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李決前一天晚上在酒店看本地新聞無意間也聽到了關於應宗闊去世的簡短報道,甚至早一點,在應允承家的飯桌家,大家也在討論明天該如何安排賓客座次,李決對政治再不敏感,也能聽到一兩個熟悉的名字。
無論是否考慮應老爺子的身份,李決以工作前輩的身份參與應允承家人的葬禮這件事都顯得太過僭越。最後折中的結果是應允承在儀式禮堂的副樓給他找了一間休息室。
儀式十點正式開始,九點多的時候應允承找了託詞要去洗把臉提神。他這幾天休息不好,家裡人一看他臉色都沒有懷疑。
李決到的很早。他不方便下樓找應允承,只好等應允承來。門一打開,裡外兩個人都穿全黑的西服,應允承其實有點不習慣,他印象中沒有見過李決穿這樣正式的衣服。
到了這樣的現場,應允承似乎還覺得一切都不太真實,他跟李決說:「我剛剛看到爺爺了,跟他以前午睡的時候沒什麼區別,他們把他臉畫得太白,他要是知道了肯定是要生氣的。」
李決很安靜地聽。
兩個人都站在窗檯邊,三樓能把禮堂門口大致看個清楚。陸陸續續有人來,電視台的攝像機也都已經架好了,應修嚴陪著母親親自在門口迎賓,李決認出來那件黑色旗袍是應允承之前去取的那件。
「我讀高中的時候也上哲學課,每周還得去tutor那邊上討論課,生和死研究了一個學期,當時以為什麼都想透了,但事情真正發生在我周圍,我還是接受不了。你相信人死後還會有一個世界嗎?」應允承問。
李決迄今為止的人生大部分時間都獻身給科學,相信物質、公理和計算。他理應說不,教導應允承珍惜現在當下,不要寄託於虛妄的世界。但他想起自己也曾經跪在蒲團上向佛祖陳述心事與願望,他只能說:「我不知道,每年全球投入那樣多的人力財力去探索地球之外的生命體,至今找不到一個答案。你問我地球裡面是否存在另一個世界,我不知道。」
應允承也許聽進去了也許沒有,他說:「我剛去英國念書的時候,那時候開始對宗教有了一點認識,放寒假回來跟家裡人說我想信基督,爺爺特別生氣,他是特別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還為此把我爸媽都罵一頓,覺得早早把我送出國念書就是個錯誤。後來我讀大一的時候,奶奶做髖關節置換,手術前爺爺一定要去燒香。」
李決轉頭看著應允承的眼睛說:「你如果現在太難過,就哭出來。但我可以跟你保證,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應一一是奉命來叫應允承。看到江斯映跟著父母來了,穆雲就想起來自己兒子去洗臉洗了十五分鐘還沒回來。應一一找了工作人員才問到應允承的去處,休息室的門她推開到一半,視線範圍里她只看見應允承的背影,而被應允承擁住的李決對著她比了個不要出聲的手勢。
應一一也嚇了一跳,她飛快掩上門但並沒離開,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躲在了走廊的另一側,心跳快得可怕。應一一回想了剛剛的畫面,突然意識到應允承也許是在哭。
十分鐘之後那扇門再次打開,她看到應允承走出來。
應一一併沒有跟著應允承一起離開,等應允承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間,她才進到房間里。
李決對她的到來似乎並不意外。她見李決也很正式地穿了黑色西服,沒過腦子就問:「咦?我哥怎麼沒讓你一塊兒下樓?儀式馬上開始了。」
李決並不怪她唐突,耐心地解釋:「我去並不太合適。」
應一一後悔地想咬自己的舌頭。
李決轉身給應一一倒水的時候,應一一注意到他后腰西服的褶皺,她很快想到了,這多半歸咎於應允承剛剛抱得太用力。
她目光一直跟著李決。今天來的賓客當中也有不少青年才俊,良好的皮相加上剪裁精良的衣物襯托,個個都很惹眼。諸多珠玉在前,但應一一現在看李決卻也一點不覺得遜色。
李決好像是一種恆定、包容的存在,她剛剛還著急忙慌的,現在在李決面前也慢慢安定下來。
穆雲讓應一一來找應允承,是想讓應允承去陪江斯映。應一一知道自己沒立場生穆雲的氣,但作為僅有的知道內情的人,她內心難免有些不好受。
最最配得上應允承也是應允承此刻最最需要的人,卻並無資格陪在他身邊。
應一一心思玲瓏,明白李決這一趟過來,無論是之前應家的飯桌還是現在副樓的這見休息室,明裡暗裡都有一種無法融入的局促,應允承當局者迷未必能察覺到,她不介意幫助他們傳遞心意:「這幾天哥哥一直沒哭過,你來了他才真正喘口氣。」
