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一]
七月初的這天,連呼吸都是燥熱的。
陽明中學考場門口擠滿了學生家長,考場內成百上千的學生中一些不可謂沒有緣分,他們共處同一個考場,面對同一個監考老師,但他們幾乎地忽略了彼此。在他們眼裡,更重要的是與這個考場的緣分。
考上陽明中學是這個學區幾乎所有學生的夢想,如果阮萌能夠暫時把考陽明的雄心拋開,以輕鬆的心情環顧教室,打量周圍其他考生,她也許能更早些認識薛嵩。
其實,她和薛嵩的交集還不止這點。
由於家住得近,幾年來,他們倆總在同一個便利店買薯片和冷飲,但是,他們沒有注意到對方。
有一次他們分別和各自的朋友在同一個電影院售票窗口排隊,阮萌在薛嵩的前面,可惜顯然薛嵩的魅力還比不上小羅伯特唐尼,她興奮得沒顧上回頭。
還有一次是在麥當勞排隊,薛嵩混在一群剛打完籃球渾身熱氣騰騰散發汗味的男生中間,阮萌捏住鼻子拉著閨密換了一支隊。
甚至有一次,薛嵩的哥們對他談起了關於阮萌的趣聞軼事,而薛嵩卻回以「人生中最反感這類專給別人添麻煩還自以為可愛的女生」拒絕上前結識,背對他們的阮萌在不遠處打了個噴嚏。
他們曾經有那麼多機會相識,卻無一例外地擦肩而過,直到這年九月,他們終於成了同班同學。
[二]
周一清晨,秋天的暖陽照得人犯困。在運動員進行曲的伴奏下,全校學生懶懶散散地進了場。
翠綠色的草坪上好像平鋪開一片巨幅多米諾骨牌,每個環節都在隨風搖晃,哪裡一個不慎就要連排倒下潰不成軍。
從觀禮台上往下看,大概每個晨會都是這副令人泄氣的景象。
讓薛嵩最不能忍受的是,舉班牌的那一排中缺了個人。
整個方陣像缺了顆門牙。
待發現缺席者是自己班級的文體委員,薛嵩突然感到如鯁在喉,無法置身事外。他轉頭問身邊的好友:「幾點了?」
由於領子上夾著麥克風,雖然聲音極低,台下的學生還是聽得清晰。
陳嶧城從校褲口袋裡掏出手機,垂眼一瞥:「七點十六。」
這個舉動之後,觀禮台下的女生們終於被打了強心針,局部騷亂取代了之前的整體頹靡。
[三]
大多數人從軍訓第一天就注意到了,新生中有個男生就算和大家穿著相同的迷彩服,也難以掩蓋其鶴立雞群的本質。四班班長薛嵩,據說是以接近滿分的成績考進陽明,當然,對女生們來說更重要的是,長相。
薛嵩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運動型陽光美少年或者憂鬱型多情美少年,單看他那張臉,似乎並沒有精緻到360度無死角,甚至有點略顯平常。只是他身高卓群,總把衣袖挽到手肘,幹練地露一截清瘦白皙的前臂,不苟言笑,無時無刻不是微蹙的眉頭在眼鏡后若隱若現,有種存在感爆棚的氣場。
作為新生代表在開學式上發言時,女生們反常地期望台上的人發言時間長一點,但他只簡短地說了五六句就匆匆結束,彷彿對整個儀式都不屑一顧。
「演講就像女孩子的迷你裙,越短越好。」
——這條真理放在薛嵩身上似乎不太適用。他是那種讓人莫名其妙心甘情願仰望起來的人。
時隔五周,才等到薛嵩第二次走上觀禮台做四班值周的總結,由於中間夾了個十一長假,使等待顯得更加漫長。
