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生日蛋糕普普通通,蛋糕胚上覆一層白色奶油,點綴幾朵奶油捲成的紅邊綠邊的花。那是李決最後一次鄭重其事地許願、吹蠟燭、吃蛋糕,他的心愿簡單,希望能在小學畢業考試中拿雙百分。李決後來才知道,原來有很多人會談心祈求,歲歲有今朝。
應允承對生日很鄭重。他並不打算裝作完全不知道再臨時給李決一個驚喜,他在這個月開始的時候就通知了李決這是他籌劃了一系列「生日月」活動。為了準備李決的生日禮物,應允承往這個家裡又添置了很多大型物件,包括終於組裝好的天文望遠鏡、畫架、各色顏料、單反相機和長焦距鏡頭,李決很難裝作沒看見。
晚上兩個人窩在沙發里看講南極旅行的紀錄片,應允承時不時低頭在手機上打字,過了一會兒湊到李決旁邊來把手機遞給他看。手機屏幕上是應允承跟穆雲的對話框,穆雲一次性發過來好幾張照片,點開是小小少年時期的應允承和生日蛋糕的合影。
應允承解釋道:「我去英國前每年都在家裡過生日,我爸不准我邀請同學好友,覺得鋪張浪費,每年都循例坐在餐桌前拍一張跟蛋糕的合影。小時候總是躲著不想拍照,覺得男生和蛋糕合影太幼稚,現在這麼一年年翻過來其實也挺有意思。」
照片被穆雲按年份仔細整理過,應允承現在滑過的三張是從九歲到十一歲,小男生的變化沒那麼明顯,但還是能從髮型和神態里看出來不同。
「後來出去讀書,學校里每個月會給當月生日的同學集體組織一次活動,我媽總在我生日附近飛英國來看我,但我堅決不准她再買蛋糕,那幾年都沒什麼照片。再往後就是十八歲了,我爸同意十八歲可以慶祝,但那時候熱熱鬧鬧才發現,過生日最快樂的時候其實是以前在家裡和我爸我媽一起許願吹蠟燭。」
穆雲後續又發來幾張照片,去英國之後應允承不同意再買蛋糕合照,但穆雲還是悄悄拍下了生日當天的兒子,有的是走在街上的背影,有的是在超市挑飲料的側臉。應允承全都大方分享給李決,只除了到十八歲的時候他快速滑過。李決知道那是十八歲應允承和江斯映在宴會上跳舞的合照,應允承不願意給他怕,因為怕他又勸他考慮考慮重新喜歡女生。
應允承在照片里總穿一件襯衣,李決判斷不好季節。他後知後覺想到,他並沒有主動去記過應允承的生日,因為長久不過生日,他也沒有要為別人慶祝生日的意識。
照片又滑回十歲那年,李決手指觸上應允承的手機屏幕,想把照片放大看,應允承卻還記得十歲生日時左臉頰有顆大青春痘,搶著不讓李決操作,就在這個時候穆雲發過來視頻請求,應允承坐直身子,滑到了語音接聽。
李決去廚房燒水,靠在流理台上等水開。他聽到應允承跟他媽媽講:「我這不是工作了嗎,哪兒還有放寒假的說法,好啦,最早最早最早也得年二十九那天才能回來。」
事實上實驗室對應允承他們這個項目的參與人員年前放假的政策很寬鬆,但李決的生日在農曆二十八那天。
李決在沒開燈的廚房裡想起來李進明。如果李進明知道了他現在還要開生日派對、收生日禮物、吃生日蛋糕,應該會痛罵他一頓吧,李進明一定會覺得這做派過分造作而嬌氣,而李決不配。
李決意識到了李進明帶給他的最深刻的傷害,既不是他小時候不留情面的責罵,也不是傷及身體髮膚的幾頓打。最可怕而難以治癒的,是他總在最接近幸福的時候想起李進明,而心底那個聲音,也許是李進明的也許是他自己的,在他墜入快樂深淵前提醒他:「你不配」。
