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3.第353章 主宰自己方為人,陳朵收緣
第353章主宰自己方為人,陳朵收緣
游隼飛過了六盤水附近的連綿群山,沿著西南方一路轉下。
低空飛行了一段時間,顏歡抽身一轉,索性以金遁流光在空中移動。
隨著一路南下,夏日酷暑的威勢逐漸加大,熱浪騰衝,地面的事物遠遠看起來都有點變形。
時值正午,廣東越秀區,某處不知名的墓園。
出於廖忠負責鳳凰山暗堡部分事務的特殊性,他的墳墓所在極其隱蔽。
顏歡也是四處打聽,才找到了這個地方。
正午的日光不加收斂地灑在墓園中,為這一片肅穆的靜地鍍上一層淡金光輝。
一座墓碑前,潔白的百合與淡黃的菊花錯落擺放,儘管被烘烤得乾癟發蔫,依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氣。
一抹流光散開,顏歡單腳一踏,輕緩緩落地,掌心一松,為「拘靈遣將」護住的魂魄悠悠飄蕩了出來。
「這裡是?」
陳朵好奇滿滿掃視一周,視線落於花束的墓碑上。
「廖叔···」
顏歡捏起衣衫,將粘附肌膚的布料拉開。
「好傢夥,不過是落地的功夫直接就給我洗了個澡,這就是廣東的夏日嘛···」
啪!顏歡打個響指,墓碑后的土壤稍稍拱起,一棵柏樹轉眼之間長成,將灼熱日光抵達在茂密的枝葉之上。
墳墓生草,家運興旺,墳頭有樹,富貴吉祥。
也不算破了墓地的風水。
「來樹蔭下待著。」顏歡伸手招呼下。
日光強盛對陰鬼有影響,可陳朵貌似毫不在乎,目光依舊凝視在墓碑上的幾個大字。
見上空的靈沒有動靜,顏歡小心翼翼牽引著,將陳朵給拉拽了下來。
隨後他起手灑了一點水,乾癟的花束鮮活起來,晶瑩露珠微微閃爍著,彷彿淚光般訴說著沉默哀思。
「老廖畢竟是你的前輩,上墳祭拜,或許會有好事發生也說不定。」
聽了顏歡的話,陳朵只是疑惑歪斜著頭。
「祭拜?」
「我教你。」
顏歡將手一合,低頭默哀片刻,一旁的陳朵也閉上眼睛,像模像樣學了起來。
稍一片刻,裝潢還算豪華的墓碑有青煙飄起。
陳朵微微睜開眼,雙目眸子猛地一縮。
那煙霧緩緩凝聚,逐漸有了人形,那是一身材魁梧的中年人,長相可怖,棕色大背頭,鼻樑處是兩道縫合的刀疤,右眼處也有一刀疤,兩顆金色的大門牙,一副鬍子拉碴、不修邊幅的樣子。
「廖···廖叔!」陳朵大喊了一聲,向前遞出的手無處安放,呆在了原地。
廖忠一抹後腦,露出金燦燦的兩顆大門牙,大笑道:「哎呀陳朵,我媽把單位的家屬撫恤金都吃遍了,但我好像最終沒死透啊!」
「小師傅啊,你不是說將陳朵接來,就會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
廖忠點頭對顏歡恭敬說道,視線卻一直放在陳朵身上。
現在這種狀態,陳朵果然還是沒命了···
大笑的臉上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悲傷,就連那交叉的傷疤似乎都愁得皺了起來。
「我也感到很稀奇啊···」顏歡屈指在陳朵腦殼一彈,傻愣愣的靈這才回過神來。
廖忠身死,是在羅天大醮的期間,算上顏歡去河北周轉的時間,加之處理好碧游村的事情,老廖的頭七早就過了。
人死炁化清風肉化泥,靈魂離體,消散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情,能讓靈魂暫時得以存在保留,目前顏歡已知的情況只有兩種。
一是像張懷義,將「性命」修鍊到足夠強大的程度,即便身死多年,屍骨依舊會存在強盛剛猛的靈魂氣息,這也是呂良為什麼可以從屍體中抽取記憶的原因。
而第二種,就是用「拘靈遣將」或「八方歸元陣」等術法手段,使得靈魂暫時得以保存。
顯然廖忠並不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任意之一。
「伱還記得你死後的感覺嗎?」顏歡問道。
廖忠點頭道:「哦!身體和霧一樣散了,但是有什麼東西一直拽著我···一開始還不明顯,等我回過神來,人就在墓地里飄著了。」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
