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門
鍾少爺中了小鬼的麻痹蛇毒,毒性隨著劇烈運動時加快的血液循環發散到四肢,現在連保持站立都很困難,半邊身體癱靠在人類形態的不知涯臂彎里,被泛著藍色熒光的飄帶觸絲拉扯著,勉強在水中直立。
人形不知涯彷彿海中的魅影,小臂處散開深藍發光飄帶觸鬚,水波藍衣隨著洋流飄搖,彷彿一條美艷冰冷的藍色鬥魚。
郁岸左手上臂被昭然緊握提著,胸腹悶痛,被鍾少爺膝襲那一下頂傷了肋骨,但表情仍然不服。
「不知家族居然和海島公司混到一塊兒做倒賣黃金的生意,」昭然一隻手勾著郁岸的腰,溫聲詢問,「幫海島公司一起壓榨海洋嗎?已經缺契定者缺到飢不擇食了?新世界的叛徒,不怕被其他家族一起聯合討伐嗎。」
平白無故被污衊,鐘意深憤然掙扎,但被不知涯的飄帶觸鬚卷了回去。
不遠處,被機器夾住的掮魚首領扭動了一下身體,腹部空腔中的垃圾已經清理完畢,鋼鐵抓手自動放開,掮魚首領重獲自由,扭動笨拙龐大的身軀,緩緩遊走了。
出乎郁岸意料,它並沒像薔薇輝母那樣發狂,也許本性過於馴順,才會輕易被海島公司利用。
時間不多了。
郁岸身上的魔術師禮裝使他對時間極為敏感,他們在這裡浪費了近二十分鐘,剩下的氧氣只夠用四十分鐘了。
匿蘭和林圭慢慢退到郁岸身後,他們的道路被虎鯨堵死,提燈的微光和血腥味吸引來成群的鯊魚,在水中徘徊,伺機而動。
「整個掮魚族群都不曾擁有契定者,語言和智慧無法進化,所以我們之間根本沒法溝通,這就是深海畸體迫切尋求契定者的原因。」
鐘意深低著頭,渾身麻木只能靠手臂掛在不知涯脖頸上,語調不甘,他本沒有理由向敵人解釋,可或許頭腦也被蛇毒麻痹了吧,憋悶多年,不吐不快。
「掮魚固執呆憨,溝通又有障礙,也許它們也以為我在迫害它們,難免恨我、厭惡我、遠離我。」鐘意深看著腳下的深海笑笑,「那又怎樣,從鍾家決定與海為伴那一天開始,就從沒想過得到什麼共鳴。信仰不需要回應,我們別無所求。」
他掃一眼海底運輸機中的待處理垃圾和黃金,抬起眼睛,輕喘著氣淡笑:「我把這些垃圾以人們喜歡的形態還給他們,有什麼問題嗎?在財富中死去,不錯的下場。」
「戰爭總要分個你死我活,我站在深海不知家族這邊,和你站在日御家族那邊一個道理。」鐘意深壓住身上隱隱作痛的傷口,咽喉處,屬於海鰓不知涯的藍色水流圖騰閃爍藍光,「他們想要的,我儘力去做。」
聽他這麼說,不知涯那張生人勿近的厭世臉有些動容,死魚眼偷瞄身旁的小人,手臂末端的熒光觸鬚將他卷得更緊。
關於不求回報的信仰,郁岸並不能共情到一二,但頭腦已經在通過隻言片語分析海島公司的理念和調性。
雙方對峙之時,一片泛著銀光的魚群從遙遠的地方游過來,驚慌失措逃竄至此,被鐘意深的提燈微光吸引,環繞著他遊動,躲藏在鍾少爺和不知涯身邊。
鐘意深回頭眺望它們游來的方向,一批小型潛水艇正朝自己所在的方向駛來,軍用水下探照燈向四面八方照射,炫目的強光掃過昏暗海底,徑直打在郁岸和鐘意深兩方聚集的地方。
然而那批小型潛水艇絕非以科研目的下潛,甫一發現目標,就立即發射出兩枚水下震爆彈,一旦命中,目標將當場暈厥失去反抗能力。
