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 擦鞋 雷神
第1章雨擦鞋雷神
——秋月孝雄
「這些事情,在上高中之前我還不知道。」秋月孝雄心想。
陌生人的雨傘打濕校服的下擺,某人的西裝傳來濃烈的樟腦球氣味,旁人的體溫緊貼後背,渾濁的空調風肆意地撲面而來。
自孝雄第一次乘坐早晨擁擠的電車以來,已經過了兩個月,一想到這種痛苦還要持續三年,絕望便油然而生。為了避免擠壓到別人,他拚命站穩,緊緊抓著吊環的指尖幾乎麻木了。
我本不該在這種地方。
他焦躁地思索著。
若能像以前在哥哥的漫畫書里看到的情景那樣,用機關槍嚇走周圍所有人,那該多痛快。光是想象就覺得自由。但孝雄很快意識到,若真碰上那種事,自己大概是被殺的路人吧。畢竟他是個毫無特別之處的十五歲小鬼。
孝雄的視線越過幾個沉默低頭的人,投向狹窄的車窗外。被雨淋濕的街景淌過眼前,厚重的雨雲下是一整片暗淡的風景,唯有公寓樓和雜居樓的電燈分外明亮。倒映著電視節目的餐桌、穿梭於茶水間的緊身裙、牆上褪色的海報以及從停車場魚貫而出的雨傘,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們營造的生活片段不斷從視野里掠過。孝雄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被這種強大的未知性壓制住了。於是變得更加焦躁不安。
我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十五歲小鬼。
此時,車身終於緩緩右轉。矗立在雜居樓之間的一幢幢大廈開始映入眼帘,孝雄像期待已久一般閉上眼。一、二、三、四……在心裡數到「八」時,「轟——」一聲低鳴響起。接著,整個車身被一陣氣流震得微微晃動。睜開眼便看到,中央線列車與車廂擦肩而過,車窗像一格格膠片般高速駛過。
和平時的時間一樣。
還有兩分鐘才能從這個地獄般的箱子里解放。他焦躁地想。
「新宿——新宿——」
廣播響起的一瞬,孝雄被人潮推到站台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似乎要把五月雨天的冷氣吸入體內。接著,他任由自己被人潮推向台階。「就是這裡了。」他抬起頭。
站台屋頂之間狹長的天空中,代代木的docomo[1]信號塔像無人踏足的峰頂般,聳立在煙雨朦朧之中。
孝雄突然放慢腳步,後面不斷有人撞上他。但他無視了上班族不滿的咂舌,繼續對著雨絲和信號塔凝視了兩秒。
雨水帶來了,遙不可及的天空的味道。
這種天氣真不該坐地鐵的,認定了這一點后,方才心中的焦躁迅速散去。
孝雄走下總武線的台階,朝丸之內線換乘口的對面走去。然後迅速穿過JR中央東口的進閘口,帶著愉悅的心情爬上了LUMINEEST[2]一側的台階。他用力撐開透明塑料傘,踏入雨中。雨傘隨即變成天空的揚聲器一般,開始奏響雨聲。
啪啦啪啦啪啦,聽著令人心情舒暢的雨聲,他走進了東南口的人潮之中。早晨的新宿,除了上班族還混雜著各色人群:一直喝酒喝到剛才的夜店男女、柏青哥店外排隊等候開門的一列人、所有成員都長得像一家子的亞洲人旅遊團,還有穿著Cosplay風格的校服、但年齡和職業都不明的奇怪情侶。
