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西北望長安

第13章 西北望長安

第13章西北望長安

文/孫曉迪

西北已經等了長安十四年。這時間太長,長得西北仔細想時免不了會嚇一跳。這麼長的時間,小半生都耗費在這等待中。從十四歲開始,從長安在月光下穿過一排又一排的單車走到她面前開始,她似乎就一直在等待,等叫長安的少年來牽她的手,等他從稚嫩變得成熟,等他用低沉的嗓音喚她:「西北,我來找你了。」

西北在萃華中學里,是最不起眼的女生,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驚艷的容貌,也沒有優秀的成績。她是那種陪襯型的女生,是很多千金大小姐最喜歡的女伴。安靜得彷彿不存在,叫她時她又會適時地出現,張妙嘉說了她好幾次:「何西北,你太適合做妻子了。你就是古代的那種賢妻良母,只會相夫教子的。」這樣的評價在提倡彰顯自我的時代,並不是褒義的,就彷彿在說西北沒什麼本事,將來只能做男人的附屬品,現階段就只好丨故個性女生的擁躉。

聽到這樣的話,西北並不生氣,也不感到自卑,她總是會浮現淡淡的笑容,像一種逆向的光,KI朦朧朧地罩在她臉上。這讓她的五官也不明朗,從眼睛到嘴唇,總是模模糊糊的,讓人記不真切。提起初二(四)班的何西北,從老師到學生,反應幾乎是一樣的,「哦,是有那麼個女生。」可是她具體長什麼樣子,有什麼特長,哪科成績突

出,卻沒人說得出來。能說出她常出現在張妙嘉身邊,已經算了不起。

和長安的相遇也是因為張妙嘉。那天妙嘉晚自習后留校值日,西北就在車棚那裡等得久了點。一輛輛單車從她身邊經過,當時是深秋,難得沒有起風,天上有一輪又大又薄的黃色月亮,清冷地照著西北。西北扶著自己的單車,站在妙嘉的粉紅色單車旁邊,像一張不會動的剪影。

長安和幾個男生曠課去網吧打遊戲,回學校取單車時看到孤零零的西北和妙嘉的單車。

「嘿,張妙嘉的車!給它拿走,讓張妙嘉求我們!」一個男生想惡作劇。另一個男生阻止他:「旁邊有人呢。」

「女的,怕她呢。」那男生徑直走向西北,輕鬆地拎起張妙嘉的車。

「做,做什麼?」西北有些慌張。

「別管閑事。」男生很兇地瞪著西北。西北感到很害怕,卻沒有退縮,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不能這樣。」最後兩個字提高了音節。兩隻手也因為緊張握成拳放在胸前。這是西北在害怕時能發出的最響亮的聲音,可在那男生聽起來,當然是微不足道的。

「一邊去。」他粗魯地想揮開西北,卻發現西北居然楸住了他的柚子。

「找死?」那男生毫不留情,向西北舉起拳頭。十四五歲的男孩子,是不懂得保護和關愛女生的,他只覺得這個平時唯唯諾諾的何西北很煩。

但是他的拳並沒有落到西北身上,長安的聲音喊了起來,低沉冷漠的聲音,阻止了他。

「給我停了。」

西北已經嚇得坐在地上,單車也倒在一邊。她聽見那聲音又在她頭頂響起,一個少年在月光下穿過一排排單車走到自己面前,向她伸出一隻手:「你沒事吧?」

她不敢去回應那隻手,只是狼狽地爬了起來,長安幫她扶起倒在一邊的單車。

「天太晚了,快回家吧。」他低沉的聲音像夜半時分風中響起的口琴聲,充滿了少年獨有的清洌與乾淨。

西北點點頭,看著長安和幾位男生吹著口哨從自己身邊經過。遠遠地,妙嘉小跑著趕過來,書包在背後發出「啪啪」的響聲,打破寂靜的夜。

剛剛經歷的,就彷彿一場夢。少年修長的手臂,好聽的嗓音,還有隻屬於西北的"溫柔與體貼。

終其她一生,都是忘不掉的刻骨銘心。

花了一個學期的時間才弄清長安所在的班級和姓名。「高長安,是個很少見的男生名字呢……」西北把這三個字寫在作業本上,托著腮反反覆復地寫。妙嘉看到了,問她寫什麼,西北慌張地把字跡塗亂,「瞎寫的。」天天有人追求的妙嘉當然不在意西北的小秘密,她如果願意仔細觀察西北,就會發現升入初三的西北出現的微小變化。她的目光常常穿梭在放學后的學生群中,好像在捕捉某個人的身影;她的唇角常常翹起,臉上浮現出清晰的微笑,是屬於那個叫高長安的少年的。