李決能料到。應允承是在沙漠里流鼻血的豌豆公主,也是能戴穩王冠的人。李決見過他挺直身體坐在車裡安排司機去裁縫鋪,也看到了他在家裡的晚餐桌上從容自若地同家人討論儀式上賓客的安排。
應一一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在這裡見到李決和應允承的心情和上次在西北的酒店大堂見到他們的時候完全不一樣。也許是這幾天接連陰天,她找不到當時落地玻璃窗外陽光照著的柔和輕鬆。李決和應允承那時候都穿淺色的衣服,兩個人講話時總是帶著笑意,應一一以前都不知道秋天的陽光可以那麼通透燦爛。應一一想到樓下的應修嚴和穆雲,想到這一大家人在應允承身上寄予的厚望,想到江斯映和江斯映之外的大把和應允承門當戶對的年輕女孩兒。應一一都想嘆氣,她希望應允承快點和李決回到研究所和實驗室。
西北像是一個培養皿,隔絕開來一切外界干擾,只供給水、空氣和養分,李決和應允承不用擔心明天。
應一一也不方便在這裡久留。同李決道別之前,她前言不搭后語地跟李決講:「我也知道都好難,但你們一定要加油。」
李決聽懂了,點點頭:「我會的。」
房間里終於只剩下李決一個人。李決想抽煙,但場合併不太妥當,他打開了房間的窗戶,這裡沒有西北那種乾脆冷冽的寒風,吹不走他的心事。
一刻鐘之後禮堂里傳出來哀樂聲,李決轉身朝著那個方向鄭重地鞠了個躬。
哀榮再盛,最終也不過是化作一抔黃土。
李決上一次參加親人的葬禮還是四年級的時候奶奶去世,他對親情與愛的體會和理解,幾乎伴隨著奶奶去世而終止了。奶奶去世的第一年,清明節去掃墓。他跪下去的時候一不小心就跪到還沒燃盡的紙錢上。哪怕隔著牛仔褲,痛感也十分明顯,但他完全不動聲色,閉上眼睛講完了心裡頭要對奶奶講的話才起身。
他那時候也不知道燙傷該如何處理,掃完墓李進明和周靜忙著和小叔繼續吵如何分配母親留下來的老房子。他獨自回家,只知道傷口應該拿碘伏消毒,後來膝蓋上留了一塊疤,但如今十來年過去,也都已經消得差不多。
他並沒有騙應允承,痛意遲早會消散,人最終都會從各式各樣的痛苦中起身回歸正常的生活。
儀式結束之後應允承和家人還有後續的安排。走到了應宗闊的高度,生老病死都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喪事也是一種社交。他想要打電話給李決的時候,李決的電話先打過來,李決跟他說:「我訂了下午的航班回家,現在得去機場了。」
應允承下意識理解成李決是要回家陪父母過年,「這麼快?這幾天過得太亂,我都快忘了現在是假期。你過來這一趟有沒有耽誤你回家的事?叔叔阿姨不會生氣吧?」
「應允承」,李決叫他的名字,「你別擔心我。千萬照顧好自己。」
兩個人沉默下來,最後應允承先開口,「我應該兩周后就能回西北了,實驗室里也還有事情需要我去收尾,你在家等我。」
他沒法兒抽身送李決去機場。他自小受到家庭出身的恩惠,也清楚在關鍵場合需要如何代表應家人。剛剛飯桌上有叔叔伯伯還拿他和江斯映開玩笑,他心裡再不高興,面上也都還是忍住了。
應宗闊的去世打亂了很多他的計劃。他本來已經開始籌劃該如何安排見面、該如何向家人介紹李決,以另一半而不是以前輩的身份。但如今因為這場喪事他每天扮應家長孫與各路人周旋,他意識到他比之前所想的還要不自由。
李決聲音卻是很輕快地,一點兒沒有憂慮和不舍的樣子:「好啊,我在家等你。」
李決掛了電話。
的士司機並不是故意偷聽,但因為李決上車不講目的地只讓司機先往市區開,這時便好心問他:「先生,您是要去機場?」
李決搖搖頭,他其實並沒有買好下一程的機票,但在這座陌生的城市一時似乎也無處可去,只能跟司機說:「去機場吧,你選一條最遠的路。」
司機聽出來他講普通話的口音不是當地人,司機其實也不是本地人,但在這城市裡謀生久了,也生出一些自豪感和歸屬感來,一路上很是熱情地給他介紹沿途風光:「這裡你夏天來,一排露天咖啡館,老外來了都喜歡得很,舒適。」
李決轉頭看窗外,冬天的街景蕭索暗淡,他想象不出來熱鬧的場景。
夏天已經徹徹底底過去了,而這裡離西北那片沙漠也是千里之遙。
李決希望相對論真的可以被證明,千千萬萬個平行時空,他只要佔據其中一個夏天裡的應允承就好了,在那之外的應允承,他絕不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