孝雄覺得不可思議:如果今天是晴天,那群傢伙絕對會讓我火大,我也肯定會不自覺地在心裡罵「嘔」「去死」之類的。
但他現在心情還不錯,肯定是看到大家都撐著傘的緣故吧。而且所有人都平等地被雨淋著。下雨天里走在這條街上,身穿高中校服的他,只不過是風景的一部分罷了。剛才搭電車時的滿腹怨氣滿腹的心情不知何時一掃而空了。
穿過交通嚴重擁堵的甲州街道,走過萬年修不完的環狀五號線的施工工地后,黑色的茂密森林突然闖入視野。這就是橫跨新宿區和澀谷區的大型國定公園。在下雨天的上午,這裡幾乎看不到人影,可以把這當作是自己的王國。
自動門開啟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公園裡迴響著。
兩百日元的門票被檢票閘吞下,孝雄踏入公園時心想:下次一定要辦年票才行。每次兩百日元也是夠嗆,下次一定要拍張登記照,然後付一千日元辦年票。之前因為擔心申請時穿著校服會被懷疑上學時間逃課,所以才一直猶豫不決。
他一邊思索著一邊穿過了喜馬拉雅雪松和黎巴嫩雪松林立的陰暗樹林,周圍的空氣、氣味、聲音陡然一變。
這裡的氣溫至少下降了一度,周圍充斥著水和初夏樹木的味道。明明是下雨天,野鳥們卻愉快地鳴囀著。
穿過水杉和麻櫟的雜樹叢,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日式庭院,中間有水池。無數雨滴和波紋帶著竊竊私語般的神秘聲音在水面蕩漾開來。
——到底是為什麼?
至今為止重複過無數次的感嘆再次浮現在腦海。
為什麼這個世界會如此複雜呢?孝雄陶醉而茫然地思考著。不計其數的雨滴與波紋,完美地連在一起,無論望向哪頭都不見缺口。到底是何等技巧才能造就如此完美的景象。
與此相比——
走在水池的拱橋上,視線落到自己的腳邊。孝雄穿的莫卡辛鞋[3]因為針腳縫隙已浸滿了水而變得濕漉漉的,十分沉重。走路時發出難聽的嘎吱嘎吱聲。
他心想「周末又得開始做新鞋了」,但心情依然愉快。
當初製作這雙莫卡辛鞋時,他已經做了一定程度的防水加工。但到了這種雨水豐沛的季節,鞋子還是撐不了多久。孝雄站在拱橋中間朝西側開闊的雨空望去,下定決心要讓下個版本的鞋子至少保持兩個月。
從這裡看,代代木的信號塔顯得更為巨大。在綿密的雨簾中,塔尖緩緩融入雨雲,帶著威嚴從高空俯視著孝雄。
對了。
那時他站在明治神宮那冰冷的草坪上時,也看到了這座信號塔。
那一瞬間的喜悅與痛楚,還有那時的決心——明明已是兩年前的事了,當時一絲一縷的感情卻像融化般從心中蘇醒,那時那種萬箭穿心般的痛楚,如今已化作苦中帶甜的回憶。他仍然只是個孩子,但至少……
至少,我開始明白自己喜歡的是什麼,自己的目標是什麼了。
沒錯。
雷聲在遠方低鳴,彷彿在回應孝雄的心情。
秋月孝雄剛上初中時,名字還是藤澤孝雄。
上了初中三個月後,某個初夏晚上,孝雄和難得早歸的母親一起吃晚飯。飯後母親開始小酌,喝完啤酒又繼續喝燒酒,突然打開了話匣子。
「孝雄,你有女朋友嗎?」
「啊?沒有啊……」
孝雄有些詫異,看了看母親的臉,發現她的眼睛充血得厲害。孝雄覺得母親這副模樣醉得難看,於是把裝了冰水的玻璃杯遞給她,卻被無視了。母親有氣無力地將燒酒和熱水倒進陶制的大杯子里,然後用長勺攪了攪。真麻煩……她還要喝啊?