要時刻將視線停留在某個人身上,這在碩大的萃華中學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升到初四,西北才弄清長安的行動路線。有關長安的一切,她都詳細而冗長地寫在一個布面筆記本中。她跟著長安去過網吧,在窗外撿過他丟出來的煙頭、喝光的飲料瓶,最大的收穫是少年丟過的一串車鑰匙。上面掛著一個小小的超級賽亞人,西北始終沒有勇氣還給他。

西北在筆記本里寫著要找長安說句話,可是明明有好幾次獨處的機會一在教學樓的辦公室,在下完課間操的操場上一一她明明離他那麼近,可他身邊總是有幾個聒噪的男生。他們簇擁著他,像擁護著一個小小的國王,她根本就不敢擅自闖入。「高長安,你還是個混混頭呢……」和以前的失敗一樣,西北並不感到沮喪。對她來說,開口和

長安說話是意料之外的幸運,僅僅是和他擦肩而過,也足以讓西北快樂一整天。她肌在課桌上畫著卡通小人,想象著長安英俊的側臉,反覆回味著她與他同處一個空間平面的瞬間。僅僅是這樣,她便感到很滿足了。

初中畢業時,校花張妙嘉已經甩掉了十幾個男生,以優異的成績直升本校高中部,而她固定不變的陪襯女伴何西北,總算在畢業前夕,對暗戀對象高長安說出了第一句話。

之前西北想過送長安情書,就像偶像劇里常演的那樣。可是西北並沒有好的文采,字寫得也不好看,她只能在那個布面筆記本中,在那些不易察覺的細節中,傾訴少女的隱秘情愫。

高長安,射手座,O型血。喜歡《海賊王》、百事可樂,討厭茄子、啰唆和化學老師。最常穿的上衣如下:綠色條紋T恤、藍色水洗牛仔褲、白色匡威基本款。

6月18日,得到扔掉的作業本,上面一個字也沒有。他好像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是不是跟得太緊了?他還記得兩年前幫過的那個女生嗎?

後來西北總是想,該有多強烈的情感和多強大的孤獨,才會一個人自說自話,像變態一樣搜集有關長安的資料。她一直保留著那個布面筆記本,上面的圓珠筆字跡已經被時光暈染,西北本來就不好看的字顯得更加彆扭。但她還是會在閑暇時翻開它,緩慢而仔細地撫摸那些微小的痕迹,感受著十六歲的何西北在面對愛人時擁有的堅持與堅強。

這種堅強體現在長安終於意識到她的存在時。最開始發現有人跟蹤他們的是那個曾經想揍她的男生。西北很快就知道,他叫「橡皮」。

橡皮的車速最先慢下來,然後是其他男生,最後他們乾脆停了下來,全部回頭看一直跟在後邊的西北。在這巨大的壓力下,西北漲紅了臉,裝作不認識他們,慢慢地騎著車子,想從他們身邊安靜地經過。

「喂,幹嗎跟著我們?」橡皮大聲的質問讓西北心驚肉跳。她低著頭加速向前騎去,那些男生立刻追上她,把她圍在裡面。

「喂,你怎麼回事啊?」橡皮問西北,「這個月以來,不對,好像是這個學期以來,一直在跟著我們。」

「沒,沒有。」西北慌亂地看向將頭轉向一邊的長安,少年的目光冷漠地看著別處。

「什麼沒有啊,怎麼,對我們有意思啊?」橡皮壞笑著湊向西北。

「不,不是。」西北更加慌亂,她的臉一片通紅,是人生中少有的窘迫時刻。

「走了。」還是長安為他解了圍。看到長安跨上車子,其他男生也準備離開。

西北忽然意識到這也許是整個初中時期,她最後一次與長安近距離相處。他們很快就會畢業,不知道會不會考上同一所高中。如果分開,那這就是西北最後一次與長安如此近地面對面。在最初的兩年裡,她一直模糊地等著長安,等著他忽然認出她,忽然想起在月光下他做的英雄行為;她等著長安對她笑,用好聽的聲音對她說:「原來是你啊。」

