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周末的超市人多,俞揚因為要去姑姑姑父家拜訪所以循著禮節來買一點茶葉,等售貨員包裝的時候,他抬頭隨意打量了一下周圍,不經意間看到單手推著推車往冷凍櫃走的一個人,應允承三個字幾乎是瞬間出現在他腦海中。
但應允承現在明明應該在美國。他離開研究所之後,大家在秋天降溫前又約著打過幾次球,偶爾會講起來應允承,同齡人對他並不是沒有羨慕。
俞揚拿著包裝好的茶葉悄悄地也走到冷凍櫃附近,背對著應允承假裝在挑牛奶。
應允承正一邊低頭挑酸奶一邊跟誰語音,超市聲音嘈雜,俞揚只能有限地聽到幾句話:「我當然見到了他本人」、「真的是陳琢偶像」、「高中同學」。
應允承昨天才把李決要來的陳琢簽名拍照發給江斯映,江斯映已經在對話里問了他八十次這簽名是真是假,你在荒郊野外怎麼能搭上陳琢?又埋怨只寫了拼音,顯示不出來獨一無二。
應允承回她,因為我認識陳琢的偶像啊。
江斯映今天掐著時差給他打語音就是因為不服氣這句話,她對簽名的真實性仍然存疑,更不接受應允承胡亂給她的偶像安插偶像。江斯映說:「我江斯映從小到大身邊高質量的男同學見的多了,也包括你吧,但我仔細評選過,陳琢綜合評分絕對排前三名。我看過那麼多採訪里,陳琢從來不隨便虛情假意吹同行的彩虹屁,不喜歡他的人還老愛抓著這點罵他清高。要是能有讓陳琢服氣的人,一他得巨帥,二他得巨牛逼,閃閃發光那種。」
應允承正專心檢查貨架上酸奶的保質期,知道江斯映看不見也點點頭,「他是啊。」
俞揚聽到應允承很快結束了通話,轉頭叫旁邊負責酸奶促銷的工作人員:「不好意思,請問牛油果味的還有日期更新鮮的嗎?」
牛油果三個字成為觸發俞揚記憶拼圖的關鍵詞。
分明是不相干的場景,但俞揚記起來剛到研究所的時候,周末所里組織過秋遊,他被派去跟後勤小姐姐一起採購,還被大家揶揄了好一陣兒。俞揚其實只負責幫他們拎東西,後勤的小姐姐們擠在冷凍櫃前討論,有人提醒了一句:「哎,記得拿個牛油果的,李工只喝牛油果味兒的。」
俞揚後來見到在大巴車上,後勤的女同事們如何笑意盈盈地搶著要給李決遞酸奶。他們新來的一幫人坐在後面幾排,做他旁邊的同事甚至還感嘆了一句「哇好羨慕啊」。
而現在買牛油果酸奶的人變成應允承,這當然只可能是個巧合。但無數細節堆砌:應允承無端出現在這裡,採購的又是李決唯一接受的口味,再加上之前大家都知道的應允承和李決走得近,俞揚心頭有個猜測。
銷售人員幫應允承找了日期更新鮮的酸奶,應允承禮貌道謝推車離開。他應該是又接了個電話,路過俞揚的時候俞揚聽見他說:「酸奶也買好了,不用,我直接到停車場找你吧。」
俞揚到底忍住了進一步跟上去的想法。
應允承推著超市推車走遠的背影看起來和以前好像有點不一樣了,俞揚形容不好,大概是比以前更沾生活氣兒了。
以前和應允承一起打籃球的時候,偶爾能夠察覺到應允承和他們不一樣的地方。大家和應允承嬉皮笑臉稱兄道弟,其實私底下還是保持著距離,他是少數知道應允承確切的家庭背景的人,又仗著姑父的關係在應允承面前沒那麼拘謹,但應允承和他們都不一樣,這一點他仍然很清楚。
其他年輕同事最愛互相去彼此的宿舍串門,但應允承的宿舍他們只去過一次,還是因為打球的時候有人扭了腳,醫務室又下班了,應允承說家裡有藥箱,也許有東西能幫上忙。
那天有同事負責去應允承家的冰箱里取冰塊,後來跟他們感嘆應允承的冰箱里一半是可樂一半是精緻玻璃瓶包裝的氣泡水,同事甚至在手機上查了,兩瓶水就能花掉一張百元鈔票。
俞揚轉過身看了看了一眼貨架上的牛油果酸奶,並不是什麼特殊牌子。
他到了姑父家,吃完午餐也沒能完全忘掉這件事,姚啟遠看他有心事的樣子,主動關心了一句。俞揚看看坐在對面的姑姑,姑姑還以為是工作上的事情要保密,收拾了碗筷進廚房主動迴避。
俞揚問姑父:「之前夏天來過咱們這兒那個,應允承,他又回所里了嗎?」
應允承通過國際空間大學的項目重返西北的消息知道的人並不多,徐晉洋在所里也沒有大肆宣傳。姚啟元知道也是有一次飯局上張帆也在,他聽張帆和徐晉洋聊天才聽出點意思來。