「媽,要不要吃點豆腐?」
「不用。你要不要也喝點?」
這是什麼家長啊!孝雄吃了一驚,回答說:「不用了。」
「你這傢伙太認真了。我和男朋友可是從初中一年級就開始喝酒了。」
還以為母親要說什麼大事,結果她竟開始講述自己中學時代的所有戀愛經歷:剛上初中就馬上和棒球隊成員的同桌交往了,過了幾個月又被足球隊的學長告白,由於自己的猶豫不決,結果和男朋友分手了。之後在上學的電車上,又喜歡上偶然遇見的高中生,於是守候在車站,硬著頭皮把告白信交給對方。結果對方竟奇迹般地同意了。後來對方還經常來家裡玩,兩人的關係甚至被父母認可了。初吻也是在自己房間,那一瞬間的幸福至今都忘不了。再後來,在車站又被其他學校的男生塞了告白信……
「打住!」孝雄終於忍不住了。
「怎麼啦?」
「喂,哪有小孩願意聽自己母親接吻的事啊,等老爸回來你說給他聽啦。還有,給我乖乖喝水,不然明天上班會很難受。還有媽,你今天有點喝多了。」
孝雄從椅子上跳起,正準備一口氣逃回自己房間時,母親突然低頭沉默了。他終於注意到母親的眼睛通紅不是因為喝酒。「對不起……」母親的聲音帶著嗚咽。
「其實我是想說,中學生已經算是大人了吧?大人就會有各種煩心事,對吧?」
孝雄有種不祥的預感,於是再次望向母親。她才四十齣頭,大波浪捲髮輕輕垂在臉頰邊,身上是粉色的無袖襯衫。大眼睛里含著淚的樣子,在兒子看來也算是很年輕。
「爸爸和媽媽,離婚了。」
結果那天晚上,孝雄第一次喝了酒。
深夜的廚房,只有一隻黃色的燈泡亮著。他一面嘟囔著:「真的假的,饒了我吧……」一面獨自打開了母親的罐裝啤酒。
「我們一直在等哥哥參加工作,孝雄上中學。」母親說,「那時你們兩個都是大人了,就能理解我們了吧。」
——真的假的。
咕嚕咕嚕,孝雄一口氣灌下啤酒。酒精濃烈的臭味差點讓他吐出來,他含著淚硬是把酒咽了回去。這是什麼鬼東西,難喝死了。但他繼續把酒罐挪到嘴邊,並在心裡忿忿地想,哥哥當然算是大人啦,畢竟他大我十一歲啊。可我……初中生還不是大人啊。
「搞什麼啊,至少再等三年啊。」
雖然沒特別的證據,但孝雄覺得上高一才算是大人。所以,如果是三年後知道這些事……孝雄的頭開始隱隱作痛,怎麼想都覺得初中生還是孩子啊。
儘管難受得想死,孝雄還是喝光了兩罐啤酒,之後還喝了點兌水的燒酒,結果發現燒酒比啤酒更難聞。那天夜裡,孝雄是在酒精的作用下才睡著的。第二天醒來,當然是強烈的宿醉,翹課也是從那天開始的。
不知怎麼的,孝雄覺得自己變得很污穢。
「那麼,藤澤你其實應該叫秋月吧?」
「好像是,撫養權應該在母親那邊。」
初中一年級的十二月,走在身邊的春日美帆,比好不容易超過一米六的孝雄矮半個頭。儘管今天是休息日,她還是老老實實地穿著學校規定的毛呢短大衣,雙馬尾的髮型使她看上去更像小學生了。孝雄穿著哥哥給的海軍藍羽絨服,不過,腳上可是自己琢磨許久才買下的皮革旅遊鞋,是深棕色的低幫款式,雖是二手貨,光澤卻顯得很高檔,大概是因為前主人平時就保養得很好吧。
「不過,在學校你還是叫藤澤吧。」
「小孩子剛上初一,中途就被迫改姓的話,未免太可憐了。所以到畢業為止,學生名冊上還是叫藤澤比較好——這是我媽得意洋洋地跟我說的。」
其實,母親為他所做的事僅此而已。孝雄有些苦澀地想。
「你哥哥呢?」
「老哥也歸母親這邊。他已經上班了,所以平時見不到。他回家也晚,早上我一直在睡覺,他那時已經出門上班了。」
