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Flower·寂靜
第11章Flower·寂靜
如果一個人,總是看不到太陽升起,看不到星星開花,也看不到麥田的顏色,那他惟一能做的,就是緊緊抓住手心裡僅剩的暖意的東西。程安之,你對我而言,是生存,是活下去。——彥一
[楔子·白塔里的星星糖]
那是一座高高的白塔,建在藍色大海的邊上,窗口開滿了紫色的爬藤薔薇,金黃色的閃亮的寶石尖頂直指天空,不管是晴天還是暴風雨中看到那座塔,人們都會驚嘆它的奪目漂亮。
很多人都以為那白塔里住著幸福的公主,其實他們不知道,那裡面住著的,是一個小小的王子。
他的世界寂靜無聲,一整年一整年,他不和人說話,也聽不見別人說的話。
他曾經以為自己會永遠活在那座塔里。
其實,沒有什麼不好。他想。
如果世界同時毀滅,巨大的沙塵和石塊還有金色火焰把白塔和裡面的星星糖一起淹沒,焚毀,掩蓋,那就更好。
他這樣想著,小小的面孔上露出天真又詭異的微笑。
29、像鬼魂一樣美麗陰暗的少年
那是我一生中最惶恐無助的時刻,沒有之一。
我搖搖晃晃的在街道上漫無目的的穿梭,一遍又一遍。
一個月前,一場查不出原因的持續午後低燒,突然降臨在我的身上,連醫生也一度失望,懷疑是免疫系統出了問題。
我不敢告之家人,只能自己苦捱,幸而一個月後,就在醫生準備給我長期服用激素葯時,癥狀竟然奇迹般的消失了。
就像一場噩夢。
但是因為這場病,我失去了下一學期的獎學金,與此同時,家鄉的若素打來電話,告之媽媽不久前單位體檢被查出乳腺癌,幸而不是晚期,家人決定立刻做手術。
做手術的時間,正是我低燒不退的那段日子,家人想到臨近大考,便一起瞞了我,直到手術成功。
我強忍悲傷,拚命的不許自己握著手機哭出聲來。
那天我蒙著被子顫抖了一夜。
天微微亮起來的時候,我做了決定。
我已經自私的選擇遠離家鄉,現在又怎麼還有臉讓她們替我擔心。
我怎麼還有臉問家人要下個學年的巨額學費。
我怎麼能告訴她們,我已經連回去的機票錢都沒有。
我怎能帶著自己這樣病後的面容身體,出現在她們面前,讓媽媽更加擔憂。
所有的苦,都是自己選擇的,你選擇了它,就應該獨自咽下。
我撥通若素的電話,告訴她,我不能回去,我在這邊,有個很好的機會提前實習。
這個暑假,我不回家。
那個夏天,我拖著虛弱的身體,在烈日下奔波。
品嘗到什麼叫絕望。
我無法獲得正規的工作機會,也不能像本地學生一樣申請信用貸款。
相熟的同學都不算至交,提供了幾種方案都行不通后,也只能愛莫能助的攤手走開。
我找校方溝通,最後只得到延緩一個月交費的同情決議。
每一天天空星群亮起的時候,我都會細數著自己的一無所獲,咬著牙對自己說,我再堅持一天,再堅持一天。
但是第二天,仍然只有絕望。
我是在盛夏的傍晚見到彥一的。
海邊的白色建築美麗奪目,純黑的豪華轎車卻閃著死亡的光呼嘯著沖向我。
我失去了躲閃的能力,一切都在瞬間發生,畫面卻宛如慢鏡頭,我看到明澈的擋風玻璃上,映出海邊火一樣的夕陽,像要焚燒一切般熱烈洶湧,而在那如魔法般絢爛的色彩后,浮現出一張慘白如同鬼魅的臉。
冰冷的,空洞的,如同面具一般的,美麗精緻的少年的臉。
就在車頭撞上我的身體的一瞬,我感覺它猛的轉了方向,從我的身邊斜掠而過,但我的身體仍然被狠狠的擦中,整個人甩倒在地。
依稀中,聽到不遠處傳來驚心的撞擊聲。
我獃獃的看到一群男女沖向出事的車,車子撞上了巨大的牆,引擎蓋已經嚴重變形,不知從哪裡冒出濃煙。
我幾疑自己是在夢遊。
我甚至沒有察覺出自己腿上的劇痛感,整個人都只是木然的盯著那出事的車,駕車少年的臉和那帶著死亡氣息的目光,還有他這樣決絕的求死行徑,都無法真實。
都不知過了多久,一群人抬著擔架匆匆衝過我的身邊。
擔架上的少年雙目緊閉,額角的深紅色血泉,像無法止住一般,一路滴落。
但他表情安詳,宛若熟睡。
他死了?
