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漠上一片含羞

第5章 漠上一片含羞

第5章漠上一片含羞

愛情的開端,藏於微妙間。

1.

劇組駐紮在天漠鎮,離市區約三小時行程。

進組第一天,夢非被直接帶到了片場。她受到了眾星捧月一般的待遇。

導演叫費正魁,五十歲,是電影廠的老導演。他特別喜歡夢非,親熱地管她叫「非非」。一貫嚴肅冷傲的費導,在非非面前成了慈祥的糖心老爹。

換場間隙,費導帶著夢非在組裡轉,介紹她認識各部門的負責人。

工作人員都對夢非十分客氣,一雙雙眼睛里都是親切和讚美的笑。所有人都跟著費導稱呼夢非為「非非」。這是一種過分女性化及孩子氣的稱呼,夢非並不十分喜歡,但她明白大家的善意,所以愉快地接受。

夢非跟著費導叫了一圈人,走馬觀花,一張臉都沒記住。

最後,費導把夢非帶到一個身穿鎧甲的高大男子面前。

夢非認得這個人。

席正修剛從片場下來,臉上妝還沒卸,蒙了一層黑灰,還有一些細小而逼真的傷口,真像個沙場歸來的將軍,有種英武粗狂的氣概。

費導說:「非非,這是你席叔叔,認識吧?他演的電影你沒少看吧?哈哈,現在他可是你搭檔喲。」又說,「正修,你多教教這小丫頭。」

夢非很緊張,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呆了片刻,說了一聲:「叔叔好。」

說完她抬起頭,撞上了席正修的目光。他似乎愣了一下,隨即微笑起來,簡單地說了一聲:「你好。」

很久以後,當滄海桑田已成過往,當感情和慾望覆水難收,當他們彼此映照、對峙、逃避、救贖,沒有結果,夢非還會時常回想起這一刻兩人的初次相識、初次對話。

似乎是一點徵兆都沒有的。

這樣簡單、隨意、稀疏平常、沒有絲毫差錯和異樣的初識,不會讓人產生任何預感,不會讓人想到事情最終將變成那樣。

又或許,還是有那麼一點點徵兆的。

若足夠敏感、足夠細心,徵兆就在她片刻的呆愣中,在她泛潮的掌心中,在她猶猶豫豫的一聲「叔叔」中;還在他深斂的眸光中,在他唇角的笑意中,在那一聲溫和平淡、至為普通的「你好」中。

或許,在那一刻,一切都已經註定。

甚或更早,早至她第一次在片場出現,早至他拉緊韁繩,馬兒揚蹄嘶吼,早至那兩雙目光的初次相遇,一切都已無從回頭。

驚心動魄,翻天覆地,還未發生,都已發生。

情、欲、愛、恨、毀滅與拯救、罪孽與懲罰、前世今生的糾葛,都匯聚到時空中的這一點,為他們澆鑄了一個全新的開始。

2.

現場重新開拍。夢非退到一旁,不聲不響地觀摩。

費導在拍攝過程中可一點都不和氣,甚至可以說非常凶。拍攝任務很重,節奏極快,分秒必爭,工作人員都上緊發條。費導脾氣不小,稍有不滿便對人大喊大嚷。夢非有點害怕,遠遠坐在一旁,不出聲地看著一切。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休息,準備換景。

攝影組和燈光組均有大量器材需要收拾搬動,組裡都是火氣旺盛的年輕男子,一不順心便罵罵咧咧,時有粗話髒話出口。

費導突然吼起來:「都他媽管好自己的嘴!咱組裡現在有未成年人。從今兒起,誰都不準說髒字兒!」

攝影師哈哈一笑,「費導,您這國罵算不算?」

費導說:「這是最後一回。從現在起,誰說髒話,說一句罰款一百!製片組王小毛負責收錢!」

遠處,一個正在發盒飯的瘦高個青年很起勁地喊了聲:「好嘞!」

大家都笑。夢非看著這一切。劇組果真像個戲班子。

這一刻,她是這戲班子的焦點。一直習慣默默無聞的她,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聚焦,有些手足無措。

為了歡迎女主角的加盟,晚上收工后,主創人員沒有吃組裡的盒飯,開車去了鎮上的飯館聚餐。一眾人里有製片人、導演、副導演、攝影師、錄音師、主要演員,還有製片主任。除了夢非,都是男人。

到了飯館落座,夢非本想悄悄溜到一個不起眼的位置,費導卻拉著她坐在自己旁邊,最中央的位置。夢非十分忐忑。

製片人笑著起鬨:「老費連親閨女都沒見他這麼疼過。」

金副導演說:「那可不,非非是咱導演組的小寶貝兒,不疼她疼誰。」

夢非低下頭,窘得雙頰通紅。費正魁拍拍她的手背,微笑著輕聲說:「別理這幫人,他們胡說八道慣了。來,吃菜吃菜。」他給夢非夾菜。

費導照應著夢非,夢非卻仍是局促,只管埋頭吃飯。

男人們都喝酒,喝了幾杯話更多。

攝影師跟製片主任調笑,「老趙,啥時候給咱攝影組也配個小蘿莉嘛。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嘛。」

趙主任笑道:「少給我添亂了。你手下那幾個小子,見了女人哪個肯省事?」

夢非聽得心驚膽戰,但也只好當作沒聽見,一言不發地認真吃飯。

某一瞬間,她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孤單單地坐在一群成年男子中間,看他們抽煙、喝酒、壞笑,聽他們高談闊論,忍受他們的葷笑話,實在是非常詭異,甚至有一種危險的感覺,彷彿狼群中的一隻羊。

唯一讓她感到安穩的,是坐在她身旁的席正修。

他並不參與那些人不正經的談笑,只是沉默地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酒精於他似乎毫無作用。他喝了那麼多,卻始終面不改色,也從不主動說話。他端坐著,一直就是那副冷靜而漠然的樣子。

不知為何,有他在旁邊,她覺得心裡安定。或許是因為他的安靜、穩重、寡言,還有他臉上沉著的正氣,讓她覺得,他與那些人,是不同的。

直到後來的某一天,夢非才知道,席正修酒量驚人。

他這樣不動聲色地喝酒,是非常可怕的。他可以一直喝下去,不會醉。他看慣眾人酒後百態,自己卻從來不曾到達那樣的境地。

他對她說,在某些時刻,這樣的清醒,令人絕望。

3.