孝雄注意到,美帆的表情瞬間變得陰沉,但他裝作沒看到,故意用歡快的聲音說道:「看,那就是明治神宮吧。從新宿過來居然要走這麼遠。」
四車線道路兩側是林立的大廈,前方是笨重的首都高速高架橋,再往前卻突然冒出了森林,眼前這幅景象就像一張拙劣的合成照片。
孝雄和春日美帆的約會經常是逛公園。不過兩人都沒相互表白,所以也算不上是約會。總之,兩人經常會在休息日時一起外出。井之頭公園、小金井公園、武藏野公園、昭和紀念公園,家附近的地方已經逛遍了,於是美帆提議這次去市中心的公園。其實,孝雄一開始對公園並沒有什麼興趣,但想到又不能每次出門就去電影院、水族館這些要花錢的地方,而且,美帆興沖沖地跑到花朵、樹木前面的樣子也很賞心悅目。多虧了她,孝雄記住了很多鳥和植物的名字。另外,對於在杉並[4]那片枯燥無味的公共住宅區里長大的孝雄來說,東京都內竟有這麼多被綠色環繞的地方,這點讓他至今都很驚訝。既不是家裡,也不是學校或圖書館,只是一片除了樹木什麼都沒有的地方,美帆卻毫不做作地笑著說,自己喜歡的就是這種地方。孝雄覺得這樣的美帆比自己成熟多了,因為她知道自己喜歡什麼——不過他一直沒說出口,這種人其實在學校里也沒幾個吧,包括他自己在內。
「好暖和……」美帆雙手捧著塑料杯說。
兩人在偌大的明治神宮裡走來走去。在大鳥居前拍完合照,又走到本殿外的繪馬[5]前,邊看邊拿上面的願望打趣,之後甚至去觀賞了正之井戶,雖然那裡要排長隊才看得到。兩人玩累了走累了,最後一屁股坐在乾爽的草地上,喝著孝雄用保溫杯裝著帶來的牛奶咖啡。冬天的空氣像冰塊一樣清脆欲裂,這個時候的熱牛奶咖啡糖分讓人很舒服。
這幾個月,孝雄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一直被不安和憂慮籠罩。但和美帆相處的時候,這一切就像是被施了魔法般消失不見。十二月份午後的天空萬里無雲,藍色的天空晶瑩透亮。枯葉落盡的樹林對面,代代木docomo的白色信號塔直直聳立著,彷彿要穿破天空。從草坪滲入腰間的冬日土壤涼意,被耀眼的太陽溫度,以及輕觸著他手臂的美帆體溫完全化解了。
——女孩子,真是柔軟啊。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想觸碰美帆的想法頓時湧上了全身。
接著,在孝雄還沒反應過來時,突然想起母親的話語,身體瞬間冷卻了——初一時初吻的幸福,至今都忘不了……
「回去吧。」
孝雄突然暴躁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幾乎是想都沒想就丟下這句話,逃也似的離開了。他眼角的餘光掃到正一臉獃獃地坐著的美帆,扔下她大步離開了。
「呃……喂,等等啊,藤澤!」
孝雄明白,現在只要說句對不起,停下腳步就行了,可身體就是不聽使喚。美帆慌忙抓起孝雄落下的保溫杯,追上他。
「喂,你這是怎麼了?」她一臉擔心地從下方偷偷觀察孝雄的樣子,孝雄的表情卻更加僵硬了。
孝雄快速穿過公園,沿著來時的路,無言地走回新宿站。光聽那腳步聲就知道,小個子的美帆幾乎是拼了命小跑才勉強跟上。她肯定是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孝雄不用回頭都能想象到,自己也心痛不已。輪廓模糊的街邊樹影從腳邊匆匆流過,不知何時,天空布滿了烏雲,太陽沉入大廈後面,路燈也亮了起來,氣溫不斷下降。
