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救贖者》(2)
第二部救贖者
她從未如此不快樂過,卻又從未像現在一樣想盡情地去活。
活得更久一點。
因為現在她明白了一切。
她看著黑色管口,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
以及即將來臨的是什麼。
9雪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二
現場勘察組的泛光燈打在伊格廣場上,把天上飄落的雪花染成了黃色。
哈利和哈福森站在三兄弟酒吧外,看著圍觀群眾和媒體記者擠在封鎖線周圍。哈利拿出口中的香煙,咳了幾聲,咳嗽聲嘶啞濕潤。「好多記者。」他說。
「記者一下子就趕來了,」哈福森說,「他們的辦公室就在附近。」
「這可是大新聞,挪威最著名的街道在忙碌的聖誕節期間發生命案,被害人就站在救世軍的聖誕鍋旁,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槍殺,旁邊還有個著名樂隊正在表演。炒作新聞需要的元素都到齊了,那些記者應該別無所求了吧?」
「還少了著名警探哈利·霍勒的專訪?」
「我們先在這裡站一會兒,」哈利說,「命案是幾點發生的?」
「七點出頭。」
哈利看了看錶:「將近一小時前,為什麼沒人早點打電話給我?」
「不知道,我是快七點半的時候接到隊長的電話,我以為會在這裡碰到你……」
「所以是你主動打給我的?」
「呃,畢竟你……是警監啊。」
「也是……」哈利嘟囔著把香煙彈到地上。香煙燒穿被強光照亮的冰雪表面,消失無蹤。
「很快所有證據都會被埋在一米深的雪堆中,」哈福森說,「真是太典型了。」
「不會有任何證據的。」哈利說。
貝雅特朝他們走來,金髮上沾著雪花,手指間夾著一個小塑料袋,裡面有個空彈殼。
「看來你說錯了。」哈福森對哈利露出勝利的微笑。
「九毫米,」貝雅特苦笑著說,「最常見的子彈,我們只找到了這個。」
「先忘記找到的和沒找到的,」哈利說,「你的第一印象是什麼?不要思考,直接說出來。」
貝雅特微微一笑,現在她很了解哈利。直覺擺在第一位,接下來才是事實,只因直覺也會提供事實;犯罪現場可以提供所有信息,只是大腦一時無法全部明白而已。
「可以說的不是很多。伊格廣場是奧斯陸最繁忙的廣場,因此現場受到高度污染,即便死者遇害二十分鐘后我們就趕到了,也還是一樣。不過這看起來像是行家的手法。法醫正在做屍檢,看來被害人是被一發子彈擊中,正中額頭。行家,對,直覺告訴我這是行家乾的。」
「我們是在憑直覺辦案嗎,警監?」
三人循聲轉頭,朝後方望去,看見說話之人是甘納·哈根,他身穿綠色軍裝外套,頭戴黑色羊毛帽,只有嘴角掛著微笑。
「有用的方法我們都會嘗試,長官,」哈利說,「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這是案發現場嗎?」
「算是。」
「我猜畢悠納·莫勒喜歡待在辦公室,至於我,我認為領導者應該實地參與。兇手開了不止一槍嗎,哈福森?」
哈福森嚇了一跳:「根據我們的證人所說,兇手只開了一槍。」
哈根在手套里伸展手指:「兇手的描述呢?」
「兇手是一名男子,」哈福森的目光在隊長和哈利臉上游移,「目前只知道這些,因為大家都在欣賞樂隊表演,整件事情又發生得非常快。」
哈根吸了吸鼻涕:「這麼多人,一定有人能清楚地看見開槍的人。」
「大家都這麼想,」哈福森說,「但我們不確定兇手站在哪裡。」
「原來如此。」哈根淺淺一笑。
「兇手站在被害人前方,」哈利說,「最多兩米的距離。」
「哦?」其他三人都轉頭看向哈利。
「兇手清楚地知道用小口徑手槍殺人,一定要瞄準頭部才行。」哈利說,「他只打出一枚子彈,這表示他知道結果,因此他一定站得距離被害人很近,並看見被害人頭上出現小孔,才知道自己沒有失手。檢查死者的衣服應該就能發現微量的槍彈殘留,證明我所言不虛。他們兩人距離最多兩米。」
「接近一米五,」貝雅特說,「大多數手槍會把彈殼彈射到右方,而且不會彈得太遠。這個彈殼是在距離屍體一百四十六厘米的地方發現的,已經被人踩進雪裡,而且死者的外套袖子上有燒焦的羊毛線頭。」
哈利仔細觀察貝雅特。他之所以欣賞貝雅特,並不主要因為她與生俱來的面孔辨識能力,而是因為她的聰慧和熱忱,以及他們都有一種很傻的想法,那就是這份工作很重要。
哈根在雪地里跺了跺腳:「幹得好,貝雅特。但究竟是什麼人會射殺救世軍軍官?」
「他不是軍官,」哈福森說,「只是一般士兵。軍官是終生職,士兵是義工或僱用人員。」他翻看筆記本。「羅伯特·卡爾森,二十九歲,單身,沒有小孩。」
「但顯然有敵人,」哈根說,「你說呢,隆恩?」
貝雅特回答時並沒看向哈根,而是看著哈利:「也許兇手不是針對個人來的。」
「哦?」哈根微微一笑,「那是針對什麼?」
「可能是救世軍。」
「你怎麼會這樣想?」
貝雅特聳了聳肩。
「理念衝突,」哈福森說,「像是同性戀、女牧師、墮胎,說不定是某個狂熱分子或……」
「你們的猜測我知道了,」哈根說,「帶我去看屍體。」
貝雅特和哈福森都以詢問的眼光朝哈利看去,哈利對貝雅特點了點頭。
「天哪,」他們離開后哈福森說,「這個隊長是打算接管調查工作嗎?」
哈利看著封鎖線外的攝影記者,他們正用閃光燈照亮冬夜。他揉揉下巴,陷入沉思。「行家。」他說。
「什麼?」
「貝雅特說兇手是行家,我們就從這裡查起。行家作案之後,第一件事會做什麼?」
「逃脫?」
「不見得,但無論如何他會先把能將命案和他聯繫在一起的東西丟掉。」
「兇器。」
「沒錯,去查看伊格廣場周圍五條街內所有的容器、垃圾桶和後院,必要的話請求制服警察支持。」
「好。」
「另外,調出附近商店七點左右的監控錄像。」
「我叫史卡勒去辦。」
「還有一件事,《每日新聞報》也參與舉辦街頭音樂會,會寫一些相關報道,去問問他們的攝影記者有沒有拍攝觀眾的照片。」
「沒問題,這我已經想到了。」
「然後把照片拿去給貝雅特看。我要所有警探明天早上十點在紅區會議室集合,你會聯絡他們嗎?」
「會。」
「歐拉·李和托莉·李呢?」
「他們正在署里審問證人,兇手開槍的時候,有兩個少女就站在旁邊。」
「好,叫歐拉列出被害人的親友名單,我們從親友開始調查是否有明顯動機。」
「你不是說這是行家乾的?」
「哈福森,我們必須多管齊下,再看看向哪個方向擊破的可能性最大。通常親友都很容易找到,而且十件命案里有九件是……」
「熟人所為。」哈福森嘆了口氣。
這時有人大喊哈利·霍勒的名字,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他們轉過頭去,看見一名記者正穿過雪地朝他們走來。
「採訪時間到了,」哈利說,「叫他們去找哈根,我回署里去了。」
手提箱完成託運后,他朝安檢處走去。最後一項任務完成了,他心情大好,因此決定冒個險。安檢處的女安檢員對他點了點頭,他從大衣內袋拿出藍色信封,出示裡面的機票。
「有手機嗎?」女安檢員問道。
「沒有。」他把信封放在X光機和金屬探測器之間的桌子上,脫下駝毛大衣。這時他發現自己還戴著紅色領巾,於是把它解下,放進口袋,再把大衣放在安檢人員提供的籃子里,在另外兩對警覺的眼睛下走過金屬探測器。他數了數,算上負責搜查大衣和傳送帶盡頭的安檢員在內,現場共有五名安檢員,他們只有一項工作,那就是確定他沒把任何能當作武器的東西帶上飛機。他來到探測器另一側后,穿上大衣,回頭去拿放在桌上的機票。沒有人阻止他,他就這樣從安檢員面前走過。把小刀夾帶在信封里通過安檢,就是這麼簡單。他走進寬廣的出境大廳,首先令他驚訝的是大片觀景窗外的景色,因為此時什麼也看不見,紛飛的白雪彷彿在窗外拉上了一道白色簾幕。
瑪蒂娜俯身坐在方向盤前,雨刷來回擺動,刷走風擋玻璃上的白雪。
「部長的反應很正面,」戴維·埃克霍夫滿意地說,「非常正面。」
「你應該早就料到會這樣吧,」瑪蒂娜說,「他們如果想提出負面意見,就不會來喝湯,還邀請記者了。他們只是想尋求連任而已。」
「沒錯,」埃克霍夫嘆了口氣,「他們想尋求連任。」他望向窗外。「里卡爾是個英俊的小夥子,對吧?」
「爸,這話你說過了。」
「他只需要一點引導,就能成為對我們非常有用的人。」瑪蒂娜把車開到總部車庫前,按下遙控。鐵門搖晃著升起。車子駛入車庫,輪胎上的防滑釘嘎吱嘎吱地碾過空曠車庫的水泥地。
屋頂燈光下,里卡爾身穿連身工作服,戴著手套,站在總司令的藍色沃爾沃轎車旁。但吸引瑪蒂娜目光的並不是里卡爾,而是他身旁那個高大的金髮男子。她立刻認出男子是誰。
她把車停在沃爾沃轎車旁,但仍坐在車上,在包里找東西。她父親先下車,沒關車門,因此她聽見那警察說:
「你是埃克霍夫嗎?」聲音在四壁間回蕩。
「對,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年輕人?」
瑪蒂娜聽見父親用的是友善但權威的總司令口吻。
「我是奧斯陸轄區的哈利·霍勒警監,有件關於你下屬的事,羅伯特……」
瑪蒂娜開門下車,感覺哈利的目光朝她射來。
「卡爾森。」哈利把話說完,目光回到總司令身上。
「我們的弟兄。」埃克霍夫說。
「什麼?」
「我們把所有同事都視為大家庭中的一員。」
「原來如此,既然這樣,很遺憾我要為你們的大家庭帶來死訊,埃克霍夫先生。」
瑪蒂娜心頭一驚。哈利等大家的心情都平復片刻之後,才繼續說:「今天晚上七點,羅伯特·卡爾森在伊格廣場遭人槍殺身亡。」
「我的天,」她父親高聲說,「怎麼會有這種事?」
「目前只知道一個不明人士在人群中對他開槍,然後逃離現場。」
她父親難以置信地搖頭:「可是……可是七點,你說七點?為什麼……為什麼到現在都還沒人通知我這件事?」
「因為在這種狀況下我們必須遵循一定的程序,優先通知家屬,但很遺憾我們還沒找到他的家屬。」
從哈利耐心陳述事實的回答中瑪蒂娜得知他已經很習慣人們在獲知親友的死訊后問些不相關的問題。
「原來是這樣,」埃克霍夫鼓起雙頰,又呼了口氣,「羅伯特的父母已經不在挪威了,但你們應該聯絡過他哥哥約恩。」
「他不在家,手機也沒人接。有人跟我說他可能在總部加班,可我來這裡后卻只見到這位年輕人。」哈利朝里卡爾點了點頭。里卡爾站在那裡,目光獃滯得像一隻氣餒的大猩猩,雙臂軟軟地垂落在身旁,手上戴著專業的大手套,嘴唇上方的青黑色胡楂閃爍著汗水。
「你們知道哪裡可以找到他哥哥嗎?」哈利問道。瑪蒂娜和父親面面相覷,搖了搖頭。
「你們知道誰想讓羅伯特·卡爾森死嗎?」他們再次搖頭。
「呃,既然你們已經收到通知,那我先走了,但我們明天還會來請教其他問題。」
「沒問題,警監。」總司令直起身子,「但是在你離開之前,能告訴我們更詳細的事發經過嗎?」
「你可以看電視新聞,我得走了。」
瑪蒂娜看見父親臉色一變,遂轉頭朝哈利看去,和他目光相撞。
「抱歉,」哈利說,「我們現階段的調查工作分秒必爭。」
「你……你可以去我妹妹家找找看,她叫西婭·尼爾森,」三人都轉頭朝里卡爾看去,他吞了口口水,「她住在歌德堡街的救世軍宿舍。」
哈利點了點頭,正要離去,又朝埃克霍夫轉過身來。
「為什麼他父母不住在挪威?」
「說來話長,他們墮落了。」
「墮落?」
「他們放棄了信仰。在救世軍長大的人如果選擇了不同的道路,通常會很辛苦。」
瑪蒂娜看著父親,但即使是她,也沒察覺到眼前堅毅的父親說的是謊言。哈利轉身離去,她感覺一滴淚水滑落。腳步聲遠離之後,里卡爾清了清喉嚨:「我把夏季輪胎放進後備廂了。」
加勒穆恩機場的廣播系統發出通知,而他早已猜到:
「由於天氣不佳,機場暫時關閉。」
事實如此,他對自己說。一小時前,廣播第一次播報航班由於大雪而延誤時,他也是這樣對自己說。
旅客們等了又等,卻只見外面飛機機身上的白雪越積越厚。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心想機場的警察應該會穿制服。四十二號登機門櫃檯內身穿藍色制服的女人再度拿起麥克風,他清楚地看見她要說的話就寫在臉上。飛往薩格勒布的航班取消了。她表示歉意,說航班改為明天早上十點四十分起飛。旅客們不約而同地發出無聲的哀嘆。她還說航空公司將為過境旅客和持有回程機票的旅客補貼返回奧斯陸的火車票和瑞迪森飯店的住宿費用。
事實如此,他坐上火車時又在心裡說了一次。火車高速穿越漆黑的夜色,在抵達奧斯陸之前只停留一站,站外的白色地面上矗立著各種各樣的房屋。雪花在月台投射的圓錐形燈光之間飛舞,一隻狗坐在長椅下渾身發抖。那隻狗看起來很像廷托。廷托是只愛玩的流浪狗,他小時候住在武科瓦爾,廷托經常在他家附近跑來跑去。喬吉和其他男孩給它圍了個皮項圈,上面刻著「名字:廷托;主人:大家」。沒有人希望廷托受到傷害,一個人都沒有。但有時這樣也不夠。
約恩躲到房間另一端,門口看不見的地方。西婭打開門,門外是鄰居埃瑪:「對不起,西婭,這個人有急事要找約恩·卡爾森。」
「約恩?」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是的,有人跟我說在西婭·尼爾森的住處可以找到他,樓下門鈴旁沒有名牌,幸好有這位女士幫忙。」
「約恩在這裡?我不知道怎麼……」
「我是警察,我叫哈利·霍勒,這件事跟約恩的弟弟有關。」
「羅伯特?」
約恩走到門口,看見一名跟他身高相仿、有藍色眼睛的男子站在門外。「羅伯特做了什麼違法的事情嗎?」約恩問道,沒理會正踮起腳、越過男子肩頭觀望的鄰居埃瑪。
「這我們不知道,」哈利說,「我可以進來嗎?」
「請進。」西婭說。
哈利踏入門內,關上了門,將鄰居失望的面孔關在門外:「我帶來的是壞消息,也許我們應該坐下再說。」
三人坐在咖啡桌前。約恩一聽見哈利帶來的死訊,彷彿肚子被揍了一拳,頭部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出。
「死了?」他聽見西婭低聲說,「羅伯特?」
哈利清了清喉嚨,繼續往下說。約恩聽見的彷彿是陰暗、晦澀、難以辨識的聲音。他聽著哈利說明案情,雙眼只是在注視西婭半開的嘴巴和閃亮的嘴唇。嘴唇是濕潤的、紅色的。西婭急促地喘息著。他沒發覺哈利已停止說話,直到聽見西婭的聲音:
「約恩?他在問你問題。」
「抱歉,我……你說什麼?」
「我知道你還處於震驚狀態,但我想請問,你是否知道有誰想殺害你弟弟?」
「羅伯特?」約恩覺得周遭的一切似乎都處於慢動作的狀態,就連他的搖頭也是。
「對,」哈利並未在他剛拿出來的筆記本上寫字,「他在工作上或私生活中有沒有跟人結仇?」
約恩聽見自己發出不合宜的笑聲。「羅伯特是救世軍成員,」他說,「我們的敵人是貧窮,物質和精神是相對的。很少有救世軍被人殺害。」
「嗯,這是工作上,那私生活呢?」
「我剛剛說的已經包括了工作和私生活。」
哈利沉默等待。
「羅伯特心地善良,」約恩聽見自己的聲音開始分崩離析,「又很忠誠,大家都喜歡羅伯特,他……」話音越來越重,最後停了下來。
哈利環視四周,似乎覺得在這裡不是很舒服,但卻耐心等待約恩把話說完。
約恩不斷吞口水:「他也許有時瘋狂了點,還有點……衝動,有些人可能覺得他憤世嫉俗,但他就是這樣的人。羅伯特的內心只是個不會傷害別人的小男孩。」
哈利轉頭望向西婭,又低頭看著筆記本。「你應該就是里卡爾·尼爾森的妹妹西婭·尼爾森吧,剛才約恩說的符合你對羅伯特·卡爾森的印象嗎?」
西婭聳了聳肩。「我跟羅伯特沒那麼熟,他……」她交疊雙臂,避開約恩的目光,「據我所知,他沒傷害過別人。」
「羅伯特有沒有說過什麼話,讓人覺得他跟別人起了衝突?」
約恩搖了搖頭,彷彿想把體內的某種東西甩掉。羅伯特死了。死了。
「羅伯特有沒有欠錢?」
「沒有。有,欠我一點點。」
「你確定他沒有欠別人錢嗎?」
「什麼意思?」
「羅伯特有沒有吸毒?」
約恩看著哈利,雙眼露出驚恐的神色:「沒有,他沒吸毒。」
「你怎麼能確定?通常……」
「我們的工作必須面對吸毒者,所以我們知道他們的癥狀,羅伯特沒有吸毒,好嗎?」
哈利點了點頭,做了筆記。「抱歉,但我們必須問這些問題。當然,我們也不排除開槍的兇手精神失常,羅伯特只是被隨機選到的對象。或者,站在聖誕鍋旁邊的救世軍既然是個象徵,兇手針對的也可能是你們的組織。你知道有什麼可以支持這個假設的事情嗎?」
約恩和西婭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
「謝謝你們幫忙。」哈利把筆記本塞進外套口袋,站了起來,「我們找不到你父母的電話號碼和地址……」
「這我來聯絡。」約恩瞪著空氣,「你確定嗎?」
「確定什麼?」
「真的是羅伯特嗎?」
「是的,很遺憾。」
「但你們只是確定了這個,」西婭脫口而出,「除此之外,你們一無所知。」
哈利在門前停下腳步,思索著她這句話。
「我想這是對目前狀況非常正確的判斷。」他說。
清晨兩點,雪停了。原本懸浮在城市上空、猶如沉重黑色舞台幕布的雲層退到一旁,露出黃澄澄的大月亮。裸露的天空底下,溫度再次下降,房屋的牆壁咯吱作響。
10懷疑者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
聖誕夜前的第七天以凍寒低溫拉開序幕,奧斯陸街上的行人都感覺自己像是被精鋼手套掐住似的,沉默地快步前進,他們只專註於一件事:趕緊到達目的地,逃離冰冷的魔爪。
哈利坐在警署紅區的會議室里,聆聽貝雅特述說讓大家士氣低落的報告,同時試著忽略面前桌上的報紙。每份報紙都以頭版報道命案,搭配伊格廣場陰暗模糊的冬季照片,報紙內頁還有兩三版的相關報道。《世界之路報》和《每日新聞報》匆忙地隨機訪問了羅伯特的友人,並基於些許善意,拼湊出這個人的輪廓,稱得上是他的寫照。「他是個好人。」「樂意幫助別人。」「太不幸了。」哈利極為仔細地看過這些報道,但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沒有人聯繫上羅伯特的父母,只有《晚郵報》引述了約恩說的話,寫著「難以置信」四個字的小標題打在約恩的照片下方,照片中他站在歌德堡街救世軍宿舍前,一臉茫然,頭髮凌亂。這則新聞是哈利的老朋友羅傑·錢登寫的。
哈利透過牛仔褲破洞抓了抓腿,心想應該穿秋褲才對。早上七點半他來上班時,問過哈根誰負責領導這起命案的調查工作。哈根看著哈利,說他和總警司一致決定讓哈利領導調查工作,直到下一步通知。哈利沒細問「直到下一步通知」是什麼意思,只是點頭離去。
從早上十點開始,十二名犯罪特警隊的警探加上貝雅特和哈根,就一直圍在桌前討論。哈根說他想「一同參與」。
昨晚西婭說的那句話,到此時都十分符合現狀。
第一,找不到證人。昨晚在伊格廣場上的人都沒看見什麼有價值的線索。監控錄像目前仍在查看中,尚未有所發現。他們走訪過卡爾約翰街上的商店和餐廳員工,但沒人注意到任何異常之處,也沒有其他人站出來提供線索。《每日新聞報》把昨晚的觀眾照片寄給了貝雅特,但她說那些照片不是少女的微笑特寫,只是全景照,面孔十分模糊。她挑出全景照,把羅伯特前方的觀眾放大,但並未看見手槍或任何可用來辨識兇手的東西。
第二,沒有刑事鑒識證據,只有鑒識中心的彈道專家證實那個空彈殼確實來自穿透羅伯特頭部的子彈。
第三,行兇動機不明。
貝雅特報告完畢,哈利請麥努斯接著報告。
「羅伯特·卡爾森在基克凡路的福雷特斯慈善商店工作,今天早上我跟商店老闆談過。」麥努斯說。他姓史卡勒,這個姓氏的意思是「捲舌發R音」,而且如同命運的惡作劇般,他說話的確很會捲舌。「她非常震驚,說大家都喜歡羅伯特,因為他是個很有魅力的人,個性又開朗。她承認羅伯特有點難以捉摸,有時會曠工,但她難以想象他會有仇家。」
「我訪問過的人也表示出同樣的看法。」哈福森說。討論期間,哈根一直用雙手抱著後腦,臉上帶著期待的淺笑看著哈利,彷彿是在欣賞一出魔術表演,等著看他如何從帽子里變出小白兔,但卻什麼也沒等到,只聽見尋常的懷疑和假設。
「猜猜看呢?」哈利說,「快點,我准許你們提出任何白痴想法,會議結束我就收回許可。」
「在奧斯陸最繁忙的地段,眾目睽睽之下開槍殺人,」麥努斯說,「只有一種人會做出這種事,那就是職業殺手,目的是威嚇其他不還毒債的人。」
「這個嘛,」哈利說,「緝毒組的卧底同事都沒見過或聽說過羅伯特·卡爾森這個人,而且他背景清白,沒有前科,什麼犯罪記錄都沒有。你們聽過有從來沒被逮捕的吸毒者嗎?」
「鑒識人員在他的血液樣本里沒發現任何非法物質,」貝雅特說,「他身上也沒有針孔或其他吸毒徵兆。」
哈根清了清喉嚨,眾人朝他看去:「救世軍的軍人不會吸毒的。請繼續。」
哈利注意到麥努斯額頭髮紅。麥努斯身材矮壯結實,過去曾是體操運動員,留著一頭偏分的褐色直發。他是年輕一代的警探,傲慢又野心勃勃,是個機會主義者,很多方面都酷似年輕的湯姆·瓦勒,但缺乏湯姆對警察工作的特殊智慧和才幹。過去一年來,麥努斯的自信不知怎的蒸發不見了,這使得哈利開始思索,也許他終究無法被訓練成像樣的警察。
「但說不定羅伯特·卡爾森會好奇,」哈利說,「而且我們知道吸毒者會去福雷特斯慈善商店服勞役來折抵刑期。好奇心和可及性是個不妙的組合。」
「沒錯,」麥努斯說,「我問過店裡的女人羅伯特是不是單身,她說應該是吧,雖然有個外國少女去找過他幾次,但年紀太小了。她猜那個少女可能來自前南斯拉夫。我敢打賭,那個少女一定是科索沃阿爾巴尼亞人。」
「為什麼?」哈根問道。
「因為科索沃阿爾巴尼亞人是毒品的代名詞。」
「哇哦,」哈根咯咯一笑,靠上椅背,「年輕人,這聽起來像是惡劣的偏見。」
「沒錯,」哈利說,「我們的偏見可以用來偵破案件,因為它們並非基於缺乏常識,而是根據事實和經驗。在這間會議室里,我們保留對每個人歧視的權利,不論種族、宗教或性別,因為受到歧視的不只是社會的弱勢群體。」
哈福森咧嘴笑了,他聽過這個準則。
「從統計學的角度來看,同性戀者、有虔誠信仰者和女人,比十八歲到六十歲之間的異性戀男人還要守法。但如果你是女性、同性戀者、科索沃阿爾巴尼亞人,而且有虔誠的信仰,那你是毒販的概率一定要比一個說挪威語、額頭有刺青的男性沙文主義肥豬還高很多。所以如果我們必須選擇,而且我們也確實得這樣做,那就先把那個阿爾巴尼亞少女找來訊問。這樣會不會對奉公守法的阿爾巴尼亞人不公平呢?當然不公平。但既然我們面對的只有可能性和有限的資源,那就無法忽略常識。如果經驗告訴我們,在加勒穆恩機場海關被逮捕的人中,坐輪椅用肛門來走私毒品的殘障人士佔有很高的比例,那我們就必須戴上乳膠手套,把這種人從輪椅上拖下來,將手伸進他們的肛門裡一個一個檢查,只要對媒體絕口不提這種事就好。」
「很有意思的觀點,霍勒。」哈根環視眾人,想知道其他人的反應,但大家都面無表情,使他無從得知,「呃,回到案子上吧。」
「好,」哈利說,「繼續剛剛說的,搜尋兇器,但搜尋範圍必須擴大到方圓六條街。我們繼續訊問證人,並去昨晚已經打烊的商店調查。不要再浪費時間看監控錄像,等有了特定目標再去看。歐拉·李和托莉·李,你們已經拿到羅伯特·卡爾森的公寓地址和搜查令了,地址是不是在葛畢茲街?」
兩人點了點頭。
「他的辦公室也要搜查,說不定可以找到一些線索。把公寓和辦公室的信件和硬碟都拿回來,看看他都跟什麼人聯絡。我得去聯絡克里波,他們今天詢問過國際刑警,看歐洲是否有過類似案件。哈福森,等一下你跟我一起去救世軍總部。貝雅特,會議結束后我有話跟你說。好了,去辦案吧!」
椅子摩擦地板,腳底窸窣移動。
「等一下,各位!」
辦公室靜了下來,大家都朝哈根望去。
「我看見你們有些人穿著破牛仔褲和瓦勒倫加足球隊的衣服來上班,你們的前任長官可能允許你們這樣穿,但我不準。媒體總是緊盯著我們,所以從明天起,我要你們穿沒有破洞也沒有廣告標語的衣服。社會大眾都在看,我們必須展現出中立公僕的樣子。還有,待會兒請官階為警監及警監以上的人留下。」
眾人離開會議室,只有哈利和貝雅特留下。
「我會寫一份公文發給單位里的每一位警監,指示你們從下星期開始隨身佩槍。」哈根說。
哈利和貝雅特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他。
「外面的衝突開始升溫了,」哈根抬起下巴說,「未來手槍將是警察的必要配備,我們必須習慣這一點。高階警官必須樹立典範,示範給大家看。大家都必須熟悉手槍才行,把它當成一般工具,就好像手機或電腦一樣,可以嗎?」
「呃,」哈利說,「我沒有槍支執照。」
「你在開玩笑吧?」哈根說。
「去年秋天我錯過了測試,只好交出手槍。」
「那我再發給你,我有核發執照的許可權。你會在信箱里收到槍支領取單,這樣就可以把槍領回,帶在身上,沒有人例外。沒事了,就這樣。」
哈根走出會議室。
「他瘋了,」哈利說,「我們要拿槍來幹嗎?」
「看來我們得把牛仔褲破洞縫起來,還得去買槍帶。」貝雅特說,露出好笑的神情。
「嗯。我想看看《每日新聞報》在伊格廣場拍的照片。」
「自己看吧。」貝雅特遞過一個黃色信封,「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哈利?」
「當然可以。」
「剛才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做什麼?」
「你為什麼要替麥努斯·史卡勒說話?你明明知道他有種族歧視,而且你不是真心認為剛才那番關於歧視的話是對的吧。你這樣做是想惹惱新上任的隊長嗎,還是要讓你自己從第一天開始就討人厭?」
哈利打開信封:「照片明天還你。」
他站在霍勒伯廣場的瑞迪森飯店窗戶前,看著黎明時分的白色冰寒城市,只見建築物低矮樸素,難以想象這是全球數一數二的富裕國家的首都。挪威皇宮是個毫無特色可言的黃色建築,正好體現挪威政體是過度信仰的民主政治和窮困潦倒的君主政治的折中方案。透過光禿的樹枝,他看見一個大陽台,歷代挪威國王一定都是站在那個陽台上對民眾說話的。他想象著把步槍舉到肩頭,閉上一隻眼睛,瞄準目標。陽台模糊了起來,化為兩個影子。
他夢見了喬吉。
他認識喬吉的那天,喬吉正蹲在一隻啼哭的老狗旁邊。他知道那隻老狗是廷托,卻不知道旁邊那個藍眼睛、金色鬈髮的小男孩是誰。他們合力把廷托抱進木箱,抬去城裡的獸醫那裡。獸醫的家是兩層樓灰色磚房,位於河邊一個茂密的蘋果園裡。獸醫說廷托的牙齒有毛病,而他不是牙醫。況且誰會付錢醫治一隻不久后牙齒都會掉光的老流浪狗?最好現在就讓它安樂死,省得它因為飢餓而緩慢痛苦地死亡。但喬吉開始放聲大哭,聲音很尖,幾乎帶著旋律,哭得莫名凄慘。獸醫問他為什麼哭,他說這隻狗說不定是耶穌,因為他爸爸說耶穌就行走在我們之間,是我們當中最卑微的。沒有人願意給這隻狗地方住,給它食物吃,它可憐又悲慘,當然就有可能是耶穌。獸醫搖了搖頭,打電話給牙醫。放學后,他和喬吉回去看廷托,廷托猛搖尾巴。獸醫讓他們看廷托的蛀牙已經用精細的黑色填充物補起來。
雖然喬吉比他高一年級,但在那之後,他們還是一起玩了幾次,不過只持續了幾星期,因為接著暑假就來臨了。到了秋天開學時,喬吉似乎已經忘了他。無論如何,他也忽視了喬吉,彷彿不想跟他有任何關係。
他可以忘記廷托,卻永遠無法忘記喬吉。多年後,在圍城戰事期間,他在城南廢墟碰見一隻憔悴消瘦的狗,那隻狗朝他小跑過來,舔他的臉。它遺失了皮項圈,但他一看見它牙齒中的黑色填充物,就知道它是廷托。
他看了看錶。機場巴士再過十分鐘就會抵達。他拿起手提箱,再次掃視房間,確定沒有遺留物品。他推開房門,聽見窸窣的紙聲響起,低頭看見好幾個房間外都擺著相同的報紙。報紙頭版的犯罪現場照片映入他的眼帘。他彎腰撿起厚厚的報紙,報紙上用哥特字體寫著他看不懂的名稱。
等電梯時,他試著閱讀報紙,雖然有些字看起來像德文,但他仍不解其意。他翻到頭版註明的頁面,這時電梯門打開了,他想把這一大份不方便的報紙丟進兩台電梯之間的垃圾桶,但電梯里沒人,於是他留著報紙,按下0層按鈕,繼續看照片。他的目光被其中一張照片下方的文字所吸引,一時之間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電梯晃了晃,開始下降。他明白了一個可怕的事實,而且十分確定。他腦中一陣暈眩,靠上牆壁,報紙差點從手中掉落,連面前的電梯門打開他也沒看見。
最後他抬頭時,眼前是個黑暗空間,他知道自己來到了地下室而不是大廳。不知為何,這個國家的大廳竟然是在一樓。
他走出電梯,在黑暗中坐了下來,試著把事情想清楚。電梯門在他背後關上。他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八分鐘后,機場巴士就要出發,他必須在這之前做出決定。
「我在看照片。」哈利不耐煩地說。
哈福森在哈利對面的辦公桌上抬起頭來:「那就看啊。」
「你能別彈手指嗎?一直彈是要幹嗎?」
「你說這個?」哈福森看著自己的手指,又彈了彈,有點窘迫地說,「這是老習慣。」
「是嗎?」
「我爸是六十年代俄羅斯守門員列夫·雅辛的球迷。」
哈利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他很希望我成為斯泰恩謝爾足球隊的守門員,所以小時候他常在我的雙眼之間彈手指,就像這樣,為的是讓我變得堅強,不會害怕朝球門踢來的球。顯然雅辛的父親也對他這樣做過。所以只要我不眨眼睛,我爸就會賞我一顆方糖吃。」
「你是開玩笑的吧?」哈利說。
「不是,紅方糖很好吃。」
「我是說彈指的事,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爸常對我這樣做,不管是吃飯還是看電視的時候,甚至我朋友在旁邊時也一樣。最後連我也開始對自己這樣做。我把雅辛的名字寫在每一個書包上,還刻在桌子上。現在,我還是會用『雅辛』來當電腦程序或其他東西的密碼,雖然我知道自己被操縱了。你明白?」
「不明白,所以彈指有用嗎?」
「有用,我不害怕朝我飛來的球了。」
「所以你……」
「沒有,我球感不好。」
哈利用兩根手指捏著上唇。
「你在照片里有什麼發現嗎?」哈福森問道。
「如果你一直坐在那裡彈指和說話,我就很難有什麼發現。」
哈福森緩緩搖頭:「我們不是應該去救世軍總部了嗎?」
「等我看完照片。哈福森!」
「嗯?」
「你一定要呼吸得那麼……奇怪嗎?」
哈福森緊緊閉上嘴巴,屏住呼吸。哈利瞪了他一眼,又垂下雙目。哈福森似乎在哈利臉上瞥見一絲微笑,但他可不敢拿錢來賭這種事。微笑消失,哈利的眉間出現深深的皺紋。
「哈福森,你來看這個。」
哈福森繞過辦公桌。哈利面前有兩張照片,上面都是伊格廣場的群眾。