姚啟元想著這也不是什麼非得保密不可的消息,就點點頭,「說是參加了一個什麼項目,不知道怎麼想的,聽說去美國讀書的事兒也往後推了」,過了一會兒問:「怎麼,你是在哪兒碰上他了?」
俞揚說:「在超市裡,他也在買東西,挑了好半天酸奶。」
他沒有辦法向姚啟元講牛油果酸奶的細節,儘管他幾乎要得出一個確信的答案,他在腦海中又回放了一遍遇到應允承之後的場景,他想到了另一個關鍵詞,又問姚啟元:「我記得之前所里誰提到過,李決前輩是和一位演員是高中校友吧?」
「你說陳琢?是啊,之前你姑媽還想讓我托李決去要簽名照,被我罵一頓,」姚啟元似乎對這個問題並沒有興趣,下一句又繞回之前的話題上:「應允承這選擇我是真理解不了,揚揚你可別學啊,人家敢隨便這麼做是有資本有底氣,你爸媽把你送到這兒來可不是讓你亂冒險的。好端端的美國不去,擺明了放著西瓜去撿芝麻,你們現在的年輕人愛說的那話叫什麼來著,有錢任性。」
俞揚想他也許知道答案了,應允承做出這個旁人都不理解的選擇的原因,不去美國最好的科研環境里進一步往上攀登而在這偏遠的城市做周末採購的原因,他幾乎是無意識把話說出口:「應允承應該是為了李決才回來的。」
很奇怪,他明明只是陳述事實,這句話完整說出口,卻像講了一個蕩氣迴腸的故事,大概是因為主角和劇情都足夠吸睛。他聲音很小,但姚啟元還是聽到了,聲音很大地質問他:「你說什麼?」
姑姑還以為他們鬧了不愉快,從廚房裡出來看,姚啟元領著俞揚去了書房,讓他講清楚來龍去脈。
俞揚剛剛把心裡頭的想法說出口的時候其實就有點後悔了。他對李決和應允承都沒有惡意,但這個猜測的確令他十分震驚,他忘了姚啟元並不只是他的姑父,也是李決在研究所的領導。他再三向姚啟元強調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測,他甚至可能完全認錯了人。
姚啟元行政崗做了快十年,何其精明,看著侄子這一臉說錯話的表情,心頭就更加確信這件事恐怕是真的。
他安慰俞揚,也沒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發散,等俞揚走了,他卻立刻撥了個電話。
周一上班李決接到徐晉洋的電話的時候還有點意外,徐晉洋的語氣十分生硬:「來我辦公室,馬上。」
李決還是禮貌先敲門,他上一次來這裡報道不過四天前,那通對話是他和徐晉洋之間難得的不愉快。因為種種原因,他對徐晉洋比對別的領導多幾分尊重和順從,而徐晉洋能對他寬容的也都寬容了。李決印象中那應該是徐晉洋對著他脾氣最大的一次。
四天前在同一間辦公室,徐晉洋問他:「你之前鬧著要去美國的事情,去了北京之後都想明白了吧。」
李決並不知道徐徐進明覺得他想通了的猜測從何而來,他也不覺得在北京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情,他於是照著事實說:「材料都已經提交了,語言考試我會很快準備,後續應該就等審核審批。」
徐晉洋以為他在開玩笑,「你再說一遍?」
還不等他回答,徐晉洋又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消息源,你可能不在意這些消息,也不屑打探,我本來以為你去了北京該明白的意思都能明白。不明白也沒關係,你就當我是你的消息源,我主動向你披露:廣寒一號很快就會啟動,你入選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李決是真的不知道,他的消息源除了余海洋就是鍾一賀,鍾一賀在北京進修,余海洋最近又十分安靜。他聽到徐晉洋已經講出來項目名,就知道項目已經走完了審批流程,人員遴選結束,項目就是真的要啟動了。
徐晉洋愛惜人才,這和以往他努力要塞給李決的機會都不同,這既不是政治任務,也不是充當鏡頭前的花瓶,徐晉洋自己的科研一線的時候都沒能等來這樣的好機會,而現在李決遇上了,無論如何都不該錯過。
他以為李決之前要去美國的打算不過是一時衝動,甚至他都厭倦了不知道第幾次跟李決討論這個話題。但李決這一次仍然說:「我做不了,至少現在參加不了,公派的審批順利的話下一個夏天我應該在美國了。」