我全身都發起抖來。
直到感覺有人在我面前彎下腰,渾渾噩噩間,看到一張年輕卻沉穩的男人的臉。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彥景城。
他叫人把我一起帶回了醫院。
我多次軟組織挫傷,手臂颳去一塊皮肉,右腿骨裂。
雖然不是什麼大傷,但彥家還是給了我最好的醫護安排。
我進院后才知道,海邊那巨大的白色建築本就是私人醫院。
我住在漂亮乾淨的單間病房裡,腦袋卻一片混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連著兩天都沒有任何人與我交流傷后的事宜,來換藥的醫生護士也只是例行公事,一個個口風極緊,我在她們嘴裡連那個駕車少年的生死都問不出來,再加上學費的事尚未解決,腿一時半會還無法下地,簡直鬱悶得要抓狂。
第三天的時候,彥景城出現了。
那時我不知道他是彥一的小叔,只知道大家叫他彥先生。
我有點不好意思的和他打招呼,雖然是人家撞傷了我,但因為人家態度好,我就慫得不行。
他拉開一個扶手椅坐下,從無框鏡片后安靜的打量我。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如何開口,索性也打量起他。
那天他穿著一件銀灰的襯衫,黑色的西褲。雖然是大熱的天氣,但他的領口袖口仍然扣緊,顯得精緻而一絲不苛,彷彿夏天在他的世界之外。修得短短的頭髮根根豎起,使他在儒雅中多了一點點隱約的強硬,但仔細看,那強硬感又似乎只是幻覺。
他長得不算很帥,可是看到他的人,大約都會有一種奇怪的信任感。
我正出神的想,對面的彥先生突然開口,聲音溫和:「程小姐,你是c城人?」
我本能的「啊」了一聲,點頭。
沒想到他會問我這一句。
他點點頭,緩慢而輕柔地說:「我想與你談一樁生意。」
半個月後,我被獲准可以下床走動。吃過早餐后,我慢慢的沿著牆,踱到走廊盡頭的病房。
房門是乳白色的,光潔如新,門口坐著兩個人,看到我,只飛快的抬了一下眼,並沒有什麼表情。
大概是彥景城交待過了,我是帶著任務的特殊的人。
真像演電影,我自嘲的想。
那兩人面前的小桌上放著兩台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兩人都緊盯著屏幕,屏幕里顯示的是病房內的景象,他們就負責盯著一刻也不能出意外。
我也低頭去看。
只看了一眼,我就怔住了。
房間里的一切比我住的那間豪華十倍,但是,這都無法吸引我的眼球。
那個少年出現的地方,大概所有的背景,都只能黯然失色。
哪怕此刻,他只是安靜的躺在病床上打著點滴。
一個美麗的石像,毫無生氣,卻觸目驚心。
我想起彥景城對我簡單說明的情況。
十八歲的彥一,患有嚴重的抑鬱症,帶自殺傾向。他是被強制入院的,因此隨時都有可能自殘或逃跑。
而彥景城選中我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是c城人。
彥一就在c城長大。
他十二歲才被父親帶來香港。
他想家。
我看著那個一動不動的身影,內心突然湧出了一股強烈的衝動。
我想見見他,如果可以,想和他說說話。
想告訴他,我明白他的感覺,我也想家。
我推門而入。