西北張口結舌地看著長安的離開。她默不做聲地等了兩年,做了兩年的夢,此時此刻,她終於意識到,長安根本就不認識她,一點都不。

「等,等一下!」西北用盡所有力氣大喊一聲,聲音大得自己都有點吃驚。男生們紛紛回頭,包括長安。他好看的眼睛驚訝地看著她。

「我,我叫何西北。我想跟高長安同學道聲謝。」說到這裡,西北在心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原來說出來,並不是那麼難的事,「兩年前,你幫了我一次,謝謝你。」

「不客氣。」長安將目光停留在西北身上,從上到下看了看她,忽然露出笑容:「那是一件小事。」

說完這句話,長安就招呼著其他男生離開了。他們飛快地騎著單車,像一群急速掠過天空的鳥。

只因長安的那個笑容,西北想盡一切辦法,放棄本校高中部,跟著長安去了實力很差的四中。四中是以理工科見長的高中,女生不多,不過在女生寥寥的四中,西北依舊不顯眼。而長安,他成了整片街區都鼎鼎有名的學生痞子。

整個高中三年,西北一直在等長安。抱著水瓶等他打球回來,扶著單車等他泡網吧出來,背著書包在街邊等他打架回來。長安的脾氣不好,常常粗魯地喊她走,遇到這種情況,西北就走得遠一點,但並不肯離開,依舊遠遠地等著。

學生讀書的時候,高中總是過得最快,就算最垃圾的學校,也總是忙忙碌碌的。高三時,西北的功課忙了起來,開始為並不好看的學習成績努力,長安幾乎不去學校,終日在街頭廝混。西北很擔心不能和長安考到一座城市,又不敢勸長安努力,因此臉上總是帶著驚惶的神色,看上去讓人有些心疼。

有天晚上,一整條街的混混因為地盤擴張而發生大規模的混戰,那是當年一起很嚴重的黑社會火拚事件。四中

位於那條街的核心,很多涉及黑社會的學生也參與進去,其中就有長安。西北知道這件事時,混戰已經結束了,她在醫院門口看見橡皮,躺在擔架上,只露出淌著血的一張臉。西北的心裡空落落的,不知道長安怎麼樣了,又不好問出口,只能沿著街騎著車一遍一遍地找。到處都沒有,又去醫院,也沒有看到他。都要到U點了,西北沒有回家,來到長安家。她幾年前就通過跟蹤知道了長安家的住處,也知道長安的父母都在外地,家裡只有他一個人。但西北始終不敢接近長安住的小區,但現在,對長安的關心使西北萌生了極大的勇氣。她直接騎到長安住的那棟樓下,上去敲了敲門,沒有人回應。西北抱著膝蓋坐在門口一直等,最終縮著身子在門口睡著了。

等西北迷糊著被人搖醒時,視線內的第一張臉就是長

安。

「有病啊你,到別人家門口坐著幹什麼?」長安的臉是氣急敗壞的,就好像不提防被人探到了隱私。

「我,我擔心你。」西北慌張地站起來,看到長安流著血的胳膊,更加慌張,「你流血了。快去醫院吧。」

「笨蛋啊你!」長安根本不管他的傷口,對著西北吼叫,「我不用你瞎操心!」

西北張了張嘴,沒說出什麼。她委屈地看了看長安,執拗地不肯走。

「唉,我怕了你了。」長安嘆口氣,掏出鑰匙打開屋門,「進來幫我洗洗吧。」

在西北眼中,那道房門的打開,就是整個世界所有焰火發出光芒的時刻。

從那以後,西北常常在長安家門口等他,打電話催他上學。長安終於認可並習慣了西北的陪伴,有時橡皮開玩笑叫西北「嫂子」,長安聽到了,也不說什麼。高三的最後一個月是西北和長安最好的一段時光,他們每天結伴上學,長安沉默地、懶懶地騎在西北旁邊,不管西北兀自絮叨著。

「很想和長安同學一起上學,很想和長安同學去同一個城市上大學,很想和長安同學一直在一起……」

最終他們還是沒有在一起。西北的高考成績勉強夠念三本,家裡拿出錢,將她送到南方一座很著名的城市裡念旅遊管理。「出去后就爭取在那裡留下來,家鄉太小了。」父母鼓勵西北走遠點,可西北自己知道,有長安在,她走不了太遠。

