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沒有故鄉的我,和我們(五)

第10章 沒有故鄉的我,和我們(五)

第10章沒有故鄉的我,和我們(五)

文/李茜

12月17日,一大早我便獨自乘地鐵2號線去浦東國際機場。姚霖凱最終沒能說服我去他家,或者換個說法,在我把陳閔雯即將回上海的消息告訴他后,他便不出意料地陷入了持久的沉默中。我看到一家靠近地鐵站的快捷酒店便說要住這裡,他不再說什麼,跟在我身後,在辦理好入住手續后,默默將我的行李提到房間,轉身離開。我和他分站在電梯的裡外兩面,他神經質地不斷用手指去戳關門的按鍵,像是一秒也不想面對我——也許因為看到我,就會想起我剛才說的話,就會不得不想起陳閔雯……

他緊皺眉頭的臉孔很快被隔絕在電梯門之後,今晚對他來說,將會是一個無眠之夜了吧。我感到歉疚,可是我又何嘗能睡得著?對於姚霖凱來說,無眠是因為他逃無可逃、避無可避的心結,而我呢,我將面對的是走投無路的茫然,以至於是毫無還擊之力的,絕望。

現在的我是多麼害怕一個人的夜,那是被恐懼與回憶吞噬的暗,腦中是這些年來出現在我生命中的石勝,從十三歲開始,那個靦腆沉默的少年,到二十歲時無微不至的青年,再到七年前的那一天,他掩飾在極度憒怒后的悲傷……我竟要到了再也沒有退路的如今,才懂得當中的心碎。

我看著酒店窗外整夜不滅的燈光,被突如其來的無力感死死拽住。我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和石勝處在同一個城市了,可是我從未感到離他這樣遠……這一刻我痛恨起上海,這個巨大的,如迷宮般的城市,只會分隔出一道道平行線,將那些想要交集的人隔離在各自的軌道,成為一輩子的陌路人。

如果我們還在南城,在那個彈丸般狹小的地方,我是不是可以多一些辦法去尋找,可以早一些地找到他,可以多一些時間陪在他身邊……可是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將不得不更早地和他一起去面對結局?

我攥住胸口的衣服,覺得心臟快要被這個抉擇逼到停止跳動——沒有出路了嗎?沒有第三個選項了嗎?我到底該不該……去找石勝?

「阮叢!」

剛到航站樓,就聽見陳閔雯的聲音遠遠傳來,我順著望過去,她混在一群人高馬大的外國人當中,黑棕色波浪般長捲髮和窈窕身材顯得很是搶眼。我與她目光交會,她馬上露出舒了口氣的表情,加快腳步向我走來。那副興沖沖的樣子,一點也看不出三十歲人該有的沉穩,倒像是迫不及待要去春遊的小孩子。

也不知道為什麼,看到許久不見的陳閔雯,我這幾天來緊繃到極限的神經倒沒由來地舒緩了一點,臉上也能自然地露出笑意:「陳一」

我還來不及喊出她的名字,陳閔雯已經衝到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我,聲音顫抖地說:「阮叢,阮叢!太好了,總算見到你了……」

我被她這時隔幾年的熱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感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和些許室外帶來的寒氣正傳遞過來。可是,我畢竟也是感慨的,再見到舊人,也是真的從心裡感到高興。僵硬的身體漸漸自然起來,我挪過臉看著她:

「你要不要這麼drama,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是失散多年的姐妹重聚,只差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敘舊了。」

她笑得越發開心,眼尾延伸出皺紋也毫不在意,親熱地挽著我的手臂進走邊說:「可不是失散多年,你算算我們都有多久沒見面了,少說也是三四年了吧,能不熱淚盈眶嗎?』』

我們兩個三十一歲的女人,像十幾歲的小女孩似的手勾手坐上回城的地鐵,唧唧喳喳地說話。我心裡不是不疑惑,什麼時候我竟與陳閔雯這般熟稔?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幾年前我們分開時,關係並不十分密切。我和陳閔雯,從「敵人」,到彼此了解,和解,後來到了神交的地步,始終算不得閨密。可為什麼分開了幾年,再見面竟沒有絲毫生疏,反倒親厚許多?我坐在地鐵上,一面應和著她東一句西一句的閑聊,一面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個許久不見的舊友。

