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退路
離立秋還有幾天,不知全城景況如何,他困在這一方小天地里,已然嗅到丁點秋味從躁動的夏日裡鑽出來了。
立秋以後這座城市將開始多雨。
但雨似乎也同人一樣,等不及,今日和昨日凌晨三點就淅淅瀝瀝下了個痛快,六點未停,七點漸小,八點時,太陽東升。
宋野枝倚靠在二樓卧室的窗邊抽煙,花香偶爾從窗口探進來,繞了幾圈,被煙味壓實了,嫌無趣,悠悠飄去別處。
他數樓下花園裡開的花,入了神,煙灰留出一長截,禁不住風,斷了碎了,滾落到鬆鬆垮垮的睡衣上。順其低頭,他伸手撣了撣,無果。離開窗沿,叼著煙去一樓客廳拿煙灰缸。
繞了一圈,回到卧室,煙已經燃盡。白色睡衣接住零零星星的煙灰,髒了個盡興。
他想笑,但臉又苦又僵,分不出力氣揚嘴角,只能在心裡短促淺笑一聲——這幅樣子要是擱從前,早該被訓了。
勉強捻起來的笑意稍露個頭就瞬時滅了,往一潭死水裡投顆小石子時,激不起水花,也是這樣,瞬時無蹤無影。
宋野枝捧著煙灰缸,不知接下來該做什麼。好端端站著,腦袋一沉,襲來一陣暈眩,眼中的世界扭曲得厲害,一晃眼,把陽光認成黑白色。
他神色淡漠地承受,在空蕩蕩的房間呆立了一會兒,挪步去書桌前坐下。精緻的玻璃煙灰缸擺在左手前,裡面躺著乾乾淨淨一枚煙蒂。
他塌下肩,兩個手背疊一起,墊著臉趴在桌上,盯著煙蒂看了一會兒,伸出食指,撥弄幾下,輕聲說話:「你看起來好可憐。」
聲氣微弱,音色嘶啞,被煙熏的,也是太久沒開過口的緣故。
宋野枝就著趴在桌上的姿勢,兩指夾著火柴盒,輕輕一磕,跌出一根火柴。他划燃火柴,準備再點一支煙。
「宋野枝,過來。」
他停住動作。
易青巍總喜歡連名帶姓地喚自己。
——若是宋野枝犯錯惹他惱火了,易青巍喚其名時便咬著尾音刻意拖長,聲調低沉。不過多數時候心情好,會輕輕收住「枝」字,聽來很親昵,所有喜愛都藏在那一字輕音里。
剛才,宋野枝聽見他又這樣叫自己,在身後。
「不理人了?」
再一次。
作痛的腦神經突然罷工,隱隱發麻,仿若蓄勢。死寂的血液轟地沸騰了,手臂有青筋暴起,指間削薄的火柴鐵盒漸漸凹陷,現出一個圓巧的坑。
宋野枝如一個旁觀者,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活過來,熱起來,伴隨一場猛烈的心跳,盛大的頭痛。
可他紋絲不動。
一個接一個顧慮砸過來,疼得他不敢回頭。
獨自和空氣對峙半晌,全身沁出一層汗。他僵硬地站起身,轉頭,動作遲鈍。
活生生的人,淪作一個主人開始重新把玩的蒙塵的木偶。
可惜,入眼的依舊是一桌一椅的房間。空蕩蕩的大片白色里,任憑光蔓延,覆滅。
「又是這樣。」宋野枝最終對著虛空流出淚來,悲慟地,默然地。他抬起手,袖口捂住眼睛,鼻音濃重,自言自語,「抱歉啊,我太想你了。」
正是暑假,陶勛照例住爺爺家。陶國生安排陶勛把躺椅挪到院里樹蔭下,等躺下了,又催他去裡屋拿蒲扇,順手再給金魚換水。
「小勛。」
又來。
剛回到電視機前的陶勛一聽爺爺叫他就直哆嗦,他嘆一口氣,哀嚎:「爺爺!看郭晶晶決賽呢!」
「去,給你小野叔抱幾個西瓜送過去。」
才有氣無力的陶勛馬上從沙發上蹦起來,一陣風似的刮到門口。
「瓜在哪兒呢?要不再捎幾個豬肉餃子?」
陶國生見他這樣,端著腔調問:「怎麼這麼稀罕你小野叔?」
陶勛得意極了,搖頭晃腦地回答:「您不懂。」
老爺子懶得理他那股勁兒,半寐著眼不睬人了。
院里許多樹熬不住那幾場秋雨,一夜之間都成枯枝,一眼望去,蕭瑟頹敗。
陶國生手中的蒲扇漸漸不搖了。
昨晚睡得早,年紀大了不缺覺,總做夢。陶國生夢見易青巍——想來也奇怪,三個月了,昨天竟是第一次夢見他。
夢裡,時間空間都很錯亂。
易青巍西裝革履,是27歲的樣子,一手牽著才穿高中校服的宋野枝,一邊揉著少年的頭,一邊笑著囑咐陶國生以後好好照顧宋野枝。
易青巍明明說要走,卻緊拉著宋野枝的手不肯放。
夢中的陶國生既想哭又想笑,應說:「放心去,你倆我都當親生的。」
院里的門突然被大力踹開,陶國生手中的蒲扇應聲落地。
遠處,雲層終於淹沒太陽。
陶勛急促的腳步停在椅子跟前,手撐膝蓋上彎著腰吭哧喘氣,他說:「爺爺,小野叔的家裡沒人,我只在客廳桌上找到一封信,要您親啟。」陶勛越說越膽戰心驚,「他……他連防盜門都沒關……刻意留著……不知道留幾天了……」