就這樣恍惚而緊張地過了一天。晚上,主創們還要開會。費導說夢非舟車勞頓,一定累了,讓她先回去好好休息。

夢非跟著製片組的車先回了賓館。

路上,製片主任對夢非介紹了劇組的作息制度。說到住宿問題時,他似乎發了一下愁,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非非,你跟統籌大姐擠擠吧。」

車在城郊小路上開著。夢非昏昏沉沉,隱約聽著後座兩個製片組的小夥子低聲議論,統籌張秋水三十七歲了還單身,拍戲耽誤青春。又說,留在這一行的剩女都乾淨不了,組裡誰沒睡過呀。

話難聽起來,夢非皺皺眉頭。這一天,真是漫長得沒有盡頭。她靠向車窗,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車到了。夢非醒來,惺忪提起背包,跟著製片組一行人走進了據說是鎮上最好的賓館。製片主任把她帶到了張秋水的房間。

張秋水是做統籌的,平時不去拍攝現場,只在駐地留守,負責制定每日的拍攝計劃。此時見到夢非,她誇張地笑著,聲音像個卡通人物,「喲,這就是新來的導演組小寶貝兒,非非啊,早聽說了。歡迎歡迎。就是我這屋子亂,先湊合住,回頭再讓主任給你安排個單間。」

夢非只禮貌地笑笑,說:「謝謝張老師。」

她在組裡呆了大半天,已學到一點,叫得上職稱的,一定要叫職稱,不能確定叫什麼的,叫老師便錯不了。

張秋水說:「嗨,什麼老師,叫我張姐就成。」

「嗯,張姐。」夢非微笑。

這是一間賓館的標準間,靠窗的那張床空著。夢非給自己鋪床。

她從行李箱中取出母親給她帶來的粉色被套和枕套,都是HelloKitty圖案。她笑笑。天下所有的母親都覺得女兒應該喜歡粉色、喜歡貓咪,都覺得女兒永遠是小孩子。

其實從十二歲起,她就更喜歡純黑、純白、藏藍這樣樸素的顏色。

她記得那個丹麥詩人的照片——在北非的沙漠中,他穿著藏藍色襯衣,身邊大幅白色的旗幟迎著金色的風飛揚。

他在那裡寫下詩歌——沙漠中的玫瑰。

當然,那是一個離天天需要做數學題並且蓋粉色棉被睡覺的女孩萬分遙遠的世界。沙漠、叢林、山峰、汪洋……她只在夢中到過那些地方。

張姐告訴夢非,根據排期,她將有三天時間熟悉劇本。三天內不排她的戲,讓她好好休息調整。夢非點頭,懵懵懂懂地接過一摞劇本。

夢非突然想起那天拍攝事故中的傷者,便問張姐,那人可有好轉?

張姐說:「那小夥子真可惜,渾身百分之九十的皮膚燒傷。命是保住了,但眼睛失明了。現在只有左眼能辨別微弱的光。樂觀的說法,左眼將來或許能恢復視力,可誰知道呢?」張姐嘆了口氣,「小夥子才二十歲。」

夢非惻然,「是群眾演員嗎?」

「是。」張姐嘆道,「多少年輕孩子搶著做群眾演員,一天一百塊錢,管兩頓盒飯,在野外一站十幾個小時。唉……誰不是爹媽生養的,就為了有朝一日能混出名堂,在哪部電影里跑個龍套露個臉也好,唉……可憐可憐。」

張姐說話老氣橫秋,卻句句大實話。夢非聽得恍惚,心裡傷感。

張姐以為夢非在擔心自身安危,笑起來,說:「放心,你沒有那麼危險的鏡頭要拍的。再說,這種事故也極其少見。我拍了十幾年戲也就遇到這麼一兩回。別擔心了,瞧你擔心得。」

張姐挑燈夜戰,在電腦上做表格安排拍攝進度。

夢非躺進被窩裡,一時難以入睡,便拿出手機來看簡訊。有一條顧芳芳發來的留言:見到他了嗎?

夢非知道芳芳問的是席正修。她回復:見到了。

芳芳的回信馬上來了:哇!怎麼樣啊?說說。

說什麼呢?夢非笑笑。其實沒什麼可說的。因為她根本也沒仔細看過他。晚上吃飯的時候,席正修就坐在她旁邊,但他和她一句交談都沒有。

若要向芳芳彙報,或許只能這樣形容:身材高大,一身黑衣,沉默寡言。

但芳芳是席正修的死忠粉,這些想必早已知道了。事實上,到目前為止,夢非所了解的關於席正修的一切,都是從芳芳那裡聽來的:二十九歲,未婚,有一個女朋友。芳芳一定還清楚地掌握了他的身高、體重、星座、血型、最喜歡的顏色這類私密檔案,這些她蘇夢非可就是外行了。

想到這裡,夢非笑起來,她猜他最喜歡的顏色是黑色。

沒有及時得到回應,顧芳芳又追著發來信息:快說呀,到底怎樣嘛?

夢非連忙回過去:跟電視上一個樣。

其實夢非從未看過席正修出演的任何一部影視作品。

芳芳的回信跟著來:切,瞎說,他從沒拍過電視劇好不好。

噢,是的,夢非想起來了,芳芳說過,她最喜歡席正修的一點就是他從來不演國產劇里那些傻乎乎的高大全。

芳芳又發來簡訊:好啦,記得把我的信給他就好。

夢非答一句:知道了。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陌生的人,陌生的世界。

夢非閉上眼睛,眼前卻還是白天吵吵嚷嚷的場面。那麼多人,那麼多以前從沒見識過的場面,還有……他。

他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樣。

夢非告訴自己,不能再想了。

她翻過身去,蜷起身體,因為疲勞,很快睡著了。

4.

第二天,夢非開始去片場觀摩,一邊熟悉工作,一邊讀劇本。

拍戲很艱苦,但組裡人都很照顧她。服裝化妝組的姐姐們、錄音組的哥哥們、美術組、燈光組、武術組的小夥子們,還有各部門場務場工,人人都對夢非很客氣,也樂意教她各種事情。

夢非話不多,看到的都用心記,很快了解各部門的職能與工作流程。

費導在工作狀態中像個獨裁者。他對拍攝要求非常嚴格,脾氣火爆,經常動怒。但全劇組的確再沒有人說髒字兒了。

最辛苦的是場記和導演助理,都是導演身邊的人,伴君如伴虎,總要小心翼翼,稍有行差踏錯,便要挨罵。場記是個極需細心的活兒,最容易出錯,所以被罵得最多。做場記的年輕女孩看著不過二十齣頭,卻彷彿已聽慣了罵,始終面不改色,沒有一句怨言,只認真工作。

夢非被周圍人的工作態度所感染,埋頭苦讀劇本,一本文學劇本,一本分鏡頭劇本,一字一字地啃。

時不時有人過來逗她,「呵,這麼認真!」,「小妹妹,台詞背完沒?」

夢非每每從劇本上抬起頭,就笑笑。

人們發現,這女孩很乖,也很內向,根本逗不著她。

夢非想,他們或許期待一個可愛傻氣的小姑娘,嬌滴滴、甜膩膩、天真快活、細聲細氣,供大家逗笑,也懂得討好人。

可她一向不愛說話,也不喜表現自己去吸引注意力。她不覺得自己年紀小就理所當然要得到別人的寵愛與關照。所以她不聲不響,少說多做。在這一點上,她是早熟並智慧的。

金副導演有空就會跟夢非對戲,他講李將軍的台詞,讓夢非對若翎的台詞。李將軍就是席正修飾演的角色。

金副導演人稱老金,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大塊頭,微腆著肚子,頭髮梳得油光水滑,眼睛總是笑眯眯的,跟誰都聊安東尼奧尼或者費里尼,自稱看過三百部文藝電影,話多,跟組裡的年輕姑娘尤其話多。

