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應允承只好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回答:這邊供暖早,室內不冷。
家裡的電話來得頻繁而規律,應允承就突然想起來似乎從來沒有看到過李決和家人通電話,也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父母親人。念頭一閃而過,應允承並沒有過度發散。
穆雲關心他衣著是否足夠抵抗下降的氣溫,李決整日念叨的是讓他多喝水。
應允承去英國的時候已經適應過一次濕度變化,但西北秋天的乾燥程度仍然超過他預期,尤其是開了暖氣之後。李決在家裡給他準備了一隻六百毫升的燒杯,又用私人郵箱給他發了一封循環的工作日日程提醒,每天中午十二點應允承的電腦上準時彈出來郵箱提醒:喝水。
也是因為乾燥,掉了一地的黃色葉子缺水而變得極脆,踩上去咔嚓作響,應允承喜歡靠邊踩著落葉走。
研究所和實驗室在不同方向,兩個人每天只有出小區的一段路同行。七八分鐘的時間足夠兩個人快速交流完早餐前讀的專業文章。應允承從接觸物理開始就覺得研究宇宙極其浪漫,而和李決一起研究宇宙,是浪漫中的浪漫。
李決倒並不時刻惦記宇宙,趁應允承接過話題,他分神專註於應允承的肩頭,很自然地從他風衣上捻下來一小片落葉碎片。
分別之後李決走出一小段又沒忍住回頭看,應允承的背影融進滿地金黃落葉的秋天裡。
五十年一遇的夏天也徹底過去了。
李決懷疑五十年後自己恐怕也還會清楚記得這個夏天的一切。
應允承的實驗室工作漸漸終於上了正規。相處時間長了,應允承發現這幫領導,官僚是官僚,對待研究態度其實並不散漫,只是政治角色扮久了,帶起科研項目來拿捏不好節奏。但會搞政治的人有個優點是會用人,應允承的背景和能力,徐晉洋是提前給張帆打過招呼的。張帆觀察了一段時間,也意識到這位應公子的學術能力和家庭背景一樣出色。他放了一些許可權給應允承和塗雅欣。塗雅欣在南方一所軍事院校讀博,也是因為學校和國際空間大學的合作參與到這個項目中來,應允承跟李決誇過「實驗室就塗雅欣一個女生,但是是個難得的聰明人。」
有了張帆的指示,應允承和塗雅欣也參與到今天下午視頻會議中。視頻會議有參與項目的各所高校教授參加,整個項目的大課題其實涉及面很廣,西北這個實驗室只是負責其中部分,聽一場會議下來的收穫可能比在實驗室埋頭干三天還多。
開始之前張帆給應允承和塗雅欣分工了他們一人負責一半的彙報內容。應允承講前一半,他口音是極標準的,又不怯場,三句話之後甚至不用再看書面材料,可以十分自如地往下介紹。
二十分鐘后換了塗雅欣,對比就十分明顯。塗雅欣的口語在中國學生里絕對不算差,應允承手頭拿的英文書面材料還是塗雅欣寫的,語法表達都是上乘,但塗雅欣彙報的時候卡頓的厲害。
好不容易講完,塗雅欣mute了話筒,很誠實地講:「張主任,不好意思我給實驗室丟臉了。應允承講得太好了,在他後面做彙報壓力太大,我實在是緊張。」
張帆擺擺手,示意她不用在意。
但張帆知道,不管他什麼態度,後半段會議塗雅欣會一直反覆會想自己剛剛做彙報時的失誤,而應允承將會十分享受這場會議。他不動聲色地掃視兩個年輕人一眼,心頭暗暗想:哪怕兩個人坐在一起做同樣的工作呢,其實兩個人的距離塗雅欣這輩子再努力都追不上。
視頻會議一直從下午三點開到晚上八點半,應允承回家的時候李決正在客廳里玩Switch。