「你有沒有看見旁邊那個戴著羊毛帽、圍著領巾的人?」哈利指著一張模糊的臉,「他在樂隊旁邊的位置正好跟羅伯特·卡爾森呈一條直線,是不是?」
「是……」
「你看這張照片,那裡,同樣的帽子,同樣的領巾,但現在他在中間,就在樂隊正前方。」
「很奇怪嗎?他一定是走到中間的,這樣才可以聽得更清楚。」
「如果他的移動路線是反過來呢?」哈福森沒有回應,哈利繼續往下說,「通常一個人不會從舞台正前方移到音響旁邊看不見樂隊的地方,除非有特別的目的。」
「比如說開槍奪命?」
「認真一點。」
「好吧,但你不知道哪張照片是先拍的啊,我敢打賭他一定是往中間移動的。」
「賭多少?」
「兩百。」
「一言為定。你看看路燈下的光線,這兩張照片里都有路燈。」
哈利把放大鏡遞給哈福森:「看得出差別嗎?」
哈福森緩緩點頭。
「雪,」哈利說,「他站在樂隊旁邊的那張照片里正在下雪,昨天傍晚開始下雪,一直下到深夜才停,所以這張照片是後來拍的。我們得給《每日新聞報》這個叫漢斯·魏德洛的記者打電話,如果他用的是有時鐘功能的數碼相機,我們就可以知道拍攝照片的準確時間。」
《每日新聞報》的記者漢斯·魏德洛是單反相機和膠捲的擁戴者,因此無法回答哈利每張照片的拍攝時間。
「好吧,」哈利說,「昨晚的音樂會是你負責拍照的?」
「對,我和勒貝格負責街頭音樂。」
「既然你用的是膠捲,那應該還有其他的路人照片吧?」
「對,如果我用的是數碼相機,這些可能早就被刪除了。」
「我也是這樣想的。另外我還在想,不知道你可否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可不可以請你查看前天晚上的照片,看裡面有沒有一個頭戴羊毛帽、身穿黑雨衣、脖子圍著領巾的人?我們正在研究你拍的一張照片,如果你在電腦旁邊,哈福森可以把它掃描下來發給你。」
哈利從聲音中聽出漢斯有所保留:「我可以把照片給你,這沒問題,但查看照片聽起來像是警察的工作。我是記者,我可不想越界。」
「我們還要趕時間,你到底想不想拿到警方的嫌疑人照片?」
「這表示你願意讓我們列印一張?」
「對。」
漢斯的聲音積極了起來:「我就在照片室,可以馬上查。我拍了很多路人的照片,所以有可能找到。只要五分鐘就好。」哈福森掃描照片併發出,哈利一邊敲著手指一邊等待。
「為什麼你這麼確定這個人前天晚上也去過那裡?」哈福森問道。
「我什麼都不確定,」哈利說,「但如果貝雅特的直覺是正確的,兇手是個行家,那他一定會事先勘察地形,而勘察的時間最好跟他計劃下手的時間一樣,這樣環境才會相似。而前一晚那裡也舉行了街頭音樂會。」
五分鐘過去了。十一分鐘后,電話響起。
「我是魏德洛,抱歉,我沒找到頭戴羊毛帽、身穿黑雨衣、圍著領巾的人。」
「該死的。」哈利大聲說。
「真抱歉。要不要我把照片發過去,你自己看?那天晚上我將光線對準觀眾,你能看清他們的臉。」
哈利遲疑片刻。時間分配非常重要,案發後二十四小時尤其關鍵。
「好,請發過來,我們晚點再看。」哈利正要把自己的電子郵箱地址給漢斯,轉念又說,「對了,你把照片發給鑒識中心的隆恩好了,她對面部識別很有一套,說不定能看出什麼端倪。」哈利把貝雅特的郵箱地址給了漢斯。「還有,不要在報紙上提到我的名字,可以嗎?」
「當然不會,我們只會說『數據來自警界匿名人士』。很高興跟你做生意。」
哈利放下話筒,朝瞪大眼睛的哈福森點了點頭:「好了,小子,我們去救世軍總部吧。」
哈福森看了看哈利,只見他的目光在公布欄、來訪牧師名單、音樂綵排表和人員值班表上掃來掃去,很不耐煩。身穿制服的白髮女前台終於打完電話,轉頭對他們露出微笑。
哈利簡明扼要地表明來意,女前台點了點頭,彷彿早就知道他們會來,並為他們指引方向。
兩人一言不發地等著電梯,但哈福森看見哈利的眉間沁出汗珠。他知道哈利不喜歡乘電梯。兩人來到五樓,哈福森小跑跟上哈利,穿過黃色走廊。走廊盡頭的辦公室門開著。哈利猛然停步,哈福森差點撞了上去。
「你好。」哈利說。
「嘿,」一個女子的聲音說,「又是你?」
哈利龐大的身軀擋住門口,哈福森看不見裡面說話的人,但他注意到哈利的說話聲音變了:「對,又是我。總司令在嗎?」
「他在等你,直接進去吧。」
哈福森跟著哈利穿過小前廳,對桌前那個有少女般外表的女子點頭致意。總司令辦公室的牆上裝飾著木盾、面具和長矛,滿滿的書架上放著非洲人偶和照片,哈利心想那應該是總司令的全家福照片。
「謝謝你在忙碌之中同意接見我們,埃克霍夫先生。」哈利說,「這位是哈福森警探。」
「真是慘事一樁,」埃克霍夫從辦公桌後面站了起來,指了指兩把椅子,「記者已經纏了我們一整天了,先跟我說說目前你們有什麼發現吧。」
哈利和哈福森交換眼神。
「我們還沒打算公布調查發現,埃克霍夫先生。」
總司令雙眉一沉,露出威嚴的神情。哈福森輕嘆一口氣,準備再次目睹哈利和別人針鋒相對。但總司令的眉毛立刻揚起。
「請原諒,霍勒警監,這是我的職業病,身為總司令,我有時會忘記,不是每個人都必須向我報告。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嗎?」
「簡單來說,我想知道你能否想到任何可能的行兇動機。」
「嗯,我自己也思考過這件事,可是很難想出什麼動機。羅伯特很混亂,但心腸很好,跟他哥哥很不一樣。」
「約恩心腸不好?」
「約恩不會混亂。」
「羅伯特到底捲入了什麼混亂的事?」
「捲入?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羅伯特的人生沒有方向,不像他哥哥。我跟他們的父親約瑟夫很熟,約瑟夫是我們最優秀的軍官之一,但他失去了信仰。」
「你說這件事說來話長,可以簡單地說說看嗎?」
「這是個好問題,」總司令濃重地呼了口氣,望向窗外,「約瑟夫在外國傳教時,正好當地發洪水,那裡很少有人聽說過上帝,而他們正在大量死亡。根據約瑟夫對《聖經》的解釋,一個人除非接受耶穌,否則不會得救,最後只會墮入地獄里被火焚燒。當時約瑟夫分發藥品,水中有許多山蝰出沒,很多人都被咬了。雖然約瑟夫和他的團隊帶去了一整箱的血清,但他們到得太晚。這種蛇的毒液可以溶解血管壁,使中毒者的眼睛、耳朵和身體其他孔洞出血,一兩個小時之內就會死亡。我見識過這種毒液的威力,當時我在坦尚尼亞當兵,見過人被山蝰咬了之後的樣子,非常恐怖。」
埃克霍夫閉了一會兒眼睛。
「可是在其中一個村子,約瑟夫和護士正在給一對罹患肺炎的雙胞胎注射盤尼西林時,雙胞胎的父親跑了進來,說他剛剛在稻田的水裡被山蝰咬了。約瑟夫手邊還剩一劑血清,他吩咐護士把血清裝進注射器,給那名男子注射,然後就跑去外面上廁所,因為他和其他許多人一樣胃痛腹瀉。他在水中蹲下之後,睪丸竟然被山蝰咬了一口,他放聲尖叫,於是大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回到屋內,護士說那個異教徒不肯打血清,因為他知道約瑟夫也被咬了,他希望把那劑血清讓給約瑟夫。他說如果約瑟夫活下去,可以拯救無數孩子的性命,而他只是個失去農田的農夫而已。」
埃克霍夫吸了口氣。
「約瑟夫驚恐萬分,完全沒想到拒絕,立刻叫護士幫他打血清。後來他開始哭泣,那個農夫便安慰他。最後他打起精神,叫護士問那個異教徒是否聽說過耶穌,但護士還沒來得及問,農夫的褲子就開始被鮮血染紅,沒過多久他就死了。」
埃克霍夫看著他們,彷彿在等待故事沉澱。哈利心想,訓練有素的傳教士會為了達到效果而停頓。
「所以那個男人現在在被地獄之火焚燒?」
「根據約瑟夫對《聖經》的理解,是的。不過現在約瑟夫已經退出教會了。」
「所以這就是他失去信仰、離開挪威的原因?」
「他是這樣跟我說的。」
哈利點了點頭,對著他拿出來的筆記本說:「所以現在約瑟夫·卡爾森正遭受煎熬,因為他無法接受……呃,信仰的矛盾。我這樣理解對嗎?」
「這正是令神學家頭痛的領域,霍勒,你是基督徒嗎?」
「不是,我是警探,我相信證據。」
「意思是……?」
哈利瞥了一眼手錶,遲疑片刻,用平淡的語調快速回答。
「我對於宣稱信仰就是天堂門票的宗教抱有疑問,換句話說,我認為這種宗教是要人改變常識,去接受理智所否定的事。歷史上有很多獨裁者都是用這種方法來讓知識分子歸順,他們說世界上有那個更高的存在,卻又不提出證據。」
總司令點了點頭:「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反對意見,當然,你不是第一個提出這種意見的人。但是有很多比你我更有智慧的人都有信仰,這對你來說不是互相矛盾的嗎?」
「不會,」哈利說,「我見過很多比我更聰明的人,他們殺人的理由你我都無法了解。你認為殺害羅伯特的兇手會不會是針對救世軍而來?」
總司令立刻下意識地在椅子上坐直身子。「我不認為這是某個團體基於政治理由而做出的行為。救世軍在政治議題上一向保持中立,從以前到現在都是。二戰期間,我們甚至沒有公開譴責德軍佔領挪威,只是繼續進行我們的工作。」
「真是可喜可賀。」哈福森淡淡地說,被哈利用警告的眼神瞪了一眼。
「我們只對一八八八年的一場入侵行動獻上祝福,」埃克霍夫毫不退縮地說,「那年瑞典救世軍決定佔領挪威,於是奧斯陸最貧窮的工人區有了第一個救濟站。你知道嗎?那裡就是你們警察總署所在的地區。」
「我想不會有人因此而痛恨你們,」哈利說,「我覺得現在的救世軍比以前更受歡迎。」
「這可難說了,」埃克霍夫說,「很高興挪威人民能信任我們,這我們感覺得到,但徵兵的成果差強人意。我們在阿斯克的軍官訓練學校今年秋天只來了十一名學生,但宿舍房間卻可以容納六十人。另外在很多問題上,比如說同性戀,我們堅持遵守《聖經》的傳統解讀。不用說,我們在各個方面都不受歡迎。但我們會趕上的,一定會的。比起競爭者、那些更為自由的團體,我們只是慢了一點而已。但你知道嗎?我認為在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慢一點也沒有什麼關係。」他對哈福森和哈利露出微笑,彷彿他們已表示同意。「無論如何,年輕一代將會接手,我想他們會有年輕的觀點。最近我們即將任命新的行政長,許多年輕人都報名了。」他把一隻手放在肚子上。
「羅伯特也在內嗎?」哈利問道。
總司令微笑著搖搖頭:「我確定他沒有,但他哥哥約恩報了名。行政長必須管理大量金錢和救世軍的所有房產,羅伯特不是可以承擔這種重任的人,他也沒念過軍官訓練學校。」
「你說的房產是指歌德堡街的宿舍嗎?」
「我們擁有很多房產。我們的人員住在歌德堡街的宿舍,而其他地方,例如亞克奧斯街的房子,則是給厄利垂亞、索馬利亞和克羅埃西亞的難民居住的。」
「嗯,」哈利看著筆記本,用筆敲了一下椅子扶手,他站了起來,「我想我們已經佔用你太多時間了,埃克霍夫先生。」
「哦,沒有的事,畢竟這件案子跟我們有關。」
總司令送他們到門口。
「我可以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嗎,霍勒?」總司令問道,「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我對人臉是過目不忘的。」
「可能是在電視或報紙上吧,」哈利說,「我偵辦過一起挪威人在澳大利亞遇害的命案,當時媒體大肆報道過。」
「不是,媒體上的面容我會忘記,我一定是見過你本人。」
「你可以先去開車嗎?」哈利對哈福森說。他離開后,哈利轉身面對總司令。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救世軍幫助過我。」哈利說,「有一年冬天,我喝得爛醉,無法照顧自己,有個救世軍軍人在街頭把我扶起來。起初他想打電話給警方,認為警方會處理好,但我說我是警察,這樣會害我被開除,於是他帶我去了野戰醫院。醫院裡有人為我打針,還讓我在那兒睡覺。我得感謝你們才對。」
埃克霍夫點了點頭:「我想也差不多是這樣,只是不方便說出口。至於感謝的話,應該可以先放一旁,只要查出殺害羅伯特的真兇,就變成我們欠你一份人情了。願上帝幫助你和你的工作,霍勒。」
哈利點了點頭,走進接待室,站在埃克霍夫關上的辦公室門口看了一會兒。
「你們看起來很像。」哈利說。
「哦?」女子用低沉的嗓音說,「他有沒有很兇?」
「我是說在照片里。」
「那時候我才九歲,」瑪蒂娜·埃克霍夫說,「虧你認得出來。」
哈利搖了搖頭:「對了,我本來想跟你聯絡的,有話想跟你說。」
「哦?」
哈利發現他說的這句話會被誤解,趕緊又說:「是關於佩爾·霍爾門的事。」
「有什麼好說的嗎?」瑪蒂娜聳了聳肩,口氣突然冷淡下來,「你有你的工作要做,我有我的工作要做。」
「也許吧,可是我……呃,我想跟你說這件事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樣。」
「表面上看起來怎樣?」
「本來我想告訴你我關心佩爾·霍爾門,結果卻毀了他的家庭。我的工作有時候就是這樣。」
瑪蒂娜正要回話,電話響起,她接了起來。
「維斯雅克教堂,」她答道,「二十一號,星期日中午十二點,對。」
她掛上電話。
「大家都會去參加喪禮,」她翻動文件,「政客、教士、名人,每個人都想在我們悲傷的時刻撈上一筆,我們僱用的新歌手的經紀人還打電話來說,他旗下的歌手可以在喪禮上獻唱。」
「呃,」哈利不知道自己會說出什麼話,「這……」
電話又響了起來,因此他沒機會說話了。他知道是時候迅速退場了,便對瑪蒂娜點了點頭,徑自走出門外。
「我已經安排奧勒周三去伊格廣場,」哈利聽見背後傳來瑪蒂娜的說話聲,「對,代替羅伯特。所以現在的問題是你今晚可以一起跟我上救濟巴士嗎?」
哈利走進電梯,低聲咒罵自己,用雙手搓揉臉頰,發出絕望的笑聲,就好像看見可怕的小丑時會發出的笑聲。
羅伯特的辦公室今天看起來似乎更小了點,但一樣混亂。辦公室里最醒目的是窗戶旁的救世軍旗幟,玻璃上結著冰花,小刀插在辦公桌上,旁邊是一沓紙和未拆的信封。約恩坐在桌前,目光在四壁之間游移,最後停在羅伯特和他的合照上。這張照片是什麼時候拍的?地點應該是在厄斯古德莊園,不過是哪年夏天呢?照片中羅伯特努力表現得正經,但仍止不住笑,這使得他的笑容看起來頗不自然,像是硬擠出來的。
約恩看過今天的報紙,覺得很不真實,儘管所有細節他都知道,但仍覺得這件事發生在別人而不是羅伯特身上。
辦公室門打開,門外站著一名高挑的金髮女子,身穿軍綠色飛行員夾克,嘴唇蒼白,眼神堅毅冷漠,臉上毫無表情。她背後站著一名矮胖的紅髮男子,他有張圓滾滾的娃娃臉,咧嘴笑著,笑容彷彿嵌在他的臉上,這似乎意味著既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
「你是誰?」女子問。
「約恩·卡爾森,」約恩看見女子的眼神變得更為冷漠,便繼續說,「我是羅伯特的哥哥。」
「抱歉,」女子語氣平淡,踏進辦公室,伸出了手,「我叫托莉·李,犯罪特警隊的警探。」她的手掌骨骼堅硬,但頗為溫暖。「這位是歐拉·李。」
男子點了點頭,約恩也點頭回應。
「很遺憾發生這種事,」女子說,「但這是命案,所以我們要封鎖這間辦公室。」
約恩又點了點頭,目光回到牆上那張照片。
「恐怕我們得……」
「哦,好,沒問題,」約恩說,「抱歉,我有點恍惚。」
「完全理解。」托莉露出微笑,不是發自內心的微笑,而是友善的小微笑,很適合當下的情況。約恩心想,這些警探一定很有應對生死之事的經驗,就像牧師一樣,像他父親一樣。
「你動過任何東西嗎?」托莉問道。
「動?沒有,為什麼要動?我一直坐在這把椅子上。」約恩站了起來,不知為何,他從桌上拔起羅伯特的小刀,折起來放進口袋。
「交給你們了。」他離開辦公室。門在他背後輕輕關上。他走到樓梯口,忽然想到幹嗎要做這種蠢事——帶著小刀離開辦公室,便掉頭往回走,打算把小刀放回去。他走到關上的辦公室門前,聽見那女子笑道:「我的天哪,嚇我一大跳!他跟他弟弟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剛才我還以為見到鬼了。」
「他們也不算長得一模一樣。」男子說。
「你只看過照片……」
這時,約恩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SK-655號航班十點四十分準時從加勒穆恩機場起飛,前往薩格勒布市。飛機將在賀戴爾湖上空左轉,設定南向航線,朝丹麥奧爾堡市的導航塔飛去。今天異常寒冷,因此大氣層中的對流層頂降得頗低,使得這架麥道MD-81才飛到奧斯陸市中心上空,就已經開始爬升穿越對流層頂。飛機飛越對流層頂會留下凝結尾,所以此時他如果抬頭,就會看見他本應搭乘的這架飛機在高空中拉出長長的飛機雲。但他正站在鐵路廣場上的電話亭前,全身簌簌發抖。
他把行李鎖在奧斯陸中央車站的儲物櫃里,現在他需要一個旅館房間。他必須完成任務,這意味著他必須有槍,但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裡,該如何弄到一把槍?
他聽到查號台小姐用誦經般的北歐英語說,奧斯陸電話簿上有十七個名叫約恩·卡爾森的人,沒辦法把每個電話號碼都給他,但可以給他救世軍的電話號碼。
救世軍總部的小姐說他們這裡有個叫約恩·卡爾森的人,但今天沒來上班。他說他想寄聖誕禮物給約恩·卡爾森,不知道能否提供他的家庭住址。
「我看看,他的地址是歌德堡街四號,郵政編碼是〇五六六。很高興有人想到他,那個可憐的傢伙。」
「可憐的傢伙?」
「對啊,他弟弟昨天被人槍殺。」
「弟弟?」
「對啊,在伊格廣場,今天報紙都登了。」
他道謝后掛上電話。
有個東西碰到了他的肩膀,他轉過身去。
是一個紙杯,清楚地表示了拿著這個紙杯的少年有什麼目的。少年身上的牛仔外套有點臟,但臉上鬍子颳得很乾凈,髮型時尚,衣著整齊,眼神開放而警覺。少年說了幾句話,他聳了聳肩,表示不會說挪威語,於是少年脫口說出流利的英語:「我叫克里斯托弗,需要今天晚上的住宿錢,否則我會凍死。」
他聽在耳里,覺得這些話幾乎套用了他在營銷課上學過的重點:簡短扼要的信息,再加上自己的名字,訴諸情感,立刻產生加分效果。此外,這個信息還伴隨著燦爛笑容。
他搖了搖頭,正要離開,但少年乞丐拿著紙杯擋在他面前:「別這樣,先生,難道你沒有露宿街頭的經歷嗎?在街上度過寒冷又可怕的夜晚?」
「事實上我有。」他突然有股瘋狂的衝動,想跟少年說他曾在積水的狐狸洞里躲了四天,等待塞爾維亞戰車的出現。
「那你應該知道我的意思,先生。」
他緩緩點頭,作為響應,他把手伸進口袋,拿出一張鈔票,看也不看就給了克里斯托弗。「反正你還是會睡在街頭,對不對?」
克里斯托弗把錢收進口袋,點了點頭,露出抱歉的微笑:「我得先買葯,先生。」
「你平常都睡哪裡?」
「那裡,」毒蟲伸手一指,他沿著纖細的食指望去,「也就是集裝箱碼頭,明年夏天那裡要蓋歌劇院。」克里斯托弗又露出燦爛的笑容。「我喜歡歌劇。」
「現在那裡有點冷吧?」
「今晚我可能得去救世軍旅社,那裡總是有免費床位。」
「是嗎?」他打量著少年,只見克里斯托弗全身上下還算整潔,笑起來會露出整齊亮白的牙齒,但他聞到了蛀牙的氣味。他聆聽少年說話時,彷彿聽見數千張嘴巴咬碎東西的聲音,由內而外侵蝕著肉身。
11克羅埃西亞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
哈福森坐在方向盤前,耐心等待前方那輛掛著卑爾根車牌的車子,只見那輛車的司機將油門踩到底,車輪在冰面上不停地打轉。哈利正在和貝雅特打電話。
「什麼意思?」哈利高聲說,他的聲音蓋過了引擎加速的聲音。
「這兩張照片上的人看起來不一樣。」貝雅特又說了一次。
「同樣的羊毛帽,同樣的雨衣,同樣的領巾,一定是同一個人啊。」
貝雅特沒有回答。
「貝雅特?」
「面孔不是很清楚,有點怪怪的,我不確定是哪裡怪,可能跟光線有關。」
「嗯,你認為我們是在白費力氣?」
「我不知道,這個人站在卡爾森前方的位置,的確符合技術證據。什麼聲音這麼吵?」
「小鹿斑比在冰上奔跑,回頭見嘍。」
「等一下!」
哈利沒掛電話。
「還有一件事,」貝雅特說,「我看過前天的照片。」
「然後呢?」
「我找不到面孔相符的人,但我發現一個小細節,有個男人身穿一件黃色雨衣,也可能是駝毛大衣,他圍了圍巾……」
「你是說領巾?」
「不是,看起來是普通的羊毛圍巾,但圍巾的系法跟他、或他們的領巾系法一樣,右邊從結的上方穿出,你有沒有看到?」
「沒有。」
「我從來沒見過有人用這種方法系巾。」貝雅特說。
「把照片用電子郵件發給我,我來看看。」
哈利回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貝雅特發來的照片列印出來。
他走進列印室拿照片,正好碰見哈根。
哈利對他點點頭。兩人站著,一言不發地看著灰色印表機吐出一張又一張紙。
「有新發現嗎?」過了一會兒,哈根說。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哈利答道。
「記者一直來煩我,如果有新消息給他們就好了。」
「啊,對了,長官,我差點忘了告訴你,我們正在追查一個男人,我把這則消息給了記者。」哈利從一堆列印出的紙中拿出一張,指著上面圍著領巾的男子。
「你說你做了什麼?」哈根問。
「我透露了一則消息給記者,《每日新聞報》的記者。」
「沒有經過我同意?」
「長官,這只是例行公事,我們稱之為『有建設性的消息透露』。我們讓記者說這則消息來自警界的匿名人士,這樣他們就可以假裝在認真地跑新聞。他們喜歡這樣,而且登照片的版面會比我們要求的還大。現在我們可以得到民眾的協助,來指認這名男子,結果皆大歡喜。」
「我可不歡喜,霍勒。」
「你這樣說真讓我感到遺憾,長官。」哈利做出憂傷的表情以示強調。哈根對他怒目而視,上下齶朝反方向移動,牙齒不斷地磨擦,令他聯想到反芻的動物。
「這個男人有什麼特別?」哈根把哈利手中那張照片搶了過去。
「還不太確定,說不定他們有好幾個人。貝雅特·隆恩認為他們……用一種特別的方式來打領巾。」
「這是克羅斐結,」哈根又看了一眼,「這個結怎麼了?」
「你剛剛說什麼,長官?」
「克羅斐結。」
「這是一種領帶結嗎?」
「一種克羅埃西亞的結。」
「什麼?」
「這不是基本的歷史常識嗎?」
「長官,如果你能啟發我就太好了。」
哈根將雙手背在身後:「你對『三十年戰爭』有什麼了解?」
「沒什麼了解。」
「三十年戰爭期間,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二世在進軍德意志之前,為紀律嚴明但人數有限的瑞典軍增兵,他從歐洲雇來最優秀的戰士。這些戰士之所以被稱為最優秀的,是因為他們無所畏懼。古斯塔夫二世雇的是克羅埃西亞傭兵。你知道挪威語中『Krabat』這個詞是來自瑞典語嗎?它的原型是『Croat』,意思是無畏的瘋子。」
哈利搖了搖頭。
「克羅埃西亞人雖然是在異國打仗,還得穿上古斯塔夫二世國王的軍服,但他們可以保留一個標記以示區別,這個標記就是騎兵領巾。克羅埃西亞人用一種特別的方法把方巾打成領巾,這種穿戴方式後來被法國人吸納並進一步發揚光大。它原本的名稱也被法國人保留下來,後來演變成法語中的『Cravate』,也就是領帶的意思。」
「領帶(Cravate),克羅斐結(Cravat)。」
「沒錯。」
「多謝你,長官,」哈利從出紙匣里拿起最後一張照片,仔細查看貝雅特所說的圍巾,「你可能給了我們一條線索。」
「霍勒,我們只需要盡到自己的責任,不用彼此道謝。」哈根拿起其他列印紙張,大步離去。
哈福森抬頭朝衝進辦公室的哈利望去。
「有線索了。」哈利說。哈福森嘆了口氣,因為這句話通常意味著大量徒勞的工作。
「我要打電話給歐洲刑警組織的亞歷克斯。」
哈福森知道歐洲刑警組織是國際刑警組織在海牙的姐妹組織,由歐盟在一九九八年馬德里發生恐怖行動后成立,目的在於打擊國際恐怖活動和有組織的犯罪。但他不知道的是,這個亞歷克斯為何經常願意協助哈利,因為挪威並不屬於歐盟。
「亞歷克斯嗎?我是奧斯陸的哈利,可以麻煩你幫我查一件事嗎?」哈福森聽見哈利用蹩腳但有效的英語,請亞歷克斯在資料庫里搜索過去十年歐洲國際罪犯涉嫌犯下的案件,搜索關鍵詞是「職業殺手」和「克羅埃西亞人」。
「我在線等。」哈利等待著,不久后驚訝地說,「這麼多?」他搔了搔下巴,請亞歷克斯再加上「槍」和「九毫米」這兩個關鍵詞。
「二十三條搜索結果?有二十三起命案的嫌疑人是克羅埃西亞人?天哪!呃,我知道戰爭會培養出職業殺手。那再加上『北歐』試試看。什麼都沒有?好,你那邊有嫌疑人姓名嗎?沒有?請稍等一下。」
哈利朝哈福森望去,似乎希望他能及時提示些什麼,但哈福森只是聳了聳肩。
「好吧,亞歷克斯,」哈利說,「那再試試看最後的關鍵詞。」
哈利請亞歷克斯加上「紅色領巾」或「圍巾」來搜索。哈福森聽見亞歷克斯在電話那頭哈哈大笑。
「謝啦,亞歷克斯,我們再聯絡。」哈利掛上電話。
「怎麼樣?」哈福森說,「線索蒸發啦?」
哈利點了點頭,垂頭喪氣地靠在椅子上,但旋即又挺起身子:「我們再來追查新線索,現在還有什麼線索?什麼都沒有?太好了,我最愛白紙一張。」
哈福森記起哈利曾說過,好警探和平庸警探的差別在於忘記的能力。好警探會忘記所有令他失望的直覺,忘記所有他曾深信不疑卻令他無功而返的線索,打起精神,再度變得天真,變得容易忘記,燃燒著不曾消減的熱情。
電話響起,哈利接了起來:「我是哈……」電話那頭的說話聲早已大聲響起。
哈利從辦公桌前站了起來,哈福森看見他握著話筒的手指指節漸漸泛白。
「等一等,亞歷克斯,我請哈福森記下來。」
哈利用手捂住話筒,對哈福森高聲說:「因為好玩他又試了一次,去掉『克羅埃西亞人』『九毫米』和其他關鍵詞,只搜索『紅色領巾』,在二〇〇〇年和二〇〇一年的薩格勒布、二〇〇二年的慕尼黑、二〇〇三年的巴黎都出現了搜索結果。」
哈利回到電話上:「亞歷克斯,這就是我們要找的人。我不能確定,但直覺告訴我是,而且我腦中的聲音說在克羅埃西亞發生的這兩起命案絕對不是巧合。你還能提供其他細節嗎?哈福森會記下來。」
哈福森看著哈利詫異地張大嘴巴。
「什麼意思?沒有兇手描述?既然他們記得圍巾,怎麼會沒注意到其他特徵?什麼?一般身高?沒別的了?」
哈利邊聽邊搖頭。
「他說什麼?」哈福森低聲問道。
「供述之間有極大的差異。」哈利低聲答道。哈福森寫下「差異」。
「對,太好了,請把詳細數據發到我的電子郵箱。謝謝你了,亞歷克斯,如果你還有其他發現,像是嫌疑人之類的,請通知我,好嗎?什麼?哈哈,好,我再把我和我老婆的發給你看。」
哈利掛上電話,看見哈福森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
「老笑話一則,」哈利說,「亞歷克斯認為所有的北歐夫婦都會自拍性愛影片。」
哈利又撥了一通電話,等待電話接通時,他發現哈福森依然看著他,還嘆了口氣。「哈福森,我沒結過婚啊。」
麥努斯必須拉高嗓門才能蓋過咖啡機的聲音,那台咖啡機似乎患了嚴重的肺病。「說不定世界上有個目前為止無人發現的職業殺手集團,紅色領巾是他們的某種標誌。」
「胡扯。」托莉拉長聲調,站在麥努斯後面排隊等待咖啡,手拿一個馬克杯,上面寫著「世上最棒的媽媽」。
歐拉咯咯地笑著,在小廚房的桌子旁坐了下來。這間小廚房就是犯罪特警隊的咖啡廳。
「胡扯?」麥努斯說,「這很可能是恐怖活動,不是嗎?比如某些人之間的大戰,然後地獄之門就會大開。不然就是義大利黑手黨,他們不是會系紅色領巾嗎?」
「他們更喜歡被稱為西班牙人。」托莉說。
「還有巴斯克人。」哈福森在歐拉對面坐了下來。
「什麼?」
「奔牛活動。潘普洛納市的聖費爾明節[4]。巴斯克地區。」
「埃塔[5]!」麥努斯吼道,「媽的,之前我們怎麼都沒想到?」
「你可以去寫電影劇本了。」托莉說。歐拉高聲大笑,一如往常地不發表意見。
「你們兩個應該繼續去抓嗑藥的銀行劫匪。」麥努斯咕噥說,因為托莉·李和歐拉·李原本隸屬於劫案組,這兩人既沒結婚,也無血緣關係。
「不過有個細節不太對勁,恐怖分子都很喜歡公布事情是他們乾的。」哈福森說,「我們從歐洲刑警組織那裡得知的四起案子都是槍殺案,案發之後兇手就銷聲匿跡了,而且被害人多半涉及其他案件。薩格勒布的兩名被害人都是塞爾維亞人,曾因戰爭罪受審但獲判無罪。慕尼黑的被害人曾威脅到當地權貴的勢力,而這位權貴涉嫌人口走私。巴黎的被害人曾因戀童癖被定罪兩次。」
哈利手拿馬克杯,緩步走進小廚房。麥努斯、托莉和歐拉倒了咖啡之後,從容離去。哈福森發現哈利經常對同事產生這種影響。哈利坐了下來,哈福森見他眉頭深鎖。
「就快滿二十四小時了。」哈福森說。
「對啊。」哈利盯著手中的空馬克杯。
「有沒有發現重要線索?」
哈利沉默片刻:「我也不知道。我打電話去卑爾根找過畢悠納·莫勒,請他給些有建設性的意見。」
「他怎麼說?」
「沒說什麼,他聽起來……」哈利尋找著適當的字眼,「有點寂寞。」
「他的家人不是跟他在一起嗎?」
「他們應該是一起過去的。」
「出了問題?」
「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那你在擔心什麼?」
「他喝醉了。」
哈福森把馬克杯砰的一聲放在桌上,咖啡濺了出來。「莫勒在上班時間喝醉?你在開玩笑吧?」
哈利沒有回答。
「會不會他身體不舒服,還是怎麼了?」哈福森補上一句。
「哈福森,我知道喝醉的人說話是什麼樣子,我得去一趟卑爾根。」
「現在嗎?哈利,你正在領導一起命案的調查工作啊。」
「我可以當天回來,這段時間你先撐著。」
哈福森微微一笑:「你老了嗎,哈利?」
「老?什麼意思?」
「老了,而且變得有人情味了,這還是我頭一次聽見你把活人排第一,死人排第二。」
哈福森一看見他的臉色,就後悔自己說了這句話。「我的意思不是……」
「沒關係,」哈利站了起來,「我要你調出這幾天往返克羅埃西亞的航班旅客名單,去問加勒穆恩機場的警察,旅客名單是否需要檢察官去申請。如果需要法院命令,你就去法院當場拿。拿到名單之後,打電話給歐洲刑警組織的亞歷克斯,請他幫忙核對姓名,就說是我請他幫忙。」
「你確定他可以幫忙?」
哈利點了點頭:「與此同時,我會跟貝雅特去找約恩·卡爾森談一談。」
「哦?」
「到目前為止,我們聽見的關於羅伯特·卡爾森的事,就像迪士尼卡通那樣純真無邪,我想應該還有內情。」
「你為什麼不帶我去?」
「因為貝雅特跟你不一樣,她能看出一個人什麼時候在說謊。」
他吸了口氣,踏上台階,走進那家名為「餅乾」的餐廳。
和昨晚不同的是,餐廳內幾乎看不到客人,但那個和喬吉一樣有金色鬈髮、藍眼珠的服務生,依然倚在用餐區的門邊。