「信呢?」
陶國生異常平靜。
信被一直攥在手裡,跑了一路,早已皺皺巴巴。陶國生接過,緩緩捋平,耐著性子捋了一遍又一遍。
紙終究是皺了。
他從躺椅上站起來走去書房,背影佝僂。
「沒你的事了,回屋去吧,郭晶晶好像奪金了。」
陶勛剛才跑得很快,真的太快了。他的腦子一團亂麻,氣很久喘不勻,腿一軟,砰一下跪坐在地上。
「陶國生先生親啟。」
黃皮紙上,宋野枝筆跡清秀飄逸,力透紙背。
「我最近已經很少夢見小叔,其實是越來越難以入睡的緣故——不知您曉不曉得昨夜下了三陣雨,前夜兩陣,大前夜無雨的事。多雨會讓桂花開得很好嗎?今年您可以釀桂花酒了。」
「時間是無形無感的,逝去也就逝去了。可5月13號以後,我度過的時間就有了形狀。是刀片,一刻一刀,割扯我的神經,剮薄我繼續生活的意志力。我經常在窗邊看樓下的路人,他們輕鬆而悠閑地享受花香——我是人群中的異類。」
「您知道嗎,我今天上午聽見他和我說話——就在我點煙時,在我們的卧室。我已經熬到出現幻聽這一地步——我能清楚感覺到內心崩潰,卻又一瞬間築起另一個更堅固的世界。您明白嗎,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到來之後,駱駝就不再勞累了。」
「我至今記得很多年前您詢問我的性取向,我當真嚴肅思考過,最後沒有得出結論。我只喜歡過他,對於自己是否能愛上女孩子或者是否能愛上其他男孩子,我並不是很清晰。」
「謝謝您當時的小心翼翼,維護我的自尊。其實也不必,我並不以愛他為恥,我只擔心我的愛意給他造成困擾,所以憋悶著少年意氣,只躊躇不前。粗略算起來,我可能愛了他半生。我說這些,您是不是可以有一點點理解,我今日做的決定。」
「我仍不斷想起,他臨去四川,特意對我說,無論怎樣,要努力照顧自己。我直視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太認真了,以至於我不能挽留他,也不能請求跟隨他,然後我點頭答應了他。甚至,聽聞他死訊的第一秒,我一片空白的腦袋裡也只剩他一句努力照顧自己。」
「日後,他的遺體運回,他火化,他的骨灰散在風裡,他徹底消失在人間——您相信我,那些日子……他一點一點被毀滅的那些日子,我真的努力過。」
「遺憾的是我失敗了。」
「我去海邊,哪片海還未確定,但肯定要漂亮的,也要安靜的。死亡可怖,一堆生肉腐爛,一個靈魂碎裂。我怕嚇到其他人。尤其要避開小孩子。但任其再可怖,也是我在人世間的一條退路,唯一這條路,能給予我多活86天的勇氣。我會幹凈地離開,您不用為我費心,一切我都已打理好——其實也沒有什麼需要打理,孑然一身,了無牽挂。」
「我想我會遇到他的,一定的,他被裹挾在海上某一縷風裡,然後擁抱融入海上某一朵浪花的我。」
「還有一件事要拜託您,我的事您不必主動告知任何人,其他人不問則已,若問了……說辭由您來想,行嗎?尤其是小勛,希望他永遠是一個開朗活力,無憂無慮的孩子。」
「想來,我和歡與,此生當真不復相見。」
「——您別難過,當我在尋求快樂。」
「祝願生者一切遂心,遂意。」
信很短,很快就看完了。
信很平淡,說著毫無波瀾的話,做的卻是掀起驚濤駭浪的事。
陶國生順著之前的摺痕,把信紙疊起來,原封原樣放進信封。
「陶國生先生親啟。」
陶國生望著信封,指腹在這一行字面上摩挲。
「小野。」
陶國生剛開口,淚打在信封上,他趕緊用大拇指摁住。可視線模糊,他摁歪了,淚浸濕了「啟」。
「我還以為你想得通……我還以為……我以為你撐得下去……你什麼都撐過來了呀……」
陶國生幾度哽咽,顫抖著手重新把信拆開,再次從頭看起。看至「今年您可以釀桂花酒了」,老者終於泣不成聲。
「是我老了,我錯了,昏了頭……」
是的,他已經很老了,老到愛妻入土,摯友白骨。他滾遍紅塵,參透生死。可現在,還是襯著暉光,用枯瘦變形,皮肉鬆弛的手去遮臉上的淚。
天下熙攘,世間紛擾,人群喧囂,形色各異。
愛會令人如何。
會令眾生平等,皆為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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