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峰頂有一白玉祭台,聳立在至高處,天階延伸往下,兩側已坐滿了前來觀禮的賓客,皆是一襲太乙仙宗人獨有的白衣錦袍,並無外客。
徐有冥攬著樂無晏落地,放開手,與他解釋:「結契大典辦得匆忙,沒有大張旗鼓發請帖,來觀禮的都是本宗人士。」
樂無晏鬆了口氣,他前生雖甚少下逍遙仙山,但當日圍攻他之時,沖在前頭的各大宗門高階修士都見過他的臉,他可不想剛活過來又被圍殺一次。
不過便是在太乙仙宗內部,大約也有不少人認識他,他倒是很想看一看,徐有冥要怎麼跟人解釋這事。
樂無晏胡思亂想間,徐有冥提醒他:「先回去屋中換衣裳。」
徐有冥的住處在臨近峰頂的背面,有一立在崖邊的小屋,屋外的曲廊順著高高低低的石階往西側高地去,可見一水榭,其後是至山頂而下的瀑布,終年水聲淅淅,屋子另側還有一條小徑,走下去幾步便是一片十分寬闊的平地,大約是徐有冥平日練劍之所。
畢竟這位仙尊大人,是天下第一的劍修。
樂無晏自嘲,當年他分明是被雁啄了眼,明知徐有冥修為不下自己,卻半點不懷疑他的來歷,最終自食其果。
不過,這人住的地方可真夠簡樸的,不說與他逍遙仙山的殿閣比,先前一路過來,他瞧見許多峰頭上那些修為遠不及徐有冥的修士,住所都修得比他闊氣。
「你這山上的景緻也太單調了些。」樂無晏隨口嘟噥了句。
進去裡邊看,屋內陳設更簡單,以屏風隔了裡外間,靠西側的裡間是卧房,外間是會客的堂屋,東側還有一間小的屋子,是徐有冥打坐修鍊處,一眼便能看清全貌。
雖簡陋,總算還有幾分雅緻。
外間的長几上並排擺著兩套禮服,樂無晏目光落過去,徐有冥道:「去換上吧。」
樂無晏不情不願,前一次他與徐有冥結契是歡天喜地,今次卻是趕鴨子上架,形勢比人強,否則他更想宰了這狗賊。
樂無晏拿了自己那套,進去裡間。
不管怎麼說,總比他身上這劣質艷俗、且半點不合身的凡俗界嫁衣強。
再出來時,徐有冥已換好衣裳,在外頭等他。
聽到聲音,徐有冥轉身看向面前人,黑眸里浮起一點光亮,轉瞬即逝,正低著頭拉自己衣衫的樂無晏毫無所覺。
他墨發自然地垂向一側肩膀,因低頭的動作露出皓白的一截脖頸,紅色禮服襯著他姿容昳麗的面龐,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明艷又靈動。
樂無晏一抬眼,對上徐有冥看向他的目光,諷刺一笑:「仙尊看什麼呢?」
再心下嘖嘖,這位仙尊大人本就生得好,紅衣玉冠更襯出他宸寧之貌,也不怪自己當年貪圖美色,栽在其手中。
色字頭上果然是一把刀。
徐有冥上前,樂無晏下意識要後退,又不想弱了氣勢,站定不動。
徐有冥抬手,插了樣東西至他以紅繩半束起的髮髻間。
「送你。」他淡聲道。
樂無晏擰眉,側頭對上牆邊的銅鏡,微微一怔。
那是一根翎羽,羽根至羽軸部堅硬通透似血色紅玉,兩側羽瓣自內而外由金至赤紅漸變,尾端羽片大而捲曲,呈五彩色,被其下伸展而上的金紅羽瓣包裹。
分明就是他前生的本命靈器,他從不離身之物!
樂無晏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徐有冥將這個送給他……是何意?
徐有冥的嗓音低沉而溫和:「此物名『紅枝』,是一件極品靈器,待你修為上去,可將之收服,於你應當是合用的,你若是不喜這個名字,也可另取一名。」
樂無晏終於回神,面前人神態泰然,彷彿在說著一件稀疏平常之事,他卻幾欲嘔血。
好、很好、真好,殺了他的人,奪了他的寶,轉手又送給新歡,仙尊大人果真是好樣的!
徐有冥似渾然未覺樂無晏的怒意滔天,溫聲提醒他:「走吧,吉時到了。」
傍晚時分,百鳥送鳴,祥雲降瑞。
漫天霞光華彩中,他二人攜手沿天階而上,鐘鳴聲響徹雲霄。
樂無晏的手被徐有冥緊握住,他掙不開,發了狠地掐徐有冥手掌心,徐有冥巋然不動,始終目視前方,波瀾不驚。
吉時到時,他們走上白玉祭台,司儀唱禮,請祭天道。
徐有冥執起與樂無晏緊牽住的手,掌心相貼、指腹相對,並起的指尖躥起一簇金紅火苗,金焰包裹赤火,撲向祭案,轉瞬將其上的祭品點燃。
裊裊青煙直上,天道祭成。
徐有冥目視著那一縷青煙,晦色沉入眼底。
其後一片葉狀的道侶契書浮現於他二人眼前,徐有冥再次執起樂無晏的手。
樂無晏全程消極對待,皆由徐有冥帶著他做。
掌心一陣細密刺痛后,交融的鮮血沿著他們相貼的手掌縫間滴落,將整片契書染紅。
其上金色字跡愈顯。
「今以紅葉之盟,締結良緣。他年仙途永偕,長生勿忘。此證。」
最左側的兩個名字,是扶旴、青雀。
盟誓已成。
樂無晏一愣,徐有冥是這人的俗界名,扶旴又是什麼?