綠色的窗帘隔絕了窗外的酷暑,空調帶來的恆溫感和桌上的綠色植物使人感覺如在春天。
我慢慢的走到彥一的床邊,突然發現他的眼睛是睜開的。
我嚇了一跳,但隨即發現他並沒有在看我,他只是木然的盯著天花板,深黑的瞳孔里,甚至看不到一絲波動的微光。
我站在床邊仔細的看他。
他的皮膚非常的白,白得讓人有一種接近透明的錯覺。睫毛長而捲曲,覆著毫無生氣的大眼睛,俊秀挺拔的鼻樑是五官里唯一不那麼陰柔的部分,淡色的唇有些失神般的微張著,露出一線潔白的牙齒。
他真的長得很漂亮。
漂亮得像個櫥窗娃娃。
一個長得這樣漂亮得幾乎混淆了性別的少年,有時會給人一種妖異的感覺。
這大概就是他駕車向我衝來時,我一眼觸之,腦海里本能的閃過了鬼魂這個詞的原因。
冰涼的液體順著導針一滴滴進入他的血管里。
他的面上,沒纏紗布處,浮著一層細密的汗。
我剛剛奇怪這樣舒適的室內溫度,他怎麼還會熱,驀然間驚覺過來,他在出虛汗。
柔軟的同情感牢牢的抓住了我,很奇怪,從受傷開始,我似乎就沒有恨過這個造事者,而此刻,更是只想著怎樣才能安全的靠近他。
他十二歲前都在c城生活,只比我小一歲,說不定我們還曾在街上擦肩。
而我現在只要能讓他放鬆戒備,認可我成為他的朋友,彥景城先生就會幫我支付下一學年的學費。
那筆能讓我暫時活過來的學費。
我知道這是童話,但絕望之中能有童話出現,也算是死刑到死緩。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拿起桌上的紙巾,試探著沾了沾他的臉上的汗,像個護士一樣。
我輕輕喚他的名字:「彥一。」
他不出意外的毫無聲息,彷彿我只是空氣。
我已經了解過情況,我知道他只是不願意理我,他什麼都聽得到,也什麼都聽得懂。
我也不尷尬,繼續換一張紙巾幫他擦脖子。
我用家鄉話說:「彥一,你是在c城長大的嗎?我也是啊,我叫程安之,安之若素的那個安之。」
還沒待觀察他的反應,我的目光突然被他脖子靠肩處露出的一小片皮膚吸引了。
一個小小的疤痕。
其實已經很淡。
我伸出手指緩慢的觸一下,它真實存在。
我又有些獃滯的把目光慢慢上移,回到彥一的臉上。
他已經有了表情,不知何時,他的臉微微轉向了我,仍然是毫無生氣的眸子,但我卻知道他在盯著我。
美麗的臉。
似曾相識的美麗。
這樣的美麗,並不多見。
有什麼東西像一大群沙蟻過境般,嘩啦啦的衝過我的腦子。
它們掀翻了記憶之門,把各種混亂的久遠的記憶翻找出來,散落一地。
慢慢的,慢慢的,露出你所未曾想到的奇迹。
有些以為早就遺忘的東西,原來還靜靜的躺在那裡。
你永遠不知道命運給你安排的每一個明天,會有怎樣的驚嚇或驚喜。
所以,你輕易不該放棄,亦不該心存僥倖。
這一次,也許,我會得救,也許,我會墮入更深的黑暗。
但都是轉機。
我的聲音顫抖,乾巴,連自己聽起來都像陌生人。
但我還是喊出了那個名字。
我說:「朱一強!!!」
30、朱一強!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我和若素的小學生活,是在妙街小學度過的。
妙街小學每一年級有三到四個班,每到下課鈴響起,每個教室會同時傳來一陣稀里嘩啦推桌拉椅的聲音,隨即從一扇扇綠漆門裡衝出來一堆堆活蹦亂跳的小孩。
大家忙著打鬧,嬉笑,正是風在林梢鳥兒在叫的爛漫時光。