這一年他在李進明看不到的地方坦然地過「生日月」,享受應允承給他的生日待遇,每天早上坐到餐桌前就有準備好的早餐,一直沒捨得訂閱的期刊也給他發來訂閱成功的郵件通知,以及還沒有揭曉的應允承每晚在陽台上秘密準備一小時的生日禮物。
李決很久沒有過的,對平凡生活中即將到來的某一天生出非常非常多期待來。
研究里所已經很少有人再問李決去北京的事,大家彷彿都默認了這件事是必然會發生的,因此不用再向當事人求證。大家都理所應當地覺得等到哪天李決不再出現在所里,就是去北京干大事了。
而徐晉洋作為少數幾個知情者之一,在系統里看到李決待審核的申請材料時,沒忍住在辦公室罵了一句髒話。他沒有再試圖叫李決來辦公室談話,甚至兩天後在食堂碰到李決的時候也沒有給李決一個正眼。他一直拖到系統審核的截止時間,才在審核意見一欄填上了「同意推薦」。
從任何一個客觀的評價維度,他都找不到不同意李決的申請的理由。而現在所有由他掌控的環節都已經結束,他既沒能勸住李決,也無法在這一輪就否掉他的申請,下一個夏天李決在北京還是在美利堅,已經不是他能夠插手決定的事。
徐晉洋這時候反而開始自我安慰,像李決這樣的人,選哪一條路應該都不會差。
李決生日前那個晚上,一場激烈的性事結束,李決從背後抱住應允承,在這溫柔的餘韻當中,應允承開口問李決:「你回家過完年要不要來找我?我想把你介紹給我爸爸媽媽認識。」
應允承潛意識裡認為到了農曆新年所有的中國人都會回家過年,李決沒有糾正他,但也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
和世上大部分在戀愛中的人不一樣,李決從來沒想過要去見另一半的父母。即使是和蘇煦在一起最最天真的時候,他的打算也是先一起出國念書,等到畢業了有一份薪水充足的工作買個房子,再考慮是否在合適的時機告知雙方父母。而後來蘇煦父親製造的那一出鬧劇,讓李決徹底放棄擁有一段被眾人所祝福與認可的感情的念頭。
所以他在畢業之後沒有猶豫地選擇了來西北。他並不是沒有留在北京的機會,大學室友知道他去向的還特意給他留言問他「為什麼想不開要去鳥不拉屎的地方」。
因為他覺得安全,在一個人口密度低的城市,他大概可以更放心地和誰相愛。
李決不答話,應允承這次卻並不放任他的沉默,他轉過身來往下躺一點點,咬住李決的下巴。
李決終於說話了:「不準咬人。」
應允承問:「那你來不來?」
李決想起大三和蘇煦一起準備考托福,閱讀和聽力都老是講宇宙起源,這種題目他總是比蘇煦正確率高,於是下學期他陪蘇煦去上講宇宙的科普性質通選課。李決沒法兒通過這門課拿到學分,課上講的內容他也基本都知道,上課於是從不認真聽講。有一次坐在靠走廊的位置寫其他課的作業被老師看到了,課間的時候老師特地走過來訓他,告誡他要對宇宙懷有敬畏,「你把宇宙學明白了,你現在寫的這些作業都是小事。」
那時候他跟蘇煦一起練了好多篇托福聽力,總覺得全都能選對了,就能一起去大洋彼岸迎接光明未來。托福聽力里的老師總是假裝自己幽默,在講宇宙和地球的lecture里反反覆復說:在一個短暫的期間內,二百五十萬年,啊當然二百五十萬年是很短暫的,對宇宙不過是「intheblinkofaneye」。
大部分情侶們總是想要廝守終身,甚至要約定下一世,而李決只想抓住這一眨眼的瞬間。
但這個晚上無數個眨眼的瞬間過去了,李決這一次說:「好啊,我去看你。」
應允承得到標準答案,這才用吻替代咬再次觸上李決的下巴,然後說:「明晚可一定要早點到家。」