前一次他與徐有冥的契書上,寫的名字是夭夭和他樂無晏。徐有冥當時被他撿回逍遙仙山,記憶全無,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清楚,夭夭這個名字是他取的,寫在道侶契書上,難怪做不得數。
以天道為證又如何,若是天道真有靈,早該雷劈了徐有冥這狗賊才是。
哦,他忘了,天道又怎會庇護他這樣的魔頭。
完整的道侶結契儀式還有第三項,只有在神識中烙下契印,才算真正的結契而成。
樂無晏如今修為未到築基,尚不能孕養出神識,這一項只能日後再補。
樂無晏心頭大松,如此最好,徐有冥的修為比他高太多,若是神識中也結了契,他在徐有冥面前就真正與透明人無異,什麼想法都藏不住了。
結契禮成,他二人轉身,舉杯接受前來觀禮的賓客祝酒。
下頭有片刻喧嘩,離他二人最近的位置,坐的都是本宗合體期以上的大能,大多見過前生樂無晏的長相,此刻真正看清了明止仙尊這位續弦的樣貌,無不驚愕。
樂無晏垂眸看他們議論紛紛,心中冷笑。
身側之人依然八風不動,有徐有冥鎮場,又都是同門中人,縱有再多疑慮,皆暫且壓下了,無人當場提出質疑。
這一場結契大典總算順利結束。
入夜,賓客散去,小屋中點起喜蠟。
樂無晏坐在燭火下,徐有冥在外間不知做什麼,他懶得管,垂眼看手中紅枝。
這件東西據他娘說是從胎裡帶出來的,不過他娘說話從來沒個正經,有時說他是蛋里出來的,有時說他是撿來的,也不知有幾分真假。
但這樣靈器確實十分合他用,前生是他的本命靈器,與他心血相連,如今卻已然變成了一件死物。
由此,他前生應確實是死透了,不然紅枝不會變成這般。
至於為何他還能死而復生,樂無晏一時捉摸不透,隨即想到徐有冥的舉動,徐有冥如何就斷定紅枝肯接納他、認他為主?就因他與之前的自己長一樣的臉,還有著一樣的天資?
靈器品級越高,越有靈性,認二主的幾率便越低,但也並非全無可能。
就這一星半點的可能,徐有冥卻將紅枝送給他,說什麼合他用……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樂無晏還是生氣,甚至有些遷怒紅枝,隨手扔了出去。
片刻后又灰溜溜去撿回來,插回了發間。
等到他結丹,就能重新認回紅枝,有這樣東西在,保命的把握能大上不少。
外間傳來腳步聲,徐有冥繞過屏風走進來。
樂無晏瞥他一眼,彷彿這才想起了雙修是怎麼個修法,頓時懊惱不已。
他現在一點都不想見到這人,更不想跟他雙修!
樂無晏:「我要吃東西,我連築基都沒有,還沒辟穀,不吃東西會餓死。」
其實就算前生修為到了大乘期,他也沒辟過谷,食色性也,美人會辜負他,但美酒佳肴不會。
徐有冥沒說什麼,不多時便有僕從將吃食送來。
樂無晏一看菜色都是合他胃口的,酒也上佳,心情頓時好了不少,不再搭理身旁一直盯著他的徐有冥,坐下大快朵頤。
過了片刻,徐有冥也過來,盤腿在他身側坐下,為他添酒。
樂無晏吃東西的動作一頓,接過酒杯,一口倒進嘴裡。
「扶旴是何名?」他問。
徐有冥:「我之名。」
多的便沒再解釋,樂無晏嘴角一撇,也懶得問了。
他們一個倒酒一個喝,都不再說話。
窗外有淅淅瀝瀝的落雨聲。
酒足飯飽,樂無晏毫無儀態地倒進床中。
徐有冥沉眸看他一陣,叫人送水進來,說了句「你歇下吧,我去東間打坐」,再又離開。
樂無晏頓時放鬆下來,你最好永遠別回來了。
草草洗漱后,再又躺回去,他翻了個身,困意襲來。
這具肉身也就比普通凡人強那麼一點,折騰一整日累得夠嗆,不多時便已沉沉睡去。
後半夜,樂無晏從噩夢中驚醒。坐起身,一抹額頭,全是冷汗。
用力甩了甩腦袋,試圖將夢裡徐有冥一直盯著他的,那雙寒如冰霜的眼睛甩出去。
做夢也能夢見死前的場景,當真晦氣。
窗外隱約傳來樂聲,樂無晏一伸手,推開了榻邊窗戶。
下了半宿的雨才停,窗沿前仍在滴著水珠。
雨霧之後順著曲廊往上,西側的水榭中,徐有冥側身立在那裡,長發與袍裾被風吹起,身形卻站得筆直,像似寂寥。
他在吹陶塤,樂聲樸拙抱素、悠遠韻長,散進無邊際的夜潮中。
樂無晏怔神了一瞬,下意識去看他,徐有冥的側臉籠在月影后,模糊不清,叫人瞧不分明。
那種心臟不舒服的感覺又冒了頭,樂無晏沉默聽了片刻,闔了窗。
躺下背過身,他發獃一陣,懶得再想,閉了眼再次睡去——
扶旴(xu,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