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施美人計
第13章施美人計
鳳林染果然來了,他一襲月牙白衣,墨發束著,摺扇收起,斂了眉眼的張揚,端端立在堂前弔唁。
唐小左偷偷看了他一眼,好想就此起身撲到他懷中,任性地好好蹭上一番,將心裡的委屈與思念說給他聽。
然而不能,人來人往中,她只能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垂著腦袋,繼續守在左浩天的靈柩旁邊。
師父和大師兄、三師兄也來了,唐小左暗暗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師父和大師兄自然知道她為什麼會在這裡,三師兄卻不知,他許是在納悶為什麼會有兩個左雲梔,一個在唐門,一個在明月山莊。
後來大師兄告訴她,他們騙三師兄說左雲舒找了一個和左雲梔相似的姑娘,以防來弔喪的這些人中有心懷不軌之徒。
三師兄居然信了。
唐小左這一守便是三天,三天後,左浩天下葬,她一路被人扶著走。不是她體力弱,實在是這三天她幾乎沒睡,而且跪得膝蓋疼,走路有些蹣跚。
說起來命運也是微妙,她一直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左雲梔,可兜兜轉轉,上天還是讓她做了她應該做的事情。
左浩天的靈位放在左家的祠堂里后,左雲舒在那裡坐了一天,不許任何人來打擾。縱然他恨左浩天,可是他也需要時間來接受自己在這世上唯一一個親人去世的事實。
去空靈島的事情也因此擱置幾天,畢竟作為兒子,怎麼也得等到過了頭七他才能出山莊。
左浩天的事情辦完以後,唐小左不管不顧地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夢裡的光怪陸離、魑魅魍魎都沒讓她醒過來。然而畫風一轉,她朦朧中望見一個扎著總角的小女孩,托著下巴蹲在一個男子身旁,稚嫩的聲音透出天真與好奇來:「叔叔,你種的是什麼?」
「這是梔子樹。」那個男子用小鏟子拍實了泥土,轉過臉來寵溺地看著小姑娘,「你娘親最喜歡梔子花了,等她醒來,看見了就會很開心。」
「可是娘親睡了好久了,怎麼還不醒呢?」小姑娘嘟著嘴問。
回答她的卻是一聲嘆息。
唐小左只遠遠地看著,心上卻瀰漫上一股悲傷來。她不曉得這股悲傷從何而來,卻讓她難過得快喘不上氣了。
睜開眼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
窗戶打開,晨曦微微裊裊,柔和地鋪滿整個房間,有人坐在床邊,拿了棵狗尾巴草,一邊在她鼻間輕掃,一邊揚著嘴角寵溺地笑。
「阿嚏……」
唐小左幾乎一下子完全清醒了,她按住拿狗尾巴草的那隻手,問那人:「我是誰?」
那人哧地笑了一聲:「茯苓,本座的小茯苓。」
唐小左鼻子一酸,顧不得害羞,一頭拱進他的懷裡,心裡想什麼,嘴上便說出來了:「門主,我好想你。」
「嗯。」一隻大手撫上她的腦袋,「有多想?」
「特別想特別想的那種。」唐小左吸了吸鼻子,斗膽問了一句,「門主你想我嗎?」
「嗯,想。」鳳林染扶著她的肩膀將她從自己懷中托起來,笑容慢慢變得危險,「茯苓,本座想你想得好苦,找你找得也好苦。」
「門主……」唐小左察覺不對,忙往後縮了身子,抓了枕頭橫在自己身前,「門主,我現在可是在扮演左雲舒的妹妹,你不能打我。」
鳳林染輕而易舉地拍飛她的枕頭,撐著手臂將身子壓過去,咬牙切齒地說:「說得好像本座以前打過你似的。」他捏住她的胳膊,防止她繼續往床深處躲,「你給本座說說,那天從天戣門中將你帶走的人是誰?你又是怎麼出現在這裡的?」
唐小左眼珠剛骨碌轉了半圈,就被鳳林染看出了心思,他喝她一句:「眼珠轉什麼轉,不許編瞎話!」
「……」
唐小左無辜而委屈地眨巴眨巴眼,捧起他的臉,真誠地說:「門主,我不編瞎話,但你能不能不要問了,等以後時機到了,我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的。」