普通的人類機器根本無法在新世界使用,能一次性拿出大量昂貴先進畸動武器的只有政府軍隊。
「MonsterHunter,國家派遣的特別行動隊。」昭然臉色微變,拉上郁岸向海底裂縫躲藏,揮手叫匿蘭和林圭跟上,「高級載體人類特種部隊,最絕情的獵手。發現我們了。」
震爆彈接近,他們已經能聽到水中迫近的嗡鳴,紛紛向礁石遮擋的左側躲避,沒想到追蹤彈裝有熱感探測裝置,急速朝人群聚集處襲來。
縱然兩位畸體強者在場,自己雖不會輕易受傷,卻難保身旁的小人類們不受震爆波及。
昭然的身體呈現半怪化狀態,身軀拉長面孔骨化,肋側伸出另外兩條細長手臂,同時保護三位跟隨在側的少年。
雖然昭然游得快,足以與水下炸彈周旋,可三個肉體凡胎的人類根本承受不住海水強大的阻力,只有林圭在龍之鎧保護下還能保持清醒。
不知涯的無數卷鬚將受傷的鐘意深抱在胸前,像一條發光的藍色鬥魚,在層流之中急速穿行,在海水的壓力下,連鍾少爺也終於扛不住胸腔疼痛,額頭搭在不知涯肩頭,啞聲痛苦道:「阿涯,我快死了。」
「才這點水壓都承受不住,到我化繭那時怎麼辦。」
化身虎鯨的鐘意晚通過提燈的光線感受到哥哥瀕臨極限,心一橫,鯨尾搖擺,調轉方向,以龐大厚重的身軀阻攔後方追蹤的炮彈。
鐘意深看清妹妹意圖,瞳仁驟然縮緊,伸手阻攔:「意晚,回來——!」
話音未落,一道龐大的黑影從海底緩緩上升,遮住了所有人的視線,彷彿一座長滿水草藤壺的礁石山拔地而起。
掮魚首領龐大堅固的身軀橫亘在他們和追蹤的潛艇小隊之間,霎時,所有的探照光線都被其隔絕,連虎鯨一起保護在後方。
震爆彈擊中掮魚首領朝向外側的身軀,巨大的撞擊聲、爆鳴聲從它身上接連炸開,而它猶如銅牆鐵壁巋然不動,空洞可怖的眼睛平靜凝視著他們,似乎在催促他們儘快離開。
鐘意深掙脫不知涯的卷鬚,游到掮魚首領的眼睛前,他整個人在掮魚黑色眼珠前就像一條小小的螞蟥。
「sirenblasyikimo。」他將臉頰貼近那山洞般的魚眼,嘴唇翕動,不知念了句什麼地方的語言。
不知涯探出一條長長的飄帶觸鬚,將鐘意深從掮魚首領身邊扯離,他們現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前往運送黃金的裂縫。
潛艇戰隊見震爆彈試探無效,改用殺傷力更高的高爆魚雷,魚雷吸附到掮魚首領身體上,接連爆破,水底爆開明亮的光,掮魚堅硬的身體竟被炸出一個大洞,血肉噴濺。
探照燈的光線射入掮魚腹腔中,發現了黏在腹腔內部的、殘餘的一小片黃金。
潛水艇放出一道鐵索仿生蟹鉗,取出一塊黃金樣本,縮回艙內。
*
鐘意深沉默了一路,淚水積攢在護目鏡里,腐蝕著眼眶周圍的皮膚。
「這就是把人類引進新世界的下場。」郁岸反手朝鐘意深豎起中指,以唇語簡單表達自己的意思,「引入癌細胞來治療殘疾,你真是天才,少爺。」
「那是我們的決定。」不知涯如實相告,「以親族所有自然脫落的金核為籌碼的交易,海島公司答應了我們的請求。」
「新世界不止你們深海一個家族,別太獨斷了。」昭然的臉色一直很差,語氣也難得咄咄逼人。他的心跳很快,貼在他身邊,郁岸能感覺到他心臟砰砰撞擊胸腔的悶響。
「做都做了,還追究誰的責任,我擔著就是。」鐘意深咬緊牙關。
郁岸眼珠微移,快速過了一下腦子。