我還記得我離開上海時見了陳閔雯一面,那時的她剛剛結婚,按照常理,正該是最意氣風發、甜蜜幸福的時候。可那次見面,她卻像是生了場大病般,原本就苗條的身材變得骨瘦如柴,那種曾經令我很是討厭的高高在上的氣勢全然不見,眼睛里活泛的光彩也變成了靜默的陰鬱。那時她見我的第一句話是:「你別怪我沒發你喜帖,我是沒臉見你的,阮叢……」

我當然不會怪她,畢竟這之前發生的天翻地覆的巨變,無論放到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是難以承受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著那樣子的陳閔雯,覺得心疼。

是的,心疼。也許是女人對女人的同病相憐,我只是覺得,陳閔雯這樣美麗這樣驕傲的一個女人,最終所求的不就是那一點點的幸福嗎,可為什麼卻還是得不到。她,和我……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命運究竟是哪裡出了錯,令我們不得不與所渴求的幸福擦肩而過?

而現在,許久不見的陳閔雯依然是美麗的,並且隨著時間推移,這美麗沉澱得更醇厚,不刺眼,值得一品再品了。可是為什麼,在她的說說笑笑中,眼睛里的陰霾卻始終不散?我原以為那只是因為長時間飛行和時差導致的疲憊,可我越觀察,便越覺得那是一抹似曾相識的陰鬱……就像幾年前她結婚時那樣。

「欸,阮叢,你現在住哪兒?」

「我……」我頓了頓,避重就輕地說,「昨晚上才到的,隨便找了家酒店住。」

「那也算上我好不好,我來得太急了也什麼都沒來得及訂呢。」陳閔雯眼睛一亮。

「可是,你在這邊不是有親戚的嗎?」我只是隨口一問,卻見她神色暗淡下去,心中便有了猜想,「怎麼?你還沒告訴家裡?」

「……我只是想著咱們這麼久沒見,可以好好聊一聊呀,怎麼,你是不待見我?」她開玩笑地想把這問題糊弄過去,笑容卻變得不自然。

我心裡一沉,知道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她這樣迫不及待,甚至可以說是慌不擇路地回國,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我猶豫再三,這樣顧左右而言他地拖下去只會讓我越來越不安,便還是決定問出口:「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突然要回來呢?」

陳閔雯臉上的笑容僵了下來,她撇開臉,避過我的注視:「什麼為什麼,就……突然想回來啊,想家了啊,就這樣。」

她蹩腳的解釋前後自相矛盾,我繼續質問:「要是想家,為什麼又不告訴家裡你回來了?別跟我說想給他們意外驚喜什麼的。」

話說到這一步,陳閔雯臉上那種偽裝出的笑意終於退去,變成了一種疲憊的自嘲。她用無神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我,看得我心裡發慌,才語氣虛弱地開口說:「阮叢……我要結婚了……哦不對。」她無力地彎起一邊嘴角,「準確地說,是二婚。」

在學校里再見到姚霖凱,已經是四月了。學校里的櫻花開得正好,除了學生,每天都有校外的人來樹下草地上,鋪紅白格子的塑料桌布,幾個人擠在上面閑聊、拍照,一副愜意的樣子。比起別人在樹下賞櫻,我更喜歡路過櫻樹時恰好吹一陣風,粉白色的花瓣紛紛落下,如霧如雨。潛意識裡,我總覺得櫻花這種植物,只有在凋落時才是最美。

和姚霖凱的相遇卻絲毫沒有這般不食人間煙火,反倒是在炊煙最盛的學校食堂。自從和宿舍里的易嘉燕、郭雲芳在電影院不歡而散之後,我便恢復到了一個人吃飯、上課的日子。也想著要認識一些別的朋友,可我從來不是社交型的性格,與人相處總是處於被動。再加上易嘉燕和郭雲芳在班上很吃得開,和她們交惡以後,原本待我還算熟絡的同學不知是聽說了什麼,也漸漸淡了去。

那天我獨自在食堂吃飯,學生漸漸多了起來,突然聽見有男聲喊我名字:「阮叢。」

我肩膀微微一顫,認出那聲音是姚霖凱。很快,他便穿過人群,出現在我面前,笑著說:「好久沒見了。」

「是啊……」我不自然地附和著,彷彿越來越不知道該同他說些什麼。

他倒是什麼都沒有覺察的樣子,抬著餐盤問:「你這裡還有人坐嗎?」

食堂里的桌子都是四人桌,我搖搖頭,姚霖凱還來不及開口說什麼,身後就躥出兩個男生,大大咧咧地往對面一坐:「姚霖凱,你小子行啊,你這桃花開得比路上的櫻花還要旺,這麼擠的食堂還讓姑娘給你佔座!」