不到來時一半的時間,兩人就回到新宿站的南口。孝雄終於轉身面向美帆。「給你。」美帆遞來保溫杯,孝雄尷尬地接過了。
「……謝謝你……抱歉。」孝雄盯著美帆腳邊的地面,艱難地擠出一句。
「嗯……」美帆喘著氣回答道。孝雄這才注意到美帆穿的是鞋尖有蝴蝶結的低跟鞋。她不自然地提著一邊的腳踝,大概是傷到腳了吧。額頭上還掛著一層汗。調整呼吸后,美帆開口了,聲音里多了幾分力量:「今天見到藤澤很開心……因為好久沒看到你了。」
快到傍晚時分,入閘口前的人潮開始擁擠。兩人淹沒在數千人的說話聲和腳步聲中。
「你明天會來學校嗎?」美帆的聲音里似乎透著幾分挑釁。
孝雄盯著地面,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氣溫比剛才又降低了些,腳尖好涼。不過,美帆的腳尖應該更涼吧。
「……像你這種自以為自己是世上最悲慘的人,最差勁了。」
孝雄不禁驚訝地抬起頭。一瞬間,他甚至懷疑這是某個路人說的話,可眼前美帆那張快要哭出來的臉正瞪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但有什麼能說呢?他拚命思考著,就像是在考試結束前最後一分鐘那般,脫口而出的是最先想到的一句話。
「這跟你沒關係吧。」
孝雄的聲音在發抖,被自己這句幼稚的話震驚了。美帆卻毫不示弱地繼續說道:「確實與我無關,但父母離婚的孩子,在每個年級至少有十多個人吧,根本沒什麼了不起的。像你這樣鬧彆扭,真像個笨蛋。」
孝雄還沒來得及意識到羞愧,臉已經紅透了。他一臉難以置信地望著美帆,眼前這個瘦小的女孩到底是誰。
「你不想來學校就隨便你好了,你以為這樣做就會有人說你什麼嗎?我還以為你像個大人呢,沒想到完全不是。你先學著怎麼和人正常相處吧!」
孝雄獃獃地注視著從美帆眼中滑落的淚水。我一直以為我熟悉的那個美帆,那個至今為止和我一起走了十幾公里距離的美帆,是個不會說這種強勢話語的人。其實,我的心情早就被她看穿了,可我又看穿了她的什麼呢?
美帆低下頭,丟下孝雄轉身,最後小聲說了句:「接吻的勇氣你倒是有……」
看著她那穿過入閘口的小小背影,很快消失在人潮中。
孝雄花了兩個小時從新宿走回家裡,他完全沒心情去坐擁擠的下行電車。走了不久便開始下起小雨,經過中野時,雨勢變大。孝雄繼續低著頭一個勁地走。變成雪之前的雨讓身體冷得刺痛,還未穿慣的旅遊鞋磨得腳發痛。這些疼痛竟然帶來了奇妙的甜蜜感。孝雄不禁有些困惑,這點疼痛根本算不上懲罰啊。他真希望自己乾脆迷路算了。可是,當居住的公共住宅在路燈照射下出現在雨幕中時,他卻安心得快哭出來。
儘管是休息日,但家裡一個人都沒有。
最近一直如此。哥哥連周六都要工作到很晚,母親肯定在和某個我不認識的大叔約會吧。
孝雄用毛巾簡單地擦乾濕透的身體,換好衣服。他瑟瑟發抖地在玄關前蹲下,不知所措地拉開了鞋櫃。
