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應允承事先說好要來接他。航班比預計晚點了快半小時,李決取完行李出來一眼就看到應允承,絲毫不疲倦的樣子,看見了他立刻笑著揮手。
深夜的到達大廳仍然燈火通明,來來去去送別團聚的人群中間,擁抱其實並不出格,但他們也沒有。應允承很自然地接過李決的行李,又把在旁邊便利店買的礦泉水遞給李決,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不知不覺間行為舉止已經十分默契。
應允承開的是李決的車,上了車要發動,李決卻說:「先別著急。」
他坐在副駕駛上牽住應允承的手,靠在椅背上閉著眼沒再說話,應允承轉過頭看了一會兒,把車裡的燈滅了。
這趟去北京時間安排太緊,即使李決習慣了高負荷工作,也難免因為旅途勞頓而覺得疲憊。回來的飛機一直遇到不穩定氣流,想休息卻又睡不安穩。現在這小小的密閉車廂里,應允承坐在他旁邊,什麼也不用做,像是無限延長了飛機落地的一剎那。
李決喜歡飛機落地的感覺,也喜歡落地之後有人在等他。
他已經過了愛意需要張揚宣洩的年紀,比起在到達大廳的眾目睽睽之下擁抱接吻,他更願意在這隻有兩個人的空間里袒露想念和疲憊。
機場到家還要四十分鐘,應允承零零碎碎跟李決補充了一些分開的這幾天的生活瑣碎細節。他的聲音放的緩,李決聽起來困意更重,想睡但又怕應允承獨自開車容易注意力不集中,於是從行李里翻出一袋山楂片,拆開拿了兩片含在嘴裡,又拿了一小疊遞到應允承嘴邊。
應允承咬著山楂同他開玩笑:「李老師小氣,去一趟首都只帶山楂當禮物。」
李決是真的想不出來北京有什麼適合帶給應允承的禮物,應允承在微信上拒絕了諸如烤鴨或者稻香村一類的提議,就連這山楂也是李決在登機口旁邊隨便買的小零食。
有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得上禮物——李決在緊湊的行程中去了一趟法源寺。
他打車過去,繞過無數普通窄路,幾乎是掩藏在居民區里的一個毫不起眼的景點。這趟來訪也完全是他心血來潮,會議茶歇的時候來自各個地方的同事們在討論如何抽出一天半天去北京時下熱門的景點或者展覽,李決很突然地想到法源寺,以前還在念本科的時候,期末之前有個舍友喜歡嚷嚷不學了要出家,還要給他們一一分析一遍北京寺廟的現狀,雍和宮太熱鬧,潭柘寺因為語文課文走紅,說到法源寺,說不如我們宿舍春天去法源寺看丁香。
現在是冬天,丁香沒有了,但李決真的來了法源寺。他沒有現金,在售票處旁邊找人換了一張五元的紙幣買了門票。
寺里並沒有多少遊人,樹木在冬天也只留下枝幹,貓蜷在台階上,靜得不像活物,冷風一吹,整個古剎更顯得清肅。
李決沒有買香火,但走進主殿,仍然跪在佛像前的蒲團上。
真正在神佛面前,李決察覺到自己其實也有諸多貪願。徐晉洋好幾次幾乎要直白地罵他沒野心、不懂得爭取,但李決一直清楚自己並非無所求,只是他所求的,沒有辦法說出口。像是讀高一骨折之後,他希望自己能夠參加那一年的比賽,每次複診他都問醫生,醫生永遠說骨頭不可能那麼快長好,而他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迅速訓練左手寫字。
現在他在毗盧遮那佛面前,他能夠祈求這三尺之上的神明保佑他和應允承嗎?也許他和應允承這件事本身就不為神佛所理解。
李決在蒲團上跪了兩分鐘,最後只拿一件事託付神明:希望應允承永遠做世上最快樂的橙子。
他並沒有久留,離開之前他看到一副楹聯,他在心頭一字一頓跟著默念,不去不來心頭有願月已圓。