姚霖凱嘆口氣,在我旁邊坐下,苦笑著指著對面兩個男生說:「阮叢,他們和我一個宿舍的,你別聽他們瞎說。」

上學期在公開課上我也曾見過這兩個人,看起來和姚霖凱很是要好的樣子。當中一個剃著平頭的男生聽了姚霖凱的話,倒是越發來了勁,將碗筷放下,眉飛色舞地說:「哎,前兩天那個上戲的美女可是我親眼所見,你賴不掉的。」

我手裡的筷子「啪」一聲落在地上,我愣了兩秒,才想起去撿。姚霖凱下意識也彎下身幫我撿,他手臂長,稍稍一彎腰便可夠到地面。從我的角度看去,是他修長的手指,骨節不像別的男生那樣突出,讓人覺得適合去彈錒琴。

他很快幫我撿起筷子放到桌上,說:「我幫你去拿雙新的。」

「不用不用……」我慌忙直起腰來說,「我自己去就行——」

話音剛落,姚霖凱已經站起身:「你坐著吧,我馬上回來。」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回過頭,就見對面兩個男生一臉促狹的笑意,相互揶揄:「好好學學什麼叫『紳士風度』吧,莽夫。」

「得了吧,粗漢,你嘴裡的醋意都能腌兩大缸辣白菜了,人家這個命是你羨慕忌妒恨不來的,洗洗睡了吧,啊。」他們說完,便同時轉過頭意味深長地打量起我,讓我越發不自在起來:「有、有什麼事嗎……」

「你是姚霖凱的?」

「……老同學……」我斟酌著揀了個最穩妥的說法。不想剃平頭的男生卻突然咧開嘴笑起來,大力拍著另一人的肩膀說:「看吧,我就說她不是姚霖凱的那個!哈哈,願賭服輸,下個星期的伙食靠你了啊!」

「靠……」輸的人一臉挫敗,不甘心地瞪了我一眼,像是恨鐵不成錒地說,「你你你……姑娘你怎麼能不是姚霖凱的女朋友呢?!你知不知道這直接關係到我一個貧下中農整整一個星期的生計,生死攸關哪姑娘!唉……」

我總算知道了他們的用意,覺得又氣憒又窘迫,以及隱藏在心底深處,被刺中的痛感。不由得冷下臉來說:「我是讓你們打賭玩的嗎,無不無聊。」

「喲,姑娘脾氣不小嘛,難怪到現在也只是『老同學』咯。」男生靠在椅子上,雙手悠閑地抱在腦後,語氣有些譏諷地說。

「……」我放在腿上的手用力摳住膝蓋。

「哎呀,他這個人嘴最沒輕沒重了,你別放在心上。」另外一人連忙打起圓場,「其實是昨天一個上戲的美女來教室找姚霖凱,他又不肯交代實話,我們就打賭玩呢,不是有意的。」

我心裡更加往下沉,當然知道他們指的是誰。只不過短短一個月,她……陳閔雯同姚霖凱已經走得這樣近了嗎?我忍住不斷加劇的心跳,裝作隨意地說:「哦,那個女孩我也見過啊,她來找姚霖凱什麼事?」

「好像是家裡讓她拿什麼東西來給姚霖凱吧,我也不是很清楚,你自己問他吧。」男生說著往我身後一指,我回過頭,他就站在我身後,把一雙新拿的筷子遞過來。

「謝謝……」儘管知道這樣的舉動只是因為教養,而不會有更多的用意,我依然會被這些小小的細節所溫暖。「你們聊什麼呢,說得這麼起勁?」姚霖凱重新坐下。

「當然是昨天的上戲美女啦,人家都直接找到教室來了,咱們專業就那麼幾個女生,都是比爺們還純的爺們,突然天上掉下來那麼一個林妹妹,我看昨天不少哥們眼睛都冒光了。」

姚霖凱臉色微變,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說:「別聽他們亂編,其實就是寒假裡我把陳叔叔的病情通知陳閔雯那件事,她家裡非讓她帶些土特產來謝我,我也不好不收……」

我微微點頭,示意自己明白,眼睛卻不敢看他,死死盯著碗里還剩一半的飯菜。其實我還有什麼可去掙扎的,在南城時我便已想到了回到上海後會發生的故事,一切不過是按照我預想中的劇本一幕一幕上演罷了。但令我如鯁在喉的是,為什麼這部劇的女主角,會落在陳閔雯身上?