在昏暗的燈光下,各種顏色的女鞋像博物館陳列的奇形怪狀的貝殼般,反射著暗淡的光。有傳統的茶色涼鞋、流行的黑色魚嘴高跟鞋、短靴和及膝長靴、與年齡不符的厚底旅遊鞋、芥末色的坡跟鞋、深紫色的高跟鞋。鞋櫃里裝的都是母親在這個季節經常穿的鞋子。走廊上的收納箱里裝著至少是這裡五倍數量的鞋子。孝雄把手伸向鞋櫃的一端,把沒裝鞋楦的鞋裝上鞋楦,然後用凍得瑟瑟發抖的手給鞋刷去灰塵,給需要上油的鞋上油,接著用木棉布擦鞋。熟悉的動作讓心情一點點平復下來,暖氣也開始讓房間的溫度升高,身體慢慢停止了發抖。
收集鞋子是母親的樂趣,替母親整理鞋子是孝雄從小的任務。同年齡的孩子對火車和機器人模型愛不釋手的時候,還是小學生的孝雄卻迷上了各式各樣的女鞋。如今,孝雄對母親的感情已和那時完全不同,但這個常年養成的習慣可以讓他放鬆,集中精力面對鞋子可以讓他心中無物。
所以,直到一聲沉重的金屬聲響起,大門被打開為止,孝雄都沒注意到哥哥回家的腳步聲。
穿著立領大衣的哥哥驚訝地俯視著孝雄,生硬地說了句「我回來了」,然後收起傘,脫下皮鞋。傘上的雪花紛紛落到孝雄的眼前,他靠著牆壁,口齒不清地答了句「嗯」。平時可以輕鬆地說出口的「你辛苦了,今天回來很早啊」之類的話語,現在卻怎麼都說不出。
「你怎麼還在做這個啊?」哥哥不快地扔出這句話。此時,孝雄正好擦完鞋,關上鞋櫃。哥哥已經脫了西裝,換上套頭衫,單手拎著罐裝啤酒,冷冷望向蹲在玄關的孝雄。孝雄覺得自己像是擅自闖進他人房子的外人,他尷尬地回答道:
「沒什麼……不自覺就……」
「你還真噁心。」
聽到這話的瞬間,孝雄心中湧起了想破口大罵的衝動,但又不知對誰罵、罵什麼才好,於是咽下了憤怒和話語。像之前喝啤酒時一樣,眼淚代替咽下的東西涌了出來。哥哥返回客廳的背影,與美帆消失在入閘口的背影、父親離開家的背影重疊在一起,每個人都變得陌生。
——「這就不算……任性了嗎?!」
痛到有點意識模糊的腦子裡,斷斷續續傳來似乎在爭吵的聲音。
「……嫌麻煩就逃避……他還只是個孩子啊……」
「我也……」
「我也想哭啊!」
蹬蹬蹬,某人邁大步而來的聲音傳來。接著是「啪」的一聲,拉門被狠狠關上的聲音。
撐開沉重的眼皮,光線刺眼,頭痛得愈發厲害。模糊的視野中,看到母親正坐在餐桌對面。她雙手掩面,肩膀抖個不停。
「……你在哭嗎?」
孝雄小聲問道。母親抬起頭,她的眼妝已經哭花,眼角卻帶著笑意。
「你還不是在哭。」
孝雄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臉頰濕濕的……想起來了,自己因為不想回和哥哥共用的房間,就在廚房偷喝母親的燒酒,喝著喝著就睡著了。
「你差不多夠了啊,再偷喝我的酒,我就要收錢了。」
哈哈哈。孝雄一笑,頭就刺痛不已。一開始明明是你叫我喝的。孝雄獃獃地想,有些話我必須對這個人說。
「……媽媽。」
「嗯?」
「你們的離婚,早了三年吧。我還是孩子啊。」
母親聽完,眼睛里盈滿淚花,她低下頭試圖遮掩,又哭又笑地說道:「嗯,我知道。對不起,孝雄。」
滾燙的淚水也從孝雄的臉上落下,不知為何他覺得心情舒暢。接著,醉意讓他再次陷入沉眠。
過了兩周,孝雄去了學校。學校里沒有一個同學像他擔心的那樣,用異樣的眼神看他。最多不過是有男性朋友跟他打招呼:「哦,你來了。」或是有女孩笑著對他說:「哎呀,藤澤,好久不見。」就連老師也只是在點名時說了句:「你明天不要翹課了啊。」大家的反應帶給孝雄的不是安心,而是羞愧。
午休時,孝雄去了三年級的教室,想找春日美帆。沒找到,於是放學后又去找了一次。還是沒找到,莫非她感冒了?