遊戲機和卡都是剛買的,但李決是經歷過紅白機時代的,他玩奧德賽上手很快,一個小時已經摘了不少月亮。
應允承湊過去看,「馬里奧啊,我小時候他已經過氣了。」
李決盯緊屏幕:「馬里奧是我小學三年級以前最好的朋友。」
他過完一關,把Switch遞給應允承玩。應允承大概是真的沒能和馬里奧建立友誼,連走路都走不成直線,遇到有攻擊性的,體力就不停掉格。
李決在旁邊笑:「你這樣我們是玩不了雙人模式了。」
應允承是很認真想玩好,但也完全掌握不到要領。看他掙扎五分鐘終於丟掉六條命,李決笑著拿回手柄:「我玩給你看。」
李決的操作很流暢,穿過沙漠,路過金字塔,吃掉一串又一串金幣。應允承就在旁邊,頭挨著李決的頭,乖乖地看。
「月亮出現了!摘月亮!」
李決卻沒再指揮馬里奧往前走,他把手柄又遞給應允承:「月亮你來摘。」
李決發明了一種新的雙人模式,他負責打怪、探險、吃金幣,應允承只負責在關鍵時刻摘下月亮。
應允承摘到第十二個月亮的時候,他手機響起來。
電話那頭是久違的聲音,對方第一句話更是出乎他意料,應允承聽完了問:「一一,你下周到哪兒?」
應允承的堂妹應一一於是又重複一遍,她現在正放學期中的小長假,剛回國,買了機票打算下周來西北看哥哥。
應一一正和一幫朋友在KTV玩,剛剛收到機票出票的通知所以打電話知會應允承一聲,沒什麼額外閑工夫跟應允承聊天。應允承這邊卻要再三確認叮囑:「下周?你把航班信息給我,家裡人知道嗎?這邊晝夜溫差大,你記得多穿點。」
掛了電話,李決又找到了一處月亮正等他摘,他沒接手柄,複述了一遍通話內容:「我妹妹打電話來說下周過來看我。」
李決把Switch放到茶几上,他剛剛聽應允承講電話其實已經猜到。第一反應是當初邀請應允承同居或許的確過於草率。原本就應該料到會有應允承家裡人過來看他的情況出現,來了要看一看應允承住處總是難免的,而這個房子,應允承雖然住的很開心,卻沒有辦法帶家裡人來拜訪。
李決還在想一周之內找個臨時住處的最快方法,應允承卻說:「如果你同意的話,我不打算瞞著一一我們倆的事。家裡的小輩,我和她最親,我喜歡的人她一定也會喜歡。我打算自己去機場接她,然後先跟她說這件事,之後我們可以一起吃頓飯,請她來家裡玩,你覺得呢?」
李決想自己應該是考慮了很長時間,因為應允承臉上的笑慢慢凝住了,神色變得認真。
李決的「當然好」三個字的確說的晚,以至於應允承在等待的過程中想到了一個問題,他把這個問題委婉地問出了口:「叔叔阿姨習慣在你上班時間給你打電話嗎?我外公以前就是這樣,給我媽媽打電話總是打辦公室座機。」
李決這一次答得很快,但他是答非所問:「差點忘了給你留了個月亮,你不摘我就自己摘了?」
說話的同時他搖了搖頭。
他並非沒聽懂應允承的弦外之音。
應允承後來把話題切到了下午開的視頻會議,講起專業問題來總歸不會有停頓和沉默,但李決好幾次欲言又止,應允承洗澡的時候,他去陽台抽了支煙。
一直等到睡覺前應允承關了燈,李決才講:「應允承,有件事我覺得可能需要告訴你。」
「嗯。」應允承並沒有用問句。
「我很開心你願意讓我跟你妹妹見面,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戀了,這麼多年美妙的可怕的都見識過,我知道你這樣做意味著什麼,我沒立刻答應你,是怕你後悔。兩個男人在一起,社會不認可,法律也不保護,哪怕當事人不承認其實也很正常,甚至有時候隱瞞是一種保護。但你很勇敢,願意向妹妹介紹我,其實我很開心,真的。」