李決最終也沒有嚮應允承講起這一段,因為他並不確信神明是否會如他所願,而這樣一個願望,也許應允承都會覺得幼稚和荒謬。
第二天早上給應允承熱牛奶的時候,李決才覺得生活真正重新恢復秩序。
跟李決同一時間進研究所的同輩們,大部分也在這一兩年進入了家庭生活。剛來的一兩年,不忙的周末大家喜歡開車往周邊景點奔,或者乾脆在沙漠邊支個架子胡亂烤點東西吃,一群年輕男人隨隨便便也能消磨一個下午的時間。後來某一天開始,越來越多人周末的時間用來陪女朋友逛超市、陪剛出生的兒子去嬰兒游泳館。
李決以前不覺得自己是這種家庭型的人,他習慣獨居,並且找到了十分舒服的獨居方式。但在北京的時候他很想應允承,哪怕每天依然在通過手機交流,也仍然會因為早上沒有人搶著關鬧鐘而感到不習慣。
他並沒有幼稚到無時無刻都要和應允承談戀愛,但李決喜歡每次他從書房出來倒水喝的時候,能夠看到應允承托著頭坐在陽台上一盆大仙人掌旁邊看書。
李決出差的幾天應允承習慣了每天十二點準時入睡,昨天因為接機睡得晚,今早賴床不肯起。張帆還在北京,實驗室對考勤抓得也不嚴,他洗漱完坐到餐桌前的時候,李決已經準備出門。熱牛奶放涼了一些,現在溫度剛剛好,他抓起燒杯咕嘟咕嘟喝下去兩百毫升,嘴唇上沾了一點點奶糊,李決飛快地親一口那一小抹白色,跟他說:「晚上見。」
中午李決收到郵件,航空航天系統統一的郵件通知,發給各省市研究所過了出國交流初審的申請人。他看收件人列表,西北這邊有個比他晚兩年入職的同事也在今年交了申請。
那同事顯然也看到了他的名字,到下午的時候,李決今年要申請出國的事情已經被大半個所的人知道。鍾一賀都專程跑到他辦公室來問:「你去北京到底開什麼會?現在外邊兒風言風語越傳越真,我聽說北京那邊決定要從咱們這兒選兩個進項目核心,你出國的事是怎麼打算的?」
李決不打算回答他,他正好審閱完下一次去附屬小學上科普課的課件,關了電腦跟鍾一賀說:「我的打算是下班。」
鍾一賀解鎖手機看時間,剛過下班時間兩分鐘,看李決真的起身要走的樣子,下意識就問:「你不是談戀愛了吧?」
這次李決正面回答他問題了:「是啊。」
鍾一賀知道李決的取向,他甚至因為輾轉認識蘇煦,還多多少少知道一點李決上一段感情的邊角余料。但現在李決回答的如此爽快,鍾一賀反而拿不準李決是不是在開玩笑。
不管是不是戀愛,李決準點下班總歸是反常。
李決下班路上碰到余海洋,他本來以為余海洋會上來問兩句他去北京開會的事,但對方只是沖他笑一笑,快步往另一個方向去了。那個笑看起來倒沒有平時那種精明市儈,只是顯得勉強。
李決不到七點就到家,但應允承今天偏偏要加班,在電話里跟李決說起來,聲音里難得多了幾分沮喪。
應允承說:「昨天忘了跟你說了,你喜歡的馬里奧出了新遊戲,你出差這幾天遊戲卡剛剛寄到,本來打算今天早點回家拆了一起玩。」
李決半安慰半開玩笑:「我也可以自己……」
「不準自己拆。」
應允承偶爾強勢起來,李決倒覺得新鮮,掛了電話也還想笑。
李決沒拆遊戲,去卧室里把昨晚沒來得及收拾的行李都整理好了,又去小區門口的超市補給了一些日用品和水果。做著瑣瑣碎碎的雜事等應允承,原來也很放鬆。
應允承快十二點才回來,昨天去機場接李決小熬了一會兒夜,今天又長時間加班,整個人蔫蔫兒的,到家先沖了個澡提神。
暖氣開得足,應允承洗完澡只套一件短袖,拿著筆記本坐到沙發上,頭髮梢還是濕的。李決倒了杯水放到他面前,聽到他應該是打開了某個視頻。
視頻是江斯映昨天推薦的,發來的信息里打了一串流淚的表情,說短短十幾分鐘的片子令她流下了不知道幾公升眼淚。為了說服應允承去看,又強調主角和他差不多做同一個工種,而且雖然是個小動畫片但拿了奧斯卡提名。應允承昨天沒抽出時間,江斯映今天又來追問並揚言「看完寫好觀后感之前我不會跟你說話」。