那時我是班上的小班長,團結同學,尊敬老師,人緣不錯,愛唱愛笑。
直到四年級下學期,朱一強跳級來到我們班,成為我的同桌,噩夢就此開始。
第一次被班主任領進來,站在講台上和大家做介紹時,教室里難得的出現一瞬間的寂靜。
個子小小的男孩穿著白色的小西裝,安靜的站在高大慈祥的班主任身邊,朝大家乖巧的笑,好看得就像一個洋娃娃。
班主任說,這是三年級跳級上來的朱一強同學,因為成績優異,所以從今天起進入我們班學習,他比大家年紀都小,希望大家多多幫助他,寬容他。
後來我才明白,班主任老師的意味深長用心良苦。
我一直覺得,朱一強一定不是因為成績好而跳級的,一定是因為他原來的老師實在拿他的頑劣沒辦法,才動用了這一招把他和平送走的。
總之,當時的我滿心天真和歡喜的接受了老師安排的任務,讓天使面孔的他成為我的新同桌。
一周以後,他把我的橡皮用小刀切成了碎屑當子彈打;
兩周以後,他在我的自帶水壺裡塞了半壺石子;
三周以後,他把我的數學課本每一頁都用膠水粘住了一個角;
四周以後,和他一起的第一次小考成績單出來,他哈哈大笑的指著我的分數笑我「程安之大笨蛋」。
其實,我只比他少五分而已。
但那五分,決定了他是第一我是第二。
而且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從班級第一的寶座上下來過。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被一個比自己小的小孩整得這麼狼狽。
我一向老實安份守規矩深得老師信任,在同學中也樂於助人謙虛友善,並且我一向很享受大家對我的這種評價和印象。
有時候我聽到別的家長說我像個「小大人」,還會昂首挺胸沾沾自喜。
但是朱一強把我搞得方寸大亂,形象盡失,有幾次我都當眾被他氣哭。
更可氣的是,他對其他同學卻都沒這麼惡劣,雖然也常頑皮,但不至於太過分。
我礙於自尊不肯找老師告狀,私下跟他軟的硬的明的暗的斗過無數場,但大部分落敗。
也曾經發揮班長大人的威嚴,一本正經的和他「談判」,卻只換來他嬉皮笑臉的一句「就是覺得你好玩」。
我有時恨他恨到夢裡都在咬牙,有時卻又輕易原諒他。
因為他也不是隨時都這樣討厭,他對我時常還有著另一面表現。
比如有時看我真的生氣了哭了,他又會收起小惡魔的嘴臉,各種討好。
這時候他就會用只有我們倆聽得見的聲音叫我「姐姐」。
「姐姐你原諒我吧,我下次不敢了。」
軟糯的聲音加上天使般的小臉和誠懇的眼神,從小就有著姐姐情結的我又會百怒皆消。
心裡還會悲壯的湧起一種「幫助他寬容他」的責任感。
就這樣磕磕碰碰的繼續著。
就在我們一起升上五年級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使我徹底和朱一強結仇。
那天是開學后不久,下午有一堂游泳課,老師組織全班去附近的游泳館。
雖然都是未曾發育的小孩子,但也都有了羞澀感,從更衣室換了泳衣出來后,男孩和女孩就各自圍成一堆打鬧,故意表現自己離異性很遠。
我動作慢了一點,出來的時候,身邊就沒有了伴。
媽媽給我的是一件舊的紅色泳衣,有點鬆了,我一邊走一邊彆扭的拉扯自己的肩帶,總覺得有點不安。