大學最初的兩年裡,她總是隔一個月就回趟家,除了看看父母,更多的時間是去找長安。長安沒有考上大學,也沒有複習,他終於和那些黑社會混在一起,過著晝伏夜出的生活。每次西北去他家裡找他,一邊為他收拾屋子,一邊等著他回來,或者等著他宿醉之後蘇醒。

長安並不介意西北頻頻去他家,他彷彿已經知道,這個跟了他七年的女生,不容易從他身邊離開了。看場時,有時長安會想起西北,只是短暫的一剎那,讓長安有些驚疑。西北就像一條始終在默默流淌的小溪,不動聲色地,微小謹慎地,而這小溪終於有一天,將細小的浪花翻卷到了長安的心裡。

西北很少和長安說話,她喜歡哼著歌,對著陽光晾曬長安的床單。她抖動著藍色橫條紋的棉布,在布料發出的「嘩嘩」聲中聽到長安大聲對她說:「我要走了。」

西北送長安到火車站,長安去的地方是比西北的大學更靠南的城市,終日炎熱,四季不分。她看著已經長成男人的長安,短短的平頭,上翹的嘴唇,結實的肩膀,修長的手臂……西北在打量長安時,總是會下意識地吞吞口水。她喜歡的長安,她一直等著的,跟著的長安,已經長得這麼帥了啊。西北很想用指尖碰一碰長安,在他睡著時,西北不是沒有這樣的機會。有一次,她幾乎就要把手指觸碰到那些茂密得像樹林一樣的睫毛上了。可她終究還是害羞地縮了回去。而現在的別離時分,西北只是抱著一袋桃子,沉默而哀傷地跟在長安身後。那是本想買給長安在路上吃,卻被他拒絕的一袋桃子,西北孤單地抱著它們,看著長安上車,看著他走到座位,看著他隔著車窗向自己揮揮手。

火車開走了,帶走了西北的長安,西北抱著桃子,愣愣地看著綠色的車廂一節一節在她面前消失。西北以為自己悲傷地忘記了哭,風吹起了感到臉上的干疼,才知道眼淚早已流了一臉。

西北回到學校,整整一年沒有回過家。父母打去電話,西北說終於適應了這座繁華的大都市,以後可以很好地留下來了。父母為西北的成熟感到欣慰,只有西北聽見心裡悲傷的碎裂聲。長安,長安,從今之後,我去哪裡等著你呢?

一年後,西北收到一封信,是長安。他寫給她一串數字,在一張白紙的正中間,用鉛筆潦草地寫下來,是西北收過的最幸福的禮物。她飛快地跑去公用電話亭撥出這串數字,電話響了幾聲,終於接通了。

「喂。」長安低沉磁性的聲音隔著千山萬水響起來。

「長安嗎?」不等長安回應,西北幾乎是啜泣著說,「我是西北。」

「好久不聯繫了。」長安熟練地與西北打招呼,像對待一個老同學,「這兩年過得好嗎?是不是該考研了?」

「你在哪裡?」西北抱著電話筒喊起來,引得路邊行人側目,「我去看你,我想去看你!」

「那就來吧。」

火車要坐一天一夜,沒有買到卧鋪,西北一直坐在狹窄的硬座上,看著車窗外的風景,想著長安如今的樣子,計劃著該如何對來接站的長安說第一句話。如果下車的第一句話就是平生第一次的告白,會不會把長安嚇到?西北胡思亂想著,並沒有感到時間的難挨,連她在站台等到空無一人,她也沒覺得時間已經過了那麼久。長安本來說要來接她,西北在站台上等了三個小時,還是沒等到。

西北找到公用電話打長安手機,始終無人接聽。南方最大的火車站,人流如潮水般在西北身邊起起伏伏。偌大的城市,要不是因為長安在這裡,對於西北來說簡直是異次元空間。西北沒有手機,又怕長安打過來,只能在公用電話的報亭旁邊等。老闆跟她說話,說的是粵語,西北一個字都不懂,只好對人家微笑。