頭天跟夢非對戲,他說:「夢飛夢飛,做夢都想飛吧?」他仰脖腆肚呵呵地笑。夢非卻一點都不覺得好笑,只出於禮貌,微微牽動唇角。

夢非管金副導演叫「金導」。金副導演連說:「不敢當不敢當」,又說:「咱組裡除了費導,哪個敢稱『導』啊?你跟大伙兒一樣叫我『老金』吧。」

夢非垂下眼帘,叫了聲:「金老師。」

金副導演嘿嘿一笑,拍拍夢非的肩膀,「這孩子。」

夢非有點怕他。

若翎公主的台詞並不多,夢非又素來擅長背文章,只一天便把台詞背完大半。但她知道,光背出來是遠遠不夠的,要讓自己投入真正的感情,要入戲。她放下劇本,望向拍攝現場。

場上正在拍攝的是李將軍率部下與敵軍短兵相接的戲。精彩而繁複的武戲設計令人目不暇接。人群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席正修,他扮演的李將軍高大英偉,身手不凡,騎馬及揮劍動作都極為沉穩熟練。

夢非暗自喟嘆,席正修的確是非常出色的演員,其古裝扮相又是那樣好看。若翎公主被這樣一位頂天立地的將軍拯救,或許也是苦難中的幸福。

休息的時候,席正修走過來。

費導拍拍他的肩,道聲辛苦。助理為他們端上茶水。大牌演員待遇畢竟不同,導演都要對他客氣三分。

他們坐下談了幾句,費導轉頭招呼夢非,「非非,在忙什麼?」

夢非說:「剛才在和金老師對戲。」

費導笑,「應該找你席叔叔對戲啊,老金那傢伙教得出什麼?」

夢非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去看席正修,只見他神色漫然,亦不說話。

費導像是很不滿意他的男女主角彼此這樣生疏,拍拍席正修的背,笑道:「端什麼架子啊。非非不是專業演員,第一次拍戲,你多帶帶她。正修,我話可放這兒咯,非非的戲要是出不來,我唯你是問。」

席正修笑了笑,說:「費導選的人,一定沒問題的。」

客套的辭令,夢非想。這些大人都這樣。

費導像是有意要撮合席正修與夢非說說話來彼此熟悉,很快找了個借口走開去了,把他們兩人單獨剩在了監視器前。

一陣靜默,氣氛略有尷尬。夢非抬頭看席正修一眼,見他閑閑望著遠處,眼神虛著,不知在想些什麼。她低下頭,打算讓沉默持續下去,卻忽然聽到他問:「在劇組,還習慣吧?」

他話語淡淡的,聲音卻有磁性。夢非一時失神,愣了一下。他不問她台詞背得如何,卻問她習慣不習慣。她輕輕點頭,嗯了一聲。

靜了一會兒,他又說:「天要冷了。」語氣依然是淡漠的。

此時是秋天,往後是冬天,天當然會越來越冷。他是在沒話找話嗎?夢非呆著,不知如何對答。哪怕他問問她對角色的理解也好啊,考她幾句台詞也好啊,她還都能答出個一二三。天要冷了?什麼意思?

她再次抬頭看他,卻見他閉上了眼睛,靠在椅子里,一副閑散的樣子。

呵,他早忘了剛才說了什麼,她卻還在揣摩他的話,想著要如何對答,真傻。她又想,他身為明星,當然是冷漠高傲的,前言不搭后語也是自然。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若不然,他隨口一句,她都戰戰兢兢仔細琢磨,可不要累死。這麼想著,她無聲地對自己笑笑。

「有什麼要幫忙的,告訴我。」在她神思飄蕩之際,他又說了一句。

「哦,好的。」她忙不迭地回答,都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麼。等神思平定,借著餘音把他的話回放一遍,才聽清了意思,連忙補一句:「謝謝叔叔。」

他看向她,似乎愣了一愣,隨即淡淡一笑,不再說話,也不再看她。

夢非低下頭,臉不知為什麼紅了起來。

5.

製片人為夢非在網上註冊了一個微博賬號,叫「演員蘇夢非」,讓她有空就發布一些關於影片拍攝花絮和趣聞之類的短訊,或是貼幾張工作照,用於擴大宣傳。夢非對著電腦屏幕上空空的微博空間,一時有些無措。

微博她是早知道的,就是微型快捷的網路日誌,班裡稍微趕時髦一點的同學都擁有賬號。用途多為記錄生活瑣事,或是曬幸福——吃了什麼、玩了什麼、看了什麼電影、去哪裡旅遊了,配些風景或美食照片,圖文並茂。

一本面向公眾的日記,可以寫些什麼呢?夢非不知道。她沒有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情。凡值得記錄的事件或者情緒,又是不宜放到公眾面前的。所以她從來沒有微博或者網路空間,有的只是那些屬於她自己的圓形鐵皮糖盒。她仍是習慣用紙和筆,用最原始最隱秘的方式,與自己對話。

她關掉了自己的微博頁面,然後打開了屬於席正修的頁面。他發布的內容不多,往往幾周才有一條。寥寥字句,皆是關於人生的哲思與感悟。偶爾會貼一張影片海報,附加上映信息,想必也是配合製作方宣傳需要。

夢非慢慢瀏覽著網頁。席正修似乎是個淡泊而隨性的人,不僅話少,連個人照片都從不放在網上。而其他男明星,總是三天兩頭在微博空間張貼自己的照片,照片都經過特殊美容處理。誰說搔首弄姿是女性的專利?如今時代,穿衣打扮甚至化妝整容都是男子更積極。

席正修卻根本不著力去宣傳自己。若是一個不知其名的人打開他的微博,根本不會知道微博的主人是個電影明星。只有他的粉絲數量透露了實情。他的微博擁有數千萬粉絲。他的每一條微博,哪怕只有幾個字,都有上千條評論和轉發。這樣沉靜低調的人,是如何吸引那麼多追隨者的呢?夢非不禁好奇。而就是這樣一個人,忽然成為她的工作搭檔。她將有機會走近他,隨他開始一段全新的旅程,並認識一個其實沒有多少人真正了解的席正修。

夢非每天都去片場,開始正式進入工作狀態。

隨著相處時間增長,她漸漸留意到關於席正修的一些細節。

他安靜、寡言,常常有些憂鬱,似乎是個懷舊的人,平日總穿黑色衣服、深藍色牛仔褲、駝色翻絨野外鞋,幾乎每天都是這樣的風格。

牛仔褲洗得很舊,腿腳處起了毛邊,膝蓋處磨得發白。鞋子厚重粗糙,卻乾淨。他的衣飾都出自昂貴品牌,但穿得很舊,別有一種落拓優雅。

他偶爾抽煙,抽的是紅色萬寶路,如今年代已經很少有人抽這樣味重的煙,帶著某種原始的狂野。

還有,他一直不離身的飾物,是頸上那根皮繩項鏈,掛墜是一枚金色的十字架。十字架款式古典而精緻,年代久遠的黃金,鏤空的花紋,光芒溫潤黯淡,有陳舊質感,藏著遙遠的歷史與情感。

細小些微的事物往往反映出一個人的生活態度與人生理念,甚至能折射出過往生活的印跡。她總覺得,他的內心深處有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沒有一般年輕男演員的開朗活潑,也沒有大牌明星目中無人的高傲。他是一個可以隨時微笑的人,但看似溫和寬厚的性格中隱藏的卻是莫大的消極與不作為。彷彿對什麼都不在乎,彷彿什麼都不想要,也什麼都不懼怕失去。他對待一切都是淡淡的,像一個不會痛苦,也不會真正快樂的人。

那麼,他必定承受過常人無法想象的創痛與黑暗。

正是那種遙遠的、淡漠的陰鬱,讓他的形象有了一種無可名狀的魅惑力。她由此對他產生好奇,並最終發展出比好奇更多的感情。

6.