應允承跟他講過西海岸的夏天,建築都在金黃的濾鏡里,瑰麗又柔和,海灘邊上衝浪的男孩女孩兒們,高大的棕櫚樹,無所事事在躺椅上看書聊天喝著冰水度過一個兩個下午也很好。他還沒有告訴應允承他也要去美國,所以他大概可以落地之後拖著行李直接去敲應允承的門,看應允承表演一秒之內失落變開心。
李決很少對未來有什麼確切寄望,但他想過很多次下一個夏天。
「李決,是佟總工親自點了你的名。」
佟毅仍然是新項目的總負責人,他點名要李決的事情知道的人並不多,徐晉洋甚至本來並不打算過早把這個細節告訴李決。佟毅執掌大型項目已經接近十年,很少這樣點名要人,而且是要這麼年輕的一個研究員。但這一次話卻說得很明白:「還有李決那小子,你們趕緊安排他到北京來。」
李決或許還意識不到,參加廣寒一號對來他說並不只是參加一個大項目,在他之前,沒有他這個年紀的研究員被總工程師指名。有了佟毅這句話,意味著他可能通過這個項目獲取到旁人不敢想的資源和機會,這甚至可以說是一個許諾,李決在航天領域的前途不可估量。
李決也完全沒有想到。
他敬重佟毅,也知道能和佟毅共事的機會可遇而不可求,整個系統里找不到第二個比佟毅更讓他服氣的人。他不喜歡爭取,是因為信封金子璞玉終會閃光——而現在,在一個並不恰當的時機,伯樂出現了。
辦公室里安靜了很久,而李決仍然不能給徐晉洋一個明確的答覆,徐晉洋一直看著他,看他面上顯露出少有的猶豫和掙扎,李決最後說:「我需要時間考慮,我現在沒有辦法答應,如果答應了,我還有一些事情需要處理。」
徐晉洋看他的眼神里全是失望,話講得也並不好聽,「你他媽這是不識抬舉。」
四天之後同樣還是在徐晉洋的辦公室,徐晉洋叮囑他帶上門。
徐晉洋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李決判斷不出來他是不是已經消了。徐晉洋示意他坐下,開口像隨意聊天一樣講:「對了,那天碰到老張才想起來,之前暑假來跟著你那小孩兒回來以後還沒來得及安排大家一塊兒吃個飯,哎我這都快忘了那小朋友的名字了,叫什麼來著?」
李決幾乎是剎那就有預感徐晉洋並不是隨便講起來這件事,但他揣摩不清楚老狐狸徐晉洋的心思,眼下也只能一板一眼回答:「應允承。」
「哦,應允承」,徐晉洋從煙盒裡抽了支煙,但沒點燃,他視線不看李決,煙在手裡顛來倒去,「你就是為了應允承才非得明年去美國吧?」
聽到這個問句,李決反而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他發現自己其實有很多話想要講,想要用來回答這個問題。和應允承在一起這件事,他並沒有太多機會可以和別人分享,以至於哪怕和應允承日夜相對,也常常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但現在徐晉洋知道了,不管他是從何種途徑知道的,李決都感到放鬆。如果坦陳直面內心想法,李決想自己其實十分卑劣:因為怕給應允承帶來負面影響、也因為要給應允承留足後路,他不主動開口向周圍的熟人講這件事,而現在通過別的途徑有人知道了,罪名坐實,他反而覺得踏實。
李決已經過了看童話的年紀,也不相信「救贖」二字。如果因為糟糕的家庭關係和不正常的性取向他已經墮入百里深淵,他並不希望找到一個什麼人可以把他拉回地平面,他不希望被拯救、被改變,也無意要整日生活在熱帶的玻璃花房——如果那個人可以陪他一起下墜,那才是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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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應該沒多少了,我感覺三十章內應該能收尾(最多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