她不是茯苓,她是唐小左,也是真正的左雲梔。她有很多秘密,縱然這些秘密壓得她快喘不過氣來了,可是她現在仍是不敢告訴他。
鳳林染覆上她的手,窩在自己的掌心中,抬眸看她,碧波微漾:「你這是……在給本座施美人計嗎?」
「我也知道我不美……」唐小左挫敗地埋下頭,下巴卻被鳳林染捏住。
他一手捏著她的下巴,另一隻手裹住她的小手,俊臉欺了過來,眸中帶焰,呼出的氣息染了些許誘惑:「不但不美,這計也差些火候……」
「唔?」
唐小左由他抬起下巴,眼睜睜看著鳳林染的臉慢慢放大、靠近,本是曖昧時,偏偏她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對了門主,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鳳林染動作一頓,轉而低頭在她發上落下一吻,清晨的風徐徐吹開他嘴角的微笑:「你看我一眼,我便知道你是我的誰。」
「可我做夢的時候,都認不出我自己。明明是我的故事,我卻像是一個旁觀者。」夢裡不識自己小時候的樣貌,只能感受到小時候的難過與悲傷。
鳳林染身子微緊,問她:「你夜裡又夢魘了?」
唐小左身子一抖,被他察覺,隨即身子被他摟得更緊,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撒在她頭頂。
「你這丫頭,一身毛病,本座究竟是為什麼會看上你呢?」
唐小左仰頭,認真道:「大概是因為我驚世駭俗的容顏。」
「真有臉說。」鳳林染推推她的腦袋,被她逗笑了。
「咳咳……」
房門處忽然傳來兩聲輕咳,她和鳳林染齊齊望過去,是左雲舒站在那裡,不知何時過來的。
不知道為什麼,左雲舒看她的那個眼神,頗有種捉姦在床的感覺。
如此三人六眼相互看了好一會兒,左雲舒才抬腳進來,幽幽道:「鳳兄這樣抱著左某的妹妹,怕是於理不合吧?」隨即又瞪了唐小左一眼,口氣不善,「衣衫不整,像什麼樣子!」
唐小左挺聽話,默默拉高了被子,擋住自己的身子。
其實她本就是和衣睡著的,昨天晚上實在太累,她只脫了鞋子便睡了,身上的衣服未解,如今已經有些皺皺巴巴。左雲舒要她最好不要與鳳林染相認,老老實實地扮演他的妹妹。可是天地良心,是鳳林染先認出她的,她並沒有違背與左雲舒的約定。
鳳林染放開她,站起身來,淡定笑道:「左兄,這可不是你的妹妹。」
左雲舒方換了神色,溫和笑起來:「鳳兄說的是事實,是我拜託茯苓姑娘假扮雲梔,事先沒告訴你,是我的不對。先讓茯苓姑娘洗漱一下吧,我們出去說話。」
左雲舒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靜候鳳林染出去,而後不忘瞥她一眼,叮囑她:「我讓丫鬟進來伺候你洗漱,你先把衣服換了,要穿些素凈的衣服。」
他這話說得順暢而自然,帶著長兄的威嚴與細心,仿若她真的是他的妹妹。
唐小左默默壓下心頭的怪異之感,老老實實地去換衣服,洗漱乾淨后,抱了個蘋果去找鳳林染。
鳳林染和左雲舒坐在前廳中,他們在討論唐小左的去處問題。
鳳林染想要帶唐小左回天戣門,左雲舒不讓,他說唐小左與他有約定,不能食言,況且現在唐小左扮演左雲梔,待在明月山莊比待在天戣門安全。
鳳林染不樂意了:「你是說本座保護不好她嗎?」
「我是聽說茯苓姑娘前些日子受了很嚴重的傷……」左雲舒淡淡笑著,意有所指。
兩個男人之間立即騰起一股針鋒相對的火藥味來。
到底他們的話題都是關於自己的,引得這兩個男人鬥嘴,唐小左實在承受不起,便自顧自去山莊里散步。
鼻間湧進一抹清香,唐小左尋香找去,是一個小而雅緻的院子,看起來已經許久未曾有人住,一排梔子樹花已經開敗了,但香氣還淡淡彌留著。
這個院子之前阿珂帶她來過,是讓她心生壓抑的院子,也是十三娘曾經住過的院子。
十三娘是她的娘親,想來她的童年,也是在這個院子里度過的吧。
房門上落了鎖,許是天意,她稍稍一按,那鎖便自己打開了。