孝雄已經想好見到美帆后要說些什麼了。首先,要為公園裡的那件事道歉,然後,也許現在還不可能,但從藤澤變成秋月之前,也就是初中畢業之前,他一定要變成大人。具體說來,就是不再鬧彆扭,不再為了讓人擔心就喝酒或是翹課。他要變成一個明白自己想要什麼,對別人想說什麼的人,就是像美帆那樣的人。然後,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還能和她一起去公園。
孝雄打算明天再找美帆,就在他朝校門走去的途中,一個略面熟的女孩擦身而過。孝雄想起她是三年級的女孩,好幾次看到她和美帆在一起。
「啊,不好意思。」
「哎呀,這不是藤澤嗎?」
「呃,你認識我?」
「你經常和美帆一起聊天啊。美帆跟我說過你。」
「……這樣啊。呃,今天春日前輩來學校了嗎?」
聽完這句,對方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孝雄。很快,她的表情變成了憐憫。
「難道美帆沒跟你說?」
美帆因為雙親離婚,已經搬家了——此時,孝雄才第一次知道這事。
當時的孝雄沒有手機,從那之後就聯繫不上美帆了。年長兩歲的美帆究竟希望從自己這尋求什麼,至今也不得而知了。不過在那之後,孝雄拜託美帆的朋友給她發了一條簡訊:
「我決定成為大人。」
幾周后,他通過那位朋友收到了美帆的回信:
「加油吧,秋月孝雄。」
走過橋,雨聲起了些許變化。
雨水敲打樹葉的聲音比落在水面上的聲音更大。莫卡辛鞋踏著土壤緩緩前進的腳步聲中,夾雜著綉眼鳥清脆的啼鳴。透過黑松看到的水面上,映著杜鵑花的嫩粉、多行松樹皮的俏紅,以及楓樹的翠綠。大嘴鳥在遠處高聲鳴唱。說起來,這些名字大多是美帆教給他的。孝雄眯起眼望向遠處的光線,有些懷念地想著。
從遠處的天空,再次傳來雷鳴。
——雷鳴。
這個詞突然浮現在孝雄的腦海中,很快又消失了。
怎麼回事,這個詞在哪兒聽過來著?剛才腦中浮現的那個詞,現在已經想不起來了,但一種預感靜靜地浸滿全身。
濕漉漉的楓葉深處,有一個他經常去避雨的亭子。那裡本該沒人的,現在卻坐著一個人影。孝雄繼續朝亭子靠近,總覺得會看到什麼意外之人。穿過厚厚的葉子,亭子的全貌映入眼帘。
是一個穿著套裝的女子。
孝雄停住了。
女子正將罐裝啤酒拿到嘴邊,整齊柔軟的頭髮不及肩膀。不經意地,她望向了孝雄。
一瞬間,視線對上了。
這場雨或許馬上就要停了。不知為何,那一刻的孝雄有了這種感覺。
浦佐夫流情佐麻禰之久堅乃天之四具禮能流相見者(萬葉集一卷·八二首)
譯文:晚秋雨,似水流;凄苦生心底,頻添煩憂。(本書所有和歌譯文均摘自由譯林出版社出版、趙樂甡翻譯的《萬葉集》。)
背景:這是和銅五年(七一三年)的四月,長田王被派遣到伊勢的齋宮時,在山邊泉水邊作的三首和歌之一。齋宮是指被派遣到伊勢神宮侍奉神靈的未婚內親王所居住的宮殿。『陣雨』原本是指秋末冬初時下的冷雨,但與這首和歌的創作季節不符。在這裡,詩人前往伊勢途中遇到的冰冷『陣雨』,與自己心中潸然淚下的情緒重疊在一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