配得上姚霖凱的女孩,她必須美麗、聰慧、善良,她必須落落大方、善解人意、進退得體,她必須溫柔而不失主見,必須才華與氣質兼備……也許,她必須近乎十全十美,否則又如何配得上這個所有人眼中「完美」的男孩?也許只有這樣幾乎不存在的女孩,才能讓我心服口服地斬斷那漫長的情愫,讓我徹徹底底地死心,甘願把自己埋入塵埃,仰望並且祝福他和她。

可是,為什麼會是陳閔雯?為什麼要是陳閔雯?!

回到宿舍時郭雲芳和易嘉燕正有說有笑,見我進來,兩人立即停下來,瞅了我一眼,湊到一起改為竊竊私語,像是怕我偷聽一樣。

我坐在位置上假裝看書,卻聽見她們時不時地竊笑,背後便像爬了滿身的螞蟻一般不自在。我知道她們就是想要孤立我,想要讓我不舒服,也知道自己唯一的對抗方式就是不去在乎。可是「無所謂」這三個字說出來容易,但心裡卻與之背道而馳,越想要不在乎,便越是在意。

很快我便坐不住,起身走出宿舍。關上門的剎那,裡面爆發出響亮的嬉笑聲,不管她們笑的是不是我,這聲音都無疑在宣告她們的勝利。

我手足無措地走在校園裡,像個被拋棄的孤魂野鬼,心裡的怨氣無處可發,最終只能釀成苦酒,若是能將自己灌醉也好啊,醉了,就能忘記為什麼我這麼沒用,這麼懦弱,為什麼我遠遠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樣堅強?

不知不覺走到圖書館時,看到王潔正抱著一撂書走出來。這個來自陝西農村的女孩雖然與我同寢室半年了,我對她卻幾乎一無所知。她總是最早起來去上早自習,最晚一個才回來,上課的時候她永遠坐在第一排最正中的位置,從我常坐的位置望過去,始終是一個挺得筆直的背影和一束烏黑的馬尾。

王潔也看見了我,朝我招招手。她穿著牛仔褲、運動鞋,上身套一件寬大的運動外套,樣式很像是中學時發的校服。她幾乎是日復一日地穿著類似款式的衣服,我偶然瞄到過她的衣櫃,不同於郭雲芳、易嘉燕她們那種塞得滿滿當當的衣櫃,王潔的柜子里只剛剛鋪了一層疊放整齊的

衣服。她的日常用品也同樣是乾淨卻陳舊的。不難看出她的家境不好。

「你要回宿舍了?」我問。

「不是。」她搖搖頭,用眼神示意前面,「我去食堂。」現在已是中午一點沖,食堂早已被餓狼一樣的學生風捲殘雲般掃個乾淨,我不由疑惑:「現在食堂沒什麼吃的了吧?」

王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並沒有直接回答:「你來圖書館看書?」

「我……隨便走走。」我搪塞著。

王潔的眼中浮現出瞭然的意味,原來連一向不理閑事的她也知道我如今在宿舍的處境嗎?我不知道要走去哪兒,下意識就跟著她往食堂走。

四月暖融融的陽光填滿這短暫的午休時光,遠處的運動場上不時傳來籃球比賽的吶喊聲,但近處的教學樓又是一片安靜的樣子。我走在這一靜一動圍攏而來的縫隙中,覺得心裡像是鈷滿了小蟲,啃噬出一個個細密的小洞,紛紛往外溢出。

「王潔……」我忍不住開口。

「怎麼了?」

「你是怎麼會選擇來這個學校的?是早就打算考來上海嗎?」

她用眼角餘光掃了我一眼,語氣平淡地說:「沒什麼早就打算,我是想去北京的,差幾分,被這裡錄取了。」

她的普通話裡帶著些許陝西方言的調子,不知為何卻讓我莫名感到幾分親近,以至於跨過平日里兩不相交的界線,大膽地問:「那你來這裡讀書,會覺得……挫敗嗎?」王潔像是看什麼稀奇事物似的打量著我:「怎麼?你覺得考來這裡很挫敗?」

「不是啊,當然不是。」我連忙否認,「我媽是留在雲南的上海知青,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我考上海的大學,回到上海。」

「那是你媽的想法吧,你呢?」

她看似無意地問了句,我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竟然無法馬上回答。尷尬地停頓了幾秒沖,我才小聲說:「我、我……當然是一直也想回上海的。」