就在這時老師吹響了集合哨,大家立刻朝一個方向涌去,我也急急跑了起來。
卻突然感覺身後被人猛推了一把,一下子腳底打滑摔了個四腳朝天。
雖然被手肘撐了一下沒有摔到頭,但堅硬的地板依然磕得我尖叫起來。
朱一強出現在我身邊,幸災樂禍的像只猴子一樣跳來跳去哈哈大笑。
「笨蛋摔了一跤!笨蛋摔了一跤!」他興高采烈的指著我喊了兩嗓子,突然停住了嘴,表情有點奇怪。
雖然我已經哭得稀里嘩啦,明白剛才是他從後面推我,但他的突然變化,我還是察覺到了。我一低頭,發現自己原本就有點松的舊泳衣經此一摔,有一邊的肩帶整個滑了下來,露出了我平坦的胸。
我可憐的,尚未發育的胸,像青澀的稚嫩的小小花苞,毫無閃躲餘地的暴露在全班同學目光下。
那一天,我像只受傷的小母狼一樣拚命的嚎叫著,把朱一強這個小賤人壓在身下,使出吃奶的勁掐他咬他,兩個男老師都無法立刻把我從他身上扒拉下來。
我依稀記得人的脖子被咬斷就會死掉,於是我一心一意的咬住他的脖子不放,聽到他殺豬一樣的號啕,感覺到嘴裡的腥氣,彷彿半年來被他欺負的所有怨恨都得以發泄。
那時我一定是真心盼他死掉的。
因為我咬得那麼厲害,以至於後來他的脖子留了一塊再也消不掉的疤,連醫生都驚嘆,小姑娘幸好沒咬著動脈。
甚至終於被體育老師抓起來提到半空中后,我仍然聲嘶力竭蕩氣迴腸的喊了一嗓:「朱一強!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我覺得自己特別悲壯,特別解氣。
但那次事件,我徹底顛覆了在老師同學心中的乖乖女形象,所有人都相信朱一強只是調皮的推了我一下,並沒有太大惡意,而我的報復心之強,堪稱可怕。
好事的孩子們進一步推斷我以前的乖巧可愛都是裝出來的,那個年紀的小孩子最討厭她們眼中所謂「虛偽」的東西,他們試著用自己的判斷來理解世界批評世界。
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疏遠我,甚至攻擊我,我的小班長工作也不再那麼容易得到支持,上台說話會被人起鬨,收個作業也遭到為難。
我無法解釋,無法聲辯,說什麼鬧什麼,都只坐實了大家的猜測。
不久以後,找了個由頭,老師就不再讓我當班長了。
朱一強也被安排遠遠的和我調開座位。
我沒能想到,從此我竟然開始變得敏感自卑,總覺得大家都在看我,議論我,上課不敢積極發言,集體活動不敢主動參加,成績也每況愈下。
這樣的狀態,此後一直持續到我高中時遇見封信和七春。
還記得出事後,朱一強的媽媽和我的父母一起到班主任那裡見過一面。
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協商處理的。
只知道出來后,朱一強的媽媽走到我的面前,摸了摸我的頭髮,和顏悅色的對我說:「不要怕,阿姨理解你。」
我含著眼淚抬起頭,看到一張和朱一強有著八分相似的明艷照人的臉。
她笑得如沐春風,招手把脖子上還纏著紗布的朱一強喚過來。
「小王八蛋。」她輕飄飄的嬌嗔了一句,用塗著亮粉蔻丹的手指輕輕點了一下表情木然的朱一強的鼻尖:「把你也扒光給你同學看哦。」
我愣了幾秒,哇的一下又嚇哭了。
我的父母正好過來,趕快把我帶走了。
此事就此結束。
後來的兩年,朱一強也似乎變得沉默了許多,不再那麼調皮,成績卻依然很好。