那視頻沒有對白,李決聽聲音猜不出來劇情,他本來沒在意,只當應允承工作太累要消遣放鬆,結果十幾分鐘后視頻聲音停了,李決抬頭髮現應允承依然看著屏幕在走神。
等應允承回過神來,發現李決正盯著他,為了掩飾自己的神色,講了句不相干的:「江斯映學藝術這麼多年終於還是培養出來一點鑒賞能力。」
然後他又說:「沒有宇宙我們無法生存。」
李決還沒理清應允承是如何開始思考宇宙,以及講這種合乎邏輯但又沒什麼意義的話,電腦上彈出來應允承發過來的視頻鏈接,李決點開來才知道應允承是在複述片名。
同一個視頻又在李決的電腦上重放一遍,十六分鐘過去,李決也一時沒說話。
應允承的視線好像在等著他,也許是想知道他的觀后感。
李決把電腦屏幕合上了,他並不是沒有看明白,但他不想說,他挑了最最無關緊要的劇情問:「不然我們周末去蹦床?」
應允承沒做聲,江斯映想讓他看的、他想讓李決看的當然不是兩個卡通人物蹦床,雖然他很樂意和李決蹦床。
那天應允承幾乎倒床就睡,李決躺在旁邊,盡量剋制自己的聲音和動作,等到覺得應允承已經睡熟了他才開口:「你可永遠不要因為我難過。」
應允承的忙幾乎持續了一周。實驗室要在下周二之前出一版英文階段性報告提交給其他合作院校和機構成員審閱,張帆去北京之前直接把這件事扔給應允承,應允承接手了才發現這條工作線此前的進度為零。
塗雅欣大概是唯一真的能幫上忙的人,應允承本來還擔心之前那通可以說不歡而散的對話會讓兩個人相處起來略顯尷尬,但塗雅欣半點不提之前的事,主動來找他討論分工和安排,做起正事來並不比應允承少加一天班。
應允承自己半領導一個項目,就更體會到李決的工作絕非他之前所想的那麼純粹和容易。中午的時候實驗室的財務過來找他核對報銷的事情,他本來要解釋報銷不歸他管,但財務並不聽,只拿「張主任走之前說了這個項目的事都找你」來對付他。
財務一張張發票對稅號的時候,應允承給李決發消息:「做報銷比火箭發射還難。」
李決回給他一張圖片,應允承認出來是實驗室樓下的一棵樹,他立刻回撥了一個電話過去:「你過來了?」
李決是來參加一個眼討論,研究所借了實驗室的地方而已,跟應允承的工作也沒什麼關係。他周圍正圍著一圈參會人員在互相打招呼,主持人已經在台上調試話筒,李決稍稍退到沒有人的地方:「來開會,合適的話正好可以接你下班。」
應允承心跳都要漏一拍。李決也沒說什麼了不起的話,但他喜歡「接你下班」這種自然的、日常的親密。
過了半個小時塗雅欣來找他,兩個人對一遍進度,倒是比幾天前剛開始的時候樂觀一點。塗雅欣在旁邊待了一會兒,看應允承難得面露焦躁地給四面八方回郵件。塗雅欣想了想問他:「多媒體室有活動,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就去十分鐘,不耽誤正事。」
多媒體室很大,觀眾席座椅能擺十五排,發言的嘉賓坐在台上直直被聚光燈照著。塗雅欣和應允承站在門口,堪堪只能看個大概。
應允承看到李決,坐在左邊數第三個位置,穿的那件襯衫今早還在衣櫃里跟他的掛在一起。
應允承這時候有一點理解李決出差回來那天晚上為什麼要拉著他在停車場里停留片刻。他當時以為李決要接吻,但也沒有,除了牽在一起的手,李決既沒有靠住他,也沒讓他靠過去,李決什麼話也沒說,牽著他,閉著眼靠在椅背上休息了五分鐘。
現在應允承知道了,他在這一天的混亂里,甚至其實不用真的見面,僅僅是想到李決,就已經感覺足夠安撫了。
這並非完全出於他同李決的私情,而是李決已經在他入行之處向他完整展示了在這個領域這個環境下做下去能有的最好的樣子和最出色的能力。被各種瑣碎的、混亂的、質量高高低低的郵件和合作者作品所困擾時,他會想一想,如果是李決處理,應該會處理得很好。
