡道:「下車吧。」
娉婷和醉菊雙雙拜倒,「多謝公主。」
「我該多謝你的書信,有了它,可以救我千萬雲常子民的性命。」耀天公主似乎深有倦意,揮揮手道,「去吧,望你一路平安,不再受苦受累。」
醉菊一手背了包袱,一手攜了娉婷下車。兩人站在城門前,看著耀天公主的車隊遠遠去了,恍恍惚惚,宛如做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夢。
醉菊抬頭看看頭頂上的太陽,又轉身看看城門外茫茫的黃土大道,不敢置信地低聲道:「她竟然真的放了我們,還把我們送到城門。」
「因為城門處人多,將來很多人都可以作證,白娉婷就是從這裡自由地離開的。」
醉菊微愕,問:「姑娘在說什麼?」她也是心思敏銳的人,頭腦快速地轉了幾圈,心裡一緊,探詢的目光看向娉婷。
娉婷彷彿嗅到危險氣味似的警惕著,臉上淡淡道:「天色尚早,暫不需出城,你不是說要看看雲常市集嗎?走,我們瞧瞧去。」
為了腹中的小生命,她會比任何人都小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