唐小左探著身子往裡面看了看,猶豫片刻,抬腳走了進去。
房間清雅素凈,只是擺設都已經老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唐小左在房中轉悠了兩圈,並沒有發現什麼特別的東西,正欲出去,忽然瞥見裡面還有一個被帘子掩住的偏房,應該是卧室。
她揭開帘子,閃身進去。
桌椅床褥梳妝鏡,只是個普通的寢室而已,唯一不普通的,便只有內側的牆上,一道道亂七八糟的划痕了。
可惜了這麼精巧的房子,被這些划痕破壞了美感。它們深淺不一,像是被帶有稜角的石頭划的。
唐小左伸手觸及,一種憤怒又無助的感覺,自指尖蜿蜒而上,直觸心底。她心緒一顫,有些恍惚,總覺得這些划痕很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
在哪裡呢?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搜索腦中有限的信息,不妨一隻手忽然拍了下她的肩膀。
唐小左尖叫一聲,差點跳了起來。
她這麼大的反應把身後的兩人也嚇了一跳。
「茯苓,你……」鳳林染和左雲舒俱是微愕地看著她。
唐小左見是兩人,拍拍胸脯壓驚:「門主、左少莊主,你們怎麼過來了?」
「還不是找你嘛。」鳳林染沒好氣地說,「你偷偷地跑來這裡做什麼?」
「沒什麼,我就是好奇。」唐小左有些心虛地看了一眼左雲舒,「是我沒打招呼就進來了,還請左少莊主見諒。」
好在左雲舒並沒有怪她,反而輕描淡寫地說:「無妨,這個院子空置許久,無人居住,你想進來玩隨時都可以。」
不知是不是唐小左的錯覺,她總覺得左雲舒也有意無意地瞥了牆上的那些划痕幾眼。
他們出了院子以後,一時誰都沒有說話。
唐小左怕左雲舒多想,便主動說道:「門主、左少莊主,你們商量好我的去處了嗎?我是繼續留在這裡,還是回天戣門?」
鳳林染沒有回答她,倒是左雲舒微微笑道:「方才我已經勸服鳳兄了,留你在這山莊里多住幾天。等爹的頭七過去,我便去一趟空靈島。等我回來,你便可隨鳳兄回天戣門了。」
「是這樣啊。」唐小左看看鳳林染。鳳林染將她拉到自己身邊,一副不放心的樣子。
「這丫頭放你這裡我還是不放心,要不……」
左雲舒涼涼地提醒:「鳳兄,君無戲言。」
鳳林染捅他心窩一拳:「好好照顧她。」
「鳳兄儘管放心,我會把她當親生妹妹一樣照顧的。」
「不許對她有非分之想!」
左雲舒嘴角抽了抽:「說實在的,我一直在懷疑鳳兄的審美。」他看了唐小左一眼,忍著笑說,「以鳳兄這般姿色,你是怎麼看上茯苓姑娘的?你又是為什麼會覺得我會看上茯苓姑娘呢?」
唐小左有些凌亂:你什麼意思啊你!你是在說我丑嗎?我生氣啦!
鳳林染又在明月山莊待了一天後,便回天戣門了。天戣門和明月山莊約莫有半天的路程,並不是非常遠。
鳳林染畢竟是一門之主,總圍著她轉也不是那麼回事。他說先回天戣門處理些事情,過兩日再回來看她。
唐小左心疼他來回跑得辛苦,縱然心中想時時見到他,但還是忍著不說,只道是讓他安心忙天戣門的事情,不過來看她也可以。
鳳林染捏了捏她的鼻尖:「你說違心話的時候真可愛。」
左浩天的頭七過後,左雲舒與唐小左吃了一頓比較豐盛的飯,便準備去唐門接「左雲梔」,然後一起去空靈島。
因為那個「左雲梔」不是真正的左雲梔,所以左雲舒這次去空靈島也不過是瞎折騰。可唐小左並不打算告訴他真相,畢竟不折騰他,就該折騰她了。
左雲舒走前告訴她:「此番我出去,可能會有人趁此機會闖入山莊難為你,你要小心些。」
唐小左不解:「誰會難為我?」
「外面的人現在把你當作雲梔,他們趁我不在,定然會打你的主意,想辦法從你這裡得到一些訊息。」
唐小左聽出幾分危險來,不由得臉一虎,拿眼睛橫他:「你騙人!」
左雲舒一愣:「我騙你什麼?」
「你在唐門的時候,明明說那些人忌憚於明月山莊的名聲,不會對我怎麼樣的。」這是他帶她來之前,親口給她承諾的,她記得特別清楚。
可是左雲舒卻好似忘了,或者根本就是假裝記不起來:「哦,是嗎?我說過這樣的話嗎?」
居然不承認了!