「你好,」服務生說,「我沒認出你來。」
他的眼睛眨了兩下,突然發現這意味著他還是被認了出來。
「但我認得這件大衣,」服務生說,「很有型,是駝毛的嗎?」
「是就好了。」他有點結巴,露出微笑。
服務生大笑,把手放在他手臂上。他沒在服務生眼中看見一絲恐懼,因此分析對方並未起疑,同時希望警方還沒來過這裡,也沒發現那把槍。
「我不想用餐,」他說,「我只想用一下洗手間。」
「洗手間?」服務生那對藍眼珠掃視著他的雙眼,「你只是來上洗手間?真的嗎?」
「很快就走。」他吞了一口口水。服務生令他感到不自在。
「很快就走,」服務生說,「原來如此。」
洗手間里空蕩無人,空氣中有肥皂的氣味,但沒有自由的氣味。
他掀開給皂器的蓋子,肥皂的氣味更濃了。他捲起袖子,把手伸進冰冷的綠色洗手液中。一個念頭閃過腦際:給皂器被人換過了。就在此時,他摸到了那把槍。他緩緩地把槍撈出來,一道道綠色的洗手液滴落在白色陶瓷水槽上。這把槍只要衝洗乾淨,塗上一點油,就能正常使用。彈匣里還有六發子彈。他匆忙地沖洗手槍,正要放進大衣口袋,這時,廁所門被推開。
「嘿。」那服務生笑著說,但一看見那把槍,笑容就僵在臉上。
他把槍放進口袋,咕噥著說了聲再見,從服務生前方擠過狹窄的門口。他感覺到對方急促的氣息噴上他的臉頰,胯間的隆起碰觸到他的大腿。
當他再次走進冰冷的空氣,才發現自己的心臟怦怦亂跳,彷彿被嚇壞了。血液在全身流動,讓他覺得溫暖輕盈。
約恩·卡爾森剛要出門,哈利正好抵達歌德堡街。
「時間這麼晚了嗎?」約恩看了看錶,一臉疑惑地問。
「是我來早了,」哈利說,「我同事待會兒就到。」
「我有時間去買牛奶嗎?」約恩身穿薄外套,頭髮梳理整齊。
「當然有。」
對面街角就有一家小雜貨店。約恩在貨架上翻找,想換個口味,買一升低脂牛奶,哈利則仔細研究著衛生紙和玉米片之間的豪華聖誕裝飾品。結賬櫃檯旁有個報架,報紙上粗體的大寫字母「吼叫」著關於伊格廣場命案的報道,兩人見了都沒說什麼。《每日新聞報》的頭版發布了記者漢斯拍攝的模糊的觀眾照片,上面一名系紅色領巾的男子被紅色圓圈圈出,標題寫道:警方正在尋找此男子。
兩人走出雜貨店,約恩在一個留有山羊鬍的紅髮乞丐前停下腳步,在口袋裡掏了很久,才找到可以丟進褐色紙杯里的東西。
「我家沒什麼東西可以招待你,」約恩對哈利說,「還有,老實說,家裡的咖啡已經在濾壺裡待一陣子了,喝起來可能像瀝青。」
「太好了,我就喜歡喝這種咖啡。」
「你也是啊?」約恩淡淡一笑。「噢!」約恩轉頭朝那乞丐看去。「你在用錢打我嗎?」他驚訝地說。
那乞丐惱怒地哼了一聲,他鬍鬚飄動,口齒清楚地大聲說:「我只收法定貨幣,謝謝!」
約恩家的格局跟西婭家完全相同,裡面整齊乾淨,但從擺設就看得出這是一套單身公寓。哈利很快做出三個假設:這些保養良好的舊傢具和他家的傢具是在同一個地方買的,也就是伍立弗路的「電梯」二手家具行;客廳牆上貼著一張藝術展覽的宣傳海報,但約恩應該沒去看過那場展覽;約恩常常俯身在電視前的矮桌吃飯,而不是在小廚房吃飯。幾乎空無一物的書架上放著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名身穿救世軍制服的男子,正威嚴地望向遠方。
「這是你父親?」哈利問道。
「對。」約恩從廚房的柜子里拿出兩個馬克杯,用沾有褐色污漬的咖啡壺倒了咖啡。
「你們長得很像。」
「謝謝,」約恩說,「希望如此。」他拿著馬克杯走進客廳,放在咖啡桌上,旁邊是剛買的鮮奶。哈利想問約恩的父母在得知羅伯特的死訊之後反應如何,但又轉了個念頭。
「我們從假設開始說起好了,」哈利說,「你弟弟之所以被殺,有可能是因為他對別人做過一些事,比如說欺騙、借錢、侮辱、威脅、傷害等。大家都說你弟弟是好人,但通常我們調查命案時都會聽見死者的親友只說好話,人們都喜歡強調死者好的一面。但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陰暗面,不是嗎?」
約恩點了點頭,哈利無法判斷這是否代表同意。
「我們需要知道羅伯特的一些陰暗面。」
約恩看著哈利,一臉茫然。
哈利清了清喉嚨:「我們可以從錢開始說起,羅伯特有金錢方面的問題嗎?」
約恩聳了聳肩:「很難說,他的生活不奢華,所以我想他應該沒有跟別人借過大筆金錢,不知道你指的是不是這個?總的來說,如果他需要錢,應該都會來跟我借。我說的借,意思是……」約恩露出微笑,意思是說「你懂的」。
「他都借多少錢?」
「都不是很大的金額,除了今年秋天之外。」
「那是多少?」
「呃……三萬。」
「要用來做什麼?」
約恩搔了搔頭:「他說他有個計劃,但不肯多說,只說需要出國,而且以後我就會知道。的確,我覺得這筆錢很多,但我平常花費不多,又不用養車,所以還好。他很少這麼有幹勁,我還很好奇到底是什麼計劃,可是後來……後來就發生了這件事。」
哈利記下筆記。「嗯,那羅伯特個人的陰暗面呢?」
哈利靜靜地等待,雙眼看著咖啡桌,讓約恩坐著思索,讓真空的寂靜發酵,這種真空遲早都會勾出一些東西,像是謊言,或讓人絕望的題外話,而最好的狀況是勾出真相。
「羅伯特年輕的時候,他……」約恩大膽地說,又頓了一頓。
「他缺乏……自制力。」
哈利點了點頭,並未抬眼,想鼓勵約恩,但又不打破這個真空狀態。
「我以前常常擔心得要死,不知道他又會做出什麼事。他非常暴力,身體里似乎住著兩個人,其中一個冷酷、節制、喜歡研究,總是對……這要怎麼說?對別人的反應、感覺或者苦難之類的感到好奇。」
「可以舉個例子嗎?」哈利問道。
約恩吞了口口水:「有一次我回到家,他說他有樣東西要給我看,就在地下室的洗衣間里把我們家的貓放進了一個空的小水族箱,以前爸爸在那個水族箱里養古比魚。然後,他把院子里的水管插到木蓋子里,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水族箱幾乎一下子滿了,我趕緊打開蓋子,把貓救出來。羅伯特說他想看看貓會有什麼反應,但有時我會想,說不定他想觀察的是我。」
「嗯,既然他是這種人,怎麼會沒人提到?真奇怪。」
「並不是很多人知道羅伯特的這一面。我想這也有一部分是我的錯。小時候我就答應爸爸會好好看著羅伯特,以免他惹出大麻煩。我儘力了,就像我說的,羅伯特的行為沒有失控。他可以既冷又熱,如果你懂我的意思。所以只有親近的人才知道他的……另一面。還有一次他拿青蛙開刀,」約恩微笑著說,「他把青蛙放進氦氣球,再把氣球放飛到空中,結果被爸爸當場逮到。他說當青蛙好可憐,不能像鳥一樣俯瞰大地。我在旁邊……」約恩望向遠方,哈利見他眼眶泛紅,「簡直笑得半死。爸爸很生氣,可我就是忍不住。羅伯特是能讓我這樣大笑的人。」
「嗯,他長大以後還是這樣嗎?」
約恩聳了聳肩:「老實說,這幾年他的事我並不全都知道,自從爸媽移居泰國之後,我跟他就不像以前那麼親近了。」
「為什麼?」
「兄弟之間就是這樣,不一定有原因。」
哈利沒有回答,只是等待。走廊上傳來一記重重的關門聲。
「他跟女孩子也發生過一些事。」約恩說。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電梯上升發出金屬的嗡鳴。約恩嘆了口氣:「而且是年輕女孩子。」
「多年輕?」
「我不知道,除非羅伯特說謊,否則她們應該非常年輕。」
「他為什麼要說謊?」
「我說過了,他可能想看我有什麼反應。」
哈利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望見一名男子沿著小徑緩緩穿過蘇菲恩堡公園,小徑看起來像是兒童在白色畫紙上畫出的不規則褐色線條。教堂北邊有個猶太社區專用的小墓地。心理醫生史戴·奧納曾跟哈利說過,數百年前這整座公園是一片墓地。
「他對這些女孩子使用過暴力嗎?」哈利問道。
「沒有!」約恩高聲說,他的聲音在光禿的四壁間回蕩。哈利沉默不語。男子已走出公園,穿過亨格森街,朝這棟公寓走來。
「據我所知沒有,」約恩說,「就算他這樣跟我說,我也不會相信。」
「你認識這些女孩子嗎?」
「不認識,他從不會跟她們交往太久。事實上,我知道他只對一個女孩子認真過。」
「哦?」
「西婭·尼爾森。我們年輕的時候,他對她很著迷。」
「就是你的女朋友?」
約恩若有所思地看著咖啡杯:「你可能會覺得,我應該避開我弟弟下定決心要得到的女孩子,對不對?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可是天知道為什麼。」
「後來呢?」
「我只知道西婭是我認識的人里最棒的。」電梯的嗡鳴聲陡然停止。
「你弟弟知道你跟西婭的事嗎?」
「他發現我跟她碰過幾次面,也起過疑心,可是西婭和我一直都很注意保密。」
一陣敲門聲響起。
「應該是我同事貝雅特,」哈利說,「我去開門。」
哈利合上筆記本,將鋼筆放在桌上,鋼筆跟筆記本平行,然後他走了幾步來到門口,把門往外推了幾下,這才發現門是向內開的。門外那張臉和哈利同樣驚訝,兩人站在原地對視片刻。甜膩的香水味鑽入哈利的鼻孔,對方似乎擦了強烈的芳香劑。
「約恩?」那男子試探著說。
「原來你要找他,」哈利說,「抱歉,我們在等別人,請稍等一下。」
哈利回到沙發上:「是找你的。」
他一坐上沙發,就察覺到剛剛這幾秒鐘有什麼事發生了。他查看鋼筆,依然跟筆記本平行,沒被動過,但就是哪裡不對勁。他的腦子察覺到了什麼,卻又說不上來。
「晚上好?」他聽見約恩在他背後說,語氣禮貌而客氣,他的聲調上揚。這種語調通常用來跟不認識的人打招呼,或是用在不清楚對方來意之時。又來了,哈利覺得似乎哪裡怪怪的,令他坐立不安。好像是那名男子怪怪的,剛剛他說要找約恩時,用的是名字而不是姓氏,但約恩顯然不認識他。
「你要轉達什麼話?」約恩說。
這時傳來咔嗒一聲。脖子。男子的脖子上圍著個東西。那是個領巾,領巾打的是克羅斐結。哈利雙手在咖啡桌上猛力一撐,站了起來,咖啡杯隨之跳起,他大聲吼道:「把門關上!」
但約恩只是站在原地,望向門外,彷彿被催眠一般,屈身聆聽對方要轉達的話。
哈利後退一步,躍過沙發,沖向門口。
「不要……」約恩說。
哈利瞄準門板,疾撲而去。突然,一切彷彿靜止。這種經驗他曾有過,當腎上腺素激增,一個人對時間的感覺會有所改變,就好像在水裡移動一樣。但他知道已經太遲了。他的右肩撞上門板,左肩撞上約恩的臀部,耳膜接收到火藥爆炸產生的震波。一枚子彈飛離槍管。
接著傳來砰的一聲,那是子彈發射的聲音。門被撞回門框,鎖了起來。約恩猛地撞上柜子和廚具。哈利翻過身來,抬頭望去,只見門把被往下壓。
「該死的!」哈利低聲說,跪了起來。
門把被用力地搖晃兩次。
哈利抓住約恩的腰帶,拖著他一動不動的身體,踏著拼花地板,進入卧室。
門外傳來摩擦聲,接著又是砰的一聲巨響。門板中央碎屑紛飛,一個沙發靠枕猛烈抖動,靠枕內的灰黑色羽絨呈圓柱狀噴射到天花板上,那盒低脂鮮奶發出咕嚕聲,一道白色液體噴了出來,畫出虛弱無力的弧線,落到了桌上。
哈利心想,大家都低估了九毫米子彈可以造成的傷害。他把約恩翻過來,只見約恩的額頭流出一滴鮮血。
又是砰的一聲。玻璃發出碎裂聲。
哈利抽出口袋裡的手機,按下貝雅特的號碼。
「好好好,別催我,我快到了。」電話才響一聲,貝雅特就接了起來,「我就在外……」
「聽著,」哈利打斷說,「呼叫所有警車趕來這裡,還要打開警笛。有人在門外開槍,你千萬不要靠近,聽見了嗎?」
「收到,不要掛斷。」
哈利把手機放在面前的地上。牆壁傳來摩擦聲。男子會不會聽見他打電話的聲音?哈利坐著不動。摩擦聲又靠近了些。這牆壁是什麼材質的?子彈既然可以穿透具有隔音效果的門板,應該也可以穿透用石膏板和玻璃纖維做成的輕量牆。摩擦聲更加靠近,停了下來。哈利屏住呼吸。這時,他聽見一個聲音,是約恩的呼吸聲。
就在此時,城市的普遍雜訊中有個聲音凸顯出來,那聲音聽在哈利耳中有如美妙樂音。那是警笛聲,先是一個,又變成兩個。
哈利側耳傾聽,並未聽見摩擦聲。他心中暗暗祈禱,逃跑吧,快離開吧。他的祈禱得到了響應。他聽見腳步聲在走廊上遠離,看來他已下樓而去。
哈利在冰冷的拼花地板上躺了下來,雙眼盯著天花板。空氣從門縫底下流進來。他閉上眼睛。十九年。天哪,還有十九年他才能退休。
12醫院和灰燼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
透過櫥窗玻璃的投影,他看見背後有輛警車沿著街邊行駛。他繼續往前走,抑制想跑的衝動。幾分鐘前,他從約恩·卡爾森的住處跑下樓梯,奔上人行道,差點撞倒一個拿著手機的年輕女子。他往西穿過公園,來到這條繁忙的街道。
警車的行駛速度跟他的步行速度一樣。他看見一扇門,便推門而入,剎那間像是走進一部美國電影,裡面有凱迪拉克轎車、波洛領帶,還有好多個年輕的貓王。音箱里流瀉出來的音樂聽起來像是鄉巴佬用三倍速播放的老唱片,酒保的西裝看起來則像直接從黑膠唱片的封套里拿出來的。
他環顧四周,這家小小的酒吧竟然高朋滿座。這時,他才發覺酒保在跟他說話。
「抱歉,你說什麼?」
「要喝點東西嗎,先生?」
「你們有什麼?」
「一杯雞尾酒也許不錯,不過你看起來更需要來一杯奧克尼群島威士忌。」
「謝謝。」
警笛聲響起又停止。酒吧里的熱氣令他的毛孔泌出大量汗水,他解下領巾,塞進大衣口袋。幸好這裡煙霧繚繞,蓋過了大衣口袋裡的手槍火藥味。
他接過了酒,靠窗找了個位子坐下。
剛才房間里另一個人是誰?是約恩·卡爾森的朋友或親戚,還是室友?他啜飲了一口威士忌,這酒嘗起來有醫院和灰燼的味道。他心想,何必問自己這麼一個愚蠢的問題?只有警察才會有那樣的反應,只有警察才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找來支援。如今警方知道他的目標是誰了,這隻會讓他的任務更加艱巨。他必須考慮撤退。他又喝了一口酒。
那警察看見了他穿的駝毛大衣。
他走進洗手間,將手槍、領巾和護照裝進外套口袋裡,把大衣塞進水槽下的垃圾桶。他踏上酒吧外的人行道,搓揉雙手,全身發抖,查看街道兩邊。
最後一項任務,也是最重要的任務,一切都取決於這次的任務。
他對自己說,放輕鬆,他們不知道你是誰,回到原點,正面思考。
然而他無法抑制腦中縈繞的一個念頭:房間里的那個男人是誰?
「目前我們還不知道,」哈利說,「只知道他有可能跟殺害羅伯特的兇手是同一個人。」
哈利縮起雙腳,好讓護士在狹小的走廊里把空床從他們面前推過。
「有可能?」西婭·尼爾森結結巴巴地說,「他們有好幾個人?」她稍微往前坐,雙手緊抓木椅坐墊,彷彿害怕自己會掉下去。
貝雅特傾身向前,把手放在西婭的膝蓋上表示安慰:「這我們還不確定,重點是他安然無恙,醫生說他只是輕微腦震蕩而已。」
「他的腦震蕩是我造成的,」哈利說,「他的額頭在廚房柜子的邊角上磕出一個小洞。那發子彈沒打中他,我們已經在牆上發現了子彈。第二發子彈卡在鮮奶盒裡,你想想看,子彈就這樣停在鮮奶盒裡面。第三發子彈在廚房柜子里,就在紅醋栗和……」
貝雅特瞥了哈利一眼,他猜這意思可能是說西婭現在對子彈的位置一點也不感興趣。
「反正約恩沒事,只是輕微昏迷,醫生說要暫時觀察一段時間。」
「好,我可以進去看他了嗎?」
「當然可以,」貝雅特說,「不過我們也希望你看一下這些照片,並告訴我們你有沒有見過這些男人。」她從文件夾里拿出三張照片,遞給西婭。伊格廣場的照片被放大,使得人臉看起來像是由黑白小點構成的馬賽克。
西婭搖了搖頭:「太難分辨了,我根本看不出他們長得有什麼不一樣。」
「我也是,」哈利說,「但貝雅特是面孔專家,她說照片上的兩個人不是同一個。」
「我覺得是這樣。」貝雅特更正說,「而且剛剛那個人跑出歌德堡街的時候,差點把我撞倒,在我看來,他也不像這兩個人。」
哈利愣住了,他從來沒聽過貝雅特在這種事情上表示疑惑。
「我的老天,」西婭低聲說,「他們到底有幾個人?」
「別擔心,」哈利說,「我們已經派了警察守在門口。」
「什麼?」西婭雙眼圓睜,哈利這才驚訝地發現,她竟然沒想到約恩躺在伍立弗醫院也可能會有危險。
「好了,我們進去看看他怎樣吧。」貝雅特用和善的口吻說。
是呀,哈利心想,把我這個白痴留在這裡,好好反省待人接物的道理。
走廊一頭傳來奔跑聲,哈利循聲望去。
原來是哈福森正曲折地穿過病人、訪客和護士,鞋底啪啪作響地朝哈利奔來。他在哈利面前停下腳步,氣喘吁吁地遞出一張紙,上面印有不均勻的黑色字跡,紙是亮面的。哈利一接過來,就知道它來自犯罪特警隊的傳真機。
「這是旅客名單的一頁,我一直打電話找你……」
「醫院不能開手機,」哈利說,「有什麼發現嗎?」
「我順利拿到名單了,也發給了亞歷克斯,他立刻幫我們查出其中幾個乘客有輕微犯罪的前科,但沒什麼值得懷疑的,只不過有個地方有點奇怪……」
「哦?」
「兩天前有位旅客抵達奧斯陸,原本要搭昨天的班機離開,可是卻把機票延到今天。這個人叫克里斯托·史丹奇,但是他今天又沒出現,這很奇怪,因為他買的是特價機票,沒辦法改簽其他航班。名單上寫著他是克羅埃西亞公民,所以我請亞歷克斯去詢問克羅埃西亞的國家登記處。克羅埃西亞不是歐盟成員,但他們很希望加入歐盟,所以非常配合……」
「說重點,哈福森。」
「克里斯托·史丹奇這個人不存在。」
「雖然史丹奇可能跟這件案子無關,」哈利搔了搔下巴,「但還是很有意思。」
「當然。」
哈利看著旅客名單。克里斯托·史丹奇。這只是個名字,但旅客登機時航空公司會要求出示護照,用來對比旅客名單上的名字,同樣,酒店也會要求房客出示護照。
「清查全奧斯陸的酒店房客名單,」哈利說,「看看過去兩天哪家酒店住了這個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人。」
「我馬上去查。」
哈利直起身子,對哈福森點了點頭,希望這個動作表達了他想說的話,也就是他對哈福森的表現感到滿意。
「我要去找我的心理醫生了。」哈利說。
心理醫生史戴·奧納的診所位於史布伐街,這裡沒有電車經過,街上行人大多由三種人構成,形成一種有趣的景象。第一種人是從塞茲健身中心走出來的家庭主婦,她們注重身材,走起路來充滿自信,腳步輕快。第二種人是從盲人機構走出來的導盲犬主人,他們走起路來小心謹慎。第三種人是從收容所走出來的吸毒者,他們衣衫襤褸,走起路來漫不經心。
「這麼說羅伯特·卡爾森喜歡未成年少女,」奧納把花呢大衣掛在椅背上,雙下巴向下擠在領結上,「當然這種傾向的形成原因有很多種,但我想他是在篤信宗教的救世軍環境中長大的,對不對?」
「對,」哈利抬頭看著堆滿書本的混亂的書架,這些書都是奧納的,他是哈利的專業私人顧問,「他既然是在極其封閉的宗教團體里長大的,怎麼會產生變態行為?真是奇怪。」
「一點也不奇怪,」奧納說,「你所提到的性侵行為,發生在基督徒身上的比例是非常高的。」
「為什麼?」
奧納十指相觸,開心地咂了咂嘴:「如果一個人在童年或青少年時期因為性慾的自然表達而受到父母的懲罰或羞辱,他這方面的人格就會受到壓抑,正常的性成熟也會受到阻礙,如此一來性慾就會去尋找其他出口,你可以說這些出口是『不正常的』。於是這些人成年之後,會試著回到他們生命中曾經不被允許自然表達的時期來釋放性能量。」
「比如說穿尿布。」
「沒錯,或是玩排泄物。我記得加州有個議員……」
哈利咳了一聲。
「或者,這些成年人會回到所謂的核心事件,」奧納接著說,「這個事件多半跟他們最後一次成功表達性意圖,也就是最後一次成功的性行為有關。可能是青少年時期沒被發現或懲罰的某種迷戀或性接觸。」
「或是性侵?」
「對,他們認為情況可以掌控時,就會覺得很有力量,跟受到羞辱是正好相反的,於是他們在接下來的人生中會不斷尋求這種情境的重現。」
「所以說,要成為性侵者也沒這麼容易嘍?」
「是的。有些人在青少年時期只因為有健康正常的性慾,翻閱色情雜誌而被發現,結果就被打得全身瘀青。如果要把一個人成為性侵者的概率拉到最高,那就讓他有個暴力相向的父親,有個性事索取無度且具侵略性的母親,還要有個壓抑事實、肉體的私慾會被地獄之火所獎賞的環境。」
哈利的手機發出嗶嗶聲,他拿出手機,讀取哈福森傳來的簡訊。命案前一晚有個名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男子下榻奧斯陸中央車站旁的斯坎迪亞飯店。
「嗜酒者互誡協會怎麼樣?」奧納問道,「有沒有幫助你戒酒?」
「這個嘛,」哈利站了起來,「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
一聲尖叫嚇了他一跳,把他拉回現實。
他回頭望去,看見一雙睜得又圓又大的眼睛和一張有如黑洞般張大的嘴巴,就在他面前幾厘米的地方。有個孩子將鼻子壓在漢堡王遊樂區的玻璃上,然後向後倒去,發出興高采烈的尖叫,他倒在地毯上無數的紅、黃、藍三色塑料球中。
他擦去沾在嘴巴上的番茄醬,將托盤裡剩下的東西丟進垃圾桶,匆匆踏上卡爾約翰街。他在西裝外套里縮成一團,但仍不敵寒冷的無情侵襲。他決定先去斯坎迪亞飯店訂個像樣的房間,然後去買件新大衣。
六分鐘后,他穿過飯店大門,走進大廳,排在看起來像在登記入住的一對男女後方。女前台瞥了他一眼,並未認出他來,隨即在新房客的文件面前低頭,用挪威語說話。前方那名女子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她是個美麗的金髮女子,即使打扮樸素也很美。他對女子回以微笑,這是他唯一能做的,因為他見過這名女子,就在數小時前約恩·卡爾森住處外的歌德堡街上。
他並未移動,只是低下頭,把手伸進外套口袋,緊緊握住槍柄。這樣做讓他安心不少。他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望向櫃檯後方的鏡子,映入眼中的是模糊的雙重影像。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度睜開眼睛,鏡中高大男子的影像逐漸清晰。男子頭髮極短,皮膚蒼白,鼻子泛紅,輪廓堅毅,嘴巴卻敏感細膩。是他,之前出現在約恩住處的另一名男子,就是那個警察。他觀察四周形勢,只見大廳里別無他人。這時,他從一長串挪威語中聽見幾個很耳熟的字:克里斯托·史丹奇。他強迫自己保持冷靜。不知道警察是怎麼追蹤到這裡的,但他逐漸明白這會帶來什麼後果。
女前台給了金髮女子一把鑰匙,她便朝電梯走去,手中提著的似乎是工具箱。高大男子對女前台講了幾句話,她記了下來。男子轉過身來,和他四目交接,然後朝大門走去。
女前台微微一笑,口中說出一串清晰、熟練、和善的挪威語,對他做出詢問的表情。他問她頂樓有沒有禁煙的房間。
「我看看。」她在鍵盤上輸入。
「剛剛跟你說話的男人是不是警察?報紙上登過他的照片。」
「我不知道。」女前台露出微笑。
「我想應該是吧,他很有名……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女前台看了一眼筆記本:「哈利·霍勒。他很有名嗎?」
「哈利·霍勒。」
「對。」
「名字不對,我一定是弄錯了。」
「我們現在有間空房,如果您覺得滿意,請填一下這份表格,然後請出示您的護照。請問您要如何付款呢?」
「多少錢?」
她說出價格。
「抱歉,」他微笑著說,「太貴了。」
他離開飯店,走進火車站,直接進入洗手間,將自己鎖在隔間里,坐下來釐清思緒。警方已經掌握了克里斯托·史丹奇這個名字,所以他必須找一個不必出示護照也能住宿的地方,而且克里斯托·史丹奇再也不能訂機票、船票或火車票了,甚至都沒辦法穿越國界。他該怎麼辦?他得打電話回薩格勒布問她才行。
他緩步走到車站外的廣場,令人麻木的寒風掃過這個開放區域。他牙齒打戰,望著公共電話。一名男子倚在廣場中央的白色熱狗販賣車旁,身穿格紋羽絨外套和褲子,看起來好像航天員。男子是不是在監視公共電話?還是他想太多了?警方會不會追蹤到他打的電話,正在等他出現?不會的,不可能。他躊躇不決。如果警方正在監聽電話,那麼他可能會暴露她的行蹤。他做出決定,電話可以晚點再打,現在他需要一個有床有暖氣的房間。他要找的那種住處會要求支付現金,而他剛剛已經把剩下的現金全都拿去買漢堡了。
他走進車站大廳,在商店和月台之間找到一台提款機,拿出Visa信用卡,閱讀提款機上的英文說明,將磁條對準右側,正準備把信用卡插進去,卻又停下。這張信用卡用的也是克里斯托·史丹奇的名字,只要他一使用,資料庫里就會留下記錄,某處的警報就會響起。他把信用卡收回皮夾,緩緩穿過大廳。商店正要打烊。現在他連買件保暖外套的錢都沒有了。一名警衛打量了他一眼。他再次蹣跚地踏上鐵路廣場。熱狗車旁的男子不見了,但老虎雕像旁站著一名少年。
「我需要錢來找地方過夜。」
他不需要聽懂挪威語,就明白少年在說什麼,先前他就是把錢給了這個少年毒蟲,而現在他自己卻亟須用錢。他搖了搖頭,瞥了一眼那些聚在一起發抖的毒蟲,當初他還以為那是巴士站。一輛白色巴士緩緩抵達。
哈利感覺到胸腔和肺里的疼痛,這是好的疼痛感。他感覺大腿灼熱,這是好的灼熱感。
有時案情陷入膠著,他就會來警署地下室的健身中心,坐上動感單車。他來運動並不是為了讓頭腦清楚地思考,而是要讓頭腦停止思考。
「他們說你在這裡。」哈根跨上哈利旁邊的單車,他身穿黃色緊身T恤和運動短褲,但這身衣服並未達到遮蓋的效果,反而更凸顯出他身上的肌肉,哈根身材精壯,像是受過魔鬼訓練,「你設定哪個模式?」
「第九。」哈利喘息著說。
哈根站在踏板上,調整椅墊高度,在單車屏幕上輸入必要的設定。「你今天歷經了一番波折吧。」
哈利點了點頭。
「如果你想請病假,我可以理解,」哈根說,「畢竟現在不是戰爭時期。」
「謝謝,但我已經覺得清爽多了,長官。」
「很好,我剛剛才跟托列夫說過話。」
「總警司?」
「我們需要知道案子的進度,署里來了一些電話,救世軍是很受歡迎的組織,所以城裡有影響力的人士想知道我們能不能在聖誕節之前偵破這件案子,好讓大家過個平安的聖誕節,諸如此類的。」
「去年聖誕節有六個人因為藥物過量而死亡,那些政客不也都過得好好的。」
「霍勒,我只是想知道辦案進度。」
汗水刺痛了哈利的乳頭。
「今天《每日新聞報》已經發布照片了,但還是沒有人提供線索。貝雅特·隆恩說根據照片來判斷,我們所面對的不止一個殺手,至少有兩個。我也同意她的看法。出現在約恩·卡爾森住處的男子穿著駝毛大衣、系領巾,這身穿著與命案發生前出現在伊格廣場的男子相符。」
「只有穿著符合?」
「那人的臉我沒看清楚,約恩·卡爾森也記不太清楚。一名女子坦承,是她讓一個英國人進入公寓大門,去約恩·卡爾森的住處門口放聖誕禮物。」
「知道了,」哈根說,「但目前我們先不公布可能有多名殺手這件事。繼續說。」
「沒什麼可以說了。」
「什麼都沒有?」
哈利看了看計速器,冷靜地做出決定,把速度提高到時速三十五公里。
「我們查到一個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人持有偽造的克羅埃西亞護照,他原本今天要搭乘飛往薩格勒布的班機,可是卻沒有出現。我們還發現他曾下榻斯坎迪亞飯店,隆恩去他住過的客房採集了DNA。那家飯店的客人不是太多,所以我們希望前台能從我們的照片里認出克里斯托·史丹奇。」
「結果呢?」
「她認不出來。」
「為什麼認為這個克里斯托·史丹奇就是兇手?」
「因為他持有假護照。」哈利偷偷瞥了一眼哈根那台單車的計速器。時速四十公里。
「你們打算怎麼找到這個人?」
「現在是信息時代,姓名會留下蹤跡。我們已經通報所有的標準聯絡人,只要一有人用克里斯托·史丹奇的名字住酒店、買機票或刷信用卡,我們立刻就會收到通知。根據女前台所說,這個人曾經問她哪裡找得到電話亭,她回答說鐵路廣場上有電話亭。挪威電信會給我們一份過去兩天從那部公共電話撥出的通話的清單。」
「所以你們只發現一個克羅埃西亞人持假護照,而且沒上飛機,」哈根說,「案情陷入膠著了,對不對?」
哈利沉默不語。
「試試橫向思考。」哈根說。
「好的,長官。」哈利慢吞吞地說。
「總會有別的方向可以前進,」哈根說,「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一個排的日軍士兵遭遇霍亂的故事?」
「我好像還沒有這個榮幸,長官。」
「這排士兵在仰光北方的叢林里罹患霍亂,不管吃什麼喝什麼全都吐出來,每個人都脫水了,但排長拒絕就這樣死去,他下令清空注射器里的嗎啡,用來注射水壺裡的水。」
哈根越騎越快,哈利卻聽不見他發出一絲喘息。
「這個方法奏效了,但幾天之後,他們只剩下最後一壺水,裡面還充滿蚊子幼蟲。後來副排長提議用注射器從生長在周圍的水果中抽取汁液,注射到血管中,理論上果汁含有百分之九十的水分。反正他們也沒什麼可以損失了。就這樣,最後整排士兵都獲救了,靠的是想象力和勇氣。」
「想象力和勇氣,」哈利氣喘吁吁地說,「謝啦,長官。」
哈利奮力踩踏,聽見自己的呼吸出現雜音,猶如爐口噼啪作響的火焰。計速器顯示四十二。他瞥了一眼哈根的計速器:四十七。哈根的呼吸卻十分均勻。
哈利想起一個搶劫銀行的匪徒送過他一本書,這本書已有兩千年的歷史,名為《孫子兵法》,裡面說慎選戰場。於是他知道自己應該從這個戰場上撤退,因為他已經輸了,不管再怎麼努力都一樣是輸。
哈利放慢速度。計速器顯示三十五。這時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並未感到沮喪,只是覺得疲憊無奈。也許他長大了;也許他已不再是放低頭上的兩個犄角、一看見有人揮舞紅旗就胡亂攻擊一通的蠢蛋了。哈利往旁邊瞥了一眼,只見哈根的兩條腿像在做活塞運動似的循環往複,他臉上一層薄薄的汗水在白色燈光的照耀下閃爍微光。
哈利擦去汗水,深呼吸兩口氣,再次奮力踩踏。美妙的疼痛感立即浮現。
13嘀嗒聲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
有時瑪蒂娜會覺得普拉塔廣場就如同通往地獄的階梯。最近有個甚囂塵上的傳言,說到了春天,市政府的福利委員會就不再允許毒品在普拉塔廣場上公開交易,為此瑪蒂娜感到十分害怕。反對普拉塔廣場毒品公開交易的論點是這個地區會吸引年輕人吸毒。但瑪蒂娜認為,如果有人覺得普拉塔廣場上隕落的生命很有吸引力,那這個人不是瘋了就是從沒去過那裡。
反對人士認為這個緊鄰鐵路廣場、和它一線之隔的地區有損奧斯陸的形象。況且挪威這個世界上最成功、至少是最富裕的社會民主政體,竟然容許毒品和金錢在首都的心臟地帶公開交易,這不等於向全世界承認失敗嗎?