應允承接到應修嚴的電話的時候還在實驗室,下午是塗雅欣的歡送會,塗雅欣正在做臨別發言,講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應修嚴其實很少親自給兒子打電話,因此應允承看到來電顯示的時候就立刻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出了會議室,熱鬧被關在門內,應修嚴過分低沉的聲音聽起來和他剛剛身處的環境格格不入。
應允承第一次聽到父親的聲音裡帶著無措和慌亂,應修嚴用最簡練的語言通知應允承:爺爺去世了,家裡已經給他定了最早的一班回家的飛機,載他去機場的車此刻等在實驗室大門口。
應允承只回了一句「好的」。他想不出來此刻還能說別的什麼,只覺得整通電話都過分不真實。他回到會議室跟張帆請假,張帆自然不會追問「家裡的急事」到底指什麼,只叮囑他注意安全。應允承匆忙檢查了隨身帶的證件,疾步走到大門口的時候果然已經有車輛在等他。
去機場四十多分鐘的車程只開了二十五分鐘,應允承一路上都在接家裡人的電話,應一一在電話里哭腔明顯,他怕應一一講不清楚,又只能打給堂兄問清楚情況。
應宗闊走得很突然也很平靜,但全家人對他的去世毫無準備。
老爺子去年才慶祝完八十大壽,每年有定期體檢和日常的家庭醫生顧問,體檢表上的數據都十分正常,他自己常拿年輕時帶兵打仗的經歷說話,常常覺得應允承這一輩人在書桌電腦桌前伏案太久身體打不下好底子老了難免要吃虧,不像他,七十歲的時候還能去爬華山。而按照堂兄的轉述,應宗闊今天午餐后按照老習慣睡午覺,通常只小憩三十分鐘,到了時間奶奶看他沒起床去卧室叫他,卻怎麼都叫不醒。
救護車來得很快,隨救護車來的醫生只做了簡單檢查就確定已經沒有生命體征。
在應修嚴願意的時候,他的手的確可以伸得很長。應允承到機場的時候航班已經接近起飛時間,但關艙門也不會阻止應允承登機。機場工作人員帶著他走要客通道並把他一路送到頭等艙入座。
應允承從接到應修嚴電話開始一直感受不到多餘的情緒,情緒十分抽離,只是身體一直在不停地往前行動,好像是這則壞消息的旁觀者。飛行平穩后空乘過來提醒他手機需要調到飛行模式,又問他是否需要任何飲料食品。
應允承要了一杯冰水,吞下第一口,他用手撐住胸口出了口氣,那喘氣聲很大,空乘候在一旁生怕他有任何不適。他頓了一會兒,把一整杯水一口氣喝完了,又劇烈呼吸,之後才像是終於緩過神來,擺擺手示意空乘他沒事。
應允承大腦非常清醒,臉像是被什麼東西繃住了一樣,一點多餘的表情都做不出來,大腦里無數片段閃回交織,他還是覺得喘不過氣來。
上一次見到爺爺是什麼時候?第二次飛西北前的晚上去爺爺家裡吃飯,爺爺興緻很高,鼓勵他要去踏踏實實為祖國做貢獻。吃了飯爺爺難得放了京劇,放的是《蘇武牧羊》,中間一度跟著唱:「早拚一命把忠盡,何懼在北國喪殘生」。
應允承知道爺爺對他有很多期待,也有很多縱容。應宗闊對誰都嚴厲,哪怕嬌氣包應一一在他面前也不敢隨意放肆,但只有應允承得他偏愛。就連他說要推遲去美國讀書,應宗闊也是第一個表示支持。他這一輩三個男孩子,堂兄在部隊,一一的弟弟剛剛收到offer去念商科,而他研究最不著調的天文,但爺爺很高興,誇他最厲害,將來做科學家,科學比武力和經濟都能興國。
小時候有一次在爺爺家過暑假,晚上和爺爺一起睡,小孩子不知道怎麼突然了解到了「死亡」這個概念,想到有一天爺爺會不在了,不在了的意思就是徹徹底底沒有了,看不見摸不著,又害怕又傷心,在爺爺輕微的鼾聲里嚇得哭出來。而這一刻,爺爺是真的不在了,應允承卻沒有眼淚。