相比起來,同樣等候在觀禮台邊的陳嶧城人氣就低多了。這時候四班之外大部分人還不認識陳嶧城,不知道這個男生在周一晨會時出現在觀禮台上是什麼緣故,與一本正經的薛嵩相比,他顯得隨性得多,連正裝領帶都系得鬆鬆垮垮。前排女生由於能看清他的臉而少女心淪陷,靠後排的女生只注意到他身高與薛嵩相當,兩個男生站在一起加成了引人注目的程度。
薛嵩轉頭問陳嶧城時間倒並無特別,只讓少數腐女稍稍振奮,但接下去陳嶧城的動作卻讓全校都瞠目結舌——他無視教學區禁止使用手機的校規,在觀禮台上、全校學生、全體老師面前,掏出了手機。
一直保持著低分貝噪音的操場出現了長達三秒的鴉雀無聲,繼而爆發出十倍於之前的議論紛紛。
竟然沒有一個老師走上觀禮台去沒收他的手機,幾個負責學生工作的老師臉上同時露出了困惑又兩難的神色,這時大家還並不知道她們為什麼感到為難。
台上的男生看過時間后神情自若地將手機放回口袋,彷彿剛才的一切都是幻覺。較之薛嵩,他的臉上略帶睏倦,完全不知道自己一戰成名。
更讓人出乎意料的是,薛嵩在距離升旗儀式開始還有短短四分鐘的時候,從觀禮台上走了下來,一直走到四班的縱隊前,拾起倒在紅色跑道上的班牌,輕聲問站在第一位的小女生:「阮萌還沒來?」
「沒有。」
「你上前來幫忙舉一下班牌好嗎?」
班長大人溫柔的徵詢語氣讓小姑娘有點受寵若驚:「好、好的。」
做完這個安排,薛嵩迅速回到觀禮台上,再一次俯視整齊的方陣,終於心滿意足。他卻不知道自己源於強迫症的一個舉措引發了台下關於「阮萌是誰?」的大討論。
[四]
睡過了頭。長假前布置的數學作業還沒做,周一早晨必須全體出席升旗儀式,也沒法在早自習時抄作業。小組長是個摩羯座,不管怎麼說好話,最終一定還是會鐵面無私地將自己沒交作業本的事上報給課代表。不要問為什麼不能說服課代表包庇自己,總之……
危機指數五顆星。
如此一來只能使用必殺技了。阮萌狠狠心把前不久才發下來的數學練習本放在小組長桌上,想想又拿起最上面兩本,把自己的本子夾在了中間。
這本練習本上只有截止到上次已經被批改過的習題和訂正,並沒有這次的作業。但暫時可以勉強矇混過關,只要在老師發現前補好作業,等事發后拿著已完成作業的本子委屈地對老師解釋自己只是交作業時拿錯了本子,老師應該就不會說什麼了。
阮萌著實為自己的聰明感到振奮。
解決完這個棘手的大麻煩,她頓時解除了心理負擔,哼著小曲飛快地下樓,一路奔向操場,終於在升旗儀式開始前及時達到文體委員舉班牌的位置,運氣實在太好了。
不過前面第一排的女生是怎麼回事?擅自佔了自己的位置不說,還自以為是地舉著班牌。阮萌有點不滿,不客氣地從她手裡拿過班牌:「我來了。」言下之意是「你可以走了」。
小女生知趣地向後退去。
阮萌轉過身挺胸抬頭站定,又恢復了好心情。今天可是薛嵩主持升旗儀式外加做值周總結的日子呢!
抬眼望去,台上薛嵩好像不太高興的樣子。
難道他還是討厭拋頭露面?
女生壓根想不到,薛嵩的滿腔怒氣其實是沖自己來的。
在此刻的班長大人眼裡,四班由於第一人的後退,整條縱隊像蜈蚣一樣扭動了起來,隊首女生的一頭紅棕色長發在陽光下異常刺目。自己遲到的情況下,按常理應該順勢排在隊伍最後吧?她腦子到底是什麼構造?不惜以弄亂整條隊列為代價非要站在第一個?