這一點瑪蒂娜同意,失敗已成事實,構建無毒社會這場戰役失敗了。另一方面,如果要避免毒品繼續攻城略地,最好是讓毒品交易在監視器的注視下進行,而不要在奧克西瓦河的橋下、羅督斯街的陰暗後院或阿克什胡斯堡壘的南側地區偷偷進行。瑪蒂娜知道,與奧斯陸反毒活動相關的工作者都持有相同看法,例如警察、社工、街頭傳教士和妓女,他們都認為普拉塔廣場比其他選項更好。
只不過廣場上的活動不堪入目。
「朗格曼!」瑪蒂娜朝巴士外一名站在黑暗中的男子叫道,「你今天晚上要不要喝點湯?」
朗格曼只是靜靜地走開,他可能已買到毒品,準備去注射。
瑪蒂娜拿著長勺,專心為一個身穿藍色外套、可能來自地中海地區的人舀湯。這時她聽見旁邊有人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看到一名身穿薄西裝外套的男子正在排隊。「給你。」她說,並給男子盛了湯。
「嘿,親愛的。」一個粗啞的聲音說。
「文克!」
「過來抱抱,讓我這個苦命人暖和一下。」一名老妓女發出真誠的笑聲,擁抱瑪蒂娜,緊身豹紋洋裝裹著她濕潤的肌膚和身體,散發出來的香水味十分驚人。但瑪蒂娜還聞到另一種氣味,這種氣味她認得,而且這種氣味在文克身上強烈的香水味蓋過一切之前就出現了。
她們在一張空桌前坐下。
雖然去年像潮水一樣大量湧進此地區的一些外國妓女也使用毒品,但挪威本地妓女的吸毒情況更為普遍。文克是少數沒有沉迷毒品的挪威妓女,而且她說她現在更多地在家裡為一個固定的客人服務,所以遇見瑪蒂娜的機會就越來越少。
「我來找一個女性朋友的兒子,」文克說,「他叫克里斯托弗,聽說他在吸毒。」
「克里斯托弗?不認識。」
「哈!」文克不以為意,「算了,看得出來你在忙著想其他事。」
「有嗎?」
「別說謊了,我看得出戀愛中的女人是什麼樣子。是不是他?」
文克朝一個身穿救世軍制服、手拿《聖經》的男子點了點頭,他正好在身穿薄西裝外套的男子身旁坐下。
瑪蒂娜鼓起雙頰:「里卡爾?才不是呢,謝謝。」
「你確定?從我來到這裡,他的目光就一直在你身上打轉。」
「不管怎樣,里卡爾是個好人,」瑪蒂娜嘆了口氣說,「他是自願來臨時值班的,原本應該值班的人死了。」
「你是說羅伯特·卡爾森?」
「你認識他?」
文克沉重地點了點頭,隨即又露出開朗的神情:「先把死人放一旁,告訴媽媽你愛上誰了呀?也是時候說了。」
瑪蒂娜微微一笑:「我都不知道自己戀愛了呢。」
「你少來。」
「才沒有,這太扯了,我……」
「瑪蒂娜。」另一個聲音說。
瑪蒂娜抬頭望去,看見里卡爾露出懇求的眼神。
「坐在那邊的男人說他沒有衣服、沒有錢、沒有地方住,我們的旅社有空床位嗎?」
「可以打電話去問,」瑪蒂娜說,「他們還有一些冬衣。」
「好。」里卡爾沒有移動,即使瑪蒂娜轉頭看著文克,他還是站在原地。瑪蒂娜不用看也知道他的嘴唇上方沁出汗珠。
里卡爾咕噥著說了聲「謝謝」,便回到西裝男子坐的那桌。
「快跟我說呀。」文克低聲催促。
巴士外,呼嘯的北風已架起小口徑的火炮陣線。
哈利將運動包背在肩頭,向前走去,他眯著雙眼抵禦寒風,因為寒風中夾帶著肉眼難見的細小雪花,會如針一般扎入眼睛。他經過布利茨屋,也就是彼斯德拉街上被佔屋運動佔據的地方時,手機響了,是哈福森打來的。
「前兩天鐵路廣場的公共電話有兩通打到薩格勒布的電話,撥的都是同一個電話號碼。我打了這個電話,結果是國際飯店的前台接的。他們說無法查出是誰從奧斯陸打的電話,或者電話要找誰,也沒聽說過克里斯托·史丹奇這個人。」
「嗯。」
「我要繼續追蹤嗎?」
「不用,」哈利嘆了口氣,「先放著,直到有線索指出這個史丹奇有嫌疑再說。你離開前把燈關了,我們明天再討論。」
「等一等!」
「我還在。」
「還有一件事,制服警察接到一通電話,是餅乾餐廳的服務生打來的,他說今天早上他在洗手間碰到一位客人……」
「他去那裡幹嗎?」
「等一下再說。是這樣的,那個客人手上拿著一樣東西……」
「我是說那個服務生,餐廳通常都有員工洗手間。」
「這我沒問。」哈福森不耐煩地說,「聽好了,這個客人手上拿著一個綠色的東西,還不斷地滴下液體。」
「聽起來他應該去看醫生。」
「真幽默。這個服務生髮誓,說那樣東西是沾了洗手液的槍,而且給皂器的蓋子還被打開了。」
「餅乾餐廳,」隨著信息的沉澱,哈利重複了一遍,「這家餐廳在卡爾約翰街上。」
「距離犯罪現場兩百米。我敢賭一箱啤酒,那把槍就是兇器。呃……抱歉,我賭……」
「對了,你還欠我兩百克朗。先把事情說完。」
「最棒的部分來了,我請他描述那個男子的容貌,但他說不出來。」
「聽起來正是這起命案的特色。」
「不過他是通過大衣認出他來的,一件非常丑的駝毛大衣。」
「出現了!」哈利吼道,「卡爾森被射殺前一晚出現在伊格廣場照片上那個戴領巾的傢伙。」
「順帶一提,他說那件大衣是仿駝毛的,而且聽起來他像是對這種事很熟的樣子。」
「什麼意思?」
「你知道的,他們說話都有一種調調。」
「『他們』是誰?」
「哎喲,就是同性戀者啊。反正那個帶槍的男人後來就離開了,目前掌握的線索就是這樣。我正要去餅乾餐廳把照片拿給那個服務生看。」
「很好。」哈利說。
「你在納悶什麼?」
「納悶?」
「哈利,我已經越來越了解你了。」
「嗯,我在納悶為什麼那個服務生今天早上沒有打電話報警,你問問他這件事,好嗎?」
「其實我也打算問他這個問題,哈利。」
「當然當然,抱歉。」
哈利掛上電話,五分鐘後手機又響了起來。
「你忘了什麼?」哈利問道。
「什麼?」
「哦,是你啊,貝雅特,有什麼事?」
「好消息,我在斯坎迪亞飯店搜查完了。」
「有沒有發現DNA?」
「還不知道。我採集了幾根頭髮,可能是服務人員的,也可能是房客的。不過半小時前我拿到了彈道對比結果。」
「約恩·卡爾森家的鮮奶盒裡的子彈,跟伊格廣場發現的子彈是同一把手槍發射的。」
「嗯,這表示有多個殺手的假設站不住腳了。」
「沒錯。還有,你離開之後,斯坎迪亞飯店的女前台想起一件事,她說這個克里斯托·史丹奇穿了一件很醜的衣服,她覺得應該是仿的……」
「讓我猜猜看,仿的駝毛大衣?」
「她是這樣說的。」
「我們上軌道了!」哈利高聲說,聲音在布利茨屋畫滿塗鴉的牆壁和荒涼的市區街道間回蕩。
他結束通話,並打給哈福森。
「哈利嗎?」
「克里斯托·史丹奇就是兇手,把那件駝毛大衣的描述報給制服警察和勤務中心,請他們通知所有的巡邏車。」哈利對一名老婦人微笑著,老婦人穿著一雙時尚的短靴,鞋底加了防滑釘,使得她的鞋底摩擦著地面,走起路來磕磕絆絆,「還有,我要二十四小時監視通話記錄,看看有誰從奧斯陸給薩格勒布的國際飯店打過電話,以及打來的電話號碼。去找奧斯陸地區挪威電信的克勞斯·托西森辦這件事。」
「這算是竊聽,我們得有搜查令才行,這要花好幾天時間才能拿到。」
「這不算竊聽,我們只需要知道電話撥出的地點。」
「挪威電信恐怕分不出其中的差別。」
「告訴托西森是我找他幫忙的,好嗎?」
「我能知道為什麼他要冒著被開除的危險幫你這個忙嗎?」
「陳年往事了,幾年前我救過他,不然他就被湯姆·瓦勒和他的同伴打成肉醬了。你也知道暴露狂被帶去署里會發生什麼事。」
「原來他是暴露狂?」
「已經退休了,反正他會願意提供協助,只要我們不再提起這件事。」
「原來如此。」
哈利掛上電話。調查工作動起來了,他不再感覺到刺骨的北風和風裡夾帶的雪針。有時,這份工作可以給他片刻純粹的喜悅。他掉頭走回警署。伍立弗醫院的單人病房裡,約恩在床單上感覺到手機振動,立刻抓起手機。「喂?」
「是我。」
「哦,嘿。」他難以掩飾語氣中的失望。
「聽起來你似乎希望電話是別人打的。」朗希爾德過於開心的語調背叛了一個受傷的女人。
「我不能講太久的電話。」約恩瞥了門口一眼。
「我只是想跟你說,羅伯特的事我很遺憾,」朗希爾德說,「我為你感到難過。」
「謝謝。」
「你一定很不好受吧。你在哪裡?我給你家打過電話。」
約恩沉默不語。
「麥茲會工作到很晚,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去你家。」
「不用了,謝謝,朗希爾德,我應付得來。」
「我很想你。晚上好黑好冷,我好害怕。」
「你從不害怕的,朗希爾德。」
「有時候我也會害怕啊,」她用生氣的口吻說,「這裡有好多房間,卻一個人都沒有。」
「那就搬到小一點的房子啊。我得掛電話了,這裡不能用手機。」
「等一下!你在哪裡?」
「我有點輕微的腦震蕩,在醫院裡。」
「哪家醫院?哪一科?」
約恩感到迷惑:「大部分人都會先問我怎麼會有腦震蕩。」
「你知道我討厭不知道你在哪裡。」
約恩想象明天探病時間朗希爾德抱著一大束玫瑰走進來,西婭用疑惑的眼神看看朗希爾德,再看看他。
「我聽見修女來了,」他低聲說,「我得掛電話了。」他按下掛斷鍵,看著天花板。手機響了一聲,屏幕亮光熄滅。朗希爾德說得對,晚上的確很黑,但害怕的人是他。
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閉著眼睛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然後看了看錶。麥茲說他要忙委員會會議的事,晚點回來。這幾星期他常說這種話。以前他都會說幾點回家,而且非常準時,有時還會稍微提早到家。她也不是希望他早點回來,只不過覺得有點奇怪。有點奇怪,但也僅止於此,就像上一期話費賬單把每一通電話都列出來一樣奇怪。她並未提出這種列出明細的要求,但寄來的賬單足足有五頁之多,還註明了詳細信息。她不能再打給約恩了,卻又無法停止,因為約恩有那種眼神,和約翰尼斯一樣的眼神。那不是善良、聰明、溫柔或類似的眼神,而是在她自己都還沒形成思緒之時,就能讀出她心思的眼神。那眼神看見真實的她,卻仍然喜歡她。
她再次睜開眼睛,望著六千平方米未受污染的自然景觀,這片景觀讓她想起瑞士的寄宿學校。冰雪反射的光線照進這個大卧室,讓天花板和牆壁泛著青白色的光芒。
當初是她堅持要把房子蓋在此地,這片位於城市上方的山林里,她說這樣不會使她覺得封閉和受限。她丈夫麥茲·吉爾斯特拉普以為她所說的受限是來自城市,因此高興地拿出一部分錢來蓋這棟房子,而這個豪奢之舉花了他兩千萬克朗。他們搬進來時,朗希爾德只覺得自己是從囚室搬到了監獄廣場。這裡有太陽、空氣、空間,但她依然覺得受限,感覺像是住在寄宿學校。
有時,就像今晚,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淪落到這步田地。她的外在情況可做出如下歸納。麥茲·吉爾斯特拉普在奧斯陸繼承了大筆財產。她是在美國伊利諾伊州芝加哥市郊的一所二流大學認識麥茲的,兩人都讀工商管理專業,而這所大學由於地處美國,要比挪威的同等級大學有著更亮的光環。無論如何,美國的大學生活好玩多了。兩人都來自富裕家庭,但麥茲家的資產更為豐厚。麥茲的家族是傳承五代的輪船主,擁有前代祖先積累下來的金錢。朗希爾德的家族則是農人出身,他們的錢仍帶著印鈔機墨水和養殖魚類的氣味。一家人原本在農業津貼和受傷的自尊間艱難求生,後來她父親和叔叔索性賣掉了拖拉機,拿出所有財產,押在一個小養魚場上。養魚場位於西阿格德爾郡最南端的多風海岸,就在他們自家客廳外的峽灣里。他們挑選的時機非常理想,競爭對手極少,因而每千克可以開出天價,並在狂撈四年後就成了大富豪。於是峭壁上的老家被夷平,取而代之的新家簡直有如城堡,面積比穀倉還大,有八扇凸窗、兩個車庫。
朗希爾德十六歲那年,母親把她從一座峭壁送到另一座峭壁,也就是阿倫舒斯特私立女校。這所女校位於一個海拔九百米高的瑞士小鎮,鎮上有一座火車站、六座教堂、一家酒吧。她對外宣稱要出國學習法語、德語和藝術史,這些科目被認為對於養殖以千克計價、價格屢創新高的魚類非常重要。
然而她之所以離鄉背井,當然是因為她的男友約翰尼斯。約翰尼斯有著溫暖的雙手和溫柔的聲音,他那雙眼睛能在她自己都還沒察覺到的時候便讀出她的心思。但約翰尼斯是個土包子,毫無前途可言。她和約翰尼斯交往之後,一切都變了,她也變了。
她前往阿倫舒斯特私立女校就讀之後,擺脫了噩夢、罪惡感和魚腥味,並學到每個女人都應該擁有一個丈夫和更高的地位。從父母那裡遺傳來的生存本能,不僅讓她在挪威峭壁上生存下來,也慢慢讓她埋葬了那個會讓約翰尼斯讀出心思的朗希爾德,搖身一變成為雲遊四方的朗希爾德,以及獨立自主、不理會別人眼光的朗希爾德,尤其是不理會那些來自上流社會、被寵壞的法國和丹麥女同學的眼光。這些人總是躲在角落裡嘲笑朗希爾德這類女孩不自量力,以為自己可以擺脫一身俗不可耐的鄉土氣息。
朗希爾德進行的小復仇是勾引布雷梅老師,他是大家都愛慕的德籍年輕教師,住在學生宿舍對面的校舍。朗希爾德直接穿越卵石廣場,去敲他小房間的門,一共去了四次,四次都晚上才出來,踏上卵石路走回宿舍,咔嗒咔嗒的腳步聲回蕩在兩棟建築之間。
不久謠言四起,而她幾乎沒有制止。事情被揭發之後,布雷梅老師提出辭職,急忙在蘇黎世找了另一份教職。朗希爾德則容光煥發,對班上那些陷入愁雲慘霧的女同學露出勝利的微笑。
從學校畢業后,朗希爾德離開瑞士,回到家鄉。她心想,終於回家了。但約翰尼斯的那雙眼睛再度出現,就在銀色峽灣里、銅綠色森林的陰影里、閃亮的教堂黑窗後面、疾駛而過的車子里,只留下一陣陣塵埃,讓她恨得牙痒痒,口中苦澀不已。後來芝加哥某大學的工商管理系入學通知書寄來,通知她可以前往攻讀四年大學或五年研究生,她立刻叫爸爸匯來學費,不得延遲。
離開家鄉讓她鬆了口氣,她又可以做回新的朗希爾德了。她希望能把約翰尼斯拋在腦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需要計劃和目標。到了芝加哥之後,她找到了目標,那就是麥茲·吉爾斯特拉普。
她預料到自己會手到擒來,畢竟她有勾引上流社會男子的方法和經驗,況且她還有美貌;這是她聽約翰尼斯和另外幾個人說的。最重要的是她那雙眼睛,她遺傳了母親的淺藍色虹膜,周圍是一圈特別白的鞏膜,科學證明這能夠吸引異性,並且象徵著強健的身體和健康的基因。因此朗希爾德很少戴太陽鏡,除非想刻意營造效果——在特別時機摘下眼鏡。
有人說她長得像妮可·基德曼,她明白這是什麼意思,這代表她有一種冷峻的美。也許正因如此,當她在走廊和校園餐廳里試圖接觸麥茲時,麥茲的反應猶如一頭受驚的野馬,他視線飄忽,甩開劉海,快步離開,逃往安全地區。
最後,她孤注一擲。
一天晚上,在一場愚蠢的年度傳統派對開始之前,朗希爾德給了室友一筆錢,讓她去買新鞋,併入住市區的飯店,然後自己在鏡子前打扮了三小時。這是她第一次提早抵達派對,以便取得先機,打敗可能的對手,因為她知道麥茲不管去什麼派對都會提早。
麥茲說話結巴,幾乎不敢正視朗希爾德那對淺藍色眼珠和清澈的鞏膜,更不敢往下看她特意露出的乳溝。於是她得出推翻她過去看法的結論:錢不一定能帶來信心。後來她認為麥茲之所以不自信,是因為他有個聰明、嚴格、痛恨軟弱的父親,他父親一直無法接受兒子不像他自己那麼優秀的事實。
但朗希爾德並沒放棄,她把自己當誘餌,在麥茲面前晃來晃去,顯示自己容易上手,並注意到那些跟她以朋友相稱的女同學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說到底,她們都是群體動物。朗希爾德跟麥茲喝了六瓶美國啤酒之後,越來越懷疑他是同性戀,這時,這匹野馬大膽地進入開放地帶,在他又喝了兩瓶啤酒後,兩人就離開了派對。
她讓麥茲上她,用的卻是室友的床,畢竟她可是花了一大筆錢讓室友去買鞋。三分鐘后,朗希爾德用室友家自製的針織床罩把麥茲的身體擦乾淨,她知道自己已經用套索套住了這匹野馬,假以時日,就能再套上馬具和馬鞍。
他們畢業后以未婚夫妻的身份回到家鄉,麥茲開始分擔管理家族財富的責任,他知道自己再也不用在任何無意義的比賽中受到測試,現在他的工作是尋找優秀的顧問群。
朗希爾德被一個信託公司的經理錄用,這位經理從未聽過她所畢業的二流大學,但聽過芝加哥這座城市,而且喜歡他的所見所聞。他不聰明,但要求很高,並且覺得朗希爾德跟他十分契合,因此朗希爾德上班后不久,就從股票分析師這份智力要求很高的工作調到了「廚房」的屏幕和電話前——「廚房」是他們對交易員辦公室的戲稱。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就是從這裡開始獨當一面的。她跟麥茲訂婚之後,就把姓氏改成了吉爾斯特拉普,因為這樣「比較實際」。如果吉爾斯特拉普這個姓氏還不足以擴展業務、說服看似專業的投資者購買歐地康公司的股票,那麼她就會撒嬌、調情、媚笑、操控、說謊、啜泣。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可以去抱男人大腿,甚至迫於壓力去抱女人大腿,這樣她成交的股票比她做過的股票分析都多。然而,她最重要的特質是了解股市背後的重要驅動力:貪婪。
後來有一天,她懷孕了,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會考慮墮胎,在此之前她一直都以為自己想要小孩,至少會生一個。八個月後,她生下阿馬莉,心中充滿喜悅,暫時忘卻了自己動過墮胎的念頭。兩星期後,阿馬莉因為發高燒被送進醫院。朗希爾德看得出醫生神色憂慮,但他們無法告訴她阿馬莉究竟怎麼了。一天晚上,朗希爾德考慮向上帝祈禱,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第二天晚上十一點,小阿馬莉死於肺炎。朗希爾德將自己鎖在房間里,哭了整整四天。
「囊腫性纖維化,」醫生私底下對朗希爾德說,「這是一種遺傳疾病,這表示你或你丈夫帶有這種基因。你知道你或他的家族裡有這種病史嗎?它可能會以頻繁發作的哮喘或其他方式來呈現。」
「我不知道,」朗希爾德答道,「不過我想你應該會遵守醫患保密原則。」
這段悲慟時期里她尋求了專業治療,過了幾個月才有辦法再度開口跟人說話。夏天來臨時,他們前往吉爾斯特拉普家族在瑞典西海岸的農舍,試著再懷下一胎。但有天晚上,麥茲發現朗希爾德在浴室鏡子前哭泣,說這是對她的懲罰,因為她動過墮胎的念頭。麥茲安慰她,但是當他溫柔的撫摸變得越來越大膽時,她把他推開,說她暫時不想。麥茲以為她說的是她暫時不想懷孕,便同意了,後來才發現她指的是暫時不想跟他發生性關係。這令他感到失望且憂傷,因為他喜歡跟朗希爾德做愛的感覺,尤其是他讓她產生所謂的明顯小高潮時,他的自信便提高了。但他接受朗希爾德的解釋,說這是因為悲傷和產後激素的影響。其實朗希爾德無法開口對麥茲說,過去兩年來跟他做愛都只是出於義務,而且她對他殘存的一點性興奮全都已在產房中消失殆盡,因為她在生產時抬頭看見他張大嘴巴、滿臉恐懼的愚蠢表情,而且他應該像所有新手爸爸一樣剪斷臍帶時,他卻不慎掉落剪刀,當時她只想痛打他一頓。她也無法對麥茲說,在性方面,過去一年來她跟她那個不太聰明的上司,一直都在滿足彼此的需要。
朗希爾德請產假時被擢升為可分紅的合伙人,這在全奧斯陸的證券經紀人中是絕無僅有的例子。但令人大跌眼鏡的是,最後她還是辭職了,因為她得到了另一份工作,負責管理麥茲的家族財產。
她在道別之夜對上司說,她之所以選擇離職,是因為覺得該是那些證券經紀人找她聊天,而不是她去找客戶聊天的時候了。但背後真正的原因她一個字也沒說:很遺憾,麥茲連他被賦予的僅僅一項工作——尋找優秀的顧問群都搞砸了,導致吉爾斯特拉普家族的財富以如此驚人的速率縮水,因此朗希爾德和她公公阿爾貝特·吉爾斯特拉普不得不插手。這是她最後一次和上司碰面,幾個月後,她聽說他請了病假,因為他已經跟哮喘鬥爭好多年了。
朗希爾德不喜歡麥茲的社交圈,她發現麥茲自己也不喜歡,但他們受到邀請還是會去參加派對,否則下場更慘,會被排除在政商名流的圈子之外。跟這個圈子的男男女女交際,完全是另一回事。這些男人深信財富讓他們有權浮誇自滿,至於這些男人的妻子,朗希爾德都在心裡暗暗給她們貼上「賤人」的標籤。這些喋喋不休、有購物癖的健康狂挺著一對看起來非常自然的乳房,還把全身都晒成古銅色,不過這膚色倒是真的,她們剛帶著孩子去法國聖特羅佩度假「放鬆」回來,因為家裡那些工人吵得要死,游泳池和新廚房永遠無法完工。她們裝出關心的態度,談論去年歐洲的購物環境多麼糟糕,但除此之外,她們的生活就只是去史蘭冬區滑雪或者去玻克塔區游泳,這兩個地方離奧斯陸都很近,必要時她們會去南邊的克拉格勒。這些貴婦的話題圍繞著衣服、整容和健身器材打轉,因為她們必須用這些工具來把富有而浮誇的丈夫抓在手裡,這是她們在地球上唯一的使命。
每次朗希爾德想到這裡,都會膽戰心驚,心想難道她跟這些女人真的不一樣嗎?也許差別只在於她有工作,只在於當這些女人在芬倫區的咖啡館里露出高傲的神情,冷笑著抱怨這個「社會」的福利濫用和逃稅現象時,她會無法忍受。又或者另有原因?因為她的生命里發生了一件事,一場革命。她開始關心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自從阿馬莉或者說約翰尼斯離開后,這是她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整件事開始於一場計劃。由於麥茲投資失利,吉爾斯特拉普家族所持有的股票價值持續下跌,因此必須使出激烈手段,不僅得將資金移轉到風險較低的基金,還需要彌補累積的負債。簡而言之,他們必須進行一場金融奇襲。朗希爾德的公公想出一則妙計來達到奇襲的效果,確切地說是搶劫。不是搶劫戒備森嚴的銀行,而是搶劫老太太,這個老太太是救世軍。朗希爾德仔細研究了救世軍的房產清單,結果相當驚人。救世軍的房產狀況不是很好,但潛力和地段極佳,尤其是在奧斯陸市中心麥佑斯登區附近的房產。救世軍的這種狀況告訴朗希爾德至少兩件事:第一,他們需要錢;第二,他們的房產價值被大幅低估。他們很可能不知道自己坐在多少資產上。朗希爾德高度懷疑救世軍的決策者並不是組織中最優秀的人物。此外,現在正是逢低買進的好時機,因為房市和股市同時下滑,而其他領先指標已開始向上攀升。
她打通電話並安排了會面。
一個美好的春日裡,她駕車前往救世軍總部。
總司令戴維·埃克霍夫接見了她,兩人寒暄,才三秒鐘她就看出埃克霍夫是個跋扈的領導者,而她非常懂得操控這種人。她心想,這件事可能會很順利。埃克霍夫領著她進入會議室,裡面放著華夫餅和難以下咽的咖啡,還有一名年長的男子和兩名年輕男子。年長的男子是總書記,退休在即的中校。其中一名年輕男子是里卡爾·尼爾森,他個性羞怯,乍看之下頗像麥茲·吉爾斯特拉普。朗希爾德和另一名年輕男子握手時大吃一驚,只見他露出猶豫的微笑,自我介紹說他叫約恩·卡爾森。令朗希爾德吃驚的不是約恩高大駝背的外形,不是開朗的孩子般的臉蛋,也不是溫暖的聲音,而是他的眼睛。那雙眼睛直視著她,看透她的內心,就像他過去那樣。那是約翰尼斯的眼睛。
會議的第一部分,總書記報告說挪威救世軍的收入僅有不到十億克朗,其中大部分來自救世軍二百三十處房產的租金收入。朗希爾德坐在椅子上近乎出神,她不斷地制止自己盯著約恩看,看他的頭髮,看他的雙手靜靜地放在桌上,看他的肩膀有點撐不起那件黑色制服。朗希爾德小時候也有一套救世軍制服,她總是會把救世軍和老頭、老太太聯想在一起,這些老人雖然不相信死前的世界有何意義,但仍面帶微笑唱著三和弦的歌曲。她雖未認真思考過,但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救世軍由一些無法在世上立足的天真的人組成,這些人都是傻瓜,他們毫無生氣,沒人想跟他們玩,但人們知道救世軍里有個團隊,即使是這種人也可以符合要求:在背景里伴唱。
總書記發言完畢后,朗希爾德向他道謝,並打開她帶來的文件夾,把一份文件遞給總司令。
「這是我們開出的價碼,」她說,「詳細寫出了我們感興趣的是哪些房產。」
「謝謝。」總司令說,並細看那份文件。
朗希爾德想讀懂他的表情,但知道這沒有多大意義。他面前的桌上擺著一副閱讀用眼鏡,但並未使用。
「我們的專家計算之後會提出建議。」總司令微笑著將文件遞給約恩。朗希爾德注意到里卡爾的臉部肌肉微微抽動。
她把名片越過桌面遞給約恩。
「如果有什麼地方不清楚,請打電話給我。」她感覺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彷彿肢體的真實撫慰。
「謝謝你特地跑一趟,吉爾斯特拉普夫人,」總司令拍了拍手,「我們一定會給你答覆,大概要多久……約恩?」
「不會太久。」
總司令愉快地露出笑容:「不會太久。」
四人送朗希爾德到電梯前,等電梯時眾人沉默不語。
電梯門打開時,她的身體微微前傾,對約恩低聲說:「打電話給我,隨時都可以。」
她想跟約恩目光相觸,再次感覺他的眼神,但沒成功。獨自搭電梯下樓時,她突然感到血液奔騰,痛苦即將爆發,全身不由自主地發抖。
三天後,約恩打電話來表示拒絕。他們評估過她開出的價碼,最後決定不賣。朗希爾德慷慨激昂地為她所開出的價碼辯護,指出救世軍的房產在市場上很值錢,但缺乏專業經營,房租過低,使他們不斷虧損,因此救世軍應該讓投資多元化。約恩靜靜地聆聽,並未打岔。
「謝謝你,吉爾斯特拉普夫人,」她說完之後,約恩說,「如此周全地思考這個提案。我是讀經濟的,並非不同意你的說法,但是……」
「但是什麼?我的計算結果非常清楚……」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濃重的呼吸,十分興奮。
「但還有人的因素需要考慮。」
「人的因素?」
「也就是房客,他們都是人,很多老人已經在那裡住了一輩子,比如退休的救世軍軍人或難民,他們需要安全的住所。這就是人的因素。為了整修房屋,以便於之后出租或出售謀利,你一定會把他們都趕出去。就像你說的,計算結果非常清楚。這是你所注重的經濟考慮,我接受,那麼你接受我的考慮嗎?」
朗希爾德喘了口氣。
「我……」她開口說。
「我很樂意帶你去看看這些人,」約恩說,「這樣你會更了解。」
她搖了搖頭。「關於我們的用意,我想澄清一些誤會,」她說,「星期四晚上你有事嗎?」
「沒有,可是……」
「我們八點在美饌食府見。」
「美饌食府是……?」
她微微一笑:「是家餐廳,在福隆納區,計程車司機應該知道在哪裡。」
「如果是在福隆納區,我可以騎車過去。」
「好,到時見。」
她把麥茲和公公找來開會,報告結果。
「聽起來關鍵在於這個顧問,」阿爾貝特·吉爾斯特拉普說,「只要對付得了他,那些房產就是我們的了。」
「可是我跟你說,他對我們開的任何價碼都沒興趣。」
「哦,他會有興趣的。」阿爾貝特說。
「他不會的!」
「對救世軍來說,他不會有興趣,他可以盡情揮舞他的道德旗幟,但我們可以訴諸他個人的貪慾。」
朗希爾德搖了搖頭:「他不是這種人。他……他不是會做那種事的人。」
「每個人都有價碼,」阿爾貝特微笑著,在朗希爾德面前像節拍器般搖了搖食指,「救世軍以虔敬主義[6]為基礎,這是他們走向宗教的實際方式,所以虔敬主義在缺乏生產力的北方受到歡迎:麵包第一,然後再祈禱。我建議出兩百萬。」
「兩百萬?」麥茲倒抽一口氣,「就為了……建議賣出?」
「當然條件是讓救世軍願意出售房產,不解決這件事就不付錢。」
「但這個金額還是太荒唐了。」麥茲抗議道。
阿爾貝特瞥了他一眼,說:「荒唐的是我們的家族財富竟然在經濟開始復甦時還大幅縮水。」
麥茲張大了口,宛如水族箱里的魚,發不出一絲聲音。
「如果他們這個顧問認為我們開出的價碼太低,是不會有興趣議價的,」阿爾貝特說,「所以我們必須一拳就把他打倒。兩百萬。你說呢,朗希爾德?」
朗希爾德緩緩點頭,望著窗外,只因她不想看低頭坐在檯燈後方陰影中的丈夫。
她抵達美饌食府時,約恩已在位子上等候。他看起來比她記憶中小了一號,可能因為他穿的是廉價西裝而不是制服——她想這套西裝應該是在福雷特斯慈善商店買的;或者是因為他在這家時髦的餐廳里看起來很不自在。他站起來迎接她,卻把桌上的花瓶撞倒了,兩人同時伸手去救花瓶,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之後他們談天說地,他問起她是否有小孩,她只是搖了搖頭。
那他有小孩嗎?沒有,原來如此,那他或許有……不,也沒有。
話題轉到救世軍名下的房產,朗希爾德發現約恩在辯論時沒有平常的火花,只是露出禮貌的微笑,啜飲紅酒。她把價碼提高百分之十。他搖了搖頭,依然微笑,稱讚她的項鏈很襯她的膚色。
「這是我母親送我的。」她說起謊來毫不費力,心想他欣賞的應該是她的雙眼,那對淺藍色虹膜和清澈的鞏膜。
在主菜和甜點之間,朗希爾德拋出兩百萬傭金的條件。她沒注視約恩的眼睛,因為約恩只是靜靜地看著酒杯,突然臉色發白。
最後,約恩終於輕聲說:「這是你的主意嗎?」
「是我跟我公公的。」朗希爾德發現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來。
「阿爾貝特·吉爾斯特拉普?」
「對,除了我們兩個人和我先生,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萬一這件事被曝光,我們受到的傷害會……呃,跟你一樣。」
「難道是因為我說過或做過什麼嗎?」
「什麼?」
「你和你公公為什麼認為我會接受這筆錢?」
約恩抬眼朝朗希爾德望去,她感覺自己滿臉通紅,她記得自己自從青春期以來就沒有臉紅過了。
「甜點不要上了,好嗎?」約恩拿起大腿上的餐巾,放在桌上的餐盤旁邊。
「請你花點時間考慮再答覆,約恩,」朗希爾德結巴地說,「這是為了你好,這樣你就有機會實現一些夢想。」
這些話就連她自己聽著都覺得十分刺耳。約恩對服務生打了個手勢,表示買單。
「什麼夢想?成為腐敗的僕人,還是悲慘的叛逃者?開著豪車,同時看著我,一個普通人的所有夢想都在我四周變成廢墟?」他憤怒得聲音發顫,「這就是你擁有的夢想嗎,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
她無法回答。
「我一定是瞎了眼。」約恩說,「你知道嗎?當我見到你時,我以為我看到的是……一個不一樣的人。」
「你看見的是我。」朗希爾德低聲說,感覺自己就要開始顫抖,就像那時在電梯里一樣。
「什麼?」
她清了清喉嚨:「你看見的是我。很抱歉我冒犯你了。」
接下來的沉默中,她感覺自己穿過溫熱和冰冷的水不斷下沉。
「當我沒說過這件事,」她說,服務生走來,從她手中接過信用卡,「這不重要,對我們兩個人來說都不重要。可以陪我去維格蘭雕塑公園散散步嗎?」
「我……」
「請你陪我,好嗎?」
他是不是在用驚訝的眼神看著她?
那雙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怎麼可能流露出驚訝?