第一天正式拍戲,夢非清晨五點就被叫起來化妝。

因為拍的是野外逃亡的戲,所以只上很淡的妝,臉頰上薄敷一層胭脂,嘴唇上塗淡淡的口紅。儘管如此,她從鏡中看到自己的時候,仍是稍稍一驚。

畢竟是少女稚嫩臉龐,略上一點妝,整張臉便熠熠生輝。她從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美。

身後響起腳步聲,她回過頭去,看到席正修走進來。

他穿著黑襯衣和牛仔褲,手上拿一杯咖啡、一份報紙。他跟化妝師招呼一聲早,坐下來。化妝師開始塗抹,戰場的刀光劍影在他臉上浮現出痕迹。

他翻閱著報紙上的新聞,時不時端起咖啡喝一口。窗台上一隻收音機放著調頻音樂。沒有人說話。

每天早晨這樣的化妝需要一小時。

她坐在一旁悄悄打量他。他目光低垂,面色冷峻,樣子謙遜低調,卻透著無法捉摸的孤傲。左手有時不經意地放在胸前,輕撫那枚金色十字架。

某一瞬間,他忽然留意到她在一旁的無聲打量,抬起頭來。他們的目光在鏡子里相遇。只一剎那,她便低下頭,轉開了目光。

他眼神中的銳度與溫情,能夠直抵人心。

她抱起劇本,頷首走出了化妝間。

這是夢非第一次正式跟大部隊一起出發。

演員組有專車,但費導特別關照,男女主角都跟導演組的車走。

導演組的車是一輛九座商務車。費導坐副駕駛位置,席正修坐第二排,他旁邊的位置空著沒人去坐。兩名副導演坐第三排,最後一排有三個座位,導演助理和場記已經坐在那裡。夢非上車見到這情況,毫不猶豫坐到最後一排跟兩個姐姐擠在一起。

劇組就是個微型社會,階層、地位,劃分明確。夢非知道自己只是個小人物,不敢僭越。更何況她有少女矜持,還是與女生同座安全妥當。

人到齊,車上路。一路十幾輛車組成車隊,浩浩蕩蕩向野外開進。

席正修旁邊的座位就一直空在那裡。

車一路顛簸,夢非遠遠看著他,有些好奇,有些畏懼。

他很嚴肅,也很沉默。一車的人都在說笑,他只漠然置之。有人對他說句什麼,他只點一下頭,或者淡淡一笑。惜字如金。

夢非心想,這人有些奇特,明明是個隨和的人,也不見得有架子,卻自有一種孤傲的氣質,讓人難以接近。或有人想挑他刺,說大牌明星目中無人,但他言行妥當,客氣禮讓,從不落話柄。

這時她又想起顧芳芳的那封信,心裡發愁。要尋一個什麼樣的機會把信交給他才好呢?他是明星,而自己只是個小孩。替同學轉交情書這種事,多麼傻氣,多麼丟人。她可不要一上來就給他看低了。

想到此處,她決定回頭把信放到賓館服務台,讓服務員去送;或者趁夜深人靜偷偷從他房門下面塞進去了事。

她想得心煩意亂,乾脆拿齣劇本來讀。身邊的場記姐姐像是看出她心思,在她耳邊悄聲問:「跟席正修配戲,是不是壓力很大?」

夢非抿嘴一笑,由衷點頭。

場記姐姐說:「別說你,老演員見他都緊張。他氣場太強了。還有,他記性極好,劇本只看一遍,過目不忘。」

夢非聽得心生佩服。這樣的頭腦,當演員真是浪費了。她禁不住又去看他。他正靠著車窗閉目養神。從她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四分之一的側臉,那側臉的輪廓十分俊朗。她不禁莞爾,這樣的容貌,不當演員也是浪費。

7.

外景地在天漠鎮附近的河灘與樹林。這日天氣不錯,晨光明艷,涼風習習。夢非在服裝組搭建的臨時帳篷里換上戲服。

若翎公主的戲服有兩身,一身藕色,一身素白。這天便是一身素白衣裙。

夢非望著鏡中的自己,微有恍惚,這如凌波仙子一般的翩翩少女,真的就是她?她穿上這身戲服,從此就要開始與將軍的逃亡之旅了?

這天要拍的戲是李將軍騎馬帶若翎公主逃至河灘,後有敵人騎兵追趕。兩人同乘一騎,將軍護公主在懷,一手執韁繩,一手執劍抵擋追兵。

上了馬,夢非驚覺尷尬。席正修在她身後,身體緊貼她的後背。隔著她身上層層的戲服,還有他身上重重的鎧甲,她依然感覺到這個成年男子的熱量在迫近她。她從未與異性有過這樣的接觸,一時只覺心神恍惚,說不出的窘迫與羞怯。這個懷抱著她的男子,幾乎還是個陌生人,又是萬眾矚目的明星。她與他靠得如此之近,他的氣息就在她耳邊。

容不得她多想了。大幕已經拉開,她和她的英雄已經在舞台上。

燈光聚焦而來,膠片跑動起來。她的臉頰刷地緋紅。

費導即刻喊停,走過來重新說戲。他猜到夢非何故臉紅,輕輕叮囑她:「不必緊張,放開,放鬆,進入角色。」

費導很耐心,又說:「凡事開頭難,演員的素質是慢慢培養的。非非,你才剛剛開始,我對你沒有要求。你儘管放下顧慮,本色演出。今日浪費多少膠片都算在我頭上。」夢非連連點頭,暗自調勻呼吸。

重新就位,準備開拍。夢非仍有些緊張,卻忽然聽到席正修俯身在她耳邊悄語:「交給我。」她還未及反應,遠處費導已經喊了「開始」。她只覺身後的男子手臂一緊,將她牢牢箍入懷中。這一瞬間,她猶如心魂出竅,跟隨著他,雙雙墜入李將軍與若翎公主的時空。

李將軍騎一匹棕色高頭大馬,抱著若翎飛馳。十幾騎追兵則是黑衣黑馬,氣勢洶洶,駕著疾風,狂掃而來。刀光劍影如魅影在她身旁舞動。雖是演出,黑衣人卻個個賣命,兇惡至極,好似真要奪她性命,足夠以假亂真。

她從未體驗過這種感受。緊張、興奮和恐懼同時襲來。身心全然陷於無法自控的狀態。這身臨其境之感,如此真實,讓她戰慄。而身邊英勇剛強的男子在保護她,為她抵擋整個世界。她感受著他的力量與勇氣,感受著前所未有的激蕩。某一瞬間,她渴望時間能夠停留在那一刻;下一瞬間,她又渴望時間能夠飛躍,讓他們一起逃離這險境、這追殺、這眾目睽睽的關注。

這一刻起,她將心魂神魄全然交予角色。她成了若翎,將自己交託到身邊這位男子的手中。她信他,愛他,願隨他亡命天涯,不顧山高水長。

他終究沒有負她,帶著她殺出重圍,馳入曠野密林。

8.