他只是覺得喘不過氣,身體好像很累,像跑了馬拉松,想閉上眼休息,可是一閉上眼卻沒有辦法平靜。他只能看著窗外冬季日落前最後的好天氣,大團的雲,看到一小圈彩虹一樣的圓,飛機的影子落在裡面。
一開始他以為是幻覺,但他腦子裡很快蹦出來「布羅肯光」這個詞,然後他想起李決,是李決跟他說過,飛機上看到的彩虹圈和飛機倒影,是布羅肯奇景。
應允承這才想起來上飛機前他沒有來得及聯繫李決,或者說他根本沒有分出精力來想到李決。他現在思維很遲鈍,想起李決,今天是李決的生日,進而想起他籌劃了一個月的生日活動。蛋糕店應該已經打過電話提醒他可以去取蛋糕了,他沒出現不知道店員會如何處置那個蛋糕,圖案是他自己設計的,店員妹妹問他畫的是不是太陽,他認真糾正對方是「紅矮星」。如果待會兒下飛機給李決打電話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麼,是說「生日快樂」還是說「我爺爺去世了」,或者說「我看到了你說過的布羅肯光」?
應允承想到他本來是打算在這個春節把李決介紹給家裡人的,雖然那天晚上他聽出來了李決有意逃避,但他並不打算等待更好的時機了,時機都是人創造的。他猜爺爺應該會很喜歡李決吧,和平年代還能把青春獻給國家的職業不多,李決在做的是其中之一。如果爺爺知道李決是他的男朋友會生氣嗎?
現在他無從求證了,爺爺永遠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喜歡上了同性。
窗外天已經黑透了,應允承頭一次這樣期盼降落而怕降落。
李決是六點整準時到的家,客廳沒開燈,他以為是應允承特意的安排。他叫應允承的名字的時候是帶著點笑意又無可奈何的。但直到打開每個房間的燈仍然沒能得到回應的時候,他才相信應允承是真的不在。
直到七點李決仍然沒有等到應允承,電話一直無法接通,李決漸漸從之前的失落變成著急。他試過電話、簡訊、即時聊天工具、郵箱,但這都是應允承本人的聯絡方式。他好幾次想要撥張帆的號碼,卻還是忍住了。他還想到應一一,可惜當時見面時也沒有留下聯絡方式。
他和應允承彼此之間分享一切,但並沒有什麼恰當的理由去向第三個人打聽對方。
李決最後甚至打開電視把頻道換到了本地新聞,新聞里稀鬆平常地報道菜價因寒冷氣溫上漲,並沒有什麼突發意外事件。
李決走到這一個月來被應允承獨佔的陽台上,應允承最近不准他靠近陽台,他這時候才看到陽台上的新布局,之前因為少了目鏡而沒組裝成的望遠鏡終於搭好了,後面挨著三腳架上掛著長焦鏡頭的單反相機。
這只是李決生日禮物的一部分。存儲卡里是應允承這一個月來藉助高倍望遠鏡拍下來的宇宙片段,有星軌、星野也有行星,拍得最多的是月亮。如果加上今天,正正好三十天。應允承原本將這一套照片命名成「李決的宇宙」。
旁邊的畫架上搭著一塊厚布,那是生日禮物里的主角。李決很幼稚地,就當做是生日許願了,握緊雙手對著畫架默念希望應允承快接電話。
然後他把那厚布拉開,畫板上是一副還剩收尾工作的畫,李決一眼就認出來,畫的是紅矮星的想象圖。
TRAPPIST-1,他受徐晉洋之託,夏天的時候隨手安排暑期生應允承旁觀的課題:一顆距離地球近四十光年的超冷紅矮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