朗希爾德低頭從霍爾門科倫區自家公寓的窗戶向外望,她看著下方的黑暗廣場。維格蘭雕塑公園,一切的瘋狂就是從那裡開始的。
午夜過後,救濟巴士停進車庫,瑪蒂娜感到一種愉悅的疲憊,而且覺得受到了祝福。她站在救世軍旅社前的人行道上,旅社位於陰暗狹小的漢道斯街上。她正等著里卡爾把車子開過來,突然聽見後方地上傳來冰雪的嘎吱聲。
「嘿。」
她轉過頭去,感覺心跳停止了,她看見孤單的路燈下有個高大的身影。
「你不認得我了?」
她的心臟跳了一下、兩下,接著是三下、四下。她認出了那個聲音。
「你在這裡幹嗎?」她問道,希望自己的聲音並未透露出剛剛她有多害怕。
「我得知今天晚上救濟巴士是你值班,午夜之後巴士會停到這裡。案情有了進展,我也做了一些思考。」男子向前踏了幾步,燈光灑在他臉上,他的面容比她記得的還要堅毅蒼老,沒想到一個人可以在二十四小時里忘記這麼多,「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這麼急嗎?」瑪蒂娜微笑著說。她的微笑讓那警察的面部線條變得柔軟。
「你在等人嗎?」哈利問。
「對,里卡爾要載我回家。」
她看了看哈利肩上的包,一側寫著比利時地名「熱特」,但這個包太過破舊,看起來像時尚的復古款式。
「你的運動鞋該換鞋墊了。」她指了指。
哈利用驚訝的眼神看著她。
「就算我不是格雷諾耶[7],也聞得出那個味道。」
「帕特里克·聚斯金德,」哈利說,「《香水》。」
「原來你是會看書的警察。」瑪蒂娜說。
「原來你是會看殺人小說的救世軍軍人,」哈利說,「恐怕這也是我到這裡來找你的原因。」
一輛紳寶900轎車在他們面前停下,車窗一聲不響地降了下來。
「準備走了嗎,瑪蒂娜?」
「等一下,里卡爾,」她轉頭望向哈利,「你要去哪裡?」
「畢斯雷區,但我更想……」
「里卡爾,我們順道送哈利去畢斯雷區好嗎?你不是也住那附近?」
里卡爾凝望窗外的黑夜,然後才慢吞吞地說:「好啊。」
「上車吧。」瑪蒂娜朝哈利伸出手。哈利驚訝地看著她。
「我的鞋底很滑。」她低聲說,並抓住哈利的手。她感覺哈利的手溫暖乾燥,而且立刻緊緊握住她,彷彿她就要滑倒似的。
里卡爾開車甚是小心,目光經常在左右後視鏡之間跳躍,彷彿擔心後方有人偷襲。
「怎麼樣?」瑪蒂娜在後座說。
哈利清了清喉嚨:「今天有人要殺約恩·卡爾森。」
「什麼?」瑪蒂娜高聲說。
哈利和里卡爾在後視鏡中目光相觸。
「你已經聽說了?」哈利問道。
「沒有。」里卡爾說。
「是誰……」瑪蒂娜問。
「還不知道。」哈利說。
「可是……羅伯特和約恩都碰到這種事,會不會是跟卡爾森家族有關?」
「我想兇手的目標只有一個人。」哈利說。
「什麼意思?」
「兇手推遲了回家的行程,他一定是發現自己殺錯人了,目標不是羅伯特。」
「羅伯特不是……」
「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我想請你告訴我,我的假設是否正確。」
「什麼假設?」
「羅伯特之所以喪命,是因為他很不幸,正好去伊格廣場幫約恩代班。」
瑪蒂娜轉過身來,驚恐地看著哈利。
「你們有值班表,」哈利說,「上次我去找你父親的時候,看見接待區的布告欄上掛著值班表。每個人都能看見那天晚上去伊格廣場值班的人是約恩·卡爾森。」
「你怎麼……」
「我離開醫院後去查過值班表,約恩的名字就在上面,不過羅伯特和約恩是在值班表打出來后才換班的,對不對?」
里卡爾駕車在史登柏街轉彎,朝畢斯雷區開去。
瑪蒂娜咬著下唇:「值班表經常變動,有人換班我也不一定知道。」
里卡爾開上蘇菲街。瑪蒂娜突然睜大眼睛。
「啊,我想起來了!羅伯特曾打電話跟我說他們兩個換班,所以我什麼都不用做,這就是我沒想到的原因。可是……這代表……」
「約恩和羅伯特長得很像,」哈利說,「又都穿制服……」
「而且那天很黑又下著雪……」瑪蒂娜低聲說,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我想知道的是,有沒有人打電話來問你值班表的事,或是那天晚上的事。」
「我記得沒有。」瑪蒂娜說。
「你能想一想嗎?我明天打給你。」
「好。」瑪蒂娜說。
哈利直視著瑪蒂娜的雙眼,在路燈的照耀下,他再次看見她瞳孔的不規則形狀。
里卡爾把車停在人行道旁。
「你怎麼知道?」哈利問道。
「知道什麼?」瑪蒂娜敏捷地說。
「我是問開車的人,」哈利說,「你怎麼知道我住這裡?」
「你說過啊,」里卡爾答道,「這附近我很熟,就像瑪蒂娜說的,我也住在畢斯雷區。」
哈利站在人行道上看著車子開走。
那年輕的小夥子顯然被愛情沖昏了頭,他之所以先送哈利回家,是因為這樣可以跟瑪蒂娜多相處幾分鐘,跟她說說話,有個安靜的地方清楚地表達自己,卸下靈魂的重擔,探索自己,去做所有年輕人會做的事。哈利很慶幸自己已過了這個時期。這些行為都只為換得一句話、一個擁抱、下車前的一個吻。只有昏頭的傻瓜才會用這種方式乞求愛,而傻瓜不分年齡。
哈利緩步朝大門走去,一隻手下意識地在褲子口袋裡找鑰匙,腦中搜尋著那個每次他一靠近就溜走的東西,眼睛則尋找著耳中依稀聽見的聲音。那是個非常細小的聲音,由於這時是深夜,蘇菲街非常安靜,他才聽得見。他低頭朝白天鏟起的雪堆望去。那聲音聽起來像是破裂的聲音。會不會是融雪?但不可能,今天的氣溫是零下三攝氏度。
哈利把鑰匙插進門鎖。
這時他聽出那不是融雪的聲音,而是嘀嗒聲。他緩緩轉身,仔細查看雪堆,看見玻璃閃爍的亮光。他折回去,彎腰撿起一塊手錶。那是莫勒送給他的禮物,錶盤的玻璃上沾了水,閃閃發光,一絲刮痕也沒有,連秒針都還十分精準,整整比他的手錶快了兩分鐘。當時莫勒說什麼來著?好讓你趕上你以為已經錯過的事。
14黑暗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晚上
救世軍旅社娛樂室里的暖氣片隆隆作響,好像有人朝它丟石頭似的。熱空氣在粗麻壁紙的褐色燒焦痕迹上方顫動,壁紙散發出尼古丁、黏合劑和已離開的房客身上的油膩氣味。沙發布料透過褲子摩擦他的肌膚。
雖然吵鬧的暖氣片散發出乾燥的熱氣,但他依然一邊看著牆壁托架上的電視一邊發抖。電視正在播新聞,他認得出廣場的照片,但電視里的話他一句也聽不懂。房間一角有個老人坐在扶手椅上抽細捲煙。當煙快燒到他黑乎乎的指尖時,他快速地從火柴盒裡拿出兩根火柴,夾住香煙,一直抽到煙快燒到嘴唇為止。房間另一角的桌子上放著被砍下的雲杉樹尖,上面的裝飾品閃閃發光。
他想起達里鎮的聖誕晚餐。
那是戰爭結束兩年後,塞爾維亞軍已從殘破的武科瓦爾撤退,克羅埃西亞政府將他們安置在薩格勒布的國際飯店。他四處詢問有沒有人知道喬吉一家人的下落,有一天碰到一個難民,說喬吉的母親在圍城戰事中喪生,喬吉已和父親搬去達里鎮,一個距離武科瓦爾不遠的邊境小鎮。十二月二十六日,他坐上開往奧西耶克的火車,然後從那裡去這裡。他詢問列車乘務員,確認火車將前往終點站博羅沃鎮,然後在六點三十分往回行駛,經過達里鎮。下午兩點,他在達里鎮下車,問路之後,來到了他要找的地址。那是一棟矮公寓,跟這個小鎮一樣是灰色的。他踏進走廊,找到了門。按下門鈴之前,他在心裡靜靜祈禱,希望他們在家。他一聽見門內傳來輕巧的腳步聲,心臟就怦怦跳動。
開門的是喬吉。他沒有太大改變,只是臉色蒼白了些,但依然有著金色鬈髮、藍色眼睛、心形嘴唇,這些總是令他聯想到年輕的上帝。但喬吉眼中的笑意已然不見,猶如壞了的燈泡。
「你還認得我嗎,喬吉?」片刻之後,他問道,「以前我們住在同一座城市,還念同一所學校。」
喬吉蹙起眉頭:「是嗎?等等,你的聲音,你是賽格·杜拉茲,你跑得很快。天哪,你變了好多。很高興見到在武科瓦爾認識的人,大家都不見了。」
「我沒有不見。」
「對,你沒有,賽格。」
喬吉擁抱他,抱了好久,他都能感覺到顫動的熱氣穿透他凍僵的身體。喬吉讓他進門。
室內頗為陰暗,傢具很少。他們坐下來聊天,聊那些發生過的事,他們在武科瓦爾認識的人,以及現在那些人在哪裡。當他問喬吉記不記得野狗廷托,喬吉露出茫然的微笑。
喬吉說父親就快回來了,問他要不要留下來吃飯。
他看了看錶,火車三小時後到站。
喬吉的父親看見武科瓦爾的同鄉來訪,十分驚訝。
「他是賽格,」喬吉說,「賽格·杜拉茲。」
「賽格·杜拉茲?」喬吉的父親仔細地打量著他,「對,的確有點面熟。嗯,我認識你父親嗎?不認識?」
夜幕降臨,三人在餐桌前坐下,喬吉的父親發給他們白色大餐巾,自己解下紅色領巾,在脖子上繫上餐巾,做完餐前禱告,畫了個十字,把頭側向室內唯一一張裱框照片,照片中是個女子。
喬吉和父親拿起餐具時,他低頭吟誦道:「『這從以東的波斯拉來,穿紅衣服、裝扮華美、能力廣大、大步行走的是誰呢?就是我,是憑公義說話,以大能施行拯救。』」[8]
喬吉的父親驚訝地看著他,然後遞了一盤大塊白肉給他。
三人沉默地用著餐,風把薄窗吹得不斷呻吟。
餐后甜點是煎餅,塗上果醬和巧克力的薄餅。身為一個在武科瓦爾長大的孩子,他從未吃過煎餅。
「再來一份,親愛的賽格,」喬吉的父親說,「今天是聖誕節。」
他看了看錶,火車半小時后離站,是時候了。他清了清喉嚨,放下餐巾,站了起來。「喬吉和我聊了很多以前我們在武科瓦爾認識的人,但有一個人我們沒聊到。」他說。
「這樣啊,」喬吉的父親露出茫然的微笑,「這個人是誰,賽格?」然後微轉過頭,用一隻眼睛看著他,彷彿察覺到什麼,卻又說不上來。
「這個人叫波波。」
他從喬吉父親的眼神中看出他恍然大悟,也許他一直都在等待這一刻。他的聲音回蕩在四壁間。「當時你坐在吉普車上,為塞爾維亞軍總司令指出了他,」他吞了口口水,「後來他死了。」
整個房間瞬間靜止。喬吉的父親放下餐具。「賽格,那是戰爭時期,大家都會死。」他鎮靜地說,幾乎像是認命一般。
喬吉和父親一動不動,看著他從腰帶里拔出槍來,越過餐桌瞄準,扣下扳機。槍聲短促冰冷。喬吉父親的身體猛然抖動,椅子腿摩擦著地面,他低頭望去,看見掛在胸前的餐巾上多出一個洞。接著,餐巾彷彿被那個洞吸了進去,鮮血蔓延開來,在白餐巾上開出一朵紅花。
「看著我。」他命令道。喬吉的父親下意識地抬起了頭。
第二槍在他額頭上打出一個小黑洞,他頭往前傾,咚的一聲撞上桌上的煎餅。
他轉頭朝喬吉望去,只見喬吉雙目圓睜,張口結舌,臉頰上滑過一道紅線。一秒鐘后,他意識到那是煎餅濺出的果醬。他把槍插回腰帶。
「賽格,你得把我也殺了。」
「我跟你無冤無仇。」他離開客廳,拿起掛在門邊的外套。
喬吉跟了上去:「我會找你報仇的!如果你不殺我,我會找到你,殺了你!」
「你要怎麼找到我,喬吉?」
「你逃不掉的,我知道你是誰。」
「是嗎?你以為我是賽格·杜拉茲,可是賽格有一頭紅髮,長得也比我高。喬吉,我跑得不快,但很高興你沒認出我來,這表示我可以饒你一命。」
他傾身向前,用力吻了吻喬吉的嘴巴,開門離去。
報紙上發布了這則命案的消息,但警方從未認真追查兇手。三個月後的一個星期日,他母親說有個克羅埃西亞男子來找她幫忙,但男子囊中羞澀,只能勉強和家人湊出點錢。男子的弟弟在戰爭時期被一個塞爾維亞人折磨過,現在這個人就住在附近,而他聽說有個叫小救贖者的可以幫忙。
老人的手被細捲煙燙到,大聲咒罵。
他站起來走到櫃檯前,櫃檯的玻璃隔間內有個少年,後面是救世軍的紅色旗幟。
「我可以用電話嗎?」
少年沉下了臉:「打市內電話就可以。」
「好。」
少年朝背後的小辦公室指了指。他走進去,在桌前坐下,看著電話。他想起母親的聲音總是擔心害怕,同時又溫暖溫柔,就如同擁抱一般。他起身關上通往櫃檯的門,按下國際飯店的號碼。她不在,他沒留言。門打開了。
「不能關門,」那少年說,「好嗎?」
「好,抱歉。你有電話簿嗎?」
少年翻了個白眼,指了指電話旁的厚本子,轉身離去。
他找到歌德堡街四號的約恩·卡爾森,撥了號碼。
西婭·尼爾森凝視著響起的電話。
她用約恩給她的鑰匙開門,進入他家並把門鎖上。他們說這裡有彈孔,她找了一會兒,在櫃門上找到一個。
那人對約恩開槍,試圖殺死他。一想到這裡,她就莫名地激動,但她完全不感到害怕。有時,她覺得自己可能再也不會感到害怕,再也不會像那樣對死亡感到恐懼。
警方來過這裡,但沒有搜索太長時間,他們說這裡除了子彈以外沒有其他線索。
她去醫院探望過約恩,聆聽他的呼吸,約恩只是躺在大病床上望著她,看起來十分無助,彷彿只要在他臉上蒙上枕頭,他就會死去。但她喜歡看他脆弱的模樣。也許挪威作家克努特·漢姆生的小說《維多利亞》中的老師說得對:有些女人需要心懷同情,這反而使她們暗地裡痛恨健康強壯的男人,她們希望丈夫殘廢並依賴她們的照顧。
但這時她孤身一人在約恩家,電話又偏偏響起。她看了看錶,三更半夜的,正常人不會在這種時間打電話來。西婭並不怕死,但她害怕面對這種情況。是不是那個女人打來的?那個約恩以為她一無所知的女人?
她朝電話踏出兩步,停在原地。電話響了四聲,只要響到第五聲就會停止。她躊躇片刻。第五聲響起。她衝上前去,接起電話。
「喂?」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然後一個說英語的男性聲音傳了過來:「抱歉這麼晚打擾,我叫埃多姆,請問約恩在嗎?」
「不在,」西婭鬆了口氣,「他在醫院。」
「啊,原來如此,我聽說了今天發生的事,我是他的老朋友,想去探望他,請問他在哪一家醫院?」
「伍立弗醫院。」
「伍立弗醫院。」
「對,我不知道那一科的英語怎麼說,不過挪威語是Neurokirurgisk(神經外科)。病房門口有警察,他不會讓你進去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我的英文……不是很……」
「我完全明白,謝謝你。」
西婭掛上電話,站著思索良久,又開始繼續尋找。他們說房間里有好幾個彈孔。
他對旅社的少年說他打算出去散步,要把房間鑰匙交給少年。
少年看了看牆上的時鐘,十二點十五分,便叫他把鑰匙留在身上,說待會兒就要鎖門並上床睡覺,房間鑰匙也可以打開旅社大門。
他一踏出旅社就覺得寒冷刺骨,便低下頭,大步朝目標走去。這樣做很冒險,非常冒險,但他非做不可。
哈夫斯倫能源公司的生產經理奧拉·恩莫坐在奧斯陸市蒙特貝洛站附近的能源調度中心控制室里,心想能夠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分散在室內的四十個屏幕真是太棒了。白天控制室里有十二名員工,晚上只有三名。通常他們會坐在自己的工作站里,但今晚外面十分寒冷,因此他們聚在控制室中央的桌子前。
一如往常,蓋爾和埃貝正在爭論賽馬和最近的比賽結果。過去八年來,他們一直在用同一種方式賭馬,從未想過要分散賭注。
奧拉比較擔心基克凡路的變電所,這個變電所位於伍立弗路和松恩路之間。
「T1超載百分之三十六,T2和T3超載百分之二十九。」他說。
「天哪,大家開暖氣都開得很兇。」蓋爾說,「他們是害怕被凍死嗎?現在是晚上,怎麼不窩在被子里?你賭『甜蜜復仇』第三名?你是不是瘋了?」
「人們才不會因為這樣就把暖氣關小,」埃貝說,「這個國家的人是會把錢丟出窗外的。」
「到最後會欲哭無淚。」奧拉說。
「才不會呢,」埃貝說,「只要再多開採石油就好啦。」
「我在看T1,」奧拉指了指屏幕,「現在它輸出的電流是六百八十安培,額定負荷是五百安培。」
「放輕鬆啦。」埃貝插嘴說,話才出口,警報器就響了起來。
「哦,該死,」奧拉說,「它爆掉了。去查值班名單,通知值班人員。」
「你們看,」蓋爾說,「T2也停止運轉,還有T3也停了。」
「對!」埃貝高聲說,「要不要來賭一把,看T4是不是也……」
「太遲了,T4爆了。」蓋爾說。
奧拉看著小比例尺地圖。「好吧,」他嘆了口氣,「松恩區南半部以及法格博區和畢斯雷區停電。」
「我敢說是電纜套管出了問題!」埃貝說,「跟你們賭一千克朗。」
蓋爾眯起一隻眼睛:「我說是儀錶變壓器,賭五百就夠了。」
「別鬧了,」奧拉咆哮道,「埃貝,通知消防隊,我敢說一定起火了。」
「同意,」埃貝說,「要不要賭兩百?」
病房燈光倏地熄滅,四周完全陷入漆黑,一絲光線也沒有,約恩以為自己失明了。一定是視神經在撞到柜子時受損,如今後遺症才出現。接著他聽見走廊傳來呼喊聲,窗戶輪廓也映入眼帘,這才明白原來是停電了。
他聽見門外傳來椅腳摩擦聲,病房門打開。
「嘿,你在裡面嗎?」那聲音說。
「我在這裡。」約恩答道,聲調不自禁地拉高。
「我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你不要亂跑,好嗎?」
「我不會,可是……」
「怎麼?」
「醫院不是有緊急發電機嗎?」
「緊急發電機只用於給手術室和監視器供電。」
「這樣啊……」
約恩聽到那警察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眼睛看著門口上方亮著的綠色逃生標誌,它讓他再次想起朗希爾德。那件事是在黑暗中發生的。晚餐過後,他們去黑漆漆的維格蘭雕塑公園散步,站在巨型雕像旁的無人廣場上,望著東邊的市中心。約恩對朗希爾德述說古斯塔夫·維格蘭的故事,這位來自曼達爾市的非凡雕塑家表示,如果要用他的雕像來裝飾這座公園,那麼公園就必須擴建,好讓雕像和周圍的教堂對稱,公園大門也能直接面對烏蘭寧堡教堂。市政府代表說不能移動公園時,維格蘭就要求他們移動教堂。
朗希爾德用嚴肅的表情看著他,聽他講故事,他忽然覺得這個女人強壯又聰明,令他害怕。
「我好冷。」朗希爾德說,在大衣里瑟瑟發抖。
「也許我們應該走回……」他剛一開口,朗希爾德就把手放在他腦後,抬起臉去和他面對面。她有一雙他從未見過的獨特眼睛,淺藍色,幾乎是藍綠色的,外圍那圈白襯得她的蒼白肌膚看起來也有了顏色。一如往常,他彎下腰去。接著,她的舌頭已在他口中,又熱又濕,舌頭肌肉持續運動,猶如一隻神秘巨蟒纏繞著他的舌頭,想緊緊抓住。一股熱氣穿透他從福雷特斯慈善商店買來的厚羊毛西裝褲,朗希爾德的手非常精準地放在正確位置上。
「來吧。」朗希爾德在他耳畔輕聲說,一腳跨上柵欄。約恩低頭望去,在絲襪盡頭瞥見一片白色肌膚。他趕緊推開朗希爾德。
「不行。」他說。
「為什麼?」朗希爾德呻吟一聲。
「我對上帝發過誓。」
朗希爾德凝視著約恩,感到困惑不已,接著雙眼溢滿淚水,靜靜地啜泣起來,她把頭倚在約恩胸膛上,說以為再也找不到他了。約恩不懂她的意思,只是撫摸她的頭髮。一切就是這樣開始的。他們總在約恩家碰面,每次都是朗希爾德主動。起初,朗希爾德還會不經意地挑逗約恩,看他會不會打破守貞的誓言,但後來,僅僅是和約恩一起躺在床上互相愛撫似乎就讓她很高興了。有時,基於某種約恩不明白的原因,朗希爾德會突然變得沒有安全感,要求約恩絕對不能離開她。他們說的話不多,但他覺得在性愛上的節制將朗希爾德捆綁得離他越來越近。約恩認識西婭之後,忽然就不再跟朗希爾德見面了,倒不是說他不想見她,而是因為西婭想跟約恩交換備份鑰匙。西婭說這是信任的問題,而他不知道該如何巧妙地回應。
約恩在床上翻身,閉上眼睛。他想做夢。如果可能的話,他想做夢並遺忘。睡意逐漸來臨,這時他感覺門口有空氣流入。他本能地睜開眼睛,翻過身子,在逃生標誌的綠色光芒下看見門是關著的。他凝視黑暗,屏住呼吸,側耳聆聽著。
瑪蒂娜站在自家公寓黑魆魆的窗前。她家位於索根福里街,由於電力中斷,整條街陷入一片漆黑,但她還是隱約看出樓下那輛車似乎是里卡爾的。
先前她下車時,里卡爾並未試圖親吻她,只是用小狗般的眼神看著她,說他會當上行政長,因為組織里許多徵兆表明這個職位將由他出任。他問瑪蒂娜是不是也認為他會當選時,臉上的表情異常僵硬。
瑪蒂娜說他一定會是個好行政長,然後伸手去開車門,心想他應該會觸碰她,但他沒有。她開門下車。
瑪蒂娜嘆了口氣,拿起手機,撥打他給她的號碼。
「請說。」哈利的聲音在電話里聽起來很不一樣,或許是因為在家,這是他在家說話的聲音。
「我是瑪蒂娜。」
「嘿。」很難聽出他究竟高不高興。
「你要我想一想,是否記得有人打電話來問約恩的值班時間。」她說。
「嗯?」
「我想過了。」
「怎麼樣?」
「沒人問過。」
一陣長長的靜默。
「你打來就是要告訴我這件事?」哈利的聲音溫暖而嘶啞,聽起來似乎在睡覺。
「對,我不應該告訴你嗎?」
「當然當然,你應該告訴我,謝謝你的幫忙。」
「不客氣。」
她閉上眼睛,直到聽見哈利的聲音再度響起。
「你……順利到家了?」
「嗯,這裡停電。」
「我這裡也停電,」哈利說,「等一下電就會來了。」
「如果電不來呢?」
「什麼意思?」
「大家會不會陷入混亂?」
「你常想這種事嗎?」
「有時候會想,我認為文明的基礎比我們想象的還要脆弱,你覺得呢?」
哈利沉默良久才說:「我認為我們所仰賴的所有系統都有可能短路,把大家丟進黑夜深處,法律和規則再也不能保護我們,寒冷和猛獸將統治天下,人人只求自保。」
「這些話,」瑪蒂娜等電話那頭的聲音停止之後說,「非常不適合用來哄小女孩上床睡覺,我覺得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反烏托邦人士,哈利。」
「當然,我是警察,晚安。」
瑪蒂娜還來不及回話,電話已經掛斷。
哈利回到被子里,看著牆壁。
卧室里的溫度急劇下降。
哈利想起外面的天空、翁達爾斯內斯鎮、爺爺、母親、喪禮,以及母親晚上用非常輕柔的聲音所做的祈禱:「主是我們的堅固堡壘。」但在入睡前的無重力時刻,他想起瑪蒂娜和她的聲音,她的聲音依然在他腦海中縈繞。
客廳的電視活了過來,呻吟一聲,開始噝噝作響。走廊的燈泡亮起,光線從開著的卧室門外射入,照在哈利臉上。這時他已睡著。
二十分鐘后,哈利家的電話響起。他睜開眼睛,咒罵了一聲,拖著腳步,全身發抖地走到玄關,接起電話。
「說吧,小聲點。」
「哈利嗎?」
「差不多。什麼事,哈福森?」
「出事了。」
「大事還小事?」
「大事。」
「該死的!」
15突襲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凌晨
他站在奧克西瓦河畔的小徑上,全身發抖。去他的阿爾巴尼亞渾球!儘管天氣很冷,黑色的河水依然沒有結冰,加強了鐵橋下的黑暗勢力。他叫塞爾,今年十六歲,十二歲那年他跟母親從索馬利亞來到挪威,十四歲開始賣哈希什[9],去年春天開始賣海洛因。今天胡克斯又讓他失望了,他不能冒險站在這裡一整晚,卻沒把身上的十份海洛因賣出去。如果他十八歲,就可以把海洛因拿到普拉塔廣場去賣,但他未成年,去普拉塔廣場會被警察抓到,因此河畔這個地方才是他們的地盤。他們大多數是來自索馬利亞的少年,有些客人跟他們一樣未成年,有些則有不能去普拉塔廣場的個人原因。他正好急需現金,去他媽的胡克斯!
一名男子沿著小徑走來,那人肯定不是胡克斯。胡克斯因為販賣稀釋安非他命而被B幫痛毆一頓,現在走路還一瘸一拐。那人看起來不像卧底警察,但也不像毒蟲,儘管他身穿許多毒蟲會穿的藍色外套。塞爾環視四周,此地只有他們兩人。
男子走近時,塞爾從橋下陰暗處走出來。「買葯嗎?」
男子微微一笑,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但塞爾站到小徑中央。以塞爾的年齡(或者任何年齡)來說,他的體格算非常高大,他的刀子也很大,就像電影《第一滴血》中主角蘭博所用的刀子,刀柄中空,裡面有指南針和釣線。這把刀在軍品店要價約一千克朗,但他從朋友那裡以三百克朗入手。
「你是要買葯還是直接把錢交出來?」塞爾問道,揚起刀子,讓刻有紋路的刀身反射路燈的光亮。
「你說什麼?」
這傢伙是外國人,不吃塞爾這一套。
「錢,」塞爾聽見自己拉高嗓門,不知為何,每次搶劫時他都會變得非常暴躁,「快點。」
那外國人點了點頭,揚起左手防衛,同時冷靜地把右手伸進外套,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抽出手來。塞爾完全沒時間反應,只低聲說了句「該死」,就發現自己正看著一把手槍的槍管。他想跑,但那個黑色的金屬孔洞似乎令他的雙腳凍結在地上。
「我……」塞爾開口說。
「跑吧,」那男子說,「快點。」
塞爾拔腿就跑,河面上冰冷潮濕的空氣在他肺臟里燃燒,廣場和郵局的燈光在他的視網膜上跳動。他一直跑到河水流入峽灣之處,才無力再跑下去。他朝集裝箱碼頭周圍的柵欄高聲大喊,有一天一定要殺光他們。
哈利被哈福森的電話吵醒后十五分鐘,一輛警車在蘇菲街的人行道旁停下,哈利坐上後座,在哈福森身旁,低聲對前座的制服警察說了聲「晚安」。
駕駛的警察是個肌肉發達、表情冷漠的傢伙,他靜靜地開車上路。
「開快點吧。」副駕駛座上的年輕警察說,這人臉上長了許多痘痘。
「一共幾個人過去?」哈利看了看錶。
「兩輛車,再加上這一輛。」哈福森說。
「所以是六個人再加上我們兩個。不要開警示燈,我們要安靜地行動。你、我、一個制服警察和一把槍就可以把人逮捕。另外五個人守住可能的逃脫路線。你有沒有帶槍?」
哈福森拍了拍胸前口袋。
「很好,我沒帶。」哈利說。
「你的槍支執照還沒拿到嗎?」
哈利傾身到前座之間:「你們誰想跟我一起去逮捕職業殺手?」
「我!」副駕駛座上的年輕警察立刻回答。
「那就你了。」哈利朝後視鏡緩緩地點了點頭。六分鐘后,車子停在格蘭區的漢道斯街尾,他們仔細打量著一扇大門,早些時候哈利就站在那扇大門外。
「挪威電信的那個傢伙確定嗎?」哈利問道。
「對,」哈福森說,「托西森說大約十五分鐘前,這家救世軍旅社的內線電話打到了國際飯店。」
「不可能是巧合,」哈利打開車門,「這裡是救世軍的地盤,我先去查看,一會兒就回來。」
哈利回來時,司機的大腿上已放著一把MP5衝鋒槍。新修訂的法規允許巡邏警車配備這種衝鋒槍,將其鎖在後備廂內。
「沒有更低調一點的槍嗎?」哈利問道。
他搖了搖頭。哈利轉頭望向哈福森:「那你呢?」
「我只有嬌小的史密斯威森點三八手槍。」
「我的可以借你,」副駕駛座上那名精力旺盛的年輕警察說,「傑立寇九四一,火力強大,以色列警察就是用這種手槍轟掉阿拉伯人的頭的。」
「傑立寇?」哈利說。哈福森看見他眯起眼睛。
「我不會問你這把槍從哪裡來,但我想跟你說,它很可能來自一個軍火走私集團,由你的前任同事湯姆·瓦勒所領導。」
年輕警察轉過頭來,一雙藍眼睛頗有跟他臉上爭相出頭的痘痘相互較勁的意味。「我記得湯姆·瓦勒。警監,你知道嗎?我們大多都認為他是個好人。」
哈利吞了口口水,望出窗外。
「你們大多都錯了。」哈福森說。
「對講機給我。」哈利說。
哈利對其他司機下達了迅速有效的命令,指示他們把警車開往他指定的位置,但沒提到街道或建築名稱,以免被犯罪線記者、歹徒、愛管閑事的人從電台頻道中識別,得知警方正準備行動。
「走吧,」哈利轉頭望向副駕駛座上那名警察,「你留在這裡跟勤務中心保持聯絡,有事就用你同事的對講機跟我們聯絡,好嗎?」
年輕警察聳了聳肩。
哈利在旅社大門口按了三次門鈴,一名少年才拖著腳步出來,稍微打開大門,用惺忪睡眼朝他們看去。
「我們是警察,」哈利邊說邊翻著口袋,「可惡,我把警察證落在家了。哈福森,你的拿給他看。」
「警察不能進來,」那少年說,「這你們應該知道的。」
「我們是來查命案的,不是毒品。」
「什麼?」
少年睜大眼睛,越過哈利肩頭,看見有個制服警察揚起MP5衝鋒槍。他打開門,後退一步,根本沒看哈福森的警察證。
「有沒有一個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人住在這裡?」哈利問道。
少年搖了搖頭。
「也許是個穿駝毛大衣的外國人?」哈福森問道。哈利走到櫃檯內,打開房客登記簿。
「今天住這裡的外國人只有一個,是救濟巴士送來的,」少年結結巴巴地說,「可是他沒穿駝毛大衣,只穿了西裝外套。里卡爾·尼爾森從我們店裡拿了一件冬季外套給他。」
「他是不是在這裡打過電話?」哈利在櫃檯內問道。
「他在後面那間辦公室里打過電話。」
「什麼時候打的?」
「大概十一點半。」
「時間符合那通打到薩格勒布的電話。」哈福森低聲說。
「他在房間里嗎?」哈利問。
「不知道,我已經睡了,他把鑰匙帶在身上。」
「你有萬能鑰匙嗎?」
少年點了點頭,從腰帶上的一串鑰匙中解下一把,放到哈利伸出的手中。
「房號是……?」
「二十六號,樓上走廊最後一間。」
哈利快步前進,司機雙手握著衝鋒槍,緊緊跟上。
「待在你的房間里,等我們行動結束再出來。」哈福森對少年說。他拔出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眨了眨眼,又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他打開大門,看見櫃檯沒人。很正常,就像遠處街上停著一輛警車,車內坐著一名警察一樣正常,畢竟他剛剛發現了一手消息——這是一個犯罪區。
他腳步沉重地爬上樓梯,才轉過走廊轉角,就聽見吱吱聲。他在武科瓦爾的碉堡里聽過這種吱吱聲,知道那是無線電對講機的聲音。
他抬頭一看,就看見走廊盡頭、他的房間門口站著兩名便衣男子和一名手持衝鋒槍的制服警察。他立刻認出那個握著門把的便衣男子。制服警察拿起對講機,低聲說話。
另外兩人面向他。這時要離開已經太遲。
他對他們點了點頭,走到二十二號房門口,然後搖了搖頭,彷彿對附近犯罪率的升高感到失望,同時伸手在口袋裡尋找鑰匙。他用餘光看見他曾在斯坎迪亞飯店櫃檯遇見的那名警察無聲無息地打開房門,另外兩人立刻跟上。
三名警察一進房間,他立刻沿原路下樓,兩步並作一步,迅速步下樓梯。一如往常,他熟知所有出口的位置。他搭乘救濟巴士來到這裡之後,就把出口的位置都摸清楚了。轉眼間他就來到通往後院的門口,但想到從這裡出去實在太過明顯,除非他判斷錯誤,否則一定有警察守著。如此看來,從大門逃跑成功的概率最高。他走出大門,隨即左轉,直接朝警車走去。這條路線上只有一名警察,只要他能擺脫那名警察,就能走到河邊,沒入黑暗之中。
「該死的!」哈利吼道,發現房間內空無一人。
「說不定他散步去了。」哈福森說。
他們同時望向司機,他並未說話,但他胸前的無線電對講機響了起來。「剛剛走過去的傢伙又出現了,他從大門出來,正往我這邊走來。」哈利吸了口氣,房間里隱約有種香味,他認得這種香味。
「就是他,」哈利說,「我們被耍了。」
「就是他。」司機朝對講機說,接著就跟隨哈利奔出房門。
「太好了,他是我的了,」對講機發出吱喳聲,「完畢。」
「不!」三人衝下走廊時哈利吼道,「不要擋住他,等我們過去!」
司機用對講機複述哈利的命令,傳來的卻只有噝噝聲。
他看見警車車門打開,路燈燈光下,一名持槍的年輕制服警察下了車。
「站住!」年輕警察喊道,雙腿張開,拿槍指著他。他心想,經驗不足。兩人之間有大約五十米長的陰暗街道,但這名警察不如橋下的小劫匪精明,目標的逃脫路線還沒被截斷就現身了。這是他今晚第二次亮出拉瑪迷你麥斯手槍。他並未轉身逃跑,而是快速沖向年輕警察。
「站住!」年輕警察又喊了一次。
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三十米,二十米。他舉槍射擊。