「這麼說很奇怪啊。」她饒有興緻地看著我,「你應該是在雲南出生,在雲南長大的對吧?」

「對……」

「那就是了,為什麼你說到上海要用『回』字呢?你應該是讀大學后才來的上海啊。」

我獃獃地半張著嘴,如果不是她提醒,我大概從來沒有注意過自己的用詞。此刻腦中下意識就浮現出常年來母親一遍遍的說辭:「我……因為我媽是上海人,我的老家當然是上海啊。」不知不覺中,我的語氣變得有些強硬起來,像是在維護什麼似的。

王潔倒是沒有察覺出我的辯白,繼續說:「只聽你說你媽媽是上海人,那你爸呢,也是上海人嗎?」

「……」我頓了頓,語氣頓時弱了一半,「不是,我爸是雲南本地人』

「對啊,那你為什麼不覺得自己是雲南人呢?你爸是雲南的,你又從小長在雲南,不管怎麼說雲南才更應該是你的老家吧?」

面對她的質疑,我發現自己沒有任何還擊之力。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去年那個荒唐的晚上,我在陳閔雯的朋友面前一句一句掲開她隱藏的「秘密」一一此時此刻我臉上的表情,是不是同當時她臉上一閃而逝的倉皇一樣?

也許是我的臉色微變,王潔十分識相地改了口:「我就隨口說說的,你覺得你老家是上海,那就是上海。對了,你不是問我考來這裡會不會覺得挫敗嗎?」她的神情變得認真,「不會。」

「我家在陝西一個很偏僻的農村,去縣城都要走兩個小時的山路。我是家裡老三,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下面還有個小我兩歲的妹妹。我哥哥姐姐只上了中學就出去打工,供我們兩個小的讀書,去年我考上大學的時候,家裡覺得我成績最好,最有出息,都指望著我。為了供我來這邊,我妹妹也輟學去打工了。」她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但眼神里卻閃過一絲悲傷。

「所以我怎麼會挫敗呢?北京也好上海也好,那都是我們村裡的人一輩子想都不敢想的地方啊。我就覺得,不管考去哪裡,只要是大城市,我就一定要留下來,遲早把我家裡人都接過來,絕對,絕對不要再回去。」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堅定,像是在講述什麼亘古不變的真理似的。

我還陷在她的講述中遲遲回不過神,卻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食堂門口。她沖我擺擺手算是告別,徑直走了進去。食堂里已經沒幾個學生,幾個阿姨正忙著收拾剩菜。我看著王潔大步跑過去,買了一個饅頭,想來已經是又冷又硬

的。又去盛了一碗菜湯——這個時候恐怕只剩下些冷油和殘渣碎屑了,放湯的桶足有半個人高,她瘦瘦弱弱的一個人,勾著腰將長柄湯勺沿著桶沿放下去,靜置了兩秒沖,才慢慢地提起來,為了能多撈到一些菜渣。

我記著學校食堂一個饅頭賣五毛錢,菜湯免費供應。王潔坐在靠門邊的位置,一口饅頭一口湯,就這麼吃著花了五毛錢的午飯。偌大一個食堂,她小小的身影置在角落裡,那樣單薄,那樣不起眼。

我想,從她來上學的那天起,就一直是這樣過的吧。

聽了王潔的話之後幾天,我發現自己陷到了一種隱隱的混亂中——我是真真正正地頭一次開始想,所謂的「故鄉」,到底是什麼?我竟去把厚厚的詞典翻了來,看上面黑紙白字地印著,「故鄉,出生或長期居住過的地方」。這明白無誤的解釋,卻叫我越發尋不到出路了。我如今十八歲,生在南城,長在南城,那麼我便該是南城人了吧?可奇怪的是,每次提到「故鄉、老家」這樣的詞,我的反應永遠只會是「上海」兩個字。

我甚至記起了小時候,爸媽還沒下崗,我們一家住在工廠的家屬區,念的也是廠辦幼兒園。在那時不過四五歲的我已經嘗到了被排斥的滋味,原因竟然是我的口音——因為聽著我媽那奇怪的說話方式長大,我多少也被影響,甚至因為覺得媽媽的話跟其他人都不一樣,還特意去模仿她。結果在幼兒園裡,我因為這種語調成了別的小孩眼裡的異類、怪物。再加上我媽那種自詡為上海人的做派早已讓廠里的人看不慣,小孩們聽了大人的閑言碎語,便聯合著將我孤立起來。