約莫是見唐小左有些憤懣,左雲舒便安慰說:「我同阿珂說好了,倘若真的有人闖進來,他會帶你去假山裡面的那個山洞裡躲著。裡面已經備好了蠟燭和火摺子,你不用怕黑。」
「那裡安全嗎?」唐小左皺著眉頭看他。
「在我回來之前,一定保證你沒事。」左雲舒瞧著她,心裡似乎在想什麼,有些漫不經心地笑了。
唐小左覺得此時不相信他也沒有別的人可以相信了。
左雲舒交代完了,便牽著馬匹轉身要走,可是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扭頭看她:「我現在要出遠門了,作為妹妹的你難道不該送送我嗎?」
唐小左撓撓頭:「按常理來說是該送,可是……」
左雲舒打斷她:「那便送我出山莊吧。」
唐小左不情願地翻了個白眼:「可是這種事情也要演嗎?那我要不要折根柳條與你依依話別,然後淚眼汪汪地看著你離去?」
左雲舒挑了挑眉毛,笑了:「那倒不用,那是送別情人的,別演得太過分。」
於是明月山莊前,黑色駿馬旁,左雲舒摸摸她的頭,以兄長的語氣同她告別:「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唐小左帕子一甩:「走你……」
左雲舒:「……」
不過左雲舒走後,唐小左明顯自由多了,就連山莊的空氣聞著都暢快許多。她不讓別人跟著,自己一個人跑去後花園中,立在那座假山前歪著腦袋瞧。
方才左雲舒說起假山時,她腦中有一件事忽然閃過。那天她在娘親的寢室牆壁上看到的那些划痕,當時總覺得在哪裡見過,現在她終於想起來,她之前並沒有見過什麼划痕,但是她摸到過,就在這座假山的山洞裡。
那還是第一次被阿珂推進山洞裡時,她在黑暗中摸索到的,當時沒怎麼在意,但是卻悄然埋在了她的腦海里。
當時被關進去時把她嚇個半死,這會兒心裡仍有些發怵,但是為了找出真相,也顧不得害怕了。況且這會兒是白天,只要那扇機關石門不落下來,裡面還是挺明亮的。
唐小左走了進去,環顧四周,很快就找到了那些划痕。用手摸上去,好似不及寢室的那些划痕深。但是能在這石壁上劃出痕迹的,要麼力氣很大,要麼劃了很久。
唐小左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不管是寢室的,還是這裡的,都是她划的。
按照之前左雲舒的說法,小時候的左雲梔經常待在這個山洞裡,所以她的猜測很容易成立。
「小姐,您在裡面做什麼?」阿珂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站在山洞外面喊她。
「我熟悉一下環境。」唐小左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謊,「大哥不是說有什麼危險就讓我躲在這裡面嗎,我先過來熟悉一下。」
阿珂有些奇怪地看著她,倒也沒再說什麼。
唐小左在裡面轉悠夠了,便跑出來問阿珂:「咱們山莊年齡最大的人是誰?在山莊待了多少年了?」
「小姐,您問這個做什麼?」阿珂不解。
「你回答我就是了。」
「山莊里年齡最大的是啞婆,以前是伺候過夫人,夫人去世后,曾經伺候夫人的婢女都遣退了,但是莊主念她身有殘疾出去恐怕也不能找到生計,便好心留她下來了,現在在後廚幫忙。」阿珂老實說道。
「啞婆?她不能說話啊?」
阿珂點頭:「其實也不是天生就啞的,聽說她以前總是亂嚼舌根,很不本分,有一次惹惱了夫人,便被夫人賜葯毒啞了,後來也便老實了。」
「是嗎……」唐小左若有所思。
次日,唐小左借口肚子餓,來到了廚房。這會兒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廚房中只有兩個人在忙活,她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啞婆。
唐小左見她正在烙餅子,便伸手想要一張。
啞婆抬頭看見她,當即驚得一縮肩膀。
唐小左忙說:「莫怕,我只是肚子餓,找些東西吃。」
啞婆沒有拿餅子,而是端了一盤點心給她。
她順勢拍了拍啞婆的手,表示感謝。
啞婆猛地抬頭,有那麼一瞬,唐小左看到她的目光狠狠晃動,但隨即又歸於平靜,再一次垂下了頭。
唐小左不動聲色地扔掉了先前藏在手裡的針,目光也意味深長起來——人在感受到疼痛時的本能反應是會叫一聲,縱然啞婆不會說話,可是不代表她不會張嘴。可是自始至終,啞婆的嘴巴都是緊緊閉著的,縱然遭受銳痛,她的本能反應卻是嘴巴閉得更緊,好似生怕會發出什麼聲音。
便是這樣的反應,讓唐小左有種很強烈的感覺,這個啞婆並不啞,她不是不會說話,而是強迫自己不說話。
可是這是為什麼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