直到多年之後,那一幕仍在她腦海中,時時浮現,從未褪色。

那是他們第一次親密接觸。她記得駿馬飛奔時身邊的風聲,記得他在她耳畔低沉而自信的嗓音,「交給我。」在她的記憶中,這簡單的三個字是他們愛情的開端。無論在戲里還是在戲外,這三個字所蘊含的擔當與保護,讓她久久感動,彷彿是一句海誓山盟,令她今生再難忘卻。

此刻,十七歲的她,剛剛撩開青春的面紗,她渴望了解愛的真相,了解它的全部結構。她知道它就在前方。

像每個青春期少女一樣,她有時走得很快,迫不及待地想要遇見它。有時又擔心自己走得太快,一路遺失了太多珍貴的東西,而迎面遇見它的時候,又不如想象中的美好。

年少的她,尚不懂人性之複雜,不懂「愛」在成人世界普遍衍生的貪戀與沉溺。許多人借著愛的名義,做著傷害彼此的事,或讓自己和他人都陷在罪中。

然而,直到很久以後,當她真真切切地愛過、痛過、歡愉過、怨恨過、希望過、絕望過,當她知道自己軟弱,知道許多事情早已註定無果,卻無法割捨,當她嘗盡別離苦痛,她仍然不悔當初那股純澈激蕩的勇氣。

她愛他,只能愛他,無法不愛他。從遇見他的那一刻起,這已然成了她無法抗拒的宿命。

9.

一整天都在拍這場追逐戲。分鏡頭劇本兩頁紙,竟也拍了七八個小時。

及至天色昏暗,方才收工。夢非猶如親身打了一仗,渾身酸乏。好在算是正式上工,進入了狀態,起初的尷尬和羞澀漸漸消失。

傍晚,夢非換下戲服,從帳篷里走出來,一眼看到席正修蹲在不遠處的地上,手上捧著一隻灰藍色的鳥。那隻鳥像是受了傷,撲騰著翅膀,卻飛不起來。他捧著那隻鳥的樣子,像是在呵護小小嬰孩,眼神動作充滿溫柔。

夢非望見這一幕,驚呆了,像是突然看到某種暗示或徵兆。

某一瞬間,她難以相信眼前的畫面。他手中這隻灰藍色的小鳥,莫不就是她曾經養過的那一隻?

一年前的某日,那隻小鳥飛入家中。父親見她歡喜,便找出一隻舊鳥籠,將小鳥養起來給她玩耍。她心中略有不忍,鳥兒有翅膀卻不能飛翔,是世上最殘酷的事情。但她實在對那小小生命歡喜得緊,觀賞逗弄,不舍放手。

她從未飼養過小動物。她是家裡唯一的孩子,常常覺得孤獨,於是對那隻小鳥寄託了很多感情。每日放學回家,第一件事便是去給鳥籠里的食槽添水添食。她記得那隻藍色小鳥最愛吃小黃米,也愛吃青菜。

數月內,藍色小鳥成了她最好的夥伴。直到一日放學,她回到家,看到小鳥躺在籠底,一動不動,身體已經僵硬,食物和水仍是早晨她離家時的樣子,好似一口未動。這打擊太過突然,她忍不住慟哭。她一直想著某日要將鳥兒放生,讓它重回藍天,卻是再無機會。不明原因的死亡,突然的失去,再也無法彌補的遺憾,讓年少的她初嘗了離殤。

此刻,她看著席正修手中的藍色小鳥,看著他悉心呵護它的樣子,一遍遍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個巧合。她養過的那隻小鳥已經死了。天下也不會有兩隻一模一樣的藍色小鳥。但她無法不相信,一切巧合都是有原因的。

冥冥之中,他們兩人有著某種聯繫,某種因緣。在時空的某個節點,他們或許見過彼此,或許分享過某種相同的情感。

組裡幾個年輕姑娘圍到席正修身邊去看那隻鳥,唧唧喳喳地議論著。有人說,這是林區常見的鳥,不幸撞在燈光組的反光板上,受了傷。姑娘們紛紛說,正修哥哥好有愛心,又問他養不養寵物,藉此與他攀談調笑。

他應付眾人都是淡淡的,一心只想讓手中的小生命得到救治。夢非看到他最後把鳥兒交給了醫務組的姐姐。

10.

回到賓館,夢非淋浴洗漱,然後倒在床上。

她拿出手機,點開微博客戶端,發現自己忽然增加了數百名粉絲。看樣子蘇夢非也要成為名人了,她莞爾。寫些什麼呢?猶豫再三,她只是寫:

第一天拍攝,很順利,也學到了很多。

如此簡單平白的一句話,中規中矩,沒有破綻,符合要求。

面向公眾的網路日記,只能如此寫。但這樣的日記,寫了又有多大意義?她苦笑搖頭,按熄手機。

然後她從枕頭下面拿出那隻嘉雲糖鐵盒,鐵盒裡已經攢了幾十張字條。

她慢慢翻看,找到數月前為那隻小鳥寫下的字條,只有短短一句話:

唯願天堂有自由。

她回想著他捧起那隻鳥時,眼中的柔情。

就在那一瞬間,她心神蕩漾。他的眼神像是具有魔力,展開了他內心豐富的層次,讓她感受到他生命中某種純粹的愛,一種她所嚮往的質地。

她閉上眼睛,甩甩頭,試圖停止想他,卻發現自己停止不了。

整個晚上,她眼前都是他的臉。她知道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於是她重新拿出一張紙,寫下幾行句子:

當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

親手掘開綠草下的泥土

將記憶和夢想一同埋葬

將慾望埋葬

這才是她真正的日記。

她把字條放入鐵盒中。

11.