報亭要收攤了,西北已經等了六個時。她給自己買了一瓶水,一口一口地喝,決定如果這瓶水喝完時還沒等到長安,就先找一個旅館住下來。水還沒喝完,報亭的電話忽然響起來。西北定定地看著那部黃色的電話機,看著老闆懶懶地接起來,她知道一定是長安的,一定是。

「何西北?」老闆用生硬的普通話叫她的名字。

西北跳起來,抓住那個骯髒的黃色話筒。

「等我一會兒,我去接你。」是長安的聲音。他沒有解釋為什麼會晚了六個小時,讓西北從早晨等到晚上,西北也不需要。彷彿她一直就是這樣等著長安的。

長安是開著車來接西北的,一輛紅色的跑車,非常耀眼。西北惴惴不安地坐到了副駕駛座上。她小心地看長安的側臉,兩年不見,他變得更有男人味了。

「吃了嗎?」長安問她。

「沒有。」

「請你吃叉燒。」

「嗯。」西北低低地說著話,很小心地想掩飾已經百花開遍開爛的內心。

長安帶西北去吃叉燒,在一條街的小鋪子里,沿街所有檔口的老闆都客氣地稱他「安哥」。西北知道長安還是在做老本行,畢竟這裡靠邊境,環境比家鄉更加複雜。西北看到長安捲起的襯衫柚子露出的手臂,那裡有一道傷痕,很長。

「能待幾天?」吃飯時,長安坐在西北對面喝啤酒。

他很少看西北,說話都是對著空氣的樣子。

「請了一個禮拜的假。」

「那好,明天帶你去香港,買東西。」長安把啤酒喝光,看了看西北,對她露出笑容,「你吃飯還是那麼慢。記得上高中時,我都吃完兩碗米了,你面前的米還沒下去幾粒。」

長安說的是以前西北去長安家為他做飯的事,想不到過了這幾年,他還記得。西北看著長安對她露出的笑容,有點怔怔的。

長安帶著西北痛快地玩了幾天,出手很大方,有很年輕的男孩叫她「契嫂」,西北聽不懂,長安卻呵斥了他,只說是同學。最後一天,西北該回去了,長安說有事,讓被叫做「爛嘴發」的馬仔送她。

爛嘴發就是逛街時稱西北「契嫂」的那個男孩,西北這才明白,爛嘴發把她當成了長安的女人。

「安哥從來沒有對女人這麼好過,我們原來以為他是同性戀呢。」爛嘴發的嘴巴很大,一路上對西北說了很多長安的事。西北知道了長安是怎樣孤身一人來到這座排外的城市,從跟班、馬仔做起,最終有了自己的地盤和檔口。幾個龍頭老大開會時,也會叫他在旁邊站一站,這算承認他高長安在這裡的黑社會也有一號了。

西北忽然不想走了。

爛嘴發驚訝地看著這個始終安靜得像個擺設的女人爆發出無窮的力量,她幾乎是凶神惡煞地命令他開回去。她讓他直接去找長安:「我有話要和他說!你快帶我去!」

爛嘴發拗不過西北,終於還是帶著她回到長安的住處。離開時爛嘴發對她說:「安哥身邊有個女人,也挺好。這回算我自作主張一次,希望安哥買你的面子,不會罵我。」

西北跌跌撞撞地跑到長安家,用力敲門:「長安!長安!」

她好像敲了很久,才把長安敲出來。長安看到她之後,臉色從驚訝變得憎惡,然後到厭煩。

「爛嘴發沒送你走嗎?又回來幹什麼?」

「我不走了。」西北乾脆地走進屋,直接看到的是開放式的卧室床上,躺著一個全裸的女人。

「你他媽有病!」長安粗暴地將西北推出門,「給我滾!」

西北愣愣地站在原地,站在長安的家門口。她忽然意識到過了這麼久,她幾乎為長安做了所有事,只有一件例外。長安從來沒有碰過她。

那女人穿著玫紅色的紗捃離開長安家門時,輕蔑地看了站在門口的西北一眼,她回頭說:「安仔,你口味很獨特哦。」

長安在屋裡不說話,西北從沒有關上的門裡走進來。

「其實我也可以的。」西北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身上的衣服已經全脫光了。她赤裸著勇敢地對著長安。長安像是被她的大膽燒著了,竟然別過臉不看她。

「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西北冷靜地又說了一句,長安還是沒有回過頭看他。他修長挺拔的身體背對著西北,像一尊沉默憂傷的雕像。