有幾次我感覺他想靠近我,我都立刻敏感的逃出很遠,明白的表現出對他的憎惡。
他也終於放棄,漸漸看到我也如見仇敵。
六年級的時候聽到一點傳聞,說他從小就沒有爸爸,我暗裡竟又有些心軟。
但終究只是少了一點恨怨。
小學畢業升初中后,很多同學都分散了,我再也沒有見過朱一強。
多年後,在開著冷氣的豪華病房裡,我看到了那張美麗而冰冷的面孔。
那張面孔,和記憶里只見過一次的朱一強媽媽漸漸重疊。
我不敢置信這種無厘頭的聯想。
但是,記憶里的朱一強,是頑劣的,可恨的,上天入地的,無惡不作的;
而眼前的少年,單薄脆弱精緻消沉,如同夏初將逝的春花。
如果不是看到脖子上那個疤,我大概永遠不會產生這樣不可思議的聯想。
彥一,就是朱一強。
31、我想帶你去我兒時的花園坐一坐
早晨九點的妙街小學,依舊是書聲朗朗。
操場的東邊,多了一座幾年前新蓋的五層教學樓。除此之外,和我們十幾年前就讀時幾乎毫無變化。
門上的綠漆年年剝落,卻永遠也掉不完;百年樹齡的榕樹紮根很深,不畏歲月,愈見沉穩。頭髮花白的老教師挾著課案匆匆穿過操場,而抬頭看去,總能發現某一扇后,有著調皮的眼睛在偷偷張望。
我想起和朱一強在這裡水火不容的日子,再看看身邊走著的人,不禁感慨萬千。
穿著件黑色連帽衫,把帽子拉到頭頂上的彥一也恰在此時扭頭看了我一眼。
彥一有一雙和他媽媽一樣的略為狹長的眼睛,線條嫵媚。這樣的眼睛,即使在笑的時候,也彷彿看不出真心。
我的心顫了顫,想起他的經歷。
也想起了他那和我只有一面之緣卻早已不在人世的媽媽。
有些難過。
我們慢慢的沿著操場走,學校並不大,很快就是一圈。
我問他:「累不累?」
他生病以後,身體就一直不好,從小那麼生龍活虎的男孩子,現在卻和柔弱少女一樣。
他微微搖一下頭。
「快到了。」
他帶著我繞到學校小禮堂的後面。
小禮堂的後面,一直是當年孩子們口中流傳的禁地。
其實是因為後面是一片荒地,荒地后又連著一片廢棄的工地。年久無人,雜草與灌木瘋長,竟形成密實的天然圍牆,還成了各種蛇蟲鼠蟻樂園。
我們上學那會,聽說有幾個高年級的男生結伴去探險,結果其中一個被蛇咬了,幾個人尿滾尿流的回來,為了掩飾號啕大哭的尷尬,就不斷的向其他孩子鼓吹在後面遇上了各種鬼怪。
我也曾經被這些傳說嚇得晚上和若素一起非要粘著媽媽滾被窩。
現在長大了自然明白了怎麼回事,但是卻不明白彥一幹嘛要帶我往後走。
十幾年過去了,當年我膽小,從來沒有來過這裡,現在看來,卻也不像傳說中那麼驚人,不過是一片灌木叢生的荒草地,遠處還有著一圈矮牆,牆的那一邊有一些建築,像是小別墅,但看得出早已廢棄,有的地方隱隱露出堆積的建築材料,有些已經與塵和土混在一起,幾乎辯識不出真相。
看來當年這裡曾經準備開發成商用別墅區,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半途而廢,之後竟再也未有轉機。
彥一突然一回身拉住我的手,飛快的沿著小禮堂后牆往更深處走,我有點膽怯的提醒他:「有蛇啊。」
他卻不管不顧,看起來輕車熟路,幸好是冬天,草木多數枯萎,他隨手撥開,一路竟也沒有沾到我的衣服。
轉了幾下,就到了一處矮牆邊,那矮牆不知怎麼塌了一塊,紅色的磚塊已經變得灰黑。