河灘的追逐戲拍了三天,圓滿完成。

撤景那天,席正修問夢非:「感覺怎麼樣?」

夢非呆了一呆,未料到大明星會主動與她攀談。

雖然在一起工作了三天,但他們之間的交流也只限於拍攝的時候。工作以外的時間,他總是冷冷淡淡的,話很少,也從不主動理人。

「還……還可以。」夢非含含糊糊地回答。

席正修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助理在幫他收拾行裝,他蹲下身去幫忙。

看得出來,這位大明星雖然習慣沉默,但為人和善。夢非於是鼓起勇氣又說了一句:「雖然費導一直誇我,但其實我心裡沒什麼底。我不是專業演員,很多東西都不懂,常常缺乏信心。」

「信心不來自於眼見。」他抬起頭來對她微笑,「並不是導演誇你,你才有信心,也不是所有人都說你演得好,你才有信心。」

「那……怎樣才可以有信心呢?」夢非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

「信心,是你內心一股鮮活的生命甘泉。」他微笑著說,「你看不看見,聽不聽見,它都在那裡流淌,不會枯竭。」

「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他說。

夢非一時不太理解他的話,懵懂地看著他。

「無需眼見的信心,才是真正的信心。真正的信心,是演好角色的根本。」他對她微笑。

夢非想不到大明星會對她說這麼多話,態度還如此真誠和善,一時感動得不知所措,亦不知說什麼來作答。

這時,身邊卻忽地熱鬧起來。醫務組的姐姐走過來,把上次席正修救起的那隻藍色小鳥給大家看。小鳥已被醫治好,飼養在籠中,正撲騰著翅膀,十分美麗可愛。組裡的年輕女孩紛紛過來觀賞,逗弄小鳥取樂。

一時間,眾人圍作一團,嬉笑議論,好不熱鬧。

此時雖已收工,費導仍是嚴抓紀律,大聲呵斥眾人不務正業。

組裡沒有人不怕導演。醫務姐姐連忙收斂,將鳥籠送到席正修手中,交由他處置,也算是物歸原主。

席正修道聲謝謝。待眾人散去,他打開籠子,將鳥兒捧到手上,輕輕撫弄,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神色。

片刻后,他鬆開手,鳥兒撲騰了幾下,展翅飛了起來。

一抹輕艷的藍色劃過天空,飛入樹林。他抬頭凝望遠處,微微一笑。

一個人對自我的肯定,無需眼見旁人的讚賞。無論做什麼事,信心都是最重要的。信心應該像這藍色小鳥,被放出牢籠,自由飛翔。

夢非站在一旁望著一切,忽然理解了他說的話,隨即由衷感動。他看出了她的問題,理解她的心思,輕輕的三言兩語就為她指點迷津。

夢非望著天空下的樹林,感到一股暖流湧入心田。

12.

轉眼夢非已在劇組待了一周,工作上了正軌,生活也已適應。

母親每天打電話來,事無巨細,反覆叮嚀。夢非是報喜不報憂的,看到了什麼,學到了什麼,統統可以分享。演戲累到腰酸背痛,卻一字不提。

母親唯有兩個要求:不可放鬆功課;不可交壞朋友。

每天都是這幾句話,夢非連連稱是。

拍攝很快進入了關鍵階段,各場重頭戲將依次到來。收工早的晚上,費導會在鏡頭會之後單獨留下夢非,為她講戲。

為什麼會有演員這個行業?費導從頭講起。為什麼有影院?為什麼每天都會有這麼多觀眾花錢走進電影院,坐在漆黑的大廳里看一個虛構的故事?因為人有「忘我」的需求。需要時不時抽離現實,沉浸到「無我」境界。

表演的根本要訣就是「忘我」。忘記自己的姓名、身份、來路,完全沉浸到角色中,體會角色的感情,成為另一個人。必要時甚至忘記整個世界。

費導為夢非講述劇情,「王城淪陷,唯一的王室血脈——若翎公主為敵軍俘虜。李將軍征戰歸來,從敵軍手中救出公主,帶部下保護公主逃離敵兵追捕,一路歷經艱險,抵達臨玉城。這是最後的城,這裡有一場殊死之戰。城破后,李將軍單槍匹馬帶公主逃亡,直到懸崖邊。將軍讓公主獨自逃生,他留下抵擋追兵。公主不願獨活,因她深愛著將軍……」費導說著說著,忽然停下,輕嘆道:「你年紀還小,從未體驗過愛情。我不想教得太具體,因為這是教不出來的,反而會埋沒你的個性和你身上獨一無二的氣質,所以你只能試著自己去體會,體會李將軍這樣一個人能夠帶給一個少女的震撼。」

費導又說:「李將軍是一個非常具有男性氣概的人,睿智、英武、臨危不懼,是古代騎士與現代紳士的結合,陽剛、堅毅、粗狂,卻不粗魯。他是一個將領、一個英雄,豪氣萬丈,內心深處卻藏有柔情。他是一個少女的拯救者,一個民族的保衛者。公主愛上他是必然。」

愛上他是必然……夢非聽著,眼前都是席正修的模樣。

費導看到她恍惚而認真的沉思狀,無聲微笑起來。

夢非神思痴痴飄蕩,突然發現身邊很安靜,她抬起頭,見費導正專註地看著她,臉上帶有慈祥的笑意。

夢非羞怯,不知自己是否失態,心中不免惴惴。

卻見費導轉開臉,望向窗外,長嘆一聲,道:「你讓我想起我閨女了。她跟你這般大的時候,也像你這麼認真踏實、乖巧懂事,我說什麼都聽。現在,呵呵……不提了。翅膀硬了,飛了。」

夢非靜靜地望著費導,漆黑沉靜的眸子里充滿理解。

「孩子都要長大的。」她輕輕說了一句。

費正魁倏地轉過來看著夢非。他像是沒料到這小小少女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這句話的內容本身沒什麼特別,只是她的語氣、她的神態、她眼中的光芒,竟有種超乎她年齡的成熟。這種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老成,甚至是滄桑,讓他暗自一怔。

夢非覺出費導神色中的恍惚與訝異,悄然低下頭。

其實她心裡更真實的想法是,她也要儘快地長大,儘快地成熟;她不要做乖巧懂事的小女孩,她也要自由自在地飛翔。

曠野、山谷、碧海、藍天,她渴望呼吸整個世界,而不僅僅是眼前所見的一切,成人世界為她所制定的一切。

當然,她什麼都沒有再說。

回到房間,夢非撲到床上,從鐵盒裡取出一顆紅色硬糖,放入口中。酸櫻桃的味道。她閉上眼睛,深深呼吸,享受這一刻的甜蜜與舒展。

她喜歡這個德國牌子的水果硬糖,並收集這些漂亮的圓形鐵皮盒子。每吃完一盒,鐵皮盒子就成了收藏她秘密的朋友。酸甜、羞澀、疼痛、煩惱、希望、叛逆、漫長的青春期,這是唯一的慰籍,也是唯一的秘密。

張姐對夢非說:「聽說你的戲不錯。」

夢非抿嘴笑笑。

張姐說:「你來之前,女主角都換了好幾個了,都是金副導演找來的,費導沒一個滿意的,總是罵,電影學院的那些個女演員,想成名,想撈錢,一個個都太功利,還沒上鏡頭,已經渾身騷味,怎麼演十七歲的純情公主?好不容易選了一個看得過去的,拍了幾場戲,還是不滿意,換掉。費導說,眼神不對。再裝嫩,眼神是裝不出來的,眼神中的清澈無邪是心底散發出來的。」

夢非聽著,默不作聲。費導的確誇過她,眼底的坦蕩讓人心動。

張姐又說:「費導挑,製片方也縱容費導挑,浪費幾十萬經費,讓費導重選女演員。這次到女中學生里挑。費導說,不會演戲沒關係,就要不會演。可不,這次總算找到合適的了。非非,你可別辜負費導的期望喲。」

夢非唯有諾諾,深覺自己任重道遠。

13.

