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她找了兩個好朋友一起來,直截了當拒絕了應允承安排的接機和食宿,在電話里跟應允承講:「這邊景點隔得遠,我時間排的滿。來看你?當然不是來看你啊,但我媽非得讓我留在家陪姥姥爺爺,說旅遊他們才不讓我出門,我說來看你才被放行的。不過周六下午我應該能跟你吃個飯?這邊有什麼吃下午茶的地方嗎?對了,周一早上你送我去機場也可以。」
應一一這樣計劃,理論上應允承可以隻字不提李決,但他回家還是跟李決說:「一一周六下午跟我們吃飯,你可千萬提前把時間留出來。」
李決最近並不忙,但研究所里有一股緊繃的氣氛。
余海洋那天神神秘秘透露的消息應該是通過某種途徑傳開了,所有人都知道,有一個天大的好機會等在眼前,並且極有可能是持續時間最長的載人項目。甚至傳說中北京已經制定好了一份名單,提前選好了參與項目的核心人員。
上一次這樣的大項目還是八年前,大家都多多少少聽過,研究所里參加過那個項目的,大部分後來都回了北京,在房價昂貴的地段享受分配的房子,孩子讀書有師資優良的附屬學校;少數留在研究所的,比如那時候還年輕的徐晉洋,也在職級上大有提升。
因此當徐晉洋看到難得主動來辦公室找他的李決時,心頭也暗忖原來誘餌足夠大,再是平和的人也要上鉤。
但李決走到辦公桌前把手上的文件夾遞給他:「徐所,這是我去美國的正式申請材料。」
徐晉洋不是不驚訝,李決的出牌路數他永遠看不懂。
這幾年李決的性格他看在眼裡,不爭不搶,但也絕不會錯過真正的好機會。他從來不主動說想做什麼項目想拿什麼課題,他只是把事情做好,做得比其他人都要好,讓你不得不把最好的分給他。徐晉洋知道新項目的消息已經傳開了,以他判斷,哪怕李決不來主動自薦,心中對參加這個項目也並不是沒有欲`望。他以前旁敲側擊過好幾次讓李決申請出國的機會,李決一向不為所動,雖然這已經是李決第三次來跟他提要申請今年的機會,但無論如何都沒有理由在聽到了這種消息后還鐵了心要走。
徐晉洋不好把話說得太明,項目的進度到現在也還是機密,他只能走流程式地問:「你這次真的考慮好了?」
「我之前已經跟您提過,我一定要去。」
「你這個意思上次我已經知道了,但我再問一遍,現在這個情況,你確定你要在明年走?」
徐晉洋能看到的時間表裡,項目會在明年夏天開始,出國訪問也是在秋季學期,李決如果在這一輪去了,基本等於和項目徹底告別,哪怕在半年之後回來,也很難中途加入。
李決表情都沒變,說:「我沒有在跟您開玩笑。」
徐晉洋一時找不到話講,看著李決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思,順了口氣才說:「李決,我以為你是能拎得清輕重緩急的人,沒想到你這麼糊塗。」
李決並非沒有掂量過輕重,上一次出現這樣大型而複雜的項目是八年前,那時候他還在北京念書,發射直播的時候整個院的人都聚在一起看。旁邊的師兄說了一句:「我以後也想成為坐在控制中心鼓掌的人。」
八年才有一次的機會,而且現在是李決的全盛上升期,是他最需要做大項目的時候,再等到下一個八年,沒有人知道會有什麼變數。
李決想過了,大項目八年一次,而能碰到應允承的夏天,新聞上說過,五十年一遇。
李決並不是不領徐晉洋的情,但他並不能把個中緣由想徐晉洋全盤拖出,也沒有辦法奢求徐晉洋的理解。他十分誠懇地講:「徐所,我知道這個選擇在您看來不夠聰明,甚至也不夠顧全大局,但我想的很清楚,這是我現在想要的,哪怕結果不盡如人意,我也不會後悔。」