彥一卻意外的露出一線孩子般的笑容來,彷彿確認了什麼天大的秘密,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我心裡動了動,跟著他走上前去。
他鬆開我的手,伸頭往那個缺口處看了看,突然一抬腿跨了過去。
我嚇了一跳,叫出聲來。
那邊的工地和這片荒草地還有個三四米的落差,而且碎石眾多,直接跳下去有些小險。
卻見彥一已經穩穩的站在下面,朝我笑得天真。
原來這缺口下面竟別有洞天,不知道為何有一個土坡,這樣穿過兩邊,都輕鬆自如。
我也學他的樣子跨過去。
腳剛落地,他就一把重新拉起我的手,奔跑起來。
我依稀想到了什麼,他曾經對我說:「要是有一天我能回去,我想帶你到我兒時的花園去坐一坐。」那時他已經擁有了巨大的精緻的人工花園,他就那個花園裡唯一的小王子,但是他那麼落寞。
而現在,他奔跑了起來,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細細碎碎全是笑意。
一瞬間,彷彿能夠看到那個四年級時轉到我們班上的小男孩朱一強的影子。
這樣的笑意,在我重新遇見他以後的任何時間裡,都不曾出現過。
我受到莫大的感染,跟著他瘋跑起來。
竟不問去向何地。
這時的天,是冬日裡少見的晴。
早晨九點多的陽光乾淨而溫柔,天空的顏色是淺碧澄澈,飛機飛過劃出的殘痕像白色的髮帶,溫柔妖嬈,藍天竟似美人。
遠處城市的高樓彷彿隔著一層極淡的霧氣,黑衣的大男孩在瓦礫磚塊間輕盈的奔跑,周身彷彿被陽光寬容的擁抱。
風颳了起來,只有風在耳邊掠過的聲音。
像翅膀,像音符。
我不敢張嘴發出任何聲音,只怕把沉浸在舊夢裡的彥一驚醒。
十二歲那年,我們一起小學畢業,我以為朱一強去了別的中學,但其實,那一年的夏天,他離開了c城,從此改名叫彥一。
他是被他的親生父親帶走的,那個人甚至自己都沒有露面,只派了他的弟弟彥景城,對他出示了親子鑒定的結果,然後毫無商量餘地的迅速為他辦了赴港手續。
事實上誰又會給十二歲的他商量餘地。
過去的十二年裡,父親一直神秘缺席,母親雖然性格乖張,但至少給他片瓦遮頭。
但是突然間,母親也輕易放棄了他。
她說:「我把你養這麼大,就是為了這一天,能和他換得這麼大一筆錢。你呢,以後也是有錢人家的少爺了,多好。」
她摸著他的頭,然後誇張的比劃出好大一堆錢的樣子,燦若桃花的臉笑得嬌媚。
從頭到尾,她未為他掉一滴眼淚。
他以為自己恨她,在去到香港后的頭三個月,竟次次夢裡哭醒都在叫她。
但是一年後,他的親生父親面無表情的告訴他,她死了。
發現肺癌晚期,她只熬了三個月,但她至死都沒有給她的兒子一個電話。
然後朱一強徹底變成了彥一。
他瘋狂,叛逆,自殘,破壞,封閉,掙扎,聲辯。
做一切無用的反抗。
其實他不明白,所有的不甘和自傷,都只對在乎的人有用。
在那片土地上,並沒有人真正在乎他的感受。
他終於在漫長的扭曲的青春里被磨礫成我們再見面時的樣子。
心裡在哭,卻再沒有眼淚。
回憶間彥一已經拉著我,站在了一個小小的院落里。
他張目四望,露出一點失望的神色來。
似乎想極力的尋找出一些當年的痕迹,但時光捲起了沙土,埋葬了記憶。
他拉著我,在一處台階上坐下,我注意到台階堆滿了厚厚的灰土,但他不以為意。
在香港的彥一,十指不沾陽春水,有著富家少爺的各種惡劣行為和脾氣。他從來不碰任何他認為不幹凈的東西。