拍攝漸入佳境。天氣卻一天比一天冷起來。入秋後寒風愈發肆虐,最受影響的就是現場的盒飯,常是剛送至嘴邊,就已涼了。

夢非已經開始適應這樣的野外生活。在片場沒有人拘於小節,吃飯、喝水、休息都要見縫插針。劇組生活的第一課就是要學會照顧自己。

在現場吃飯沒有固定的時間。通常都是盒飯等人,人不等盒飯。盒飯總是早早送到,但一個鏡頭還沒拍完,總是要等拍完才能吃的。並且還得仰賴費導的心情。他若心情不好,拖到下午兩三點才開飯也是有的。

吃飯也沒有固定的地點。除了導演和錄音師因是坐著工作,有常備的椅子,其他部門的工作人員通常只能站著,想休息只能席地而坐,要麼坐工具箱和器材箱什麼的。一些常年跟組拍戲的年輕女孩,比如場記、導演助理、服化組的姐姐們,隨身會攜帶摺疊小凳,但也只敢在吃飯時拿出來坐。

夢非通常是捧著盒飯站著吃。但這天她累了,一上午都在拍動作場面,近景不能用替身,至午休時她已累得渾身酸痛,於是吃飯時,她支持不住,就近在攝影組的器材箱上坐了下來。

攝影一助走過來,看到就罵:「怎麼坐我們的鏡頭箱啊?起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夢非慌裡慌張地站起來,又有困惑,「我看你們平時都坐,以為是可以坐的。」

攝影一助擺擺下巴,「你要坐就坐導演的太師椅去。」

夢非心裡委屈,不知自己何時得罪了攝影組的人。平日她一向話少,在片場,她只認真演戲,自顧不暇,很少與人熱絡交流。換場間隙,也只夠時間同導演及主創交流,與各部門的助理人員很少對話。

劇組是一個等級森嚴的地方。拍攝一部電影,需要大量普通工作者付出體力勞動,提供基礎服務,以供那些投入金錢、腦力的商人和藝術家進行真正的文藝創作。這聽上去有些不公平,但事實如此。

或許正因為夢非矜持、認真,便有了清高之嫌,讓有些基層工作人員覺得心裡不太痛快了,加上工作疲勞,難免有些怨氣。

攝影一助理這時說:「進組的時候沒聽過規矩啊?攝影器材箱不能讓女人坐,不吉利的。」

夢非說:「知道了,對不起。」心想怎麼還有這種歧視,又聽見旁邊正在換膠片的攝影二助半開玩笑地說:「人家是女孩,不是女人。」

一助狎褻地笑起來,「誰知道是女孩是女人,你驗過啊?」

兩人的調笑輕褻下流,十分不善。他們並不是對著夢非說,卻是在說給夢非聽,存心要惹一惹她。

夢非站在旁邊,端著冷掉的盒飯,委屈得想落淚。但她還是倔強,不肯落淚,只生生地把干而硬的冷飯一口口往嘴裡扒,一句話都不說。

只因為她沒有迎合一些人的期待,沒有像個小甜心一樣同每個人自來熟,或是做出一派懵懂天真可愛狀,對身邊所有老中青男性表現出嬌俏親和,就被一些人看作無禮,並懷恨在心?

她悲憤起來。自己十七歲,並不是七歲,沒有道理非得做出可愛小寶貝的樣子來討好所有人,讓自己立足。

但其實,她也隱約地知道,正是十七歲這樣的年紀,太容易招人愛,自然也有足夠的理由招來一些恨。

一盒飯早就冷得難以下咽了。但下午還有好幾個小時的拍攝,必須要吃飽。她像是跟自己賭氣一般,倔強而頑強地吞著乾澀的米飯。

就在此時,她忽然想起了進組第一天的場景。

那天費導把她和席正修兩人剩在了監視器前。當時席正修沒問她台詞準備得如何,沒問她對劇本有什麼看法,沒問她所有人都會問的假模假式的問題。他當時問她,在劇組是否習慣,又說,天要冷了。

在他說完那兩句話之後,她不知如何回答,兩人之間曾有過一段冷場。她當時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只道他是敷衍了事,沒話找話。而到了此刻,她才明白,看似不經意的話語,其中卻飽含關切之意。

孤零零一個小女孩,第一次離開家庭、離開學校,到了陌生環境,投入高強度工作,能不能適應?能不能照顧好自己。天冷起來,在野外工作是非常艱苦的,她能不能撐得住?他拍慣戲了,知道這一切,所以他說了那幾句話。那是真正關心她、為她著想、真心在意她的人才會說的話啊。

她忽感一陣鼻酸,心中有恍惚,又有感激,抬頭望去,見席正修就在不遠處,卻沒有看她。他望著遠處,閑閑地抽著一支煙,如慣常那樣,神情漠然,目光清冷,彷彿對周遭的一切皆不感興趣。

14.

夢非覺得,在席正修眼中,她是隨處可見的那種普通女孩。

從小生活順當,並未經歷過真正的磨難與艱辛,卻總是一副傷春悲秋、孤單憂鬱的樣子;常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渴望長大,喜歡故作老成,卻時常掩飾不住未脫的稚氣。這樣的青少年在他的影迷中一抓就是一大把。

這麼想著,夢非感到灰心。再是追求自我的與眾不同、遺世獨立,在一個睿智而理性的成年男子眼中,她依然是普通並且幼稚的。

晚上,夢非獨自在房間,拿著芳芳的信端詳許久,猶豫不決。

到底要如何把這封信交到席正修手中?她痴痴沉思。

讓賓館前台轉交?不行。這樣很可能讓全劇組都知道了,還以為是她給席正修寫情書,到時她百口莫辯。

或者趁夜深人靜從他門縫下塞進去?他的房間就在走廊斜對面,倒是方便。可整個賓館都是劇組的人,萬一給人看見她偷偷摸摸塞信,更是丟人。再則,萬一他正好開門,親自撞見,她更要無地自容了。

想來想去,她覺得,還是當面給他最妥當,大大方方的,就說是同學讓轉交的,最坦然。反正她只是個信差,這事跟她又沒關係,怕什麼呢?

可少頃,她又開始擔心,芳芳會在信里寫些什麼呢?會不會有很肉麻、很可笑的話?會不會滿篇都是「想你」、「愛你」、「永遠愛你」之類的話?

雖然這信不是她寫的,可芳芳畢竟是她的同學和最好的朋友,朋友的水平也一定程度反應了她自己的水平。如果信的內容很幼稚,或者很過分,惹煩了他或者惹惱了他,他會不會連帶著討厭她呢?

這麼想著,她又不想當面把信給他了。思前想後,只覺得這事實在難辦。

這時,張姐從外面進來。夢非趕緊把信藏到枕頭下面,裝作在看電視。她一邊瞪著電視機,一邊恍恍惚惚地想著,自己對這件事為何如此患得患失?其實只是一件小事,轉交一封信而已,為何弄得如此複雜?為何要探測他的心意,並如此在乎他的看法呢?

「沒事吧你?」張姐伸手到夢非面前揮揮,「發什麼呆?」

「沒什麼,看會兒電視。」夢非扯動唇角微笑,急於掩飾什麼。

張姐笑笑,沒有說話,轉身走進了衛生間。夢非長吁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剛才一直瞪著看的是一出賣電子香煙的購物節目。

她按下遙控關掉了電視,心裡泛起淡淡的苦澀。

她有點明白自己這麼魂不守舍是為什麼了,可她是多麼不想承認這一點。

15.