「母雞啊~」
「思念。」顏歡拿起墓碑前的一束黃菊。
在打聽墓地所在的時候,顏歡曾與廖忠一眾下屬接觸過。
這人滿嘴污言穢語,極其好色,但同時也嫉惡如仇,心地善良,在工作兢兢業業的同時,很是體恤下屬,在手底下一眾職工當中,擁有不小的威望。
正是這些人聚集在一起的追念,將廖忠短暫拉住了,雖然這種狀態維持不了幾天,可好在廖忠在魂歸天地之前遇見了顏歡。
鬼者,歸也。
遠古先民認為人死後會歸於先妣圖騰身邊,得到重生或生命永存,中國神的三大族群,天神、地祇、人鬼無有高低,都是無上無下,超越一切的完美存在。
現今的鬼,被諸多影視作品描繪得如此恐怖,可在華夏本土哲學中,「鬼」誕生之初,就包涵了充足的浪漫色彩。
因為對親人好友的思念,所以有了「鬼」,所以有了「頭七」,「回魂夜」等一系列的概念。
這也是為何顏歡見「服靈法」會為之憤慨的原因,一隻被吞食的鬼物,未必就不是一處人家心心念念都想再次相見的「歸」人。
聽完顏歡的話,廖忠怔怔出神良久,最終也是雲淡風輕丟下了一句。
「這些傢伙···」
顏歡將那黃菊遞上前去,「這花的主人,思念尤為沉重,本來你們該有一段良緣的。」
花的主人,乃是廖忠生前的助理,暗堡科研人員,經常因為廖忠說髒話開黃腔而舉報廖忠,並對其拳腳相加。
自廖忠身死之後,她便不時盯著手機中的照片發獃。
「我靠了,打死我都看不出她對我有心思啊,我還以為她厭惡我呢!」
「老廖啊,沒事別對著女人的大咪咪心動,嘗試了解一下她們吧。」顏歡無語道。
對面的廖忠神情一凝,一本正經道:「可是,小師傅···」
「女人不是用來被理解的,是用來被愛的。」
「你這發言有點危險啊···」
···兩人的話讓一旁的陳朵滿頭霧水,幽綠眸子瞪大了。
「我···我不懂···」
顏歡就地盤腿坐下,墓園的道路被曬得還尚存熱度,有點燙屁股。
他指了指前方地面,「你們兩個倒霉蛋子,給我坐下。」
「哦~」
廖忠和陳朵一同應了聲,一老一小屈膝在顏歡面前乖巧跪坐。
顏歡單臂托腮,細細端詳兩隻鬼物。
真的說不出這兩個傢伙是倒霉還是幸運了。
要是在一年的遊歷期間,這兩人剛好遇見了自己,興許會是另一番局面吧···可正是因為陳朵沒有遇見顏歡,她的人生軌跡沒有出現一絲一毫的偏移。
兩人相遇之時,陳朵所做「赴死」的選擇已經在心中落地紮根,她所經歷的一切,就是不牽扯顏歡的原本故事線。
在顏歡看來,陳朵一事的前前後後,很難說出個是非對錯。
廖忠是個十足笨拙的老父親,急切得想要孩子做出改變,想讓陳朵更加適應這個社會,可謂是將一顆糙漢子的心都給揉碎了喂下去。
可正是因為這份急切和期望,也讓廖忠一定程度上陷入了「我為你好」的自我為是的境地。
陳朵誕生於人性的惡意,作為葯仙會培養的「蠱」,她連自我的認知都沒有,對於廖忠嘴中的「自由」,她理解不了。
在臨死的一剎那,陳朵所見依舊是葯仙會中被選為「蠱」培養的孩子,或許在她心中,自己和他們才是同類。
正是因為這種不正常,以至於她將在尋常人眼中微不足道的「選擇權」,看作是一種「自由」的無上象徵。
她一生都深陷於「何為人」的認知漩渦中,是邪教葯仙會眼中的暗殺皿器「蠱身聖童」,是暗堡研究人員眼中的患者,是廖忠和老孟眼中必須要守護的女兒,是馬仙洪眼中被公司迫害的可憐人···在陳朵自己眼中,究竟是作為「人」去認定自身為「蠱」的事實,還是作為「蠱」被動的去接受正常社會的信息,根本就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
公司呢?公司的態度很明確也很簡單,為了維穩,他們不會讓一顆「定時炸彈」隨意走動。
顏歡現在的想法也很簡單,作為故事主角的兩人就在這裡,不如讓他們自己說去吧。
「在這之前,我先把這個燒給你。」顏歡晃了晃手中一本褪了色的筆記。
陳朵見狀,「啊啊」大叫著,雙手凌亂擺動著就去搶奪。
顏歡手按在她的臉上,將她給制住了。
「這是什麼東西,瞧給陳朵嚇的。」廖忠呵呵笑道。
「日記。」
「正經人誰寫日記啊···」
陳朵聞言,急切地動作消停下來,有些失落地跪坐原地,靜靜將頭低垂著。