薛嵩抬手扶了扶額頭。
陳嶧城雖然不能從正面看清薛嵩完整的表情,但還是完全能理解薛嵩的煩躁,在一側笑了起來。
[五]
無論在哪個學校,校規前未必是人人平等。
雖然陳嶧城在眾目睽睽之下掏出手機看時間,手機也沒有被老師沒收,因為他可是以全市數學競賽一等獎得主的身份去接受校長親自表彰的,總不能在校長表彰前沒收他手機吧?總之學工老師都睜隻眼閉隻眼了,班導師也懶得計較這種細節。
但是阮萌可就沒那麼幸運了。剛一散操她就被學生工作委員會主任叫住。
「上上個星期就叫你把頭髮染回黑色,怎麼連長假都過了還沒染?」
女生立刻裝乖服軟,雙手合十舉到腦門前:「我忘了……嗚……老師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我今天中午一下課就去染黑!」
「嗚什麼嗚?全校都穿襯衫,就你穿不好。非要敞開當風衣,裡面還穿弔帶背心,你說你像不像個學生?不穿校褲也就算了,竟然還穿這麼短的熱褲,後面看比襯衫還短,像沒穿褲子一樣,你害不害臊?」
阮萌平時心理素質過硬,本來學工老師說這麼幾句對她來說根本毫無殺傷力。可偏偏說到「像沒穿褲子一樣」的時候,剛從觀禮台上下來的薛嵩打旁邊經過。
男生聞聲側目,但目光移動到一半就停止了。
阮萌意識到對方視線的最終落點在自己大腿上時,頓時也窘得紅了臉。
尷尬的人只有阮萌,薛嵩卻彷彿只是瞥了眼豬腿似的走了過去,阮萌隱約覺得他加快了步伐,好像在嫌棄什麼。
開學一個月來,阮萌每天至少換三個髮型、染紅髮,穿五顏六色的出格的衣服,這一切只不過是想引人注目,但這個瞬間,阮萌卻從對方的面無表情中體會到,注目是注目了,但隨之而來的還有不屑。
心情難免沮喪。
擁有那樣長相和頭腦的薛嵩,既然連上帝都給他開了掛,自然走到哪裡都是焦點。從入校第一天,同班女生就開始對他議論紛紛,每天都有人想方設法對他示好,縱然薛嵩對此反應冷淡,但他確實有冷淡和驕傲的資本。可像自己這樣夠不上鶴立雞群的出眾度的人,不打扮得浮誇一點,哪還有機會成為焦點人物?
短短一個月間,主動對薛嵩告白的女生前赴後繼地失敗,當其他女生情不自禁仰慕崇拜薛嵩時,阮萌卻對薛嵩產生了嫉妒之情,更離奇的是,她反倒想要讓薛嵩喜歡上自己,這樣一來,自己也就自然成為了被大多數人羨慕的焦點吧?思路也挺劍走偏鋒。
[六]
喜歡自己的人不是沒有,數學課代表就算一個。
數學課代表論長相和頭腦也並不輸薛嵩,可是他對自己做過那麼過分的事,時隔一個月的英語課上回想起來,阮萌還是覺得怒火難消。
入學第一個周五,下午社團活動后,阮萌回到教室打掃衛生。不幸中的萬幸,當時教室里人不多,大部分同學都直接從社團回家了,只有三五個參加體育類社團的由於不方便帶書包去操場回教室取書包。
四班教室在二樓,只有一樓有女廁所,阮萌不得不去樓下把水拎上來拖地,當她一手拎著水桶一手拎著拖把,剛走到教室門口,陳嶧城突然迎面叫住她。
「阮萌,我要做一件對不起你的事,所以先向你道歉,真的不是故意惹你生氣。」
身高差的緣故,女生仰視著他,一臉困惑,完全沒領悟他的話什麼意思。
男生伸出手,輕輕勾了一下她的下巴,然後飛速逃回了教室。
誒?怎麼回事?這個動作……
女生花了好幾秒才從環繞著自己的粉紅色彩中反應過來,自己被對方調戲了。
誰讓阮萌手裡正拿著武器呢?
女生當即提著拖把追進去,兩人穿過教室又從後門竄出,在環形的走廊上追了好幾圈,喧囂一路,到底沒追上。最慘的是,第五次路過教室窗口時,阮萌的眼角餘光瞥見薛嵩,之前沒注意到他也在教室。怎麼會沒注意到?他一定是在自己去樓下拎水時回來的。
總之薛嵩不僅看見了這一幕,而且他在笑!
置身事外的話,不得不說薛嵩笑起來實在太犯規了,如果可以,真希望他每天都能這樣陽光地笑一笑,但絕不是對自己嘲笑!