徐晉洋的火其實並沒消,但也知道和李決多說無益:「申請材料我收到了,後面一切按流程走,你去還是不去,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兩周后在北京有個會,你去參加,不準拒絕。」
周六跟應一一見面選在一家酒店,供應西北地區最上得了檯面的西式下午茶。
應一一顯然沒有料到應允承還帶了朋友同來,雖然一時間覺得有點奇怪,但臉上也掛著禮貌的笑。
落座后應允承的介紹也語焉不詳:「一一,我妹妹,這是李決。」
應一一點點頭,有外人在她不好在應允承面前放肆,只順著說客套話:「你好啊,李決前輩。」
應一一不太看得懂現在的局面,甚至已經開始懷疑這位李決可能是哥哥想要給她介紹的男朋友。她抬頭悄悄打量李決,皮相當然是過關的,一直笑眯眯的看起來性格也不錯,而且能得到應允承的認可介紹給家裡人,應該也很聰明,這突如其來的相親,應一一發現自己不排斥,她甚至開始後悔出門應該畫個全妝。
於是她大著膽子跟李決攀談:「前輩不介意我叫你李決哥吧?你叫我一一就好。」
應允承一看她這副裝大家閨秀的樣子就知道她大概是會錯了意,李決倒是在一旁也很紳士地,臉上掛著他應付後勤的小妹妹們時那種春風和煦的笑容:「好啊,一一,當然不介意。」
應允承打斷這禮尚往來,直接宣誓主權:「一一,李決和我在談戀愛。」
應一一手頭攪咖啡的小勺碰到杯壁,發出一聲脆響。和她一樣沒預料到的李決在同時開口:「應允承!」
李決同意來跟應一一喝下午茶,對應允承不打算向妹妹隱瞞的事也有預期,但他沒想過應允承會用這樣直接的方式。
應允承沒說話,倒是應一一反應很快:「行吧,我還以為我相親終於相到了正軌上,沒料到你近水樓台。」
應一一這話說的很自然,臉上的表情也還掛著笑,那種開玩笑的、輕鬆的語氣,小勺已經被平放在杯碟里,一切都十分平靜。
只有她自己知道,交疊放在膝上的手,其實有點兒抖。
應允承好像根本不覺得剛剛發生了大事,應一一的反應是他所預期的,一一在美國讀了那麼多年書,研究生打算直接申請法學院JD,最崇拜的女性是Ginsburg,應允承十分自信,能夠得到妹妹的理解。
他輕輕握了握桌布下李決的手,安撫一樣的,李決並沒有回應他,雖然臉上的表情已經緩和下來。
有應一一在,話題並不會冷場,光聽她講這一周的路途故事就已經足夠精彩。李決也很快重新笑起來,彷彿剛剛應允承的突然出櫃沒有發生過,他十分隨和自然地接應一一的話,他在這裡待的時間長,應一一去的每一個地方,他都有更有趣更深刻的經歷。
應一一對哥哥的這位親密朋友顯然好奇,但她儘力克制不去窺探過多的李決個人信息和他倆的感情生活,她撿無關痛癢的話題聊,旅遊、申請文書的主題、紐約的寒冬。
她點了一客拿破崙,吃東西姿勢優雅,一點碎屑不亂掉,有種不自知的矜貴。
應允承的家庭背景在這個時候具象化在李決面前,像施勛道上別墅頂的玻璃花房。
李決之前以為應一一的名字是女生常用的「依」或者「伊」,後來應允承在紙上寫給他看,像一個破折號,但兩個「一」字,李決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女孩兒十分受家裡人珍惜。
李決想起來自己也有一個堂妹,堂妹叫李姣,小李決兩歲,還在讀幼兒園的時候常跟著小學生李決玩,李姣那時候小小的,像電視廣告里賣的芭比娃娃,會哭,但笑起來又很可愛,喜歡偷看李決的課本。李決六歲生日的時候李姣來家裡吃蛋糕,奶油糊了大半張臉,李決遞紙巾給她,她不捨得擦,拚命用舌頭舔。
李姣三年級的時候小叔離了婚,李姣跟了爸爸。小叔同李進明一樣,擁有不知道是遺傳還是有樣學樣的壞脾氣,離婚之後脾氣更差。李姣也不再找李決玩,有一年過年全家吃飯,李決見識過還在念五年級的李姣與父親拿畜生與婊`子這樣的關鍵詞對罵。