「老廖,你就是這點不行啊···死得不冤。」顏歡搖搖頭。
顏歡將昏黃筆記拋了過去,空中弧線劃過,火焰騰衝,筆記燃燒成灰,卻又安安穩穩落入廖忠的手中。
那是陳朵的日記。日記中所記載的少有臨時工期間的事情,一些大的心理波動,都是碧游村之後。
【7月6日】
我做夢了。
夢見以前暗堡的日子···我盡量不去想之前的事,越想就越感覺充滿了無解的錯誤···我開始變得脆弱了,這是不是說明,我越來越像人了?【7月8日】
碧游村是個好地方,除了這裡,我或許沒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我問馬村長可以做些什麼,他說什麼都不用做。
我和陳俊彥在山間遊盪,像屬於這裡,又像是匆匆路過。
【7月9日】
我看見魚養在水缸里,不停向外蹦,我問傅蓉,如果魚真的想要離開水缸,是不是就該讓它離去。
傅蓉說,魚放在水缸里,可以再活兩天。
我盯著魚看了很久,它一次次跳躍了出來,然後被再次放進水缸,落在地上的魚嘴巴會大喘,我也會。
一些無法形容的感覺堵在身體里,我好像有點呼吸困難了。
傅蓉一刀剁掉了魚頭,我那種說不出的窒息感消失了。
這種奇怪的情緒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應該不是為了魚吧,魚在離開河流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7月11日】
一個叫馮寶寶的人來找我,她問起我的選擇,我又想起了那條被剁掉頭的魚···我能選擇的,大概只有結局吧。
【7月12日】
我想明白了,我想廖叔了,我想陳俊彥和暗堡的夥伴了,我想那些「同類」了。
我就要回去了。
······廖忠捧著日記良久無言,粗糙厚實的大手遮住了臉面。
「陳朵···你這指代意象用的不錯呀,要是沒有蠱毒、不做臨時工的話,往作家方面發展也許會不錯···」
滄桑粗糲的嗓音中夾雜了一絲斷斷續續的抽泣。
「魚嘛···」
「我許諾給你的自由太假大空了···想給你正確的人生教育,可在沒有『同類』陪伴下,你估計無法把這些所謂的正常教育當作自己的人性本能吧···」
「到頭來,我只是自以為是的教給你一些無關緊要的知識罷了···」
陳朵向前捧住老廖鬍子拉碴的臉。
「廖叔···對不起···我什麼都不懂···」
「我死前看見了你,你是葯仙會···你們口中所說的地獄,是我不用局促不安地狼狽應對,就能輕易融入的地方···」
「所以我想走,我想帶你走,我想讓你送我走···」
那雙幽綠眸子中是廖忠從未見過的決絕,陳朵的話,要比日記所寫更要觸動他的心靈。
沉默了許久,廖忠才用那無比粗的煙嗓問道:「要是當初,我把你脖子上項圈的控制器交給你···讓你自己來選擇的話···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嗯?我···」
從廖忠亡故,到自己身死都未曾留下一滴眼淚的陳朵,話語間忽然有些哽咽。
那時候的選擇結果,她從未想過。
只是她曾幻想,要是廖叔能尊重她的想法,給她選擇的權利,她就心滿意足了。
「廖叔···我是不是有點太任性了?」
「不,沒有察覺到孩子的想法,是為人父母的失職。」廖忠撫摸著陳朵的腦袋,帶著傷疤的臉笑起來,有點恐怖。
他說不出此時的感覺。
兩人生前來不及所說的話,成為拋棄立場的鬼后,反而可以坦言相告。
人世間多的是無從了卻的遺憾事,和其他人比起來,自己稱得上是無比幸運了。
「小師傅,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我老家床底下有我生前的不少珍藏,你去取了吧。」
廖忠的「珍藏」,顏歡用膝蓋想都知道是什麼。
「不用客氣,要不是你生前體恤下屬,頗得人心,就算是十個顏歡也拉不回你。所以啊,多行善舉,誰能保證善行的積累,不會變成未來某一天的好運呢?」顏歡笑道。
廖忠一怔,笑著閉眼,隨即心領神會地一點頭,躬身作揖道:「大師。」
顏歡稍稍坐直了身軀。
事已至此,也該給兩個靈一個結果了。
昔日無根生問:何為人?