距離目標對象十幾米時,人們通常會高估射中對方的機會,同時又會低估火藥爆炸聲和子彈擊中物體的巨大聲響。子彈擊中警車的風擋玻璃,玻璃瞬間變白,隨即轟的一聲坍塌。那位年輕警察也是如此,他臉色發白,雙膝一軟,跪了下來,雙手仍努力握住那把過於沉重的傑立寇九四一手槍。
哈利和哈福森同時抵達漢道斯街。
「在那裡。」哈福森說。
年輕警察依然跪在警車旁的地上,手槍指著天空。遠處街道上可以看見一個藍色外套的背影,正是剛才他們在走廊上見過的那個人。
「他朝艾卡區跑了。」哈福森說。
哈利轉頭望向剛跑到他們身旁的司機。
「給我MP5。」
司機把衝鋒槍交給哈利:「它沒……」
哈利已沖了出去,他聽見哈福森跟在後面,但他腳下的馬丁靴有橡膠鞋底,在藍色冰面上能展現出更好的抓地力。男子遠遠領先,已轉過街角,奔上佛斯街;佛斯街是公園外圍的街道。哈利單手握著衝鋒槍,注意力放在呼吸上,盡量用有效率的方式奔跑。接近轉角時,他放慢腳步,把槍端到射擊位置,試著不想太多,越過轉角探頭往右望去。
轉角處無人埋伏。
街道上也空無一人。
史丹奇這類職業殺手不可能笨到跑進別人家後院,因為這跟跑進捕鼠籠一樣,只是等警察把籠門關上而已。哈利朝公園望去,只見一大片白雪反射著周圍屋舍的燈光。那裡是不是有動靜?就在六七十米外,有個人影正緩緩穿過雪地。藍色外套。哈利衝過街道,一躍而起,他飛越雪堆,在雪地里落下,立刻陷入深及腰際的新雪之中。
「該死的!」
衝鋒槍掉了。前方的人影回過頭來,又繼續艱難地往前移動。哈利伸手去找衝鋒槍,看見史丹奇雖然腳下難以找到著力點,卻仍奮力穿過鬆軟的白雪。哈利的手指摸到堅硬物體。找到了。他拉出衝鋒槍,從冰雪中爬起來,先抬起一隻腳,盡量跨出,再側過身子,抬起另一隻腳跨出去。前進三十米之後,他大腿肌肉中的乳酸已開始產生灼熱感,但兩人之間的距離已逐漸縮短。眼看史丹奇就要離開雪地,走上小徑,哈利咬緊牙關,奮力追趕。距離縮短到十五米。夠近了。哈利趴上雪地,將衝鋒槍擺到射擊位置,他吹開阻擋視線的白雪,拉開保險栓,選擇單發射擊模式,等著史丹奇走到小徑的路燈下。
「警察!」哈利喊出這句話之後才覺得十分滑稽,「不許動!」
前方的史丹奇依然奮力前進。哈利扣緊扳機。
「站住,不然開槍了!」
史丹奇再前進五米就能踏上小徑。
「我瞄準了你的頭,」哈利吼道,「我不會失手。」
史丹奇往前一撲,雙手抓住燈柱,把自己拉離雪堆。藍色外套進入哈利的視線,他屏住呼吸,依照自己受過的訓練,否定小腦的衝動,因為小腦的邏輯評估會告訴你不該殺害同類。他專註於射擊技巧,避免魯莽地扣下扳機,接著他感覺彈簧裝置發生動作,也聽見金屬扳機發出咔嗒一聲,但肩膀卻沒感覺到反作用力。難道是故障?哈利再次扣下扳機,依然只聽見咔嗒一聲。
史丹奇直起身來,冰雪從他身上紛紛掉落,他站到小徑上,跺了跺腳,轉頭望向哈利。哈利沒有移動。史丹奇站在原地,雙手垂落身側。哈利心想,這傢伙看起來像在夢遊。史丹奇舉起了手。哈利看見對方手上有槍,知道自己趴在這裡毫無防護。史丹奇的手繼續往上舉,來到額頭處,做了一個諷刺的敬禮手勢,接著便轉過身,沿小徑跑去。
哈利閉上雙眼,感覺心臟在肋骨之間劇烈跳動。
等到哈利好不容易踏上小徑,史丹奇已消失在黑暗中。哈利卸下MP5的彈匣查看,果然不出所料。他怒火中燒,把槍往空中拋去。在廣場飯店前方,MP5如同一隻醜陋的黑鳥飛上天際,落入他身後的黑色水流,發出輕微的濺水聲響。
哈福森趕來時,哈利嘴裡叼著根煙,坐在雪地里。
他彎腰抓住膝蓋,胸口劇烈起伏。「天哪,你真能跑。」他氣喘吁吁地說,「他跑掉了?」
「已經不見了,」哈利說,「我們回去吧。」
「那把MP5呢?」
「你只想問這個?」
哈福森看了看哈利,決定不再多問。
旅社前方停著兩輛警車,藍色警示燈不住地閃爍。各種長鏡頭從一群發抖的男子胸前伸出,他們擠在旅社大門門口,顯然門已上鎖。哈利和哈福森走在漢道斯街上,哈福森剛用手機打完電話。
「為什麼每次我見到這種景象,就會想到色情影片里的一句台詞?」哈利說。
「是記者,」哈福森說,「他們怎麼聽到風聲的?」
「你問問無線電上那個兔崽子,」哈利說,「我猜是他把貓放出來的。勤務中心怎麼說?」
「他們正在調派所有可動用的警車去河邊,制服部門會派十幾個制服警察步行前往。你覺得行嗎?」
「找不到他的,他很厲害。打電話叫貝雅特過來。」
一名記者看見他們,走上前來:「呃,哈利?」
「你來遲了,錢登。」
「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
「哦?我看見有人開槍打破警車的風擋玻璃。」
「誰說不是用棍子打破的?」哈利說,記者小跑跟在後面。
「警車裡的警察說有人朝他開槍。」
「天哪,我最好找他談一談,」哈利說,「借過,各位!」
那群記者不情願地讓開,哈利敲了敲旅社大門。相機的咔嚓聲不絕於耳,鎂光燈閃個不停。
「這件事跟伊格廣場命案有沒有關係?」一名記者喊道,「救世軍是不是牽涉在內?」
大門開了一條縫,露出司機的臉。他後退一步,讓哈利和哈福森推門入內。三人經過櫃檯,看見那年輕警察坐在櫃檯內的椅子上看著空氣,眼神空洞,另一名警察蹲在他面前對他低聲說著什麼。
樓上二十六號房的房門依然開著。
「盡量別用手碰,」哈利對司機說,「貝雅特·隆恩會來採集指紋和DNA。」
他們四處查看,打開柜子,搜尋床底。
「天哪,」哈福森說,「什麼東西都沒有,那傢伙除了身上的東西外什麼都沒有。」
「他一定有個手提箱之類的,才能帶槍入境,」哈利說,「當然,手提箱可能已經扔掉了,或放在某個安全的地方。」
「奧斯陸沒有太多可以寄放行李的地方。」
「想想看。」
「好,比如說他住過的飯店的行李間,當然還有奧斯陸中央車站的儲物櫃。」
「跟著這條線索想下去。」
「什麼線索?」
「他在外面,行李又寄放在某個地方。」
「所以現在他可能需要用到行李,沒錯。我通知勤務中心,派人去斯坎迪亞飯店和中央車站……還有一家飯店的名單上有史丹奇的名字,是哪一家來著?」
「霍勒伯廣場的瑞迪森飯店。」
「謝謝。」
哈利轉頭望向司機,問他是否想出去抽根煙。兩人下樓,走出後門。白雪覆蓋著安靜的小後院,一位老人站在院子里抽煙,抬頭凝望灰黃色的天空,無視他們的到來。
「你同事怎麼樣?」哈利問道,點燃兩根煙。
「他不會有事的。記者的事我很抱歉。」
「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他用無線電跟我聯絡,說有人進入這家旅社。這種事我應該對他耳提面命。」
「你更應該關心其他的事。」
司機的目光朝哈利射來,連續眨了兩下眼睛:「抱歉,我曾試圖警告你,可是你已經跑掉了。」
「好,但為什麼?」
司機用力吸了口煙,熾紅的火光猶如譴責般亮了起來:「大部分歹徒一看見MP5指著他們,就會投降。」
「我問的不是這個。」
司機的下巴肌肉緊縮又放鬆:「已經是陳年往事了。」
「嗯,」哈利看著他,「每個人都有過去,但這不代表我們可以用空彈匣害同事身陷危險。」
「你說得對。」司機丟掉抽到一半的煙,香煙發出噝的一聲,隱沒在新雪之中,他深深吸了口氣,「你不會惹上麻煩的,霍勒,我會確認你的報告是正確的。」
哈利變換站姿,看著手中的香煙。他估計這名司機年約五十,很少有人到了這個年紀還在執行警車巡邏勤務。「陳年往事,會是我喜歡聽的那種嗎?」
「你一定聽過。」
「嗯,跟小孩有關?」
「二十二歲,沒有前科。」
「死了?」
「胸部以下癱瘓,我瞄準他的腹部,但子彈直接射穿。」
院子里的老人咳了幾聲,哈利循聲望去,看見老人用兩根火柴夾著一根煙。
年輕警察依然坐在櫃檯椅子上,接受同事的安慰。哈利側了側頭,請安慰他的同事離去,自己蹲了下來。
「創傷諮詢不會有用的,」哈利對面無血色的年輕警察說,「自己振作起來。」
「什麼?」
「你害怕是因為你以為自己去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但其實沒有,他根本沒有瞄準你,他瞄準的是警車。」
「什麼?」那兔崽子用同樣平淡的語調說。
「這傢伙是行家,他知道對警察開槍是絕對沒有希望逃脫的,所以他開那槍只是為了嚇唬你。」
「你怎麼知道……」
「他也沒對我開槍。你只要這樣告訴自己,就可以安心入睡,不用去找心理醫生,還有人更需要他們。」哈利起身時膝蓋發出咔啦一聲,「還有,級別比你高的警官照理說都比你聰明,所以下次請服從命令,好嗎?」
他的心臟猛烈跳動,猶如被追捕的獵物一般。一陣風吹來,把吊在細電線上的路燈吹得左搖右晃,他的影子也在人行道上跳起舞來。他希望邁出更大的步子,但冰面光滑,只能盡量踩穩步伐。
一定是在旅社辦公室打回薩格勒布的那通電話暴露了他的行蹤,而且警察竟來得如此之快!因此他不能再打電話回去了。他聽見後方有車子接近,強迫自己不回頭,只能仔細聆聽。那輛車並未剎車,而是開了過去。隨之而來的一陣風捲起細小的雪花,噴在他頸部未被藍色外套覆蓋的地方。警方已看見他身穿這件藍色外套,這表示他不再是隱形的。他考慮過丟棄這件外套,但只穿一件襯衫不僅可疑,還會被凍死。他看了看錶,現在距離這座城市醒來、可供躲避的餐廳和商店開始營業還有好幾個小時,這段時間他必須先找個可以保暖和休息躲避的地方,等待天明。
他經過一棟畫滿塗鴉的黃色臟屋子,目光被上面畫的一個詞吸引過去:Vestbredden。這是不是「西岸」的意思?前方街上有個男子在一扇門前彎下腰,遠遠看去像是把額頭抵在門上,再走近就看見,原來男子正在按門鈴。
他駐足等待,也許這是得救的機會。
門鈴上方的對講機吱吱作響,傳出說話聲。男子直起身子,搖搖晃晃,對著對講機憤怒吼叫,因爛醉而發紅的肌膚垂掛在臉上,看起來宛如沙皮狗一般。男子的吼叫聲停了下來,餘音在城市靜靜的夜裡逐漸散去。大門傳來電子鎖細小的噝噝聲,男子費力地移動身軀前進,蹣跚地推門而入。
大門逐漸關上,他的反應是先聆聽。門關得太快。他的鞋底在藍色冰面上不停地打滑,雙掌才按上蜇人的冰面,身體就已摔在人行道上。他倉促地爬起,看見那扇門即將關閉,隨即衝上前去,伸出一隻腳,感覺門的重量壓在他的腳踝上。他悄悄進門,駐足聆聽。笨重的腳步聲傳來,停了一會兒之後再度費力地前進,接著是敲門聲,門打開了,一個女子大聲吼著什麼,用的是這個國家聲調單一的奇特語言。突然她的聲音停止,彷彿有人割斷了她的喉嚨。幾分鐘的寧靜之後,他聽見低低的哀鳴,像是孩子在擺脫傷害時發出的雜訊。接著,樓上的門砰的一聲關上,四周安靜下來。
他讓大門在背後關上,看見樓梯下方的垃圾里有幾份報紙。在武科瓦爾時,他們會把報紙塞進鞋子,除了可以保暖,還能吸收濕氣。他依然能看見自己吐出的霧氣,但至少他暫時安全了。
哈利坐在救世軍旅社櫃檯後方的辦公室里,手裡拿著聽筒,想象著電話另一頭的公寓。他看見貼在電話上方鏡子上的友人照片,照片中的人露出笑容,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也許正在國外旅行。大部分是女性友人。他看見的公寓里只有簡單的傢具,但十分溫馨。冰箱門上貼著智慧的話語,浴室里貼著切·格瓦拉的海報。不過現在還會有人貼這些東西嗎?
「喂?」一個睏倦的聲音說。
「還是我。」
「爸爸?」
爸爸?哈利吸了口氣,感覺臉頰發熱:「我是警察。」
「哦,原來是你。」電話那頭傳來低沉又開朗的笑聲。
「抱歉把你吵醒,可是我們……」
「沒關係。」
兩人都沉默了一下,這種沉默是哈利想避免的。
「我在旅社,」他說,「我們來這裡捉兇手,櫃檯那個少年說今晚早些時候,是你和里卡爾把他送來的。」
「那個沒穿禦寒外套的可憐的傢伙?」
「對。」
「他做了什麼事?」
「我們懷疑是他殺了羅伯特·卡爾森。」
「我的天!」
哈利注意到她說這句話時加了重音。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派一位警察過去跟你說明,在這之前你也可以回想一下他說過什麼話。」
「好,但可不可以……」她頓了頓。
「喂?」哈利說。
「他什麼也沒說,」她說,「可是他的行為舉止看起來很像戰爭難民,夢遊般的動作彷彿他已經死了,只是在無意識地行動。」
「嗯,里卡爾跟他說過話嗎?」
「可能吧,你要他的電話嗎?」
「請給我。」
「稍等一下。」
瑪蒂娜說得沒錯。哈利回想起史丹奇爬出雪地后的模樣,冰雪從他身上掉落,他只是雙手低垂,面無表情,宛如電影《活死人之夜》中爬出墳墓的殭屍。
哈利聽見咳嗽聲,在椅子上一轉身就看見辦公室門口站著甘納·哈根和戴維·埃克霍夫。
「打擾到你了嗎?」哈根問道。
「請進。」哈利說。
兩人走了進來,在桌子對面坐下。
「我們想聽聽報告。」哈根說。
哈利還來不及問「我們」指的是誰,瑪蒂娜的聲音就響了起來,並說出一組號碼。哈利趕緊抄下。
「謝謝,」他說,「晚安。」
「我在想……」
「我得掛電話了。」哈利說。
「嗯哼,晚安。」
哈利掛上電話。
「我們儘快趕來了,」瑪蒂娜的父親說,「真是太糟糕了,發生了什麼事?」
哈利朝哈根望去。
「請跟我們說明。」哈根說。
哈利詳細說明了逮捕行動怎樣失敗,子彈怎樣擊中警車,以及他是怎樣穿越公園追逐嫌疑人的。
「既然你已經追到那麼近,手中又有MP5,為什麼不對他開槍?」哈根問道。
哈利清了清喉嚨,稍等片刻,觀察埃克霍夫。
「怎麼樣?」哈根的口氣開始不耐煩。
「當時很暗。」哈利說。
哈根凝視了一會兒他的警監,才說:「所以當你們闖進他房間的時候,他正在街上遊走。請你告訴我,為什麼在零下四攝氏度的深夜,一個殺手會在室外?」他壓低聲音,「我想你應該派了人二十四小時保護約恩·卡爾森吧。」
「約恩?」埃克霍夫說,「他不是在伍立弗醫院嗎?」
「我派了一個警員守在病房外,」哈利說,力求語聲鎮定,「我正要問他是否一切正常。」
衝擊樂隊《倫敦呼喚》一曲的前四個音符,在伍立弗醫院神經外科病房區的走廊間響起。一名男子頂著扁塌的頭髮,身穿浴袍,握著移動輸液架,從守在病房門口的警員面前走過,並用斥責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警員不顧醫院規定,接起手機。
「我是斯特蘭登。」
「我是霍勒,有什麼要彙報的嗎?」
「沒什麼,只有一個失眠病人在走廊里晃來晃去,看起來賊頭賊腦的,但應該無害。」
男子的鼻子發出呼哧聲,繼續在走廊里來回走。
「今晚早些時候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有,熱刺隊在白鹿巷球場被阿森納隊打得落花流水,還有停電了。」
「病人呢?」
「沒發出一點聲音。」
「你有沒有查看是否一切正常?」
「除了很難相處,一切都很正常。」
斯特蘭登聽見手機那頭傳來異樣的靜默:「開玩笑的啦,我立刻去查,不要掛斷。」
病房裡聞起來有甜甜的氣味,斯特蘭登心想,應該是糖果的味道。走廊上的光線掃過房間,隨著房門關上而消失,但他已看見枕頭上的臉部輪廓。他走上前去。病房裡很安靜,太安靜了,彷彿所有的聲音都一起消失,就連某種聲音也不見了。
「卡爾森?」
沒有回應。
斯特蘭登咳了一聲,提高嗓音又叫了一次:「卡爾森。」
病房裡非常安靜,哈利的聲音清楚地響起:「怎麼回事?」
斯特蘭登把手機拿到耳邊:「他睡得很熟。」
「你確定?」
斯特蘭登仔細觀察枕頭上的那張臉,發現了令他困惑的原因。卡爾森像嬰兒一般熟睡,但成年男子睡覺時通常會打鼾。他把耳朵湊到約恩面前,聆聽呼吸聲。
「喂?」手機里傳來哈利的高聲呼喊,聽起來十分遙遠,「喂?」
16難民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太陽把他照得暖洋洋的。微風吹過沙丘,使綠草上下起伏,不斷點頭,表示感謝。他剛才一定下水游過泳,因為他身體底下的毛巾是濕的。「你看。」他母親伸手一指。他以手遮眉,望向閃閃發光、藍得不可思議的亞得里亞海,看見一名男子涉水朝海灘走來,臉上掛著燦爛的微笑。那是他的父親。父親後面是波波和喬吉。一隻小狗游在父親身旁,小尾巴有如旗杆般直直豎起。他看著他們,只見有更多人從海中升起,其中有些人他十分熟悉,例如喬吉的父親;其他人則有些面熟,例如巴黎公寓門口的那張臉。突然,那些面孔扭曲變形,難以分辨,猶如怪異面具般對他做出鬼臉。太陽消失在雲層後方,溫度驟降。面具開始大聲吼叫。
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身體側面劇烈疼痛。原來這裡是奧斯陸,而他身處門廊樓梯下的地板上。一個人站在他面前,張口吼叫,他只聽得懂一個詞,這個詞跟他的母語幾乎一樣:Narkoman(毒蟲)。
接著,身穿短皮夾克的男子後退一步,抬起了腳。這一腳正好踢中他的疼痛之處,令他痛得在地上打滾。皮衣男子後方還有一名男子,正捏著鼻子大笑。皮衣男子朝大門指了指。
他看著那兩個人,把手伸進外套口袋,感覺外套濕濕的,但手槍還在身上,彈匣里還有兩發子彈。如果他用槍威脅,他們可能會報警。
皮衣男子大喊,舉起了手。
他揚起一隻手臂防衛,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捏著鼻子的男子打開大門,咧嘴笑著,趁他走出門時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
大門在他背後關上,他聽見那兩名男子爬上樓梯。他看了看錶,凌晨四點。天色仍黑。他感到寒氣鑽入骨髓,全身又冷又濕。他用手摸了摸外套背後和褲管,覺得都是濕的,還散發著尿騷味。難道他尿褲子了?不對,他一定是躺在地面的一攤尿上,原本尿是結冰的,後來被他的體溫融化。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起身行走,不再顧慮旁邊經過的車輛。
病人低聲說了句:「謝謝。」馬地亞·路海森關上門,癱坐在辦公椅上,打個哈欠,看了看時鐘。六點。再過一小時,早班人員就會來換班,然後他就可以回家睡幾小時,再前往蘿凱在山上的家。現在蘿凱可能還在霍爾門科倫區的木造大宅里,安穩地睡在被窩中。他和歐雷克似乎還找不到相處的節奏,但有一天他一定會找到。歐雷克並不是不喜歡他,而是跟蘿凱那個警察前男友有著過於強大的聯結。沒想到一個小孩竟可以毫不遲疑地把一個有酒癮的男人當成父親和榜樣。
有一陣子他想對蘿凱提起這件事,最後還是打消了念頭,因為這樣只會讓他看起來像個無助的白痴,或讓蘿凱懷疑他對他們母子來說是不是合適的男人。而他的目標就是這個:成為合適的男人。為了留住蘿凱,成為什麼樣的男人他都願意,而且他必須知道自己得成為什麼樣的男人才行。於是他問了:這個警察到底有什麼特別?蘿凱回答說其實也沒什麼特別,只不過她愛過他。若不是這番回答,馬地亞還不曾留意蘿凱從未在他身上用過「愛」這個字。
馬地亞拋開這些無聊的念頭,在電腦上查看下一位病人的名字,走到護士接待病人的中央走廊。這時天色仍黑,走廊上空無一人,於是他走進等候室。
等候室的五人朝他望去,露出乞求的眼神,希望下一個能輪到自己。只有一名男子睡在遠處角落裡,張著嘴巴,頭倚牆壁。一定是只毒蟲,那件藍色外套和陣陣尿騷味是最好的證明,而且那人一定會說身體疼痛,要求開藥。
馬地亞走到男子旁邊,皺起鼻子,用力搖了搖他,立刻後退一步。很多毒蟲都有過睡覺時被搶劫金錢和毒品的經歷,多年的這種生活使他們已養成習慣,只要被驚醒就下意識地揮拳打人或拿刀刺人。
男子眨了眨眼,用意外清澈的眼神看著馬地亞。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馬地亞問道。當然,標準程序應是在確保隱私的環境下才可以問病人這個問題,但馬地亞已經受夠了這些毒蟲和酒鬼,因為他們佔用了其他患者的時間和資源。
男子裹緊外套,一言不發。
「哈羅!你恐怕得說明你坐在這裡的原因。」
男子搖了搖頭,朝其他人指了指,彷彿是說還沒輪到他。
「這裡不是休息室,你不能在這裡睡覺,快點離開。」
「我聽不懂。」男子說。
「離開,」馬地亞說,「不然我就報警。」
馬地亞驚訝地發現自己必須極力剋制,才不會把這個渾身發臭的毒蟲從椅子上拖下來。其他人紛紛轉頭望來。
男子點了點頭,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出入口的玻璃門關上后,馬地亞依然站在原地看著男子的背影。
「你把那種人攆出去真是太好了。」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馬地亞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也許他對蘿凱說「我愛你」的次數不夠多。也許原因就是這個。
早上七點半,神經外科病房區窗外的天空依然黑沉沉的。十九號病房內,警察斯特蘭登低頭看著整齊無人的病床,這張床約恩·卡爾森曾經躺過。他心想,不久后另一個病人會躺在這張床上。現在冒出這種念頭真奇怪。但他真得找一張床躺下,好好睡一覺。他打了個哈欠,檢查是否有東西遺留在床邊的桌上,然後拿起椅子上的報紙,轉身離開。
門口站著一名男子,是霍勒警監。
「他去哪裡了?」
「離開了,」斯特蘭登說,「他們十五分鐘前接走他了。」
「哦?誰授權的?」
「社工,他們不想再把他留在這裡。」
「我是說運送的事是誰授權的?人送到哪裡了?」
「是你們犯罪特警隊的新長官打的電話。」
「甘納·哈根?他親自打的電話?」
「對,他們把卡爾森送到他弟弟的公寓了。」
哈利慢慢地搖了搖頭,然後離開。
東方天色漸白,哈利踏著沉重的腳步,爬上葛畢茲街一棟紅褐色磚砌建築的樓梯。葛畢茲街不長,位於基克凡路和法格博街之間,柏油路面滿是坑洞。哈利按照約恩在對講機上的指示,在二樓一扇微開的門前停下腳步,那扇門上有個淺藍色條紋的塑料名牌,上面用凸起的白字寫著:羅伯特·卡爾森。
哈利走進門內,粗略地看了一圈。這是個凌亂的小套房,符合大家對羅伯特辦公室的印象,儘管歐拉和托莉在搜尋有助釐清案情的信件或文件時,可能把羅伯特的辦公室弄得更亂。一面牆上貼著超大的彩色耶穌海報。哈利忽然心想,若把耶穌頭上的荊冠換成貝雷帽,那麼這就變成了切·格瓦拉的海報。
「所以甘納·哈根決定把你帶到這裡?」哈利對坐在窗邊桌前的背影說。
「對,」約恩·卡爾森轉過頭來,「他說殺手知道我住哪裡,所以這裡更安全。」
「嗯,」哈利環視四周,「昨晚睡得好嗎?」
「不是很好,」約恩露出尷尬的微笑,「我躺在床上,腦子裡一直出現各種聲音,好不容易睡著,又被斯特蘭登驚醒,嚇得半死。」
哈利拿開椅子上的一疊漫畫,重重地坐下:「約恩,我明白你害怕,但你有沒有想過,誰會想要你的命?」
約恩嘆了口氣:「昨晚到現在,我一直都在想這件事,但答案還是一樣,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你有沒有去過薩格勒布?」哈利問道,「或是克羅埃西亞?」
約恩搖了搖頭:「我去過最遠的國家是瑞典和丹麥,還是小時候去的。」
「你認識克羅埃西亞人嗎?」
「只認識那些投靠救世軍的難民。」
「嗯,警察有沒有說為什麼要把你移到這裡?」
約恩聳了聳肩:「我說我有這間套房的鑰匙,這裡又沒人住,所以……」
哈利用手抹了抹臉。
「這裡本來有台電腦的。」約恩朝桌面指了指。
「我們把它搬走了。」哈利說,又站了起來。
「你要走了?」
「我得乘飛機去卑爾根。」
「哦。」約恩眼神空洞地說。
哈利見約恩失魂落魄,很想把一隻手放在他狹窄的肩膀上。
機場特快列車晚點,這已經是連續第三次晚點了。「因為耽擱了。」愛斯坦·艾克蘭給出這個簡短又模糊的解釋。愛斯坦是哈利的童年好友,現在是個計程車司機,他跟哈利說火車的電動馬達是世界上最簡單的東西,就算是哈利的妹妹也懂得如何讓它運轉。此外,如果北歐航空和挪威國鐵的技術人員對調一天,那麼所有列車都會準時出發,所有航班都會依然停留在地面。哈利覺得這些技術人員還是待在原本的崗位比較好。
列車穿出利勒斯特倫附近的隧道之後,哈利撥打哈根的專線電話。
「我是霍勒。」
「我聽得出來。」
「我授權了約恩·卡爾森的二十四小時監護,但我沒授權讓他離開伍立弗醫院。」
「那是醫院決定的,」哈根說,「前者是我決定的。」
哈利數了窗外的三間房子,然後回答:「哈根,是你要我領導這項調查工作的。」
「對,但沒有加班費,你應該知道,預算早就超支了。」
「他已經嚇得膽戰心驚了,」哈利說,「你還把他移到上一名受害者、他弟弟家裡,就為了省幾百克朗的房錢?」
擴音器報出下一站的站名。
「利勒斯特倫?」哈根口氣驚訝,「你在機場特快列車上?」
哈利暗暗咒罵一聲:「我要去卑爾根,快去快回。」
「是嗎?」
哈利吞了口口水:「今天下午就回來。」
「你瘋了嗎,夥計?我們都在聚光燈下,媒體……」
「要進隧道了。」哈利按下紅色鍵。
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從夢中緩緩醒來,房間里一片漆黑。她知道現在是早上,但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聽起來像個大型機械時鐘,但卧室里又沒有時鐘。她翻過身,縮起身體。黑暗之中,她看見床邊一個赤裸的人影正看著她。
「早安,親愛的。」他說。
「麥茲!你嚇了我一大跳。」
「哦?」
麥茲剛沖完澡,背後的浴室門開著,身上的水滴在拼花地板上,輕柔的滴答聲在房間里回蕩。
「你一直那樣站著嗎?」朗希爾德問道,把被子裹緊了一些。
「什麼意思?」
朗希爾德聳了聳肩,暗暗心驚。麥茲說話的語調很愉快,近乎挑逗,嘴角還泛起一絲微笑。他不曾用這種態度說過話。朗希爾德假裝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
「你昨天晚上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問道,「我沒醒來。」
「你一定是睡得太香了。」麥茲又微微一笑。
朗希爾德仔細觀察著麥茲。過去這幾個月他確實變了,以前他很瘦,現在看起來卻強壯結實,體態也變得不一樣,走路時抬頭挺胸。當然,她懷疑過麥茲會不會在外面有了情人,但這不太令她困擾,或者她自以為是這樣。
「你去哪裡了?」朗希爾德問道。
「跟揚·彼得·西塞納吃飯。」
「那個股票經紀人?」
「對,他認為股市前景很好,房地產也是。」
「跟他討論不是我的工作嗎?」朗希爾德問道。
「我只是想了解市場的最新狀況而已。」
「你認為我沒有讓你了解市場的最新狀況嗎,親愛的?」
麥茲看著她,她也回望著他,直到她出現跟麥茲說話時從未有過的反應:雙頰發熱。
「我想你把我需要知道的都跟我說了,親愛的。」麥茲走進浴室,朗希爾德聽見他打開水龍頭。
「我研究了幾個很有意思的房產案子。」朗希爾德高聲說,但只是為了說而說,以打破麥茲丟下那句話之後的怪異寂靜。
「我也是,」麥茲高聲說,「我昨天去看過歌德堡街那棟公寓,就是救世軍名下那棟,你知道的。」
朗希爾德僵在原地。那正是約恩的公寓。
「很不錯的房產,可是你知道嗎?其中一個單元的門口拉起了警方的封鎖線,有個住戶跟我說那裡發生過槍擊案,你能想象嗎?」
「怎麼可能,」朗希爾德高聲說,「警方幹嗎拉起封鎖線?」
「那是警方的工作啊,封鎖現場,把公寓翻個底朝天,尋找指紋和DNA,看看誰去過那裡。反正既然那裡發生過槍擊案,說不定救世軍會願意降價,你說對不對?」
「我跟你說過,他們不願意賣。」
「是那時候不願意賣,親愛的。」
朗希爾德忽然想到一件事:「既然歹徒是在外面走廊開的槍,為什麼警方要搜索裡面?」
她聽見水龍頭關上,抬起頭來。麥茲站在浴室門口露出發黃的微笑,嘴巴周圍都是泡泡,手裡拿著刮鬍刀。待會兒他就會拍上令她無法忍受的昂貴的須后水。
「你在說什麼啊?」他說,「我沒提到走廊啊,還有你的臉色怎麼這麼蒼白,親愛的?」
朗希爾德匆匆走在亨格森街上,蘇菲恩堡公園仍籠罩在一層冰冷的透明晨霧中。葆蝶家圍巾遮住她的口鼻,她在圍巾里呼吸,即使是在米蘭用九千克朗買來的這條羊毛圍巾也無法抵禦寒冷,但至少可以遮住她的臉。
指紋。DNA。看看誰去過那裡。這件事絕對不能發生,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她轉了個彎,踏上歌德堡街。起碼外面沒有警車。
她用鑰匙打開入口大門,朝電梯小跑而去。她已經很久沒來這裡了,這也是她第一次沒有事先通知就跑過來。
電梯上升時,她的心臟怦怦亂跳,腦子裡想的是浴室排水口有她的頭髮,地毯上有她的衣服纖維,到處都有她的指紋。
走廊里空無一人。橫亘在門上的封條顯示房內沒人,但她還是敲了敲門,站立等待。她拿出鑰匙,插進門鎖,但鑰匙不合。她又試了一次,但只有鑰匙尖端插得進鎖頭。天哪,難道約恩換鎖了?她深深吸了口氣,把鑰匙轉過來,默默祈禱。
鑰匙插入鎖頭,門鎖發出輕微的咔嗒聲,打開了。
她呼吸著房間里熟悉的氣味,走到衣櫃前。她知道吸塵器放在衣櫃里。那是一台黑色的西門子VS08G2040吸塵器,她家也有一台,功率兩千瓦,是市場上吸力最強的吸塵器。約恩喜歡家裡保持整潔。她插上電源,吸塵器轟然作響。現在是早上十點,她應該可以在一小時內吸完地板,擦拭完所有的牆和傢具。她看著緊閉的浴室門,心想該從哪裡開始。應該從記憶中指紋最多的地方開始。不行。她把吸塵器的吸嘴抵在額頭上,立刻感覺像是被狠咬了一口。她拉開吸嘴,看見上面已沾了血。
她開始清理,幾分鐘之後才猛然想起一件事。那些信!天哪,她差點忘記警方可能會發現她寫的信。第一批信寫的是她最私密的夢想和渴望,最後一批信寫的是她赤裸裸的絕望,懇求約恩繼續保持聯絡。她讓吸塵器持續運轉,把管子放在椅子上,然後跑到約恩的書桌前,將抽屜一個一個拉開。第一個抽屜里放著筆、膠帶和打孔器。第二個抽屜里放的是電話本。第三個抽屜上了鎖。當然上了鎖。
她從桌上拿起拆信刀,插進鎖頭上方,傾身向前,用盡全身力氣。老舊乾燥的木材發出噼啪聲。正當她心想拆信刀可能會斷掉,就看見抽屜的前擋板橫向迸裂開來。她用力一拉,拉開抽屜,撥開木屑,看見裡面放著厚厚一疊信件。她翻看信封。哈夫斯倫能源公司、挪威銀行、智能金融顧問公司、救世軍。她發現一個空白信封,打開裡面的信,只見開頭寫著「親愛的兒子」。她繼續往下翻。有了!那是個低調的淺藍色信封,右上角印著一家投資基金公司的名字,這家公司叫吉爾斯特拉普投資公司。
她鬆了口氣,拿出裡面的信。
讀完之後,她把信放在一旁,感覺淚水滑落臉頰。她的雙眼彷彿再次睜開,彷彿一直以來她都瞎了眼,直到現在才看清楚事物的本來面貌。她所相信以及拒絕的一切似乎都再次變得真實。那封信很短,但她讀完之後,一切都改變了。
吸塵器毫不留情地轟隆作響,這聲音淹沒一切,只露出信紙上簡單清楚的句子、其中的荒謬性,以及它不證自明的邏輯性。她沒聽見街上的車聲,沒聽見房門打開的嘎吱聲,沒聽見有人站到她所坐的椅子後方。直到她聞到他的氣味,脖子上的汗毛才根根豎起。
挪威航空的班機降落在卑爾根機場,強烈的西風擊打著機身。開往卑爾根市的計程車上,雨刷不斷地發出噝噝聲,防滑胎壓上潮濕的黑色路面嘎吱作響。車子穿行在峭壁之間,崖面上覆蓋著潮濕的叢生植物和光禿的樹木。這就是挪威西部的冬季。
車子抵達費林斯谷區時,麥努斯打來電話。
「我們有了新發現。」