第一次明顯地引起了薛嵩的注意,竟然是因為這種事。陳嶧城這傢伙不可饒恕。
無論如何,阮萌是不會為了讓他包庇自己不交數學作業而去取悅他的,那無異於又讓他摸了一把下巴。
「阮萌!」
女生猛抬頭,看英語老師不耐煩的表情就知道這已經不是她叫自己的第一聲。
「上課不要走神……報一下完形填空題的答案。」
她站起來,慌亂地從單選題翻到完形填空題的頁面。「BBACD、ACBCD。」
「我說阮萌,你做題的時候腦子在想什麼?十道題只做對兩道,整天這樣稀里糊塗的可不行。你坐下訂正吧。」
做題的時候腦子在想什麼呢?
關鍵是根本沒做題吧。
阮萌盡量用袖子遮擋住練習冊的空白部分不讓老師發現。剛才報出的答案只是隨口亂編的字母組合,沒有任何意義。真相是,前一天晚上補作業補到太晚,剛寫到閱讀題就睡著了。
女生一邊在老師的報答案聲中做著聽寫,一邊忐忑地用眼角餘光偷瞄薛嵩。
幸好這次對方專心低頭看題,壓根沒有側頭看自己。
[七]
硬撐到下課,因沒完成作業而緊繃的神經終於得以放鬆。阮萌趴在課桌上一副血槽清空的模樣。一個外班的同學在教室後門冒了個腦袋對正在門邊儲物櫃拿書的陳嶧城說:「藝術老師讓通知各班班長、文體委員去辦公室開會。」
男生轉身用手上的練習冊卷了個喇叭沖教室里大聲喊道:「薛嵩、阮萌去藝術辦公室開會!」
阮萌立刻像打了雞血似的一掃萎靡,精神抖擻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看向薛嵩的方位。男生也已經站了起來,離開前把座椅推進書桌下。女生這才學著把座椅推了進去。
薛嵩走到阮萌身邊停下,女生有點不知所措起來,距離太近,臉一直紅到耳根。是想對自己說什麼嗎?感覺周圍空氣都凝固了。
空氣真的凝固了。
薛嵩一個字也沒說。
阮萌十幾秒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堵住了薛嵩出門的去路。她連忙讓開,男生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失望之餘,女生趕緊追出去。
不管怎麼說,去藝術辦公室的一路都可以和薛嵩並肩同行,待會兒還可以坐在一起開會,絕對是給薛嵩留下深刻印象的好機會。
誰知事不遂人意,剛走到樓梯轉彎處,就被同班同學叫住:「阮萌,數學老師讓你去一下辦公室。」
糟了!難道是濫竽充數的作業本被發現了?
平時數學作業一般要等到第二天放學時才會發下來,今天老師批改作業的速度怎麼這麼快?
望著薛嵩漸行漸遠的身影,阮萌覺得心有不甘。現在去辦公室只有坦白從寬一條路,因為還沒來得及補好作業,肯定只能被老師一頓臭罵。還不如偽裝出同學通知不及時的假象,等中午午休時補好了作業再去辦公室說明自己只是交錯了作業本。
短短几秒鐘,阮萌做好了決定,重新快步跟上薛嵩。男生詫異地側了頭:「你不去數學辦公室嗎?」
被他聽見了。
女生訕笑著:「不急,下個課間再去好啦。」
男生沒有再接話,過半晌,突然說道:「阮萌,你能不能和我保持一點距離?」
「誒?」雖然大腦還在反應過程中,女生的步伐已經不由自主慢了下來。
「對不起,是我的原因。」男生略帶歉意地微笑一下,語氣十分溫柔,「一看見你的腦袋就覺得特別熱。」
發色和熱度是怎麼聯繫在一起的,沒能理解。女生只覺得自己像突然跌落進冰窖,一秒鐘的遲疑之後,才意識到他言語里深藏的那麼點輕蔑。第一次聽他當面稱呼自己,連姓帶名。
現實就是這樣,阮萌不是沒有優點,如果她善加利用可以變成一個非常受歡迎的可愛女生,但是很不幸,自知之明不在她的優點列表裡。她天真地認為自己正處於最佳狀態,把所有投向自己的詫異的、驚奇的、嘲笑的目光統一理解成仰慕的含義,直到受到突如其來的致命性打擊。
阮萌垂頭喪氣地跟在薛嵩身後慢慢蹭到藝術樓。藝術老師正好從辦公室出來,看見薛嵩和跟在三米之後垂頭喪氣的阮萌,薛嵩她當然認識,而阮萌之所以擔任文體委員主要是因藝術老師親自選她做藝術課代表所致。老師一邊納悶——這兩人是不是鬧了矛盾,一邊鎖上辦公室門。