張楚嵐答:頂天立地。
對於這個問題,顏歡心中也有自己的答案。
主宰自己,方為人。
陳朵是人嗎?答案毫無疑問,是!
她死前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世界和自己的定位,做出了對人生的選擇,通過選擇「死」來完成收緣,所以到最後,陳朵會含笑而去。
在老孟等一眾外人看來的選無所選,正是她最後的選擇。
顏歡盤坐於地,耳邊是聒噪不止的蟬鳴,廖忠和陳朵都屏住了呼吸,滿懷期待地瞪大了眼,可過了好些時間,他們才發現,鬼根本就不用呼吸。
「哎呀,人的情感底色實在太複雜了。我一開始本想將這妮子捏成一花斑蝴蝶的,讓她還能去想去的地方轉一轉···」
廖忠接過了話茬:「那現在呢?是因為我讓你改變了想法嗎?」
「你多大的面兒啊?」顏歡撿起了墓碑前一束金黃鬱金香。
「這花束上承載的思念,要遠遠超過其他的花···而身為巫士的我,剛好聽見了她向上天的祈願···」
廖忠長嘆口氣,重重垂下了頭。
顏歡抬起右手食指,在空中畫出銀白色的紋絡,道道敕令在空中顯現了。
「大師,這是?」
「大禁制術。」
顏歡扭頭看向陳朵,「作為『蠱身聖童』的你已經死去了,從葯仙會到暗堡,從暗堡到碧游村,你失去了兩次生機,現在有第三次的機會擺在你面前,做出你的選擇?」
「誒!?誒!!!!!」廖忠震驚得不知所措,抽風一般揮舞起了手臂,「你的這個意思是···不是···人能做到這種程度?」
「可大師你就是那個意思吧!?」
「陳朵,這可是大好的機會,你就···」話音未落,廖忠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強壓下躁動無比的心。
他將手放在了陳朵頭上:「沒事,慢慢來。就再選一次···」
「要是你認為這個世界不好應付,回去也罷。要是你覺得還有希望,留下也可。選擇權在你手上了。」
「我···」陳朵目不轉睛看向劃定契約的「大禁制術」。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極其拖沓的腳步聲,一白髮蒼蒼的老嫗拄著拐杖顫巍巍走了過來,她似乎是個普通人,看不見眼前的靈,視線落在了顏歡身上,又不時朝墓碑后的樹看去。
「什麼時候長了這麼大的樹?」
「墳頭長樹,說明地氣旺,兒孫也跟著興旺,好事好事。」顏歡笑著回道。
那老婦人苦笑著搖搖頭,「他都沒留下個一兒半女,哪裡來的兒孫興旺。話說小同志啊,你怎麼又過來了?」
「過來看看,您呢?」
「這不中午了,我怕他在下面餓著,帶點午飯來。小同志沒吃飯吧,等我供完咱一起吃點?」
顏歡起身,將老嫗攙扶著走向墓前,「那等奶奶結束再說。」
有些佝僂的身軀徑直從廖忠靈體穿過,老廖抬手,卻是什麼都碰不到。
大禁制術的敕令還懸浮於空中,廖忠用大手遮住了有些兇狠可怕的臉,「這種關鍵時刻,你怎麼過來了呀?媽!」
豆粒大的淚珠滾落於地,墜落濺射時,飄散成縷縷黑氣。
顏歡朝身後看了眼,沒多言語。身為巫,身為異人,他沒忘了為人的本分,眼前這一幕,就是普通人的陰陽相隔。
陳朵呆愣望著掩面哭泣的廖忠,視線又停在老婦背影和敕令上。
想了一會兒,她猛然將拳頭握緊了。
「廖叔,我還想看電影,我想去游泳,我想去人多的地方旅遊···我想見一見陳俊彥,還有那個怪人大叔···還有那個怪怪的女醫生···」
「我還想吃一次冰淇淋···」
「我想氪金,我想要雷,有了雷,就不會死了!」
···「但是···」陳朵哽咽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額頭,沖顏歡喊道,「我這裡有問題,我一個人應付不來的!」
說著說著,她便沒了底氣,「要是有人可以重新開始教我···或許我也可以···」
顏歡沒有回頭,幫老婦人將飯籠中的菜和餃一一擺開,黃表紙一燒,有些灰燼親飄飄落在了飯菜中。
陳朵抿了抿嘴,忽然抓住廖忠的手,拉著他一同按向了「大禁制術」的紋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