「快說。」
「我們查看了羅伯特·卡爾森的硬碟,唯一可疑的是許多色情網站的訪問數據。」
「史卡勒,這些東西在你電腦里也找得到,說重點。」
「我們在文件或信件中也沒找到任何可疑人物。」
「史卡勒……」哈利以警告的口氣說。
「不過呢,我們找到了一張很有意思的票根,」麥努斯說,「猜猜看是什麼地方的票根?」
「我打你哦。」
「薩格勒布,」麥努斯趕緊說,沒聽見哈利回應,又補上一句,「克羅埃西亞的薩格勒布。」
「謝謝,他是什麼時候去的?」
「十月,出發日期是十月十二日,當天晚上回來的。」
「嗯,只在十月去了薩格勒布一天,聽起來不像是去度假。」
「我問過基克凡路的福雷特斯慈善商店主管,她說羅伯特沒有去國外出過公差。」
哈利掛上電話,心想自己怎麼沒跟麥努斯說他對他的表現感到滿意?他大可把稱讚說出口的。難道他年紀大了,脾氣也跟著變壞了?他從計程車司機手中接過四克朗零錢,心想,不對,他的脾氣一直都很壞。
哈利踏入呼嘯哀鳴的卑爾根寒風中,據傳,這寒風始於九月的一個下午,止於三月的一個下午。他走了幾步,進入伯爾許咖啡館的大門,環顧四周,心想不知道禁煙法出台之後,會對這種地方產生什麼影響。哈利來過伯爾許咖啡館兩次,每次踏進這裡都有種回家的感覺,同時卻又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身穿紅外套的服務生在店裡忙進忙出,手裡端著半升啤酒,跟客人講些乏味的俏皮話,臉上的表情彷彿在炫耀他們在高級餐館工作。這裡的客人有本地捕蟹人、退休的漁夫、經過戰爭洗禮且吃苦耐勞的水手,以及其他人生經歷坎坷的人。哈利第一次光顧時,一個過氣藝人正在餐桌之間跟漁夫跳著探戈,另一個盛裝打扮的老婦人在手風琴伴奏下高唱德國歌謠,並在間奏時用濃重的捲舌音有節奏地說著下流的話語。
哈利看見了要找的人,便朝坐在桌前的一名瘦高男子走去。桌上放著兩個啤酒杯,一個空了,一個快要空了。
「長官。」
男子猛然抬頭,隨著哈利的聲音轉過頭,目光遲了點才跟上。男子一臉醉意,瞳孔收縮。
「哈利。」男子的口齒意外地清晰。哈利從隔壁桌拉了一把椅子過來。「正好經過嗎?」畢悠納·莫勒問道。
「對啊。」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哈利沒有回答。他已做好心理準備,但仍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是不是署里的人都在講我的八卦?真是的。」莫勒又喝了一大口酒,「很奇妙的角色轉換,對不對?以前都是我在這種情況下找到你。要不要喝啤酒?」
哈利傾身越過桌面:「長官,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情況下一個成年男人會在上班時間喝酒,哈利?」
「不是被開除,就是老婆跑了。」
「據我所知,我還沒被開除。」莫勒笑了,肩膀抖動,但沒笑出聲來。
「卡莉有沒有……」哈利頓了頓,不知該怎麼措辭才好。
「她和孩子沒跟我來,這無所謂,早就決定好的。」
「什麼?」
「我想念孩子,我當然想念他們,但我還應付得來。這只是……怎麼說來著……過渡時期……但還有更好聽的說法……超越……不對。」莫勒在啤酒杯前垂下了頭。
「我們去散散步吧。」哈利說,招手表示買單。
二十五分鐘后,哈利和莫勒站在弗洛伊恩山的欄杆旁,他們在同一朵雨雲下俯瞰可能是卑爾根的地方。一台纜車以固定的傾斜角向上爬升,它由粗鋼絲拉動,看起來宛如一塊蛋糕,他們是從卑爾根市中心坐纜車上山的。
「這就是你來這裡的原因嗎?」哈利問道,「因為要跟卡莉分手?」
「這裡跟他們說的一樣,一天到晚下雨。」莫勒說。
哈利嘆了口氣:「長官,喝酒沒用的,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這應該是我的台詞吧,哈利。你跟甘納·哈根相處得怎麼樣?」
「還可以,他是個好演說家。」
「你可別低估他,哈利,他不只是個演說家,他在FSK武裝特種部隊待了七年。」
「特種部隊?」
「沒錯,總警司跟我說的。哈根在一九八一年被調到FSK,當時FSK之所以成立,是為了保護北海鑽油塔。基於安全理由,他的這段經歷沒有寫在履歷上。」
「FSK,」哈利察覺到冰雨從外套滲到了肩膀處,「聽說他們非常忠誠。」
「就好像兄弟情誼,」莫勒說,「堅不可摧。」
「你還認識其他FSK的人嗎?」
莫勒搖了搖頭,看起來已經清醒:「案情有進展嗎?有人給了我一些內部消息。」
「目前連動機都還沒找到。」
「動機是錢,」莫勒清了清喉嚨,「也就是貪慾,它來自妄念,妄想有錢就能改變一切,以為自己可以改變。」
「錢?」哈利看著莫勒。「可能吧。」他附和說。
莫勒朝面前灰濛濛的雲層厭惡地吐了口口水。「找到錢,追蹤它的流向,錢總是可以帶你找到答案。」哈利從未聽過莫勒用這種語氣說話,說得這麼苦澀、這麼確定,彷彿他寧願不曾擁有這種洞察力。
哈利吸了口氣,他鼓起勇氣:「長官,你知道我不喜歡拐彎抹角,所以就開門見山地說了。你跟我都不是那種朋友遍天下的人,雖然你可能不把我當成朋友,但我畢竟也算是你的某種朋友。」
哈利看著莫勒,他沒有回應。
「我來找你是希望可以幫上忙,你想不想聊一聊或是……」
依然沒有回應。
「呃,可惡,如果我知道自己為什麼來就好了,但我已經來了。」
莫勒仰望天空:「你知道卑爾根人把我們後面這個稱為山脈嗎?事實上它們的確是山脈,實實在在的山脈。只要從挪威第二大城市的市中心搭乘纜車,六分鐘就可以抵達,卻會有人在這裡迷路和死亡,想想還挺可笑的,對不對?」
哈利聳了聳肩。
莫勒嘆了口氣:「雨不會停的,我們坐那個像錫罐一樣的纜車下去吧。」
抵達市區后,他們朝計程車候客站走去。
「現在還沒到高峰時間,二十分鐘就可以到卑爾根機場。」
哈利點了點頭,卻沒上車,他的外套已經濕透。
「追蹤錢的流向,」莫勒一手搭在哈利肩上,「做你該做的事。」
「你也是,長官。」
莫勒揚了揚手,邁步離開。哈利坐上計程車后,莫勒又轉身喊了幾句話,卻被車聲淹沒。計程車從丹麥廣場呼嘯而過,哈利按下手機開機鍵,隨即出現哈福森的簡訊,說請他回電。哈利撥打了哈福森的電話。
「我們拿到史丹奇的信用卡了,」哈福森說,「青年廣場的提款機昨晚十二點左右吞了它。」
「所以昨晚我們突襲救世軍旅社的時候,他就是從青年廣場走回去的。」哈利說。
「沒錯。」
「青年廣場距離救世軍旅社很遠,」哈利說,「他去那邊一定是怕我們會追蹤到旅社附近,這表示他亟須用錢。」
「還有更棒的,」哈福森說,「提款機一定設有監視器。」
「所以呢?」
哈福森頓了一下,製造效果。
「快說啦,」哈利說,「他沒有把臉遮起來,是這樣嗎?」
「他像電影明星一樣對著鏡頭微笑。」哈福森說。
「貝雅特看過監控錄像了嗎?」
「她正坐在痛苦之屋裡面看。」
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想起約翰尼斯,想起她的一生本可以截然不同。倘若當時她能跟隨自己的心就好了,她的心總是比她的頭腦更有智慧。奇怪的是,她從未如此不快樂過,卻又從未像現在一樣想盡情地去活。
活得更久一點。
因為現在她明白了一切。
她看著黑色管口,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
以及即將來臨的是什麼。
她的尖叫聲被西門子VS08G2040吸塵器那個簡易馬達的怒吼聲淹沒。椅子摔倒在地。強力吸塵器的管口逐漸接近她的眼睛。她想用力閉上眼睛,眼皮卻被強有力的手指給撐開,逼迫她目睹一切。於是她只好睜大眼睛看著,並且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17面孔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這家大藥房櫃檯牆上的時鐘顯示此刻是九點三十分,坐在藥房內的人有的咳嗽,有的閉上沉重的眼皮,有的看一眼牆上的紅色數字,又看一眼手中的領葯號,彷彿手中拿的是一張可以改變一生的樂透彩票,喊號器每響一聲就代表公布了一個新的開獎號碼。
他沒取號碼單,只想坐在藥房里的電暖器旁,但他察覺到自己身上的藍色外套引來了不必要的注意,因為藥局員工開始對他投以異樣的眼光。他朝窗外看去,在白霧後面看見模糊的太陽輪廓。一輛警車從街上駛過。這裡有監視器。他必須繼續移動,可是要去哪裡?他身上沒錢,會被餐廳和酒吧趕出來。現在連信用卡也沒了。昨晚他決定去取款,儘管知道這樣做可能會被追蹤,他還是去了。他離開救世軍旅社,走在深夜街頭,最後在遠處找到一台提款機,但提款機只是吞了他的信用卡,一克朗也沒給他,只讓他確認了已經知道的事:警方正在追捕他,他再度陷入了包圍。
冷清的餅乾餐廳沉浸在排笛的樂聲中。午餐和晚餐之間沒有多少客人,因此托雷·比約根站在窗前,用恍惚的眼神看著卡爾約翰街,並不是因為窗外景色迷人,而是因為電暖器就裝在窗戶下方,而他卻似乎怎麼也暖和不起來。他心情不好,接下來這兩天他必須去拿飛往開普敦的機票,但他算了算,確定了自己一直以來都知道的一件事:他的錢不夠。即使他努力工作,錢依然不夠。當然,今年秋天他買了一面洛可可式的鏡子回家,但還是有很多錢花在香檳、可卡因和其他昂貴的玩樂上。如今他的生活失控了,不過老實說,這正是他脫離惡性循環的好時機,脫離可卡因派對、吃安眠藥睡覺,以及用可卡因來提神、加班賺錢以支持這些惡習。現在他的銀行賬戶里一克朗也沒有。過去五年中,他每年都去開普敦慶祝聖誕節和新年,而非老家維果斯黑村,因為那裡有狹隘的宗教信仰、父母沉默的指責、叔伯和侄子難以掩飾的厭惡神情。比起花三個星期忍受酷寒低溫、陰鬱黑暗和單調無聊,他寧願選擇耀眼的陽光、美麗的人群和刺激的夜生活。此外還有遊戲,危險的遊戲。每年十二月到一月,歐洲的廣告代理商、電影團隊、模特和男男女女都會擁入開普敦,他就是在那裡找到了志趣相投之人。他最喜歡玩的遊戲是盲約。開普敦這座城市原本就不以安全著稱,在開普敦平原區的小屋裡約見男人,更是要冒生命危險。然而他就是會做這種事。他不確定為什麼要做這種白痴的事,只知道自己需要危險才會有活著的感覺。可能會受到懲罰的遊戲玩起來才有意思。
托雷用鼻子聞了聞,他的白日夢被一股氣味打斷,他希望這味道不是從廚房傳出來的。他轉過身去。
「嘿。」他身後的男子說。
倘若托雷不是專業的服務生,臉上一定會出現不滿神情。站在他面前的男子不僅身穿不得體的藍色外套——這種外套在卡爾約翰街的毒蟲身上經常看得到——而且還滿面胡楂,眼泛血絲,渾身散發著尿騷味。
「還記得我嗎?」男子說,「男廁的那個。」
托雷以為男子指的是一家叫「男廁」的夜店,後來才想到他說的是洗手間,於是認出了對方。也就是說,他認出了男子的聲音,同時腦子裡在想,不到一天之內少了刮鬍刀、淋浴和一夜的睡眠等文化必需品,竟會讓一個人的外表產生這麼大改變。
也許因為剛才緊張的白日夢被打斷,這時托雷依次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首先,他感到慾望的甜蜜刺激,因為男子之所以回來,顯然是因為上次的挑逗和短暫但親密的肢體接觸。接著,他感到震驚,眼前浮現出男子手中拿著沾有洗手液的手槍的畫面。此外,警察來過餐廳,表示那把手槍跟那個被謀殺的可憐的救世軍軍人有關。
「我需要住的地方。」男子說。
托雷用力眨了兩下眼睛,不相信自己聽見的。而他站在這個可能是冷血殺人犯的男子面前,為什麼沒有丟下一切,跑出去大叫警察?警方甚至公布說,若民眾提供線索協助破案,可以得到獎金。托雷朝房間另一側望去,看見領班正在翻看訂位簿。為什麼他反而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神經產生了一種奇特又愉悅的震動?而且這種感覺擴散到全身,令他一邊尋找適當的話語,一邊還打了個冷戰。
「一晚上就好。」男子說。
「我今天要上班。」
「我可以等。」
托雷打量男子,心想這簡直是瘋了,同時他的頭腦緩慢而無情地把他愛冒險的個性和一個也許可以解決燃眉之急的方法結合起來。
哈利搭乘機場特快列車在奧斯陸中央車站下車,慢跑穿越格蘭區,來到警察總署,乘電梯前往劫案組,大步經過走廊,進入被稱為痛苦之屋的影音室。
影音室小而無窗,裡面陰暗又悶熱。哈利聽見鍵盤上傳來手指快速敲擊的聲音。
畫面閃耀的光線勾勒出屏幕牆前的人影。「你看到了什麼?」哈利問那人。
「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貝雅特·隆恩並未回頭,但哈利知道她的眼睛已出現血絲。他見過貝雅特工作的情景,她連續盯著屏幕好幾小時,不斷地倒帶、停止、調焦、放大、儲存,旁人完全不知道她要找的是什麼,或能看到什麼。這裡是她的地盤。
「說不定可以提供解釋。」她補上一句。
「我洗耳恭聽。」哈利在黑暗中摸索,腳撞到了什麼,他咒罵一聲之後才坐下。
「準備好了嗎?」
「說吧。」
「好,來見見克里斯托·史丹奇。」
畫面中一名男子來到提款機前。
「你確定嗎?」哈利問道。
「你不認識他?」
「我認得那件藍色外套,可是……」哈利聽見自己語帶迷惘。
「先繼續往下看。」貝雅特說。
男子把一張卡插進提款機,站立等候,接著轉頭面對監視器,露齒而笑。那是個假笑,背後的含意跟笑容正好相反。
「他發現沒辦法取錢了。」貝雅特說。
畫面中的男子不斷按按鍵,最後用手打了一下鍵盤。
「現在他發現卡片拿不回來。」哈利說。男子凝視提款機屏幕好一會兒。
接著,男子拉起袖口,看了看錶,轉身離去。
「那塊表是什麼牌子?」哈利問道。
「玻璃鏡面會反光,」貝雅特說,「但我放大畫面之後,看見錶盤上寫著SEIKOSQ50。」
「聰明,但我看不出任何解釋。」
「解釋在這裡。」
貝雅特在鍵盤上敲了幾下,屏幕上出現男子的兩個畫面,其中一個畫面里他正在拿出信用卡,另一個畫面中他正在看錶。
「我選這兩個畫面是因為他的臉大概在相同位置,這樣比較容易看出來。這些畫面的拍攝間隔是一百秒多一點。你看得出來嗎?」
「看不出來,」哈利若有所思地說,「看來我對這個不在行。我連這兩個畫面中的人是不是同一個都看不出來,也看不出他是不是我在德揚公園見過的人。」
「很好,那你就看出來了。」
「看出什麼?」
「這是他在信用卡上的照片。」貝雅特按了一下滑鼠,屏幕上出現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個打領帶的短髮男子。
「這是《每日新聞報》在伊格廣場拍到的照片。」
屏幕上又出現兩張照片。
「你看得出這是同一個人嗎?」貝雅特問道。
「呃,看不出來。」
「我也看不出來。」
「你也看不出來?如果你也看不出來,那就表示這不是同一個人。」
「不對,」貝雅特說,「這表示我們面對的是所謂超彈性臉的案例,專家稱之為啞劇臉。」
「你在說什麼啊?」
「這個人不需要化妝、易容或整形,就能改變他的容貌。」
哈利在紅區會議室里等所有調查小組成員都到齊之後,說:「現在我們知道,要追查的只有一名男子,我們暫時先叫他克里斯托·史丹奇。貝雅特?」
她打開投影機,屏幕上出現一張臉,雙眼閉著,臉上似乎戴著一張塗滿紅色義大利面的面具。
「各位現在看到的是臉部肌肉示意圖,」貝雅特開始說,「人類可以用這些肌肉來做出表情,因而改變面容。其中最重要的肌肉分佈在額頭、眼睛周圍和嘴巴周圍。比如說,這是額肌,它和皺眉肌一起運動,可以皺眉或揚起眉毛。眼輪匝肌則用來閉起眼皮,或在眼睛周圍形成褶皺,等等。」
貝雅特按下遙控器。屏幕上出現一個雙頰高高鼓起的小丑。
「我們臉上有數百條肌肉,但即使是那些用來做表情的肌肉,使用率也非常低。演員和表演者會訓練臉部肌肉,讓肌肉達到最高的運動幅度,一般人的臉部肌肉則往往在小時候就失去了活動能力。然而,即使是演員或啞劇表演者也會運用臉部來做出肌肉運動,以表達某些特定情緒。這些情緒對人類來說非常重要,全人類臉上都看得到,而且為數不多,包括憤怒、快樂、戀愛、驚訝、咯咯笑、大笑等。不過大自然賦予我們的這張肌肉面具,其實可以做出幾百萬甚至無數種臉部表情。鋼琴家對腦部和手指肌肉的聯結做了強化訓練,因此十根手指可以同時做出十種不同的獨立動作,而且手指的肌肉還不算很多。那麼,我們的臉部有什麼能力呢?」
貝雅特把畫面切換到史丹奇站在提款機前。
「呃,比如說,我們可以這樣。」
畫面以慢動作播放。
「它的變化非常細微,小肌肉緊繃後放松,而小肌肉的動作可以改變表情。那麼臉部是否出現了很多改變呢?其實沒有,但腦部用來辨認面孔的區域,也就是梭狀回,對於細小的改變非常敏感,因為它的功能就是區分成千上萬張在生理結構上非常相似的面孔。臉部肌肉的細微調整,就能讓一張臉看起來像是另一個人。比如說這個。」
畫面停在最後一格。
「嘿!地球呼叫火星。」
哈利聽出這是麥努斯·史卡勒的聲音。有些人笑了起來,貝雅特則雙頰泛紅。
「抱歉,」麥努斯環視四周,自鳴得意地咯咯笑了幾聲,「這還是史丹奇那個外國佬啊。科幻情節是很有娛樂性,可是一個人的臉部肌肉只要這裡緊一點,那裡松一點,就能讓人認不出來?我個人覺得這太扯了。」
哈利正要爆發,但又改變心意,興味盎然地朝貝雅特看去。兩年前貝雅特若是聽見這種批評言論,一定會當場崩潰,他還得幫忙收拾爛攤子。
「據我所知,好像沒有人問你的意見,」貝雅特說,雙頰依然泛紅,「但既然你有這種疑問,我就為你舉例,讓你能夠了解。」
「哇,」麥努斯高聲說,並高舉雙手做防衛狀,「隆恩,我可是對事不對人哦。」
「人死之後,會出現一種叫作死後僵硬的情況,」貝雅特繼續說,並未被麥努斯壓制,但哈利看見她鼻孔微張,「身體和臉部肌肉都會變得僵硬,這就跟繃緊肌肉一樣,於是當家屬來認屍時會發生什麼典型狀況?」接下來是一片沉默,只聽得見投影機風扇的嗡嗡聲。哈利的嘴角泛起微笑。
「他們認不出死者。」一個人清楚大聲地說,哈利並未聽見甘納·哈根走進會議室,「這種事在戰爭時期家屬認屍時經常發生。當然,死者身上穿了制服,但有時即使是他們的戰友也得查看身份識別牌。」
「謝謝。」貝雅特說,「史卡勒,這樣有沒有解釋你的疑惑?」
麥努斯聳了聳肩,哈利聽見某個人在大笑。貝雅特關上投影機。
「每個人臉部肌肉的彈性或活動性不盡相同,有的人可以靠訓練來提高,但有的人可能來自遺傳。有些人無法分辨左臉和右臉的肌肉,有些人在訓練之後可以獨立運動每一條肌肉,就好像鋼琴家那樣。他們的臉就叫超彈性臉,或啞劇臉。根據已知案例,基因遺傳是很重要的因素。這種能力在人年輕時或小時候習得,而臉部彈性非常高的人通常患有人格障礙,或在成長期間經歷嚴重創傷。」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面對的是個瘋子?」哈根說。
「我的專長領域是面孔,不是心理學,」貝雅特說,「但至少我們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哈利?」
「謝謝你,貝雅特,」哈利站了起來,「現在大家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什麼樣的人了吧?有問題嗎,李?」
「要怎樣才能捉到這個怪物?」
哈利和貝雅特交換眼神,哈根咳了一聲。
「我不知道,」哈利說,「我只知道這一切不會結束,除非他完成任務,或我們完成任務。」
哈利回到辦公室,看見蘿凱來電的留言,便立刻打電話給她,他不願想太多。
「最近好嗎?」
「要去最高法院了。」哈利說。這是蘿凱的父親常說的一句話,是個自己人才聽得懂的笑話,流傳在上過東部戰線的挪威士兵之間,因為他們戰後回國卻得面對審判。蘿凱聽了大笑,激蕩出溫柔的漣漪。哈利曾為了每天聽見這笑聲,願意犧牲一切,即使到現在也還是如此。
「你一個人在辦公室嗎?」蘿凱問道。
「不是,跟平常一樣,哈福森坐在那裡聽我說話。」
哈福森從伊格廣場的證人報告上抬起頭來,咧嘴笑了。
「歐雷克需要有人跟他說說話。」蘿凱說。
「哦,是嗎?」
「嘖,這樣說太蠢了。這個人指的就是你,他需要跟你說說話。」
「需要?」
「再更正一次。他說他想跟你說話。」
「所以他要求你打電話給我?」
「沒有沒有,他才不會這樣做。」
「沒有。」哈利想了想,露出微笑。
「所以……你有空找個晚上過來嗎?」
「當然有。」
「太好了,來跟我們一起吃晚餐吧。」
「我們?」
「歐雷克和我。」
「嗯。」
「我知道你見過馬地亞了……」
「對,」哈利馬上說,「他看起來很不錯。」
「是的。」
哈利不知道該如何解讀蘿凱的語氣。
「喂?你還在嗎?」
「我在,」哈利說,「聽著,我們正在查一起命案,案情正在升溫,我想一下再打電話跟你約時間,好嗎?」
一陣靜默。
「蘿凱?」
「可以,沒問題。對了,你還好嗎?」
這個問題來得很突兀,哈利心想難道這是在挖苦他嗎?
「還過得去。」哈利說。
「我們上次說完話后,你的生活中都沒發生什麼新鮮事嗎?」
哈利吸了口氣:「蘿凱,我得掛電話了,我想好時間以後再打給你,替我問候歐雷克,好嗎?」
「好。」
哈利掛上電話。
「怎麼了?」哈福森說,「要找個方便的時間?」
「只是吃飯而已,跟歐雷克有關。羅伯特去薩格勒布幹什麼?」
哈福森正要開口,就聽見輕輕的敲門聲。兩人同時轉頭,看見麥努斯站在門口。
「薩格勒布警方剛剛打電話來,」麥努斯說,「他們說那張信用卡是依據假護照核發的。」
「嗯。」哈利靠上椅背,雙手抱在腦後,「羅伯特會去薩格勒布做什麼呢,史卡勒?」
「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毒品。」哈福森說。
「史卡勒,你不是說過有個少女去基克凡路的福雷特斯慈善商店找過羅伯特,店裡的人還以為那少女是南斯拉夫人?」
「對,是商店經理,她……」
「哈福森,給福雷特斯商店打電話。」
哈福森迅速翻閱電話簿,撥打電話,辦公室一片寂靜。哈利在桌上輪敲手指,心想該如何表示他對麥努斯的表現感到滿意。他清了清喉嚨,這時哈福森把話筒遞了過來。
魯厄士官長聽電話、回答并行動,她行事極有效率。兩分鐘后,哈利得到確認,掛上電話,又咳了一聲。
「見過少女的人是商店經理手下十二名青年中的一個,他是塞爾維亞人,他記得少女的名字好像叫索菲婭,但不是很確定,不過他確定少女來自武科瓦爾。」
哈利看見約恩坐在羅伯特家的床上,腹部放著一本《聖經》,看起來頗為焦慮,好像昨晚沒睡好。哈利點了根煙,在搖晃的餐椅上坐下,詢問約恩認為羅伯特會去薩格勒布做什麼。
「我不知道,他什麼都沒跟我說,搞不好跟他向我借錢去進行的秘密計劃有關。」
「好,那你知道他有個女性朋友的事嗎?這個少女很年輕,是克羅埃西亞人,名叫索菲婭。」
「索菲婭·米何耶茲?你是在開玩笑吧!」
「恐怕不是,你知道她是誰?」
「索菲婭住在救世軍位於亞克奧斯街的公寓,他們一家人是武科瓦爾的克羅埃西亞難民,是總司令帶他們過來的。可是索菲婭……索菲婭才十五歲。」
「說不定她愛上了羅伯特?一個年輕女孩跟一個英俊的年輕男人,你知道的,這也算正常。」
約恩正要回答,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你說過羅伯特喜歡年輕女孩。」哈利說。
約恩看著地板:「我可以給你他們的住址,你可以親自去問她。」
「好,」哈利看了看錶,「你需要點什麼嗎?」
約恩環視四周:「我應該回家拿些衣服和洗漱用品。」
「好,我載你去。帶上大衣和帽子,外面更冷了。」
開了二十分鐘車,他們經過荒廢且即將拆除的老畢斯雷球場,以及施羅德酒吧。酒吧外站著一名面熟的男子,身穿厚羊毛大衣,頭戴帽子。哈利違規停車,把車停在歌德堡街四號門口。兩人走進大門,在電梯門前等候。哈利看見電梯門上方的紅色數字是四,正是約恩住的那一層樓。他們還沒按按鈕,就感覺到電梯開始下移,並看見數字越來越小。哈利用雙掌搓揉大腿。
「你不喜歡搭電梯。」約恩說。
哈利驚訝地看著約恩:「這麼明顯?」
約恩微微一笑:「我爸爸也不喜歡搭電梯,走吧,我們爬樓梯。」
兩人走上樓梯,途中哈利聽見電梯門在樓下開啟的聲音。
他們進入公寓,哈利站在門邊,約恩走進卧室拿洗漱包。
「奇怪,」約恩蹙眉說,「怎麼好像有人來過。」
約恩拿著洗漱包走進卧室。
「有種奇怪的味道。」他說。
哈利環視房間,只見水槽里有兩個玻璃杯,但杯沿沒有牛奶或其他的液體痕迹來說明它們曾被拿來做什麼。地上沒有融雪的水痕,只有書桌前有少許輕質木材的碎屑,那些碎屑一定是來自其中一個抽屜。而確實有個抽屜看起來有破裂的痕迹。
「我們走吧。」哈利說。
「我的吸塵器為什麼在那裡?」約恩伸手一指,「你們的人用過吸塵器嗎?」
哈利熟知犯罪現場搜索程序,其中並不包括在現場使用吸塵器。
「誰有你家的鑰匙?」哈利問道。
約恩遲疑片刻:「我女朋友西婭,但她絕對不會自己拿吸塵器出來用。」
哈利細看桌前的碎木屑,照理說吸塵器應該最先吸走它們。他走到吸塵器前,只見塑料管末端的吸頭已被卸下。一陣寒意滲入他的脊椎。他拿起管子朝裡面看去,再用手指摸了一圈黑色管緣,看了看手指。
「那是什麼?」約恩問道。
「血,」哈利說,「去看門是不是鎖上了。」
哈利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彷彿正站在一間屋子的門檻前,他痛恨這間屋子,卻總是避不開它。他打開吸塵器機身中央的蓋子,拆下黃色集塵袋,拿了出來,心想這裡才是痛苦之屋。在這間屋子裡,他總是被迫使用他感知邪惡的能力,而他越來越覺得他這種能力已被過度開發。
「你在幹嗎?」約恩問道。
集塵袋鼓鼓的。哈利抓住用厚軟紙製成的集塵袋,用力一扯。袋子被扯開,一陣黑色細塵彷彿神燈精靈般冒了出來,飄到天花板上。集塵袋裡的東西散落在拼花地板上,約恩和哈利同時望去。
「求主憐憫。」約恩低聲說。
18滑槽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我的老天,」約恩呻吟道,摸索著找椅子坐下,「這裡發生了什麼事?那是……那是個……」
「對,」哈利蹲在吸塵器旁,專心調整呼吸,「那是個眼球。」
那顆眼球看起來像一隻帶有血絲的擱淺的水母,眼白表面附著灰塵。哈利在血淋淋的眼球後面看見肌肉根部,以及更粗的蟲狀物,也就是視神經。「我搞不懂,它是怎麼毫髮無傷地穿過濾網進入集塵袋的,當然,前提是它是被吸進去的。」
「我把濾網拿出來了,」約恩聲音顫抖,「這樣吸力更強。」哈利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支筆,用它小心地轉動眼球。眼球組織似乎很柔軟,但裡面有個堅硬的核。他變換蹲姿,讓天花板的燈光照射在瞳孔上,只見瞳孔又大又黑,邊緣模糊,因為眼部肌肉無法再讓瞳孔保持圓形。瞳孔外圍的虹膜顏色很淺,幾乎呈藍綠色,它閃閃發光,猶如一塊暗淡的大理石的中心。哈利聽見背後的約恩呼吸加速。
「通常虹膜是淺藍色的,」哈利說,「你認識這個人嗎?」
「不,我……我不認識。」
「聽著,約恩,」哈利並未回頭,「我不知道你是否經常練習說謊,但你的技術不太好。我不能逼你說出你弟弟不可告人的事,但是這個……」哈利指了指那個帶著血絲的眼球,「我可以逼你告訴我這個人是誰。」
哈利轉過身去,看見約恩低頭坐在兩把餐椅中的一把上。
「我……她……」他的聲音因為情緒波動而變得低沉。
「所以這是個女的。」哈利說。
約恩低著頭,確認地點了點頭:「她的名字叫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她的眼睛是獨一無二的。」
「她的眼睛怎麼會在這裡?」
「我不知道。她……我們……以前會在這裡碰面,她有我家的鑰匙。我做了什麼,哈利?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我不知道,但我還有其他工作要做,我們得先找個地方安置你。」
「我可以去葛畢茲街。」
「不行!」哈利高聲說,「你有西婭家的鑰匙嗎?」
約恩點了點頭。
「好吧,那你去西婭家,把門鎖上,除了我之外任何人去都不要開門。」
約恩朝大門走去,又停下腳步:「哈利?」
「嗯?」
「我跟朗希爾德的事可以不讓大家知道嗎?我跟西婭開始交往後就沒跟她見過面了。」
「這樣不就沒問題了。」
「你不明白,」約恩說,「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已經結婚了。」
哈利歪頭想了想:「第八誡?」
「第十誡。」約恩說。
「這件事我沒辦法保密,約恩。」
約恩用驚訝的眼神看著哈利,緩緩地搖頭。
「怎麼了?」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說出這種話,」約恩說,「朗希爾德死了,我卻只想著怎麼保全自己。」
淚水在約恩的眼眶裡打轉。哈利心一軟,十分同情約恩,這並不是對死者家屬的同情,而是對一個為自己人性中的陰暗面而心碎的人的同情。
斯韋勒·哈斯弗有時會後悔自己放棄商船水手的生涯,跑來歌德堡街四號的新式公寓當管理員,尤其是在這種寒冷天氣,住戶又打電話來抱怨垃圾滑槽堵住的時候。這種事平均一個月會發生一次,原因十分明顯:每層樓滑槽開口的直徑跟滑槽本身內徑的大小是一樣的。老公寓還好一些,即使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垃圾滑槽剛推出時,建築設計師都懂得把滑槽開口外直徑設計得比滑槽內徑小,這樣人們才不會把垃圾從開口硬塞進去,使得垃圾卡在滑槽中間。現在的人滿腦子都只想著風格和照明。
斯韋勒打開三樓的滑槽門,探頭進去,按亮手電筒。光線照射在白色垃圾袋上,他估計袋子應該卡在一樓和二樓之間,那裡的管道最窄。
他打開地下室垃圾間的門,把燈打開。裡面十分濕冷,連他的眼鏡都起了白霧。他打了個冷戰,拿起倚在牆邊的三米長的鐵杆。這根鐵杆專門用來清除卡住的垃圾,末端還有個塑料球,只要把鐵杆伸進滑槽內就可以刺破垃圾袋。從垃圾袋破口掉進垃圾箱的東西通常會伴隨液體滴下。管理規章清楚地規定,只有乾燥的垃圾才能丟進滑槽,但沒有一位住戶遵守規定,就連住在這棟公寓里的基督徒都沒遵守。
他踩在垃圾箱里的蛋殼和牛奶盒上,朝天花板上的滑槽開口走去,腳下嘎吱作響。他朝開口望去,卻只看見漆黑一片。他把鐵杆往上伸進開口,期待碰到一大包軟軟的垃圾,不料鐵杆卻戳到某種厚實的東西。他用力再戳,那東西卻一動不動,顯然是緊緊地卡在滑槽里。
他拿起掛在腰帶上的手電筒,往上照去。一滴液體滴落在他的眼鏡上,讓他突然什麼都看不見。他咒罵一句,摘下眼鏡,把手電筒夾在腋下,用藍色外套擦去液體。他站到一旁,眯起近視眼往上看,同時拿起手電筒向上照,不由得大吃一驚,腦中的想象力開始奔騰,越看心臟越無力。他不敢相信,戴上眼鏡再往上看,心跳驀地停止。
鐵杆從手中滑落,擦過牆壁,砰的一聲掉落在地。斯韋勒跌坐在垃圾箱里,手電筒滾落在垃圾袋之間。又一滴液體滴落在他大腿之間的垃圾袋上。他猛然後退,彷彿那是具有腐蝕性的強酸。他爬起來,沖了出去。