那個大而空曠的房子里,最活躍的永遠是時刻不停在輪流擦拭的清潔工人。
我陪他安靜的坐著。
他繼續緩緩的轉動目光,打量著這個破敗的院落。
「那個角上,看見那堆石頭了嗎,它們已經被土埋得快看不出來了。如果挖開,會發現下面有個玻璃瓶,是吃糖水桔片剩下的那種玻璃瓶。裡面有幾個彈珠,兩個藍的,兩個紅的,一個綠的。」
他用手指一指,聲音輕柔,,彎起了眼睛和嘴角。
不可思議,這個世上還有一個溫暖的彥一。
「還有牆角那堆看起來枯死了的植物,其實它們沒有死,那是一株芙蓉花,春天的時候,就會活過來,每年都是這樣,會開很大的花朵。」
「還見過燕子窩的,可能早就搬走了。」
「好多螞蟻窩,還捉到過四腳蛇,後來放了。」
「紅色的碎磚和白色的卵石,可以分成不同的部隊玩打仗,我從前院跑到後院,指揮官都是我。」
「有一種淡紫色的小花,只沿著台階邊上生長,碎碎的很好看,我一直想用它編個項鏈給你,順便跟你和好的,但你總也不看我,不理我。」
「那時候我想,算了有什麼了不起。虧我還想過把這個秘密花園跟你分享。」
「後來,也沒有機會後悔。」
我一直聽他說。
風那麼溫柔,陽光那麼幽靜,而彥一說了那麼多的話。
他開始的時候,還有些猶豫不決,斷斷續續,但後來,語聲已經輕快。
像失語了太久的孩子終於找到出口。
「我幾乎每天放學,都會來這裡,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這是我的秘密。」他身上無形的盔甲一片片跌落下來,聲音卻漸漸低下去,也許從十二歲那一年離開起,他就一刻放鬆過自己。
他累得心都生了病。
「你知道吧?我討厭回家,討厭朱雪莉,我那時候,那麼的討厭她。」
「可是,她死了……」
他的頭,一點點埋進膝蓋,那些如同曇花一現般的歡快與笑容,就在這瞬間,如魔法般消散在空氣里。
仍然是日光晴好,但他走不出頭頂那片壓城的黑雲。
聽說有過抑鬱經歷的人,其實都是簡單純潔的天使。他們被困在自己的城堡里,對這世間的絕望,看不清,亦放不下。
我握住他的手,像以前的許多次他發病時候那樣。
我說:「你不討厭她,你愛她,她是你媽媽。」
他全身細微的震動了一下,但沒有摔開我。
我抓緊他的手,怕他發急。
我相信他愛他的媽媽,他逼我學的那首鋼琴曲,後來我才知道,那也是他媽媽彈得最好的曲子。
她也曾溫柔,彈那曲子哄他入睡。
只是回憶越暖,傷口越痛。
我說:「你只是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他們過去的故事,比如她為什麼放棄了你。」
我以為他會暴怒,會發瘋,會劈頭蓋臉的罵我然後逃走。
但是他沒有。
只是難捱的寂靜過後,他突然抬起了頭。
他微微眯了眼睛,看了看牆角貌似枯死的那株植物,然後轉過頭,朝我露出了一個微笑。
輕柔的,美麗的,安靜的笑。
我和他相處時間不短,也常常會覺得彥一的美麗中帶著一種遺傳自他媽媽朱雪莉的妖異。
但從來沒有一次,他讓我感覺油然而生的莫名畏懼。
他微笑著輕聲對我說:「你知道嗎,我一直懷疑,朱雪莉是被人殺死的。」
他頓了頓:「殺死她的人,也許就是我爸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