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把說話的方式改成了南城方言,別人大概很難想象,一個只有四五歲的小孩,在心裡記著別人平日里的說法,回到家后趁著大人做飯、看電視的間隙小聲地一遍遍練習著。即便這樣,和別人說話時我依舊很緊張,小心翼翼地留意著不要把「你」說成「儂」,把「我」說成「吾」,這讓我講話總是慢吞吞地,讓人不耐煩。時間一長,別的小孩也不再願意同我講話了。

想到小時候,我突然記起來,當時幼兒園裡上海知青的孩子不只我一個,有姚霖凱,似乎……還有石勝?

這是一個多月來,「石勝」這個名字第一次明確無誤地跳出來。而之前的時日里,這個名字更像是一味毒,光是隱隱閃過,便已讓我膽戰心驚。

我其實想不起小時的石勝是什麼樣子,甚至對他所說的「初中同桌几個月」也沒什麼印象,他對我來說一直是無關緊要的人,可是為什麼在這短短几個月的時間裡,卻一次次在我腦中掀起翻天覆地的爆炸,一次次讓我陷入落荒而逃的境地。

是的,那次去甜品店我原本已經打定主意,要徹徹底底地拒絕他,最終事情的發展卻再一次讓我逃了一是真的逃。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撞倒在地,連角落裡瞌睡的花貓都被嚇出了怪叫。然後在它愕然的注視中,頭也不回地跑出那家小店。一邊跑,一邊感到臉頰上的滾燙,似乎就是從剛才被他的嘴唇觸碰到的耳垂上開始蔓延。

回想到這裡,我的臉頰彷彿又要再次熱起來。我不由有些沒由來地惱恨,你石勝是什麼人,我憑什麼要被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擺布?我喜歡的……我真正喜歡的人,是姚霖凱啊。

我憤憤地翻身下床,看了眼時間,晚上九點,姚霖凱應該還沒睡。我來到走廊上,撥下他宿舍的電話。我想見他,此時此刻我多麼想見到他,我想看到那張在心中描畫了無數遍的眉眼,想看到他安慰人心的微笑,想問一問他,覺得自己是哪裡人,會把哪裡當做自己的故鄉?我甚至覺得,無論他給出的答案是什麼,上海也好,南城也好,只要他認定了,我便彷彿也能跟著安下心來,因為我和他是一樣的,他願承認哪裡,我便在哪裡。

電話響了兩聲被人接起,是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喂,找誰?」

我想起這是那天在食堂吃飯的其中一個男孩的聲音,吸了口氣說:「你好,我找姚霖凱。」

對方停頓了一下,似乎也聽出了我是誰:「哦,你是食堂的那個嘛……」

「……嗯。請問姚霖凱在嗎?」

他的語氣變得有些玩味:「奇了怪了,怎麼你們找起姚霖凱來都像是約好了似的?」

我心裡一動:「……什麼?」

「就是那個上戲美女啊,才打電話叫了姚霖凱出去呢,好像是在圖書館那進碰吧,也就五分沖前的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早已經離開宿舍樓,正走在去圖書館的路上。一陣晚風吹過,帶著些許涼意,我覺得渾身發冷,這才發現自己套著件只在宿舍里穿的短柚舊T恤就出來了,手臂上已經冒起一片細密的小疙瘩。

我下意識地抱起胳膊,卻看見左手上猙獰的舊傷就這樣擔露在昏黃的路燈下,慌忙用右手擋在外面。隨著風起,道路兩旁的櫻花花瓣紛紛落下,像下起一場白色夜雨。我茫然地環顧四周,視線劃過遠處角落裡的一點黑影,遲疑了一下,又艱難地看回去。

那是姚霖凱與陳閔雯。

他們站在無人的櫻樹下,他的手捧住她的臉,她的手環住他的背,飄落的櫻花是朦朧的煙和霧,美得像是在彼岸,連他們的人,他們的熱吻,都隨之變得不真實,像鑲嵌在粉白色錦盒中的寶石,耀眼得讓人無法直視……不,是讓我不敢直視。

我右手的指甲狠狠嵌入左手手背里,像是楸起了舊傷未愈時撕心裂肺的痛。唯有這疼痛能讓我清醒,能讓我選擇向後退一步,再退一步,轉過身,挪開僵硬的腳步,往回走。

我無知無覺地走著,腦海中一片空白,似乎連疼痛都不再容得下,只有被洗滌出的慘白,那些往昔的時光,那些刻骨銘心的思念,那些不著邊際的幻想,都在這短短的幾秒沖里,被淬鍊成一把歪歪扭扭的匕首,泛著寒光,痕迹粗糖,唯獨劍尖鋒利一一置之於死地般,捅進心裡。