「你們先去會議室等我吧,我馬上過去。」
男生立刻掉轉方向,剛走到門邊就聽見裡面傳來女聲:「薛嵩,這裡。」等阮萌跟到門邊,薛嵩已經在六班和七班班委中間的空位坐下了,右邊的六班文體委員是男生,左邊的七班班長是女生,想必剛才就是她主動招呼薛嵩坐過去的。阮萌偷偷瞪了她一眼,在對面找空位坐下。
環顧四周,幾乎每個班的班長和文體委員都坐在一起,被分開的只有薛嵩和自己,阮萌非常不甘心,把這筆賬全記在七班女班長的頭上了。
藝術老師介紹了一下全年級愛國歌曲合唱比賽的傳統,交代各班班長和文體委員回去協商組織。阮萌抬眼偷瞄薛嵩,他正和六班的文體委員小聲交談,從阮萌的角度只能看見他嘴唇開闔的微小幅度。
雖然鶴立雞群,但人緣並不差的薛嵩,對其他人的態度雖不熱情但還算平易近人,為什麼對自己卻這麼無情?
阮萌在會議桌下偷偷掏出手機,打開前置攝像頭,從屏幕中來回打量頭髮。髮型師說暖色系頭髮能凸顯自己白皙的皮膚,可是薛嵩完全沒注意到這個優點,他聽見學工老師大聲呵斥,就籠統地把自己歸入叛逆期不良少女的範疇,這下他倒是注意到了,可卻同時也有了偏見。僅僅因為偏見就出言諷刺挖苦,這樣的男生真讓人有點失望。
這時的阮萌還沒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薛嵩對自己不是偏見而是反感,這反感是空穴來風。
[八]
「你語文被扣了兩分?」
「英語。」
「誒?所以語文作文居然是滿分咯?」
「嗯。」
「還給不給別人留活路了?」
聽陳嶧城的意思,薛嵩離滿分只差兩分,肯定是年級第一吧。
「這你得去問九班那位。年級第一可不是我。」
「……請問你們來地球有什麼企圖?」
阮萌穿過陳嶧城左右晃動的背影看見坐在窗邊的薛嵩,男生的臉上此刻有生動的笑意,長長的眼睫彷彿整個輪廓的收尾之筆,墨色停留在那裡,故意強調著存在感。他的說話聲比正常人輕,像是生怕驚擾到什麼,如此一聯想,就覺得他是個非常溫柔的人。大部分情況下是溫柔的人,只有對自己例外。
她收起視線轉回頭,垂眼看自己手裡印有摸底測試排名的紙條。
班級總人數49人,排名第40。
差距不止一點點。
考進陽明之前,阮萌雖然也不是刻苦讀書好學生的典範,但憑藉一點小聰明也能輕輕鬆鬆混個班級前三、年級前二十。進陽明之後才體會到天外有天,初中時自己有點崇拜的年級第一在陽明也只能勉強排進班級前十。阮萌一下子就泄了氣。
回想起課間和薛嵩一起去開會時發生的事,臉不由得發燙。在別人看來平易近人的薛嵩直言不諱地鄙視自己的頭髮,其實鄙視的是自己這個人。
初中時班裡有個女生主動追求一個男生,幾乎遭到全班同學的唾棄,她好像還完全沒有覺察到周圍視線的變化,一個人沉浸在明目張胆的單戀中,每次她滿臉殷勤地上前和自己喜歡的男生攀談,班裡總少不了起鬨,她也並沒有發現其中隱藏的嘲諷和鄙夷,反而天真地以為大家都在幫助自己贏得對方的關注。直到畢業,那個男生也沒喜歡上她,甚至從未以平等的目光注視過她。
沒有人想淪為那麼可悲的角色。
阮萌顧影自憐,覺得自己似乎已經開始變得可悲了,然而她卻忽略了,感情問題並不是她的首要問題。
正當她苦於無法吸引薛嵩的注意,數學老師及時出現助了她一臂之力。
下午第二節原本是體育鍛煉課,但由於突發性陣雨,全班同學只好留在教室里自習。數學老師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了這個好消息,當即帶著作業本趕往教室講評作業,當然,在講評作業前首先得把不交作業的學生拎出來痛批一頓。
「阮萌,你怎麼老是交白本?這一本是,這一本也是,還有這本……你過來領回去。你整天腦子裡在想什麼啊?我看了一下,這本上面訂正的也沒做對。」
阮萌低頭紅著臉走向講台去領被扔了一桌的「白本子」。
她竟然忘了這小伎倆之前已經用過不止一回,老師沒有立刻揪她去辦公室而是默默地把本子留下,到底是神經有多粗才能因為暫時矇混過關就徹底忘了?