他需要新鮮空氣。他在海上見過許多玩意,但從未見過這種東西。這東西……不正常。太噁心了。他推開大門,蹣跚地踏上人行道,沒注意到外頭站著兩名高大男子,也沒注意到迎面而來的冰冷空氣。他頭暈目眩,喘不過氣,倚在牆邊拿出手機,無助地盯著手機看。為了方便人們記住,警局報案專線的電話號碼多年前改過,但此時他腦子裡浮現的仍是舊號碼。他看見了那兩名男子,其中一人正在用手機打電話,另一人他認得,是這裡的住戶。
「抱歉,請問報案要打多少號?」斯韋勒聽見自己聲音沙啞,彷彿已聲嘶力竭。
那位住戶朝他身旁的男子看去,男子稍微打量了一下斯韋勒,說:「我們可能還要請伊凡帶搜索犬過來,稍等我一下。」男子放下手機,轉身對斯韋勒說:「我是奧斯陸警署的霍勒警監,讓我猜猜看……」
托雷站在西區跳蚤市場旁的公寓卧室窗戶前,看著下方的院子。窗內窗外一樣安靜,沒有小孩在雪地里尖叫奔跑和玩耍,一定是外面太黑太冷了,不過他也已經好幾年沒看見冬天有小孩在室外玩耍了。他聽見客廳的電視正在播報新聞,主播提醒大家今年低溫創下新紀錄。社會服務部門的官員將推行特別措施,讓流浪漢離開街頭,並鼓勵獨居老人打開家中暖氣。警方正在搜尋一位名叫克里斯托·史丹奇的克羅埃西亞公民,民眾提供線索可獲得獎金。主播並未提及獎金金額,但托雷猜想這筆錢應該夠他購買去開普敦的往返機票,並支付三星期的食宿費用。
托雷把鼻孔弄乾凈,將剩下的可卡因抹在牙齦上,蓋過比薩的餘味。他跟餅乾餐廳的經理說他頭痛並提前下班。史丹奇——或邁克,他說他叫邁克——依照約定在西區跳蚤市場的長椅上等他。史丹奇顯然很享受葛蘭迪歐沙牌冷凍比薩,狼吞虎咽地連同地西泮一起吞下肚。地西泮是含有鎮靜成分的藥丸,托雷把十五毫克的地西泮剁成碎片,加在比薩里。
托雷看著沉睡中的史丹奇,只見他面朝下赤裸地躺在床上,儘管嘴被塞著,呼吸仍深沉均勻。托雷進行他小小的安排時,史丹奇並沒有蘇醒的跡象。地西泮是托雷從餅乾餐廳外面街上一個癲狂的毒蟲那兒買來的,十五克朗一顆。其他道具也不貴,包括手銬、腳鐐、帶頭套的口塞,以及肛門串珠,這一整套工具被稱為入門套裝,網購價僅五百九十九克朗。
被子被拉到了地上,房間四周點滿蠟燭,將史丹奇的肌膚照得閃閃發亮。史丹奇趴在白色床單上,身體呈Y字形,雙手被銬在堅固的銅質床架上,雙腳被束縛在床尾的欄杆上。托雷設法在史丹奇的腹部底下塞進一個墊子,讓他臀部翹起。
托雷打開凡士林的蓋子,用食指挖了一坨,再用另一手掰開史丹奇的雙臀。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際:這是強暴。他現在的行為很難再冠上別的名稱,但光是想到「強暴」這兩個字就讓他的慾火熊熊燃起。
事實上,托雷不太確定史丹奇被自己這樣玩會不會做出反抗。信號是雙重的。玩一個殺人犯很危險,但這種危險感是美妙的。不過他這樣做也並非完全出於愚昧,畢竟被他壓在底下的這個男人,下半輩子都將在監獄里度過。
他低頭看著自己勃起的陰莖,從盒子里拿出肛門串珠,拉了拉細長而堅韌的尼龍繩兩端。尼龍繩穿過串珠,宛如一串珍珠項鏈,一端的珠子小,另一端的珠子大,依次排列,最大的如高爾夫球般大小。說明書上寫道,依序將串珠塞入肛門,再緩緩拔出,給予分佈在肛門開口周圍的敏感神經最大的刺激。珠子是彩色的。倘若你不知道肛門串珠是什麼,那你可以把它們想象成別的東西。大珠子映照出托雷扭曲的身影,他對著自己的身影露出微笑。父親如果收到他寄的聖誕禮物以及來自開普敦的問候,一定會大吃一驚。他希望這份禮物掛在聖誕樹上會非常好看,但他在維果斯黑的家人一定不知道這串閃閃發亮的珠子究竟是什麼,只會把它掛在聖誕樹上,盡責地牽起彼此的手,圍著聖誕樹邊唱邊跳吉格舞[10]。
哈利領著貝雅特和她的兩個助手走下樓梯,走進地下室。管理員打開垃圾間的門。其中一名女助手是新來的,哈利聽過她的名字之後三秒鐘就忘記了。
「上面那裡。」哈利說。貝雅特和兩名助手身穿養蜂人一樣的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到滑槽開口的下方。頭燈光束消失在黑暗的滑槽中。哈利看著那名新來的女助手,等著看她臉上有什麼反應。她露出的表情讓哈利聯想到被潛水者的手指觸碰而立即收縮的珊瑚。貝雅特微微點頭,猶如一個冷靜地評估霜害有多嚴重的水管工人。
「眼球被剜出,」貝雅特的聲音在滑槽里回蕩,「瑪格麗特,你有沒有看見?」
女助手大力呼吸,在養蜂人衣服里尋找筆和筆記本。
「你說什麼?」哈利問道。
「她的左眼被取出來了。瑪格麗特?」
「記下來了。」女助手記下筆記。
「我想女子是頭朝下腳朝上卡在滑槽內,眼窩流出少許血液,可以看見裡面有一些白色區域,應該是組織之間露出的內部的頭骨。血液是深紅色的,所以已經凝固了一段時間。法醫來了以後會檢查體溫和僵硬度。我會不會說得太快了?」
「不會,可以的。」瑪格麗特說。
「我們在四樓的滑槽門上發現血跡,和眼珠被發現的樓層一樣,所以我推測屍體應該就是從那裡被推下來的。滑槽開口不大,如果從這裡觀察,死者的右肩似乎脫臼,這可能是在她被推進滑槽門或滑落時發生的。從這個角度很難看清楚,但我看見脖子上有瘀青,這表示她是被勒死的。法醫會檢查肩膀並判定死因。除此之外,我們在這裡可以進行的工作有限。交給你了,吉爾伯格。」
貝雅特站到一旁,男助手對著滑槽內開閃光燈拍了幾張照片。
「眼窩裡的黃白色物體是什麼?」吉爾伯格問道。
「脂肪。」貝雅特說,「你清空垃圾箱,尋找可能屬於死者或兇手的東西,之後外面的警察會來幫你把死者拉下來。瑪格麗特,你跟我來。」
他們進入走廊,瑪格麗特走到電梯門前,按下按鈕。
「我們走樓梯。」貝雅特低聲說。瑪格麗特用驚訝的表情看著她,然後跟在兩名前輩後面爬上樓梯。
「我這邊還有三個人很快就會到,」貝雅特回答了哈利沒問出口的問題,他邁開長腿,一次跨上兩級台階,但身形嬌小的貝雅特依然可以輕鬆跟上,「有目擊者嗎?」
「目前為止沒有,」哈利說,「但我們正在挨家挨戶調查,有三名警察正在拜訪大樓里的每套公寓,接著會拜訪隔壁樓群。」
「他們手上有史丹奇的照片嗎?」
哈利看了貝雅特一眼,猜想她是否在刻意挖苦,但很難判斷。
「你的第一印象是什麼?」哈利問道。
「兇手是個男人。」貝雅特說。
「因為一定要夠強壯才能把死者推進滑槽?」
「可能吧。」
「還有其他原因嗎?」
「哈利,難道我們還沒確定兇手是誰嗎?」貝雅特嘆了口氣。
「是的,貝雅特,還不確定。根據辦案原則,在證據確鑿之前,一切都必須視為猜測。」
哈利轉頭望向瑪格麗特,只見她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面:「你的第一印象呢?」
「什麼?」
他們轉了個彎,踏進四樓走廊。約恩·卡爾森家的門口站著一名身穿花呢西裝、衣扣未系的肥胖男子,顯然他正在等候他們。
「我在想,不知道你走進這種公寓、抬頭看向滑槽的時候,會有什麼感覺?」哈利說。
「感覺?」瑪格麗特露出困惑的微笑。
「沒錯,感覺!」史戴·奧納大聲說並伸出了手,哈利毫不猶豫地跟他握了握手,「加入我們來一起學習吧,各位,這就是霍勒的著名真理:進入犯罪現場前,請先清空所有思緒,讓自己變成新生兒,沒有語言干擾,讓自己擁抱神聖的第一印象。最初的這幾秒鐘,是你在沒有證據協助下唯一能掌握事發經過的機會。這聽起來很像驅魔,對不對?貝雅特,你這身打扮真不賴,還有這位美麗的同事是誰?」
「這位是瑪格麗特·斯文森。」
「我叫史戴·奧納,」男子握起瑪格麗特戴著手套的手吻了吻,「我的天,你嘗起來有橡膠的味道,親愛的。」
「奧納是心理醫生,」貝雅特說,「他是來提供協助的。」
「應該說我總是『試著』提供協助,」奧納說,「我恐怕得說,心理學這門科學仍處於萌芽時期,接下來五十年到一百年間,都不應該賦予它太高的評價。那麼你對霍勒警監的問題怎麼回答呢,親愛的?」
瑪格麗特用求救的眼神望向貝雅特。
「我……我不知道,」瑪格麗特說,「當然了,那顆眼球讓人覺得有點噁心。」
哈利打開門鎖。
「你知道我受不了血腥的場面。」奧納警告說。
「就把它當成玻璃眼珠吧,」哈利說著推門入內,「請踩在塑料墊上,什麼東西都不要碰。」
奧納小心地沿著鋪在地上的黑色塑料墊行走,他在眼球旁蹲了下來。眼球依然躺在吸塵器旁的一堆灰塵里,但現在已蒙上一層灰色薄膜。
「顯然這眼球是被剜出的。」哈利說。
奧納挑起一邊的眉毛:「是用吸塵器吸出來的?」
「光用吸塵器沒辦法把眼球從頭部吸出來,」哈利說,「兇手一定是先將眼球吸到一定程度,再伸進手指把它拔出來,肌肉和視神經非常堅韌。」
「哈利,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嗎?」
「我逮捕過一名在浴缸里溺死親生孩子的女人,她在拘留所里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所以我聽醫生解說過詳細過程。」
他們聽見瑪格麗特在後方急促地吸了口氣。
「一顆眼球被挖出來並不會致命,」哈利說,「貝雅特認為死者可能是被勒死的,你的第一印象呢?」
「不用說,做出這種行為的人通常處於情緒或理智失調的狀態,」奧納說,「毀傷肢體的行為顯示無法控制的怒意。當然,兇手選擇把屍體丟進滑槽可能有實際上的考慮……」
「不太可能,」哈利說,「如果想讓屍體一時不被發現,最聰明的做法是把它留在這個無人的空屋裡。」
「這樣說來,就某種程度而言,這可能是有意識的象徵性行為。」
「嗯,挖出眼睛,再把身體其他部分當作垃圾?」
「對。」
哈利望向貝雅特:「這聽起來不像是職業殺手的手法。」
奧納聳了聳肩:「說不定是個憤怒的職業殺手。」
「一般來說,職業殺手會有一套自己信賴的殺人方法,克里斯托·史丹奇的方法就是用槍殺死對方。」
「說不定他的手法更多,」貝雅特說,「又或者他在房間里的時候被死者嚇到。」
「說不定他不想用槍,因為槍聲會驚動鄰居。」瑪格麗特說。
另外三人轉頭朝瑪格麗特望去。
她臉上掠過受驚的微笑:「我的意思是……說不定他需要一段不受打擾的時間,說不定他在找什麼東西。」
哈利注意到貝雅特的鼻子突然呼吸急促,臉色比平常還要蒼白。
「你覺得這聽起來怎麼樣?」哈利問奧納。
「就跟心理學一樣,」奧納說,「一團疑問,以及從結果反推回去的假設。」
三人走到門外,哈利問貝雅特怎麼了。
「我只是覺得有點反胃而已。」她說。
「哦?這種時候你可不能生病,明白嗎?」
她只露出別有深意的微笑作為回答。
他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見光線漫溢在前方的白色牆壁上。他感到頭痛,身體也痛,而且無法動彈。他嘴裡有個東西。當他試著移動時,卻發現雙手雙腳都被銬住。他抬起頭來,在床邊的鏡子和燃燒的蠟燭光線中看見自己一絲不掛,頭上戴著一個看起來像馬具的黑色玩意。那玩意的一條帶子橫亘臉部,覆蓋嘴巴,中央有個黑色球體。他的雙手被金屬手銬銬住,雙腳被看起來像是束縛帶的黑色物體固定住。他盯著鏡子看,看見雙腿之間的床單上有一根線頭,線的另一端隱沒在他的雙臀之間。他背上有某種白色物體,看起來像精液。他趴回枕頭中,緊閉雙眼,雖想大叫,但知道嘴裡的球會形成阻礙。
他聽見客廳傳來聲音。
「哈羅?Politi?」
Politi?Polizei?警察?
他在床上扭動,拉扯雙臂,卻被手銬削去拇指背的皮膚,令他疼痛呻吟。他扭動雙手,讓手指抓住銬環之間的鐵鏈。手銬。金屬桿。父親教過他,說建材通常只製造成可以承受單方向的壓力,而彎曲鋼鐵的藝術就在於知道它在哪個點和哪個方向的抵抗力最弱。手銬之間的鐵鏈是用來防止兩個銬環分離的。
他聽見男子的聲音在客廳簡短地講完電話,接著,四周一片寂靜。
他按住鐵鏈最後一段連接扣,這段連接扣連著銬環,而銬環銬在床頭的銅桿上。他沒有拉扯,而是扭轉。扭轉四十五度角之後,連接扣就卡在銅桿上。他試著繼續扭轉,但手銬動也不動。他再試一次,手卻滑了開來。
「哈羅?」客廳再度傳來聲音。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父親的身影。父親穿著短袖襯衫,露出粗壯的前臂,站在工地的鋼筋束前。父親輕聲對他說:「排除所有的懷疑,把所有的空間留給意志力,鋼鐵沒有意志力,這就是為什麼它最後總是會輸。」
托雷的手指不耐煩地在洛可可鏡子上輪敲著,這面鏡子鑲有珠光閃耀的灰色貝殼。古董店老闆跟他說,「洛可可」這個名詞通常帶有貶義,因為它代表的是一種過於誇張的風格,幾乎稱得上怪誕。後來,托雷發現正是老闆這一番話,讓他決定貸款一萬兩千克朗來買下這面鏡子。
警署總機把電話轉到犯罪特警隊,但無人接聽,現在正試著轉接給制服警察。
他聽見卧室傳來聲響,是鐵鏈摩擦銅床的咯咯聲。看來地西泮並不是最有效的鎮靜劑。
「我是值班警察。」一個冷靜低沉的聲音傳來,嚇了托雷一跳。
「呃,我打……我打電話來是關於獎金,就是……呃,那個槍殺救世軍的傢伙。」
「請問你的姓名?從哪裡打來電話?」
「我叫托雷,從奧斯陸打的電話。」
「可以請你說得詳細一點嗎?」
托雷吞了口口水。由於某些原因,他行使了不公開電話號碼的權利,因此他知道現在這名值班警察面前的屏幕應該顯示「未顯示號碼」。
「我可以提供協助。」托雷的聲調不自禁地拉高。
「首先我需要知道……」
「我把他銬在床上了。」
「你是說你把某人銬在床上?」
「他是殺人犯,不是嗎?他很危險。我在餐廳看見了手槍。他叫克里斯托·史丹奇,我在報紙上看見了他的名字。」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接著話聲再度傳來,這次似乎不再那麼鎮定:「請冷靜下來,告訴我你的姓名、你所在的位置,我們立刻趕過去。」
「那獎金呢?」
「如果這通電話讓我們逮捕到真正的兇手,我會確認是你協助過我們。」
「那我會立刻得到獎金嗎?」
「對。」
托雷想到開普敦,想到炙熱陽光下的聖誕老人。電話發出吱吱聲。他吸了口氣,準備回答,眼睛看著那麵價值一萬兩千克朗的鏡子。這時他明白了三件事。第一,吱吱聲不是電話傳來的;第二,網上賣的五百九十九克朗的入門套裝提供的手銬質量不佳;第三,他很可能已經過完了人生中最後一個聖誕節。
「喂?」電話里傳來說話聲。
托雷很想回答,但那條怎麼看都像聖誕裝飾品、由細尼龍繩串起的閃亮珠子,塞住了聲帶發聲要用到的氣管。
19集裝箱
十二月十八日,星期四
四人乘車行駛在暗夜裡的高雪堆之間。
「厄斯古德就在前面左邊。」約恩在後座說,手臂環抱著驚恐不已的西婭。
哈福森駕車轉彎,離開主幹道。哈利看著窗外星羅棋布的農舍在山坡頂端或樹叢之間如同燈塔般閃爍著燈光。
由於哈利說羅伯特的住處已不再安全,約恩才建議去厄斯古德,並堅持要帶西婭一起去。
哈福森駕車開上白色農舍和紅色穀倉間的車道。
「我們得打電話請鄰居駕駛牽引機清除一些雪。」約恩說。車子費力地開在新雪之上,朝農舍的方向前進。
「絕對不行,」哈利說,「不能讓別人知道你在這裡,就連警察也不行。」
約恩走到台階旁的圍牆前,數到第五塊牆板,把手伸進牆板下的雪堆之中。
「有了。」他說,用手拿出一把鑰匙。
室內的溫度感覺比室外還低,漆面木牆似乎冰凍在冰塊中,使他們的聲音變得刺耳。他們跺掉鞋子上的冰雪,走進大廚房,裡面有堅實的餐桌、櫥櫃、儲物長椅,角落裡還有個耶爾多牌燃木火爐。
「我來生火,」約恩口噴白氣,搓揉雙手取暖,「長椅里可能有一些木柴,但我們需要更多的,得去柴房拿。」
「我去拿。」哈福森說。
「你得挖出一條路才行,陽台上有兩把鏟子。」
「我跟你去。」西婭低聲說。
雪停了,空氣也變得乾淨。哈利站在窗前抽煙,看著哈福森和西婭在白色月光下鏟開重量頗輕的新雪。火爐發出噼啪聲,約恩彎腰看著火焰。
「你女朋友對朗希爾德·吉爾斯特拉普的事有什麼反應?」
「她原諒我了,」約恩說,「就像我說的,那是跟她交往之前的事。」
哈利看著香煙的火光:「你還是不知道朗希爾德為什麼要去你家?」
約恩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哈利說,「你書桌最底下的一格抽屜被強行打開,你在裡面放了什麼?」
約恩聳了聳肩:「私人物品,大部分是信。」
「情書嗎?比方說,朗希爾德寫的?」
約恩臉頰發紅:「我……不記得了。大部分都已經丟了,或許留了幾封。我的抽屜都會上鎖。」
「所以就算西婭一個人在那裡也不會發現它們?」
約恩緩緩點頭。
哈利走到門外台階上,俯瞰農舍庭院,抽了最後幾口煙,然後丟進雪地,拿出手機。鈴聲響到第三聲,哈根接了起來。
「我把約恩·卡爾森移到了別的地方。」哈利說。
「說詳細一點。」
「沒有必要。」
「什麼?」
「他在這裡更安全,哈福森會留下來過夜。」
「在哪裡,霍勒?」
「這裡。」
哈利聆聽電話那頭的沉默,隱約猜到對方接下來會有什麼反應。果然,哈根的聲音洪亮而清楚地響了起來。
「霍勒,你的直屬長官要求你詳細彙報,拒絕彙報會被視為不服從命令,你聽清楚了嗎?」
哈利經常希望自己的個性不會這樣奇怪,好讓他擁有一點大部分人都具備的社會生存本能。但他不是這種人,一向都不是。
「為什麼你非要知道,這很重要嗎,哈根?」
哈根的聲音由於憤怒而顫抖:「霍勒,我會告訴你什麼時候可以提問,聽清楚了嗎?」
哈利在沉默中等待著,再等待,直到聽見哈根深深吸了口氣,哈利才說:「史康森農場。」
「你說什麼?」
「在斯特勒門鎮東部,洛倫森林的警察訓練場附近。」
「原來如此。」過了一會兒哈根說。
哈利結束通話,按下另一組號碼,同時看見西婭站在月光下怔怔地朝屋外廁所的方向望去。她放下鏟子,身體靜止,形成一種奇怪的姿勢。
「我是史卡勒。」
「我是哈利,有新發現嗎?」
「沒有。」
「沒有線報?」
「沒有像樣的。」
「但是有人打電話來?」
「天哪,當然有,人們都知道有獎金可以拿啊。如果你問我的話,我會說這是個爛主意,給我們增加了很多無謂的工作。」
「他們都怎麼說?」
「他們說的都差不多!都說見過長得很像史丹奇的人。最好笑的是,有個傢伙打給值班警察,說他把史丹奇給銬在家裡的床上,還問這樣有沒有獎金可以拿。」
哈利等麥努斯的笑聲停止后才說:「他們怎麼證實那傢伙說的不是真的?」
「他們不用證實,那傢伙自己掛了電話,顯然頭腦不清楚,他還宣稱在餐廳見過史丹奇,手裡拿著槍。你們在幹嗎?」
「我們……你剛剛說什麼?」
「我問你們……」
「不是,我是說你剛說那傢伙看見史丹奇拿槍。」
「哈哈……民眾的想象力很豐富,對不對?」
「幫我把電話轉給值班警察。」
「啊……」
「現在就轉,史卡勒。」
哈利的電話被轉了過去,他跟值班警察說上了話,才說三句就請對方留在線上不要掛斷。
「哈福森!」哈利的喊叫聲在院子里回蕩。
「什麼事?」哈福森出現在穀倉前的月光下。
「不是有個服務生在廁所看見有人拿著沾有洗手液的手槍嗎,他叫什麼名字?」
「我怎麼會記得?」
「我不管,你給我記起來。」
兩人的迴音在靜夜中的房舍牆壁和穀倉之間響起。
「好像叫托雷什麼的。」
「正中紅心!那傢伙在電話上就說他叫托雷。很好,現在請把他的姓氏想起來。」
「呃……比格爾?不對,比爾倫?不對……」
「快點,列夫·雅辛!」
「比約根,對,比約根。」
「放下鏟子,你得到了上路飆車的許可。」
二十八分鐘后,哈福森和哈利駕車來到西區跳蚤市場,在希弗斯街轉彎,抵達托雷的住處地址,這地址是值班警察從餅乾餐廳的領班那兒問來的。現場已經有一輛警車在等待他們。
哈福森把車停在警車旁,按下車窗。
「三樓。」駕駛座上的警察說,指了指灰磚牆上一扇亮著燈光的窗戶。
哈利傾身越過哈福森:「哈福森跟我上去,你們一個人留在這裡跟警署保持聯絡,一個人去後院守住廚房樓梯。你們的後備廂里有槍可以借我嗎?」
「有。」女警員說。
男警員傾身向前:「你是哈利·霍勒,對不對?」
「對。」
「署里有人說你沒有槍支執照。」
「我沒有。」
「哦?」
哈利微微一笑:「那天我睡過頭,錯過了秋天第一回合的射擊測驗,可是第二回合我拿到全國第三名,這樣可以嗎?」
兩名警察互望一眼。
「可以。」男警員咕噥說。
哈利猛力推開車門,冰凍的橡膠條發出呻吟。「好,我們來看看這條線報是否值得我們跑一趟。」
這是哈利在兩天內第二次拿起MP5衝鋒槍,他按下名牌上寫著塞耶斯泰德的門鈴,對一個緊張的女性說他們是警察,還說她可以先走到窗邊,看看樓下是不是有警車再開門。女子照做了。女警員走到後院就位,哈福森和哈利爬上樓梯。
門鈴上的銅質名牌用黑字寫著「托雷·比約根」。哈利想起過去第一次跟莫勒一起行動時,莫勒教了他一種判斷門內是否有人在家的最簡單方法,到現在仍然很管用。哈利把耳朵附在門板玻璃上。裡面沒有聲音。
「子彈裝了,保險打開了?」哈利低聲說。
哈福森拿出警用左輪手槍,貼著大門左側的牆壁站立。
哈利按下門鈴。
「要破門還是不要破門,」哈利低聲說,「這是個好問題。」
「要強行侵入的話,最好先打電話去檢察官辦公室申請搜索……」
哈福森話未說完,就被MP5衝鋒槍打破門上玻璃的碎裂聲打斷。哈利伸手入內,打開了門。
他們悄悄走進玄關,哈利指了指幾扇門,示意哈福森去檢查,自己則走進客廳。客廳空無一人,但哈利立刻注意到電話桌旁的鏡子曾遭受重擊,鏡子中央有個圓形區塊已經掉落,其他部分有如黑色太陽般從圓形區塊呈放射狀往外裂開,裂痕一直延伸到鍍金的裝飾鏡框。
哈利把注意力集中在客廳盡頭一扇微開的房門。
「廚房和浴室沒人。」哈福森在他背後低聲說。
「好,做好準備。」
哈利朝微開的房門走去。這時他覺得,如果他們在這裡會有什麼發現,那一定會在那個房間里。一輛消音器有故障的車子從外面經過。電車的尖銳剎車聲從遠處傳來。哈利發覺自己本能地弓起身體,避免成為太大的目標。
他用衝鋒槍管推開房門,利落地踏了進去,立刻閃到一旁,以免自己成為明顯目標。他緊靠牆壁,手指扣在扳機上,等待眼睛適應黑暗。
透過門口射入的光線,他看見一張銅桿大床,被子底下伸出兩條赤裸的小腿。他大步上前,抓住被子一角,掀了開來。
「哇!」哈福森驚呼一聲,站在門口驚訝地看著床鋪,慢慢放下了槍。
他打量柵欄,奮力助跑,縱身一躍,運用波波教他的方式,像蟲一樣往上爬,然後翻越柵欄。口袋裡的手槍頂到他的腹部。他跳落在柵欄另一側的人行道冰面上,在路燈光線下看見身上的藍色外套出現一道大裂縫,白色內里跑了出來。
一個聲響令他避開燈光,躲進層層疊疊的集裝箱的陰影中。這是個很大的港口區。風吹過陰暗荒廢的小木屋的破窗,發出尖鳴。
不知為何,他感覺自己受到監視。不對,不是受到監視,而是被發現了。有人知道他來到了這裡,但也許還沒看見他。他掃視被燈光照亮的柵欄,尋找可能的警報系統,但什麼都沒發現。
他沿著兩排集裝箱行走,找到一個開著的集裝箱,走進深不可測的黑暗中,立刻察覺出不妙,如果睡在這裡一定會凍死。他關上集裝箱門,感覺空氣在流動,彷彿站在某個正在運送中的方塊里。
他踩到報紙,腳下發出窸窣聲。他必須想辦法取暖才行。
他走出集裝箱,再度覺得自己受到監視。他走到小屋,抓住一塊木板用力一拉。木板砰的一聲被拉了下來。他瞥見有個影子閃過,轉身卻只看見奧斯陸中央車站周圍十分誘人的飯店,以及這間小屋的漆黑門口。他又拆下兩塊木板,走回集裝箱。雪堆上有腳印,是某種很大的爪子,警衛犬的爪印。腳印是原本就在這裡的嗎?他將木板掰成小塊,放在櫃門內的鋼質壁板旁,並在櫃門上留一條縫,想讓黑煙飄出去。他從救世軍旅社拿來的火柴和手槍放在同一個口袋裡。他點燃報紙,放在木頭下方,再把手放在熱氣上。小小的火焰舔舐著銹紅色的牆壁。
他想到那服務生用驚恐的眼神看著槍管,任他搜查口袋,但他只找到一些零錢。服務生說他只有這點錢。這點錢只夠買個漢堡和搭地鐵,不夠找地方躲藏、保暖和睡覺。接著,服務生又笨到說他已經報警,警察正在趕來的路上。於是他做了他該做的事。
火焰照亮外面的雪地,他注意到門外多出一些爪印。奇怪,他剛剛進集裝箱時並未看見它們。他坐在原地,聆聽自己的呼吸聲在鐵箱里回蕩,彷彿這裡有兩個人。他用目光追蹤著爪印,突然他身體一僵,發現腳印和爪印重疊了,他的腳印中有個爪印。
他用力將門關上,集裝箱門發出砰的一聲悶響,只剩報紙邊緣在黑暗中發出紅光。他的呼吸變得沉重。外面有隻警衛犬正在追捕他,它會嗅聞,辨認他的氣味。他屏住呼吸,這時才驚覺,那隻警衛犬其實就在裡面,剛才他聽見的並不是自己呼吸的回聲。警衛犬就在集裝箱里。他趕緊把手伸進口袋拿槍,這時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奇怪,這隻警衛犬竟然沒嗥叫,連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直到這時,它才發出聲音,即便如此,發出的也只不過是衝刺時腳爪接觸金屬地面的輕柔摩擦聲。他才剛揚起手臂,一張大嘴就已咬上他的手,劇烈的疼痛彷彿將他的腦袋炸成碎片。
哈利仔細查看床上,認為那人應該就是托雷·比約根。
哈福森站到哈利身旁。「我的老天,」他低聲說,「這是怎麼回事?」
哈利沒有回答,只是拉開那人臉上的黑色面罩拉鏈,再把面罩拉到一旁,露出底下畫著的紅唇和眼妝,這令他想到治療樂隊的主唱羅伯特·史密斯。
「他就是跟你在餅乾餐廳說過話的服務生?」哈利問道,環視卧室。
「應該是吧,但這身裝扮是什麼啊?」
「皮革裝。」哈利用指尖撫摸床單上的金屬細屑,又拿起床邊桌上一個半滿水杯旁的東西。那東西是藥丸。他細看那顆藥丸。
哈福森呻吟一聲:「這真是太噁心了。」
「算是戀物癖的一種,」哈利說,「其實也不比你喜歡看女人穿迷你裙、吊襪帶或任何令你血脈僨張的服裝噁心。」
「我喜歡制服,」哈福森說,「什麼制服都好,護士制服、交通警察制服……」
「謝謝你的分享。」哈利說。
「你怎麼看?」哈福森問道,「這是自殺藥丸?」
「最好問他。」哈利說著拿起那杯水,倒在床上那張臉上。哈福森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如果你不是滿腦子偏見,早就應該聽見他還在呼吸了,」哈利說,「這是地西泮,沒有安定那麼猛。」床上的男子掙扎著要呼吸,臉皺成一團,接著是一陣猛咳。
哈利在床沿坐下,等待那對驚恐的小瞳孔慢慢聚焦在他身上。
「比約根,我們是警察,抱歉闖進你家,但我們相信你手上曾經有我們要找的人,現在這個人顯然已經不在了。」
哈利面前的那雙眼睛眨了兩次。「你在說什麼啊?」男子的聲音十分低沉,「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從前門進來的,」哈利說,「今晚早些時候你家有客人。」
男子搖了搖頭。
「你是這樣跟警察說的。」哈利說。
「沒人來過我家,我也沒打電話報警,我的電話號碼沒登記在電話簿里,你們是追蹤不到的。」
「可以,我們追蹤得到,而且我剛剛可沒說你打電話報警。你在電話中說你把某人銬在床上,而且我在床單這裡發現欄杆的金屬細屑,外面的鏡子也被打破。比約根,他跑掉了,是不是?」
男子瞠目結舌,看了看哈利,又看了看哈福森,視線又回到哈利身上。
「他有沒有威脅你?」哈利用同樣低沉平淡的聲音說,「他有沒有說,如果你敢對我們透露一個字,他就會回來找你?是不是這樣?你害怕他會回來?」
男子只是張大嘴巴。也許是因為那副皮革面具,哈利聯想到偏離航道的飛行員,只不過眼前這位是偏離航道的羅伯特·史密斯。
「他們總是會撂下這類狠話,」哈利說,「不過你知道嗎?如果他想來真的,你早就死了。」
男子呆望著哈利。
「比約根,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他帶了什麼東西離開?錢,還是衣服?」
男子一言不發。
「快說,這很重要,他在奧斯陸還有一個人要殺。」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托雷·比約根低聲說,目光並未離開哈利,「可以請你們離開嗎?」
「當然可以,不過我要告訴你,你這樣做有可能被控窩藏殺人犯,最壞的情況下,法院可能會把你視為幫凶。」
「有什麼證據?好吧,也許我打過電話,但我是開玩笑的,我只想樂一樂,那又怎樣?」
哈利從床沿站了起來:「隨便你,我們要走了,你收拾些衣服吧,我會派幾個人來帶你回去。」
「帶我回去?」
「就是逮捕你。」哈利對哈福森做了個手勢,表示離開。
「逮捕我?」托雷的聲音不再沉重,「為什麼?媽的,你手上根本沒有證據。」
哈利揚起了手,拇指和食指之間夾著藥丸。「比約根,地西泮是處方用藥,就像安非他命和可卡因一樣,除非你有處方箋,否則我們必須因你持有地西泮而逮捕你,刑期是兩年。」
「你在開玩笑吧。」托雷費力地爬下床,抓起地上的被子,這時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是什麼。
哈利朝門口走去:「這我同意,我個人認為挪威法律對於持有軟性毒品的刑罰太重了,所以如果是在別的情況下,我有可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晚安了。」
「等一下!」
哈利停下腳步,在原地等待。
「他的兄……弟……」托雷結結巴巴地說。
「兄弟?」
「他說如果他在奧斯陸出事,他的兄弟會來追殺我。無論他是被捕還是被殺,他們一定會來追殺我。他還說他的兄弟喜歡用鹽酸。」
「他沒有任何兄弟。」哈利說。
托雷抬頭看著哈利,用十分驚訝的口吻說:「沒有嗎?」
哈利搖了搖頭。
托雷擰絞著雙手:「我……我吃那些葯是因為我心情很不好,這不就是那些葯的用處嗎?」
「他去哪裡了?」
「他沒說。」
「他拿錢了嗎?」
「只有我身上的一點零錢,然後他就走了。我……我只是坐在這裡,覺得很害怕……」他突然哭了起來,縮在被子底下,「我好害怕。」
哈利看著哭哭啼啼的托雷:「如果需要的話,今天晚上可以去警署睡覺。」
「我要留在這裡。」托雷吸了吸鼻涕。
「好吧,我們的人明天早上會再找你問話。」
「好。等一下!如果你們逮到他……」
「怎樣?」
「我還是可以拿到獎金,對不對?」
他把火生得很旺。火焰在一片三角形玻璃內翻騰,玻璃來自小屋的破窗。他又去拿了幾片木板,感覺身體開始暖和起來。夜裡會更冷,但至少他還活著。他用那片玻璃把襯衫割成條狀,將流血的手指包紮起來。之前警衛犬的嘴巴咬上他握住手槍的手,連手槍也咬在嘴裡。
那隻黑麥茲納犬弔掛在集裝箱的頂端和地板之間,影子在櫃壁上閃動不定,它嘴巴張開,身體伸開,凝固在最後一次無聲攻擊的姿勢中。它的兩條後腿被鐵絲綁了起來,鐵絲穿過集裝箱頂端的鐵槽。血從嘴巴和耳朵後方的彈口滴落地面,猶如時鐘般規律地嘀嗒作響。他永遠不會知道扣下扳機的究竟是他的前臂肌肉,還是因為那隻狗的嘴巴咬上他的手,擠得他的手指扣動扳機。但子彈擊發之後,他仍覺得櫃壁震動不已。自從他抵達這座討厭的城市,這是他開的第六槍,如今手槍里只剩一發子彈。
子彈只要一發就夠了,但現在他要怎麼找到約恩·卡爾森?他需要有人引導他前往正確的方向。他想到那個叫哈利·霍勒的警察。哈利·霍勒,聽起來不像是個常見的名字,也許這個警察不會太難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