我最終再一次停在了走廊上的公用電話前,像是從來沒見過一般盯著電話看了很久。然後,我伸出手,慢慢地撥出一串號碼:

「……喂,石勝嗎?我是……阮叢,今天晚上……你有空嗎?我……想見你。」

我聽見一個冰冷的、陌生的女聲不帶絲毫感情地說。

我在學校大門外等了一會兒,一輛黑色轎車停在我面前。我正要避讓,卻見駕駛室的門打開,石勝從車上下來,看到我,臉上便浮出笑容:「等很久了?」

我有些回不過神,怔怔地說:「沒有……」

「我剛好替老闆把客戶送去酒店,就接到你電話了。」他一邊說一邊替我打開副駕駛室的門。

我遲疑了兩秒,回頭看了一眼校園裡影影綽綽的櫻花樹影,坐進車裡。

石勝關上門,從另一邊上車,駛離了學校。

熟悉的學校很快被拋在身後,汽車駛上高架,兩側建築中的光織成光幕,我側頭看著車流,不知道將被帶去哪裡,卻也不想開口問。

「現在可以說了嗎,你突然打電話給我……是出了什麼事嗎?」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石勝打破了沉默。

我視線的餘光里看到他握在方向盤上的右手,不同於姚霖凱修長的手指,是大而有力的。我像是被什麼人附身一般,嘴角翹出弧度,用一種我從未有過的語氣說:「你不高興嗎,你不想見我?」

「不是……我……」他似乎沒料到我會這樣說,有些措手不及。一輛車從對面駛來,刺眼的車燈掃過,我甚至借著這一瞬間強烈的光線看到他變得通紅的臉。

「你……你要是只想出來散散心的話,我們就在這附近轉轉,等會兒我就送你回去。」他不知道我看到了他羞紅的臉,聲音里還是竭力裝出的平靜,卻已能讓人覺察出微顫。

「不一一」我脫口而出,「我不要回去!」看到他驚奇的神色,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失儀,便很快又恢復成那種假惺惺的語氣,「我不想回去,有什麼安靜的地方可以去嗎?』』

石勝躊躇著,我知道他心裡的疑問,但他最終沒有追問「為什麼」,而是掉轉方向盤,向東進駛去。

我們之間又恢復了一貫的沉默,這很好。我開始覺得,和石勝在一起時最好的,便是不用絞盡腦汁地打破沉默,也不用擔心沉默會製造出尷尬。

汽車漸漸駛離了市區,沿途的建築變得低矮而稀疏,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兒,我也不在乎。只要今夜讓我逃離開那個令姚霖凱和陳閔雯在一起的噩夢之地,去哪裡都無所謂,也不覺得害怕。

車開了很久,暖氣讓我逐漸放鬆,迷迷糊糊地靠在座椅上。就在我即將睡著時,石勝將車停在路邊,打開車門說:「下來吧,我們到了。」

我強打精神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空下幾乎看不到建築物,像是來到了一個極為空曠荒涼的地方。看了眼車上的時間,4點30分,正是夜最深的時候。

我下了車,頓時就被撲面而來的冷風吹得一陣哆嗦,困意全消。石勝連忙脫下外套披到我身上,自責地說:「都怪我,忘了你穿這麼少,還帶你到風這麼大的地方……」

厚外套將他的體溫傳到我身上,我不禁又打了個寒戰,連忙想推辭:「不用不用,你這樣會感冒的……」

不等我說完,他已經不由分說地將外套拉鏈整條拉起來,將我的半邊臉也攏在豎起的領子里,也擋住了我正想婉拒的話語。他退後半步看著罩在寬大外套里的我,像檢視了一遍是否還有地方透風,這才露出滿意的微笑,說:

「走吧。」

他走在離我一步遠的前方帶路,合身的T恤勾勒出他緊實的胳膊,寬闊的背影讓人沒由來地覺得心安。空氣里

是越來越重的濕氣,走了十多分沖后,前方豁然開朗,黑夜中大片的灘涂隱約了輪廓,只有星星點點的水窪映著淡淡的月光,像灑落在黑色絨布上的碎鈷。

「這裡是……海邊?」我不確定地問。

「長江入海口。」石勝說著,語氣像是分享秘密基地的小孩子一般有一絲炫耀的成分。

「……為什麼帶我來這兒?」

「你一定沒看過長江入海口的日出吧?」他雖是在詢問,語氣卻十分篤定,「我想帶你看點兒不一樣的,你沒看過的東西。」大風吹亂了他的頭髮,碎碎地搭在額頭上,讓他添了幾分稚氣。

我有幾秒沖的失語,心裡那個被晚上所看到的一幕捅開的窟窿,好像因為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填上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有了些許重量,不再是空空蕩蕩。我覺察到心裡的動搖,連忙制止自己往下陷,將那偽裝的面具重新戴上:「呵,這是你第幾次帶女孩來看日出?」

「沒有!」他有些氣惱,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只有你!」

我怔怔地看著他認真的神情,像是含住了一把沙,咽不下去,想吐出又被看不見的手捂住嘴。那沙礫斷斷續續±也漏進我心裡,攪得生疼。

「對不起……我不是想說這些無聊的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可能我只是……」過了半響,我小聲地開口說,「……只是羨慕你。」

「為什麼?」他不解。

「你很早就來了上海,你對這個城市已經這麼熟悉,能把上海話說得聽不出一點破綻,知道藏在巷子里的小店,知道很多人不會去的安靜的地方……像我們這樣的人,父母當中有一方來自上海,另一個則是南城人,在像我們這樣的人裡面,你已經是值得羨慕的了,不會有人懷疑你是不是這裡的人,你自己也不會懷疑……」也許是這空氣太清冽,也許是這地方太空曠,也許是這夜太寂靜,讓人不知不覺就把心裡的話都說了出來。

石勝沉默了許久,小心翼翼地問:「你就是因為這件事不開心的?」

「……」我不置可否,就算已說出了大半心聲,剩下的秘密也會爛在心裡——我不可能告訴他,我是因為姚霖凱和陳閔雯的事而不知所措,就讓他這樣誤會吧。

「你難道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嗎,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哪裡的人,不知道該歸屬在哪裡?」我說。

他看了看我,轉頭看著遠處河岸朦朧的輪廓:「知道自己是哪裡人有這麼重要嗎?證明自己是上海人,還是南城人,有這麼重要嗎?」

我沒有回答。是的,這對於人們的生活來說,其實根本是無足輕重的問題吧,可是為什麼我仍舊如此在意,如此不遺餘力地想要證明自己是屬於這個城市,而不是幾千公里之外那個寂寂無名的小城?這樣的求證本身就很奇怪吧?

「我覺得,我們來自哪裡,一點都不重要,我只想……」他躊躇著,重新望向我,「想著我們以後要在哪裡。」

彷彿是為了見證他眼中的誠摯,等待已久的太陽在這一刻緩緩躍出地平線。起初是彼岸的黑暗邊緣泛出的紫紅色輪廓,漸漸地,灰白的天空鋪陳開透亮的藍,太陽一點一點冒出頭,像是裏了層灰色霧氣般呈現出暗紅色。它越升越高,體內的光亮逐漸掙脫開束縛,一絲一縷驅走周遭的灰暗,原本由灰黑白三色掏成的起伏一河堤、海岸、灘涂、蘆葦、船隻、波浪……一切都披覆上金色的光,一切都在光亮中擁有了明與暗。和緩的潮汐湧上河灘,蘆葦盪隨著波紋飄搖了形狀,像一塊隨風變換著褶皺的金色紗麗,拂過之處皆是瑩瑩碎光。

石勝的眼睛亮得像是含住了朝陽,我被這太過溫柔的光亮蠱惑,仰頭看著他,喃喃地重複:「……我們?」

「我們一」他用兩隻手捧住我的臉,溫熱的氣息打在我臉頰上,「我,和你。」

這是多麼似曾相識的一幕,就在昨晚,我親眼目睹著我喜歡了那麼久的人,徹底地從我的幻想中抽身而出。可短短几個小時后,便有一個我不喜歡的人,溫柔地為我造了一個新的夢幻。

我閉上眼,感受到他略微乾燥的嘴唇覆在我的唇上。他的身體被風吹得冰冷,可他的氣息卻這樣熱烈。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我在這笨拙而熾熱的探尋中哀傷地想,這就是,我真正愛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也不會在乎的,我的初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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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說(2012年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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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沒有故鄉的我,和我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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