這一刻她羞愧難當,可是在其他同學眼裡,這僅僅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就連數學老師也沒有認真地生氣,雖然言辭嚴厲,但他的語氣卻是半開玩笑的,臉上甚至還掛著「真拿你沒辦法」式的笑容。他們或嘲笑或起鬨,可以肯定的是五分鐘以後他們就會把這件小事忘在腦後,只有一個人除外——無論教室里怎樣吵鬧,薛嵩仍只是低頭看書。
重新落座后,阮萌瞥見他安靜的側影卻並沒有慶幸之感。
[九]
吃過晚飯,阮萌剛踏進校理髮室就看見最不願看見的人,她連轉身的動作都省了,直接一邊關門一邊從房間里退出來。但男生已經看見了她,喊著名字一路追出來:「我哪兒得罪你啦見著我就躲,我不都道過歉了嗎,犯不著記仇記這麼久吧?小心眼啊。」
在走廊里被拽住了胳膊的阮萌氣急敗壞地回過頭:「就算你繼續這麼死打爛纏我也不會喜歡你的。」
陳嶧城突然鬆手,阮萌一個趔趄差點沒站穩。
「不對。阮萌你是不是誤會了?我沒有希望你喜歡我。」
「什麼?」
「我也沒有喜歡你啊。」
「……」
阮萌煩躁地捋了捋劉海,努力讓自己接受這個現實,過了幾秒,重新抬起頭質問道:「那你幹嗎突然調戲我?不要用『打賭輸了選大冒險』這種爛借口。」
「……真的打賭輸了。」
女生雙手交叉在胸前:「和誰?」
「薛嵩。」
「……誰?」
「薛嵩啊。」
比起對方「不喜歡」自己,更糟的是「無視」,而最糟的是「鄙視」。為什麼男生們會拿調戲女生作為輸掉賭局懲罰?除了對這個女生有好感之外也可能是出於鄙視。但以阮萌的自信,她絕不會相信薛嵩從那個時候就無理由地鄙視自己,所以她很快從最初三秒的震撼性打擊中恢復過來,露出了心領神會的微笑。
「你……沒事吧?」陳嶧城反覆在眼前揮手才讓阮萌回過神,「笑什麼啊?笑得怪瘮人的。」
女生暫時還控制不住表情,一邊用手捂著臉一邊繼續瘮人地笑:「唔,沒什麼呵呵呵呵。」
這次男生是真的打了個冷戰。不過聰明如他,很快就悟出了對方精神忽然失常的原因:「我說阮萌,你該不會……該不會也喜歡薛嵩吧。」
為什麼要使用「也」字?
我明明和那些一味獻殷勤的花痴們不一樣!