李決坐在新年的飯桌上,看到李姣側頭憋著淚竭力用輕蔑的語氣繼續罵自己的父親狗雜種的時候,想起來李姣小時候有一次非纏著要讓他給她扎辮子,李決已經很小心了,稍稍扯到一點點頭髮,李姣還是噙著一包眼淚轉過頭噘嘴看他,他一安慰,小小的女孩子就放開了哭。
這天下午天氣非常好,他們坐在餐廳靠窗的位置,光線、食物、音樂以及同桌人的餐桌禮儀,一切的一切,無可挑剔。應允承已經毫無保留地向他分享過自己的家庭、親人,件件都拿得出手。
而李決不知道自己要拿什麼去同應允承分享。
對話停下來,等應一一吃拿破崙。應允承被落地窗外趴著的一隻薩摩吸引視線,李決的目光也跟他落在同一個方向,但視線焦點落在應允承臉上。
應一一坐在對面,把李決的眼神看得清清楚楚,她鬼使神差地解鎖手機拍了張照。
應允承聽到拍照的聲音才轉過視線來,他對應一一的淘氣都習慣了,直接伸出手:「拿給我。」
應一一倒是一直很聽這個哥哥的話,尤其現在李決還在場。她遞出手機,「但是真的拍的很好,我發給你好不好?刪了真的太可惜了,你和李決哥還沒有過合照吧?」
應允承接過手機來,不想讓她得意,「這可不是第一張。」
在太平山的時候,他們遇到過韓國來旅遊的阿姨們,用自己的相機幫他們拍了一張合照。
應一一手機屏幕大,李決不用隔得很近也能看到剛剛拍下來的照片,光線正好,背景里酒店大堂的裝潢也精緻華麗,兩個人都穿著白色的襯衫,沒什麼親密舉動,但偏偏神色都是說不出來的柔和。
應允承還不知道李決在留郵箱的時候故意寫錯了一位字母,太平山上的合照,他們應該永遠都收不到了。李決突然捨不得,他跟應允承說:「留著吧。」
應一一就住在這家酒店,一回房間看到兩個躺在床上看劇的朋友,她立刻不顧前因後果地講:「完了完了,這次真的出大事了,我大伯一定會發場大火。」
她對應允承的性取向並無偏見,也相信李決是十分好十分值得的人。她也並非接受不了親近的人市性少數群體,她在美國最好的男生朋友也是同性戀。但應允承的轉變如此突然又如此堅決,她這趟來之前大伯母還在讓她幫忙觀察應允承是不是在這邊交了女朋友所以才走了又回來。
現在她知道答案了,知道了應允承為什麼連去美國念書都推遲,但她不敢回去跟家裡人說。應允承是他們這一輩里最受長輩喜愛的,也被寄予了最大的厚望,應一一甚至不敢想如果爺爺奶奶知道了這件事,家裡會有怎樣一場風波。
應一一兩個好朋友都還要往更北走,周一應允承開了李決的車送應一一去機場。應一一到底沒忍住,路上把這幾天翻來覆去一直在想的問題問出口:「哥,你以前不是和斯映姐談戀愛嗎?」
應允承知道她想問什麼,無非是一個交過女朋友的人怎麼忽然愛上了同性。
應允承說:「這不一樣。」
「你確定嗎?」應一一問。
「一一,如果我現在發現一顆小行星,這顆星星的名字會是李決。」
航班延誤,應一一在飛機上等了近兩個小時,空乘送過來的堅果她都吃完了小半袋。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窗外的跑道發了會兒呆。
機場並不大,四周也沒什麼值得看的風景,就是這樣普通的地方,應允承偏偏下定決心放著美國不去要來這裡。
她把手機相冊里這幾天旅途中照片又翻了一遍,她在一個圖片分享社區有不少follower,旅途結束她都習慣挑幾張重點後期處理。滑到李決和應允承的合照的時候,她停了一下。之前來機場的路上,應允承一邊開車一邊像小學生一樣講什麼星星之類的蠢話的時候,她其實有點兒想哭。
飛機已經開始在跑道滑行做起飛前準備,應一一打開很久不用的微博,發了一張帶照片的僅自己可見消息:「祈求天父做十分鐘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