李決講到這裡稍微停了一會兒,像是下面的話需要積攢一些勇氣才能繼續說:「如果可能,我也很想告訴所有認識的人我和你是一對,只要不會對你造成傷害。但我沒有辦法告訴我父母。我不在你面前跟家裡打電話,並不是因為我父母都在上班時間找我。我和我父母已經很長時間不聯繫了。」
應允承對此並非沒有過猜想,但他見過李決和七八歲狗都嫌的小朋友相處、和研究所的領導同儕公事,李決在任何一種關係里都遊刃有餘,甚至連食堂的阿姨也對他有幾分偏愛。但李決此刻十分直白地講出來,他的家庭關係糟糕透頂,甚至沒留任何餘地。
李決從小功課就好,升學就業一路綠燈,為人處世樣樣沒得挑,應允承只能想到一個導火索,於是他開口問,措辭十分小心:「是因為你不喜歡女生嗎?」
李決答得很快:「不是,是因為我爸爸不喜歡我。」
蘇煦父親掀起的那場鬧劇之後,李決曾經也想過難道一切都錯在他是同性戀嗎?並不是。李進明的打罵從他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並不會十分激烈,間歇,但是是持續的。因此哪怕在家裡氣氛和睦良好的時候,李決也懸著一顆心不知道那句話沒講對會招來李進明的下一次發作。
四歲的時候李決第一次自己睡覺,那時候還是個小朋友,晚上因為害怕在被窩裡哭,周靜在隔壁房間聽見了心軟想過來抱他去大床睡,結果吵醒了李進明。李進明讓周靜別動,他打開李決卧室的燈,直接掀開被子拎起李決走回自己的卧室,但他並沒有把李決放到周靜旁邊,他把李決放到衣櫃頂上
那衣櫃接近一米八,李決一下子就不哭了。
他在很多場合跟別人玩笑一樣講起過這件事,一半以上的人懷疑這件事不可能真實發生過只是他小時候做的噩夢。
很久之後李決想明白了,他和李進明的每一次對抗,即不怪他是同性戀,也不能歸因於李進明的壞脾氣,那原因如此直截明了:李進明做不來父親。
李決小學班上有個同學的爸爸在校門口開了家文具店,所有人都知道那家文具店老闆脾氣不好,對著在店裡磨磨蹭蹭不掏錢的小孩子從不吝嗇帶髒字的嘲諷和臭罵,但李決見到過,每次他的那位同學放學去文具店,兇巴巴的老闆見了兒子總是笑眯眯的樣子,為了一點點利潤,多收了學生的錢從來不退,但店裡最好的文具永遠給兒子留一套。那個人是個失敗的成年人,但是是一位合格的父親。
壞脾氣的人也可以在兒子面前收斂負面情緒,李進明甚至不是壞脾氣的人,大多數外人看來,他不急不躁禮貌周全——李進明只在妻子和兒子面前發作。
李進明不配也不會做一位父親。他對李決,沒有父親對兒子的該有的那種愛和容忍,這段父子關係看似起起伏伏,實則一開始就沒有轉圜的餘地。
電視里的總愛演十惡不赦的負面角色,殺人再是不眨眼,亡命或者伏法前,看到自己孩子的照片,惡徒也總是要心軟。李決偶爾會想如果走到這樣的極端場面,比如他患了不治之症插著管躺在醫院,李進明或許也會表露出父愛在他病床邊哭一哭。但日復一日的平常生活中,李決經歷的只有失望。
供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夜裡也不會覺得冷。應允承還是多餘地幫李決掖了掖被角。
他想了很久才說:「別這樣講,你值得所有人喜歡。而且,哪有爸爸會不喜歡自己的兒子呢?」
李決沒有再說話。
應允承只聽到一聲嘆息,很輕,不合時宜的溫柔,像是嘆氣的人不忍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