阮萌變了臉,瞪著陳嶧城問:「關你什麼事?」
男生歪著頭想想,聳了聳肩自顧自地繼續這個話題:「略俗套。我以為你會喜歡更特立獨行一點的。」
「你是說你嗎?」
女生轉身就走,陳嶧城再次拖住她:「別這樣嘛!就失足一次別趕盡殺絕嘛!薛嵩喜歡度量大的女生!」
「嗯?」阮萌再次回過頭。
「你要我幫你嗎?」
「誒?什麼意思?」
「幫你問問薛嵩的想法。」
「真的嗎?」
「真的。」
「但是要婉轉一點,別問得太直白。」
「知道了。保證完成任務。」男生誇張地敬了個禮,滿臉是莫名其妙的興奮。
[十]
染黑的頭髮,順便拉直,定型之後不能完全吹乾。因此,阮萌比平時晚一點去教室,到教室的時候大部分同學都已經到了。
陳嶧城在後排翹著椅子,看見阮萌從窗邊經過,長發隨著步履起伏,男生忍不住吹起口哨,嗷嗷地叫起來:「噢!背影殺手!」
阮萌停下腳步湊近玻璃窗,日光燈在她的瞳孔中央形成了高光,長發半掩著面。
陳嶧城愣了一秒,沒掌握好翹椅子的平衡,朝後摔了下去。有點誇張的表演。一聲巨響比先前更有力地吸引了大部分同學的目光朝這邊看來。
那一刻,她看見她最在意的薛嵩從不遠處抬起頭來,不知是出於膽怯還是畏懼,女生情不自禁向後退了半步,髮絲稍稍起伏又恢復平靜,白皙、素凈的臉龐從陰暗處重新露出來,而她眉宇間還鎖著慌張,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個小小的動作會在別人心裡掀起什麼波瀾。
薛嵩的眉毛稍稍揚起一點,目光與阮萌對視后迅速移開了去。
是……害羞嗎?
阮萌心中一陣竊喜,一步一顛地往教室前門走去,進門后她還是按捺不住往薛嵩的座位望了一眼。這一瞥卻把剛才稍帶曖昧的氣氛全部擊碎了,薛嵩不僅盯著她,眼神還讓人毫無想象空間。
男生揮了揮手,不知是叫她過來還是讓她走開。女生正發著愣,聽見對方說:「阮萌你這樣不難受嗎?」
「誒?」
「不用回寢室換件衣服么?」男生繼續提示道。
女生詫異地低頭觀察自己的校服,好像沒什麼問題啊。
啊!
天吶!
學校理髮室這是什麼染髮技術?脫色也太立竿見影了!
由於離開理髮室的時候沒有完全吹乾,潮濕的頭髮搭在肩上好一段時間,把白色校服的上部四分之一都暈染成了黑灰色!
早知道就翻牆去校外找個高檔的美容院了。
阮萌匆匆回寢室換了一件校服,為防止繼續脫色,肩上搭了一片毛巾像送外賣的小妹,整個晚自修都像霜打的茄子趴在課桌上。想起明日白天還得去買新校服就萬分沮喪。最讓人沮喪的是,原以為自己染了頭髮稱了薛嵩的心,總該有點讓人刮目相看的效果,可是最驚艷的一刻竟然被頭髮脫色給毀了。
晚自修結束后,阮萌和閨密正在食堂喝湯。陳嶧城從窗口邊端著餐盤走過來,路過時敲敲阮萌胳膊邊的桌子:「背影殺手,借一步說話。」
阮萌抬頭看了眼閨密,小心翼翼地說:「我找陳嶧城有點事。」
「嗯,你去吧。」
阮萌端起自己剩下的半碗丸子湯,跟著陳嶧城找位置坐下:「薛嵩呢?」
「他今天值日。」
「什麼事啊?」
「我問過薛嵩了。」
「誒?」阮萌反應了三秒才意識到對方指的是什麼事,脊背上掠過一陣針刺感,「怎麼這麼快?」
「你不想早點知道答案嗎?」
「話是這麼說……你怎麼問的?」
「我問他『你覺得阮萌怎麼樣?』。」
「什麼啊!我的意思是讓你問問他喜歡什麼樣的人,我記得我沒有對你說過我喜歡薛嵩吧!」阮萌突然打住,歪著頭想了想,再一次確認自己根本沒有回應過這八卦,「不是說好要婉轉的嗎?」
「我婉轉了啊,我是發簡訊問的。」
「……」
陳嶧城見女生滿臉慍怒,忙撫慰道:「反正都已經問過了,就別想那麼多啦。早死早超生嘛!」
阮萌怎麼覺得對方最後這句話有點不祥,追問道:「那他最後到底怎麼說?」
陳嶧城略帶同情地把手機轉向阮萌的方向遞給她。
阮萌接過手機,收件箱里只有四個冷冰冰的小字——
「無法直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