應允承一直沒說話,塗雅欣不知道他其實在研究所待過一個夏天,只當他出國早對國內這幫年輕科研人員都不熟,小小聲跟他介紹台上坐的這些人,講到李決的時候說:「李決,這邊研究所的大紅人,也可能是台上這群人里最有前途的一個。他當年領獎的照片不知道在物理競賽圈裡被熱議了多少年。」
塗雅欣邊說邊拿手裡的平板搜索給應允承看,李決的名字並不常見,再加上比賽名稱和時間這樣的關鍵詞,很容易搜到塗雅欣說的那篇學校官網新聞。
塗雅欣把平板遞到應允承面前,應允承聽李決講過競賽拿獎的事,但並不知道李決曾經靠一張照片俘獲無數後備的崇拜。
「你沒在國內搞過競賽,他當年拿獎的照片一公開,我們都後悔生晚了。那時候集訓,女生們最愛開玩笑,說如果跟李決同一年參賽,要是能和李決談戀愛,願意從此放棄崇高物理事業回家做家庭主婦。」
塗雅欣現在都還記得,集訓的時候壓力大或者某天的模擬題太難,就有女生會講「我不想研究物理了,我想嫁給李決」,然後總會有人拆穿:「你拿金牌的幾率可能遠大過李決愛上你。」
一直到後來那一年的頒獎典禮,塗雅欣仍然聽見有女生在惋惜「可惜今年沒有李決這樣的神顏一起合照了,要不然二十年後還可以騙我女兒說這是媽媽的初戀。」
那時候大家流行以「神」來稱呼那些在各個領域的競賽拿到好成績的人,但沒人叫李決李神,他們曾經討論過:「名字一般般不夠酷才會簡稱個什麼神,李決這個名字本身就是神了。」
應允承看著平板,照片里李決站在中間,十七歲,和現在有點兒不一樣,是真正的恰同學少年。
應允承在那一刻有個很荒謬的想法,他想跟李決公開地、光明正大地戀愛,想要跟塗雅欣說,這個曾經並且也許現在還在被很多很多人崇拜的人,是我的人。
自從確定自己愛上同性以來,應允承並沒有覺得和與異性談戀愛有什麼差別。甚至連床上那點事,他也適應得很快,唯獨這時候知道了,和同性在一起,哪怕再喜歡,他也不能隨便地、無顧慮的公開這段感情。
塗雅欣說:「其實有很多人,至少我那一屆參加競賽的很多女生,現在也還在關注他,八卦是一方面吧,專業上大家其實也很好奇,當年最聰明的人最終能夠走到哪一步。他一畢業就選擇來西北,不留在北京也不出國,很多人都覺得浪費了。」
應允承回答她:「他如果曾經那麼值得你們崇拜,那他一定不會做錯選擇。我相信他。」
他們在這裡已經已經待了遠不止十分鐘,塗雅欣看了一眼郵箱推送的日程,提醒應允承:「張主任說了今天要開會,再不走要遲到了。」
研討會結束李決只好自己回家,路上電話響起來,來電顯示的人名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
他接起電話,對方還是一如既往省去客套,直截了當問他:「師兄,我最近剛好在附近的影視基地拍戲,有時間見一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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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綠皮書》,有封信里寫:
「DearDolores,sometimesyouremindmeofahouse.Ahousewithbeautifullightsonit,whereeveryoneishappyinside.」
李決看應允承大概也是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