自從那天被攝影助理出言相辱,夢非從此學乖,謹記劇組裡一些不成文的規矩。譬如,攝影器材箱是不準女人坐的,武行的護具也是不準女人碰的。當今世界仍是一個男權社會,女性是弱勢群體,在哪個行業都一樣。就像女人不能上漁船、不能下礦井,否則不吉利,一樣。

夢非並不指望這種現象會改變,也不需要人人都把她當公主。她只是好奇,「不吉利」這種迷信最初是怎麼誕生的。就因為女性會在某些特殊時段被視作「不潔」?她暗自發笑,有哪一個人不是浴著母親的鮮血來到世上的?又有哪個男人血管里流著的不是母親的血?難道這是不潔之源?是不吉利之源?為何聲稱自己比女性優越的男性會在如此缺乏科學依據的事情上毫無羞愧地展露自己的愚昧?

夢非知道憑她一己之力無法改變什麼。每個人都只能學會適應這個世界,而不是讓世界適應來適應自己。面對不公,憤怒無用,不如一笑了之,能躲則躲。人,就是這樣被慢慢磨去稜角,然後終於長大了吧。

這天,夢非看到拍攝現場多了一輛黑色的越野車。

身邊有人說:「呵,席正修今天怎麼把車開來了?」

另一人說:「他助理開來的。天冷了,有輛車在現場方便。」

夢非這時才知道,原來席正修自己有車在組裡,不過應了費導的要求,每天坐導演組的車。費導是個工作狂,極重視和演員的交流,從駐地到外景地的路上,他捨不得浪費時間,要和主演談戲、談對人物的理解。

午休時,夢非照例領了盒飯站在風裡吃。

席正修的助理走過來對她說:「非非,來我們車上吃吧。」

夢非一呆,望向遠處,見席正修坐在車裡正在吃飯。這想必是他的意思吧。夢非道聲謝謝,端著盒飯跟著助理走過去。

坐在車裡暖和多了,盒飯也不會冷掉,夢非心裡感激。

但車裡的氣氛卻是沉悶的。整個吃飯的過程中,席正修一句話都不說。夢非偷偷看他一眼,只見他吃飯很快,也很靜默。

夢非發現,席正修這個人,喜歡把事情都放在心裡。雖然他看上去總是沉默寡言,習慣與人保持距離,心裡卻很關心別人,把一些事情看在眼裡,並對事情有堅定的看法與主張。

吃完飯,席正修下車去抽煙,還是冷冰冰的樣子。他從頭到尾沒理過她,沒跟她說過一句話。

夢非也不作聲,默默吃完,把車內收拾乾淨。

不遠處,費導和製片主任在聊天。費導是鐵人,經常不吃午飯。大家吃盒飯的時候,他常常還捧著劇本冥想,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此時費導正在向趙主任抱怨,「老金給我找的都是什麼些人!演個宮女,還給我拿腔拿調,搶誰的戲呢?蠢相!」

趙主任聽慣了這些,笑著拍拍費導的肩,泛泛地勸幾句。

兩個錄音助理聽見了,卻笑起來。

一個輕聲說:「金副導演是業內有名的大色狼,想上他的戲,都得讓他睡過才行。」

另一個也嘀咕:「可不,為這事,費導沒少罵人。」

那一個又說:「還是咱們費導為人正派,從不打女演員的主意,拍了幾十年戲,沒出過緋聞,跟髮妻感情好得不得了。」

錄音師在一旁終於忍不住罵了一聲:「幹活!少嚼舌頭。」

兩個助理吐吐舌頭,扛著器材走開了。

劇組是個微縮版的花花世界,人人都喜歡在背後議人是非短長。

此時,無意間聽到這段議論的夢非和席正修不約而同地看了對方一眼,都想剋制,但都沒克制住地笑了出來。

原來他也會這樣笑。夢非心裡忽一陣柔軟。

這一刻,氛圍有了些微妙的變化。他不再嚴肅冷酷,拒人千里。這一刻的他們,有點像兩個剛剛偷聽了大人秘密的小孩。他突然成了她的同謀、她的夥伴、她的小朋友。由於某種默契,他與她的距離似乎一下子近了。

16.

這天下午要拍一場打戲,有李將軍飛身上樹的鏡頭。

席正修身上綁著鋼絲,被吊在半空五六個小時。在平地拍攝打戲也已經很累,何況吊在半空。夢非遠遠看著,發現他臉色蒼白,汗如雨注。

化妝師看出夢非心思,輕聲告訴她,席正修背部有舊傷,吊的時間久了,自然會痛。但他著實敬業,從不聲張,全景也不用替身。

夢非暗自唏噓,心生佩服,同時又隱隱覺得有些難過。

這一串鏡頭終於拍完了,席正修被放了下來。助理及時遞上毛巾、水杯和止痛片。他服下藥片,疼痛稍得緩解,但面色仍蒼白如紙。

化妝師上前為其補妝,稍事休息還要拍攝後面的戲。

夢非一直在旁邊看著,心中感慨不已。

在大眾眼裡,演藝圈是個風光的行當。可看似浪漫的工作,到最後亦不過是艱苦的營生。這裡有許多常人看不見、也難以想象的苦痛。

一部電影拍下來,下至基層場務人員,上至大牌演員和導演,無不歷盡艱辛。更不用說,除卻編劇、導演、主演和製片人等主創人員,其他人都只在做一份按時出工領取報酬的工作,內容枯燥,無節假日,無上下班鐘點,工作強度巨大,還要忍受集體生活,沒有個人空間,並且,整個工作過程只是體力付出,亦不需要創造力。

總而言之,這個行業並不像它看上去那樣有趣。哪怕是最出名的明星,在工作中也是極辛苦、極受罪的。

卻不知為何,仍有無數年輕人對這個行業趨之若鶩。

終於等到換景,演員可以放鬆片刻。

夢非看到席正修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掩飾不住的疲憊模樣。她忽然好想過去慰問他幾句,猶豫片刻,終於還是沒有勇氣。

或許在他眼裡,她只是個小孩子,對世界充滿好奇,時而天真,時而故作老成,但其實什麼都不懂。她又自卑起來。

劇組工作人員忙忙碌碌,搬動器材,清理現場。

隔著人群,她遠遠望著他。原本是偷偷的、悄悄的注視,可偏偏就在她目光停留的片刻,他忽然抬眸望向她。猝不及防,目光與目光相遇。他眉間似乎掠過一波輕瀾,頃刻又了無痕迹,唯有眼中的光芒流露了某種真實。

只短短一瞬,空氣中無形無相的流波交換了多少不可言說。

他隨即轉開了目光,唇角卻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從容笑意。

她低下頭,心神微微震動。

隔著十多米的距離,隔著喧嚷的人群,她與他忽然建立了一條抵達彼此的捷徑,並快速分享了一個微妙而酸澀的小小秘密。

這秘密的核心是什麼,她本能地不願深究下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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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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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漠上一片含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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