「可你為什麼不要?你為什麼從來不問?為什麼何西北就像一個傻子,從十四歲開始,等了高長安這些年?」西北哭了,她第一次在長安面前哭。灼熱的眼淚打在冰涼的皮膚上,西北的心裡絕望到一片荒蕪。

「高長安,我喜歡你。」

西北的哭聲止住了,長安回頭抱住了她。他溫柔地吻著她的頭髮和臉,低低地對她說:「我知道。」

西北沒有再回大學去,她留在了長安身邊。就好像少年時做的那樣,每天等著長安,等他收保護費回來,等他打架回來,等他做完一切見不得人的事回來。有時要跟著長安東躲西藏,被爛嘴發安排到各式各樣的屋子裡。長安總是會對她說:「你等著我。」

那西北就等著。

長安的檔口被別的勢力收走,馬仔也投奔了別人,跟著他們的只剩下爛嘴發,最終也被長安打發了。「我得轉行,找個工作。」長安對西北說,「畢竟有個女人。」

西北對他露出模糊的笑容。這一年,距離十四歲的西北在月光下遇到長安時,已經過了十一年。

因為沒有學歷,又有前科,長安的工作找得並不順利,除了低廉的苦力活,找不到好的職位。受挫的時候,長安的脾氣變得很差,時常喝得醉醺醺的,有點錢就去賭馬,賭輸了會在馬場與人打架,需要西北挺著肚子去保他出來。

「長安,我們的孩子,已經會踢我了。」每當西北這樣對長安說時,長安都會不耐煩地轉過一邊。

「我會努力賺錢的,你等著。」

那西北就等著。

可她終究還是感到等不起了。她時常會暈倒,咳嗽時帶血,她知道自己生了病,卻不肯告訴長安,一個人偷偷去了醫院,確診是肺癌。幸運的是,腹中的胎兒依舊健康。主治醫生勸她做化療,畢竟是早期,通過治療還來得及。西北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微笑著拒絕了。還是那個模糊的、朦朧的笑容,讓人記不清西北的面容。是這樣普通而平庸的女人,卻做出了在主治醫師從業期間,未曾遇過的事。她才二十七歲,已經想為了孩子而放棄自己的生命了。

長安知道這個消息,是爛嘴發告訴的。一直很崇拜長安的爛嘴發,現在是一家電器行的夥計。「契嫂隔段時間就會咳嗽出血來,我看到過好幾次。安哥,你不要再混下去了,回去看看她吧,她一直在等著你。」

那時長安已經在外邊遊盪了很久,找不到工作使這個曾經意氣風發的男人變得委靡低沉。他甚至不想回家,不願意麵對西北始終平靜的臉。有時長安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麼西北會不離不棄地跟了他這麼多年。

長安終究還是回家了。那時西北已經虛弱得站不起來,只能坐在輪椅上。長安推著她來到外邊的山坡上,秋天的風吹動她稀疏的頭髮,她的臉蒼白得像一幅素絹。

「趁我還在,為他起個名字吧。」西北輕輕地摸著肚子,「醫生說,一個禮拜后,他就會出來,我想應該是個男孩,而且像你。」

長安站在她身後,一直沒有說話。

「你放心,我還有力氣。最後能為你留一個孩子,我也是很開心的。為了他,你一定要努力工作,我相信你,你行的。」西北漸漸地不說話,她聽到了頭頂的哭泣聲。長安抱著她,泣不成聲。

「我說,你傻啊你,你為什麼這樣對我?我對你一點也不好,你為什麼還像一個傻子那樣等我?我是個壞人,我太壞了,我就沒對你好過,你真不值得這樣對我啊……」長安的眼淚,像在烏雲中蘊藏多年的雨,終於傾盆而下。

該怎樣對他說呢?在西北完整的少女時代,在單薄的、微小的、幾乎無人問津的那些時光里,唯一對她發出光芒的,對她露出笑容的,對她伸出手,給予她所有的溫柔與愛的,就是長安啊。

少年時讀一首古人的詩詞,那本是渴望戎馬一生的將軍,卻因為滾滾天塹,而阻斷了報國殺敵的心。他只好做個詞人,在臨安遠眺北方,悲傷地吟唱《菩薩蠻》。

「西北望長安,

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

畢竟東流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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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小說(2012年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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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西北望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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