他們下潛到一處垃圾堆積極為嚴重的水域,水中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味,顏色也泛著綠調。
昭然神色凝重,心底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他感知到家鄉的溫度,逐漸冰冷的海水來自極地冰海,絕不會錯,不知家族的領地與日御家族相接,這裡正是交界處。
「裂縫就在這兒。自從這裡裂開,舊世界的垃圾源源不斷被洋流衝過來,掮魚族群為了維護這片水域清潔,於是吞食垃圾運送到熔岩火山裡融化掉。」
「可是它們運輸的過程中會消化一部分垃圾,變成如你所見的黃金,那些黃金在掮魚體內越積越多,導致掮魚族群患上脹腹病,接連死去,其他仰仗掮魚幫助遷徙的弱小族群也跟著一起瀕危。」
鐘意深體內的蛇毒基本代謝得差不多,已經能夠自由活動,他游進臭氣熏天的垃圾堆,搬開幾個大型垃圾袋,指指下方的裂縫。
可這裂縫的長度讓他也吃了一驚,之前裂縫很小,只夠運輸機排隊通過,現在已經裂到可供卡車通行,能夠透過縫隙清晰看見人類世界的海域。
在恩希市那扇門和海底這扇門之間,撕裂了無數類似的小裂縫,人類就是從這些不起眼的裂縫中混進新世界的。
所有人的神經在這一刻一起繃緊,循著裂縫向前潛游,郁岸最快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雙手翻開積壓的垃圾,抓住一個廢舊的破爛椅子向外拽,那椅子似乎卡住了,在昭然幫助下才猛地拽了出來。
椅子被拽脫的瞬間,整個堆積成山的垃圾全部向下坍塌,向四周滾落,激起一片水泡。
當雪白氣泡散去,一道透明的雙開大門映入眼帘,神秘的門隔絕著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裂縫已經侵入門下,大門鬆動,門縫已經隱隱顯露開啟的跡象。
透過門縫,可以看到舊世界的景象。
舊世界的海域中,艦隊集結,潛水艇小隊正在地毯式搜查整個海域。
一位穿戴軍用設備的潛水員從門前經過,手電筒的光朝門內打了過來,最靠近門的郁岸和鐘意深被光線照到,全都屏住呼吸一動不動,睜大眼睛警惕瞪視那潛水員。
但潛水員沒什麼反應,慢慢遊走了,此時他們還無法看見門內的新世界,這道門現在還是一扇單面鏡,可當門敞開那一刻,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進入新世界的先遣部隊已經發現了掮魚體內黃金的秘密,如果軍隊破門而入,整個掮魚族群就保不住了。
用不著提醒,鐘意深也已經完全明白現在的處境,一個猛子竄了出去,用後背頂住搖搖欲墜的門。
可門卻似有萬斤重,簡直像把泰山背在背後,可怕的壓力接觸到脊背的一瞬,就能聽到無形力量撞擊骨頭髮出吭吭的脆響。
郁岸雙手壓住門縫,從口袋裡掏出斜塔主人給的咒鎖,努力往門中央掛,但門縫已經向內微微開啟,兩扇門並非嚴絲合縫緊貼的狀態,這咒鎖怎麼都掛不上去。
一隻戴半掌手套的手從郁岸頰邊伸過去,輕壓在門上,昭然低頭貼近郁岸耳側,以精神觸絲傳遞自己的聲音:「我來。」
昭然指尖接觸到門的同時,身體向外膨脹,一股金色的力量波動從他體內向外擴散開,從半怪化進入全怪化狀態,白骨怪物伸出數只長骨手,穩穩抵住半扇大門,向內推合。
看似輕鬆一推,實則已經用盡渾身解數。
沒想到區區一扇微開的門,竟讓白骨怪物渾身骨架顫抖,比與羽化期蠍女戰鬥時還要痛苦萬分。
鐘意深回頭召喚不知涯,不容置疑:「來關門。」
不知涯遲疑片刻,鐘意深嘶聲喊道:「怕什麼?我他嗎跟你一起死還不行嗎?……海神不會原諒我了。」
不知涯在水中輕盈游個了圈,身體擴大成巨型海鰓,被迫用無數飄帶觸鬚抵住右半扇大門,低聲自語:「不怕。我只是不甘心。」
深海霸者的力量不可小覷,微啟的門被卷鬚一厘米一厘米向內推合。
虎鯨游到門前,沉重的身軀奮力向前撞擊大門,JS兄弟從匿蘭的手機防水袋裡鑽出來,頂住沉重的大門奮力推合,已蝶變畸體穩定的畸核力量帶來了相當大的助力。
小黑蛇用腦袋頂著門,拚命扭動身體向前拱,體內的畸核彷彿燃燒起來,與門共鳴,痛苦不堪。
林圭背後頂住大門,龍之翼竭盡全力扇動海水,可人類的血肉之軀力量有限,他頸側的火焰龍眼甚至伸出兩股精神觸絲,徒勞地向前推門。
郁岸仰頭望望昭然,手輕輕搭在他的骨架上。
忽然聽白骨怪物一身沉悶的低吼,被他壓住的半扇門竟真的向內合攏了。
左右兩扇門合併的瞬間,郁岸壓住中央接縫處高舉咒鎖,掄圓手臂砸下去,黃銅咒鎖泛起金光,表面陰刻的血咒向外彈出六道紅字咒鏈,套住大門,嚴密封鎖。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精疲力竭扶著大門滑坐到海底白沙中,劇烈的運動消耗了大量氧氣,鼻腔容器里的抗壓氧氣已經所剩無幾。
向內開啟的力量突然消失,郁岸撐著門的雙臂才卸下了勁,由於過度用力而不停顫抖。
總算完成那項委託了吧。郁岸心裡緊繃的弦終於得以松歇半刻。
他下意識揚起臉等昭然摸頭表揚,發現白骨怪物已經縮回人類形態。
昭然一隻手撐著門,頭低得幾乎要折斷頸骨,臉色慘白,眼睛卻猩紅髮燙,胸口劇烈起伏,粉紅髮絲在水中飄揚。
他體內僅剩的兩枚畸核爆發出一圈金色的漣漪,波動輕輕渡過郁岸的身體。
不正常的波動。
郁岸驚駭地看著他。
不知涯也恢復了人形,頭朝下躺浮在水中,體內的畸核瀕臨裂開,痛徹心扉。
當他感應到渡過周身的某股特殊的波動,慢慢睜開眼睛,用異樣的眼光審視昭然。
不知涯慢慢揚起唇角,口中血絲滲進水中:「是啊,關上這道門,我們還有極地冰海的領地可以吞併。昭然……我感覺到,日御家族的氣數盡了。」
昭然——!
郁岸再顧不得什麼委託,右手摸進自己領口,一把扯下蛤白贈予的眼睛圖騰掛墜,將位移之眼拋向空中。
位移之眼在海水中旋開一輪眼睛形狀的黑白色漩渦,郁岸奮力抓住昭然的手,將他向位移之眼中拉。
我們必須走了。
來時郁岸將鬼虺牙的位移之眼留在了恩希市,為了安排一個快速回城的退路,他必須保證引昭然進那個能折射陽光的螺殼坑裡化繭,這是勝算最大的一步。
他才拉昭然離開那門一步,靠近大門左側的一道細縫陡然撕裂,一直裂到了大門腳下。
邦!
大門中央六道咒鎖紅鏈崩開了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