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徐晉洋到了這樣的時刻仍然在分神想這小子果然是沉得住氣的,他徐晉洋當年沒有選錯人。
應修嚴來這一趟,市裡的領導原本是堅持一定要親自接待的,但應修嚴態度很強硬地拒絕了,連一頓午飯也沒答應,飛機落了地就指名道姓只見徐晉洋。
徐晉洋在研究所的大門口親自接應修嚴。應修嚴從全黑的公務車上下來,穿的大衣也是黑色,徐晉洋無端就覺得壓抑,他還在思量該稱呼「領導」還是「首長」,應修嚴走近了先一步跟他講:「徐所,這次我來的原因沒有知會別人,也勞煩您盡量不要聲張。」
應修嚴一說「您」,徐晉洋幾乎要咬到自己的舌頭。事實上這話應修嚴不提他原本也是打算要主動提的。自從新年假期接到市領導轉過來的那個電話開始他一直有種擔心,那通電話很簡短,他揣摩不透應修嚴的意思,但知道以應修嚴的手段,想要處理一個李決實在是太容易了。他本來是想主動請求應修嚴低調處理這件事的,他有他的立場,除了他也沒有什麼人能護住李決了。
但應修嚴現在的態度至少說明事情還沒有滑向最壞的可能,徐晉洋簡直要向上天祈禱,這出鬧劇最好是今天下午就在這間小會議室里做個了結。
等待李決過來的一刻鐘里,小會議室里很安靜。應修嚴站在窗邊,視線里的操場正是之前應允承打球的地方,徐晉洋沒忍住,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李決很優秀。」
他話音落下,這會議室里還是沉默。應修嚴並沒有回過身來,徐晉洋於是大膽抬頭打量他的背影。幾年前他是見過應修嚴一次的,在北京開會的時候匆匆一瞥,應修嚴走在幾個人的中間,同行的女同事沒忍住回頭多看了一眼。後來領導在回酒店的車上跟他們八卦,剛剛那位是誰誰誰的兒子。大家一聽名字都很瞭然,有同事感嘆一句「到底是不一樣」,徐晉洋印象特別深刻,那是他第一次明顯地感受到「上位者」的氣魄。但應修嚴現在在這裡站著,衣著仍然是很端正嚴肅的,這幾年也並不見老態,徐晉洋卻總覺得他的背影里透著疲憊。
那沉默持續了一分鐘,這個今天飾演父親而非領導的人才回答他:「我知道,否則應允承並不會留意他。」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應修嚴才轉過身來。李決在會議桌的另一端站定了,目光不驚不懼的同他們打招呼:「首長好,徐所好。」
徐晉洋知道接下來的談話並不需要他,扯了個開會的理由離開了。應修嚴走到桌前坐下,和李決隔了一整張桌子的距離。他看著李決,李決的視線也並不迴避他,應修嚴說:「新年裡你來我家的時候叫我一聲伯父,本來現在也不必見外,但你不這麼叫了,說明你知道我為什麼來。」
李決並沒有接話,他有點兒走神,因為他想起來蘇正國。
很早之前那個暑假,蘇正國是沒有應修嚴這麼平靜和客氣的,蘇正國那番話更像是控訴,他敲開了門就對李進明說:「你兒子纏著我兒子搞同性戀,他願意做變態可以,但不能毀了我的孩子。」李決那時候也站在客廳里,幾乎是下意識想要搖頭,他想反駁,不不不,在凌晨的肯德基先開口的那個人並不是他。
應修嚴並不計較他的沉默和分心,他是做了準備要同李決說什麼的。
「三十年前我剛參加工作,那時候政策剛剛開放,政府部門也能派人出國訪問學習一段時間。我去了紐約,小時候和我關係特別好的一位朋友全家早早就移民過去了,能夠在紐約重聚,我們都很開心。中秋的時候我們去唐人街吃飯,他喝醉了,跟我坦白說他喜歡男性,高中就交了一位男朋友,也是華裔,兩個人感情特別穩定。他怕我沒法兒接受,也怕我看不起他,借著酒意才敢跟我說。我當時其實心裡是亂的,那個時候並不是人人都了解這三個字,提到同性戀大家第一反應是艾滋。但我一點沒覺得怕,也沒覺得有任何不舒服,我把他送回家,第一次見到他的另一半,那時候我才知道他們已經在一起生活很久了。第二天早上醒過來再回想起來,覺得這倒真像他能做的事兒,他從小就特別酷,那天我主動聯繫的他,他高興壞了,說本來還在後悔酒後失言,怕我不再跟他往來,我現在都還記得我在電話里回他四個字:愛情萬歲。」
應修嚴語速放得慢,神情是很放鬆的,甚至還帶著點笑意,這個故事他從來沒對人講起過。
「那時候我和應允承他媽媽都還沒結婚,我親歷的同齡人的第一場婚禮,就是他們倆的,當然那也稱不上是場婚禮。那時候也沒人想過同性戀能合法註冊,我離開紐約之前和他們一起去了一趟市政廳,當然沒進去,我們就站在門口,我給他們做證婚人,他們在我面前交換戒指。儀式結束了,我們一起去布魯克林大橋拍照,旁邊有剛剛在市政廳合法註冊的新人路過,大笑著把手裡的捧花扔給了他們。我們後來一直保持著聯繫,他們的感情甚至比我見過的很多普通夫妻更要親近持久。我一直以為我並不怕同性戀,也絕不會因為誰是同性戀而輕看他,但直到事情發生在我家裡,我才意識到我其實沒有辦法接受,我的確做不到讓我兒子去走這條路。你可以說我虛偽或者自私,或者我前三十年都在自欺欺人隔岸觀火,但如果你和我一樣看重應允承,我想你或許也能明白。」
然後他給李決放了一段錄像。
李決之前只是模糊的聽應允承講過,加上曾經看過一兩張照片,縱使他在想象中曾經儘可能地去還原當時的情境,但這一刻看到影像才知道,真正的青春得意是他的想象所不能及的。
應允承穿一身白西服,十八歲的男孩子身姿挺拔,穿的既不故作成熟也不輕浮,他是襯得起白色的,攝影機的焦點一直跟著他。李決還記得他說過儀式是從舞會開場的,而第一支舞的舞伴是江斯映。畫面上江斯映的裙子是正紅色,細細的肩帶,綢緞樣的面料在她走路的時候波浪搖曳,頭髮利落地梳起來,露出流暢的肩頸線條,她抬頭看舞伴的時候神情是很生動的,有羞澀也有大方的愛意。
應允承說過,跳過這支舞后他們就正式在一起了。
那舞跳了很久,畫面十分清晰,拍攝者顯然是專業的,會在恰到好處的時候給男女主角一個特寫。不止鏡頭,全場人應該都在看他們,兩個人即使站著不動也已經足夠惹眼。應允承笑得舒朗,江斯映則很嬌俏,整個舞池裡最漂亮的一對人,十八歲啊,再璀璨得意不過了。
李決像是看電影,但電影觀眾不該像他這麼入戲才對。這幾天暖氣已經停掉了,可會議室還是沒開窗,他覺得悶,有點喘不過氣來。
應修嚴一直沒說話,也很認真地看著投影幕布上的畫面。他在那錄像里也看到自己,那時候他還要更年輕,這場儀式他本來是不同意辦的,但穆雲覺得有意義,一轉眼好好就已經十八歲了,他於是只好聽太太的。他為此推掉了一個外事訪問,但真正在宴會上看到剛剛成年的兒子的那一刻,他覺得是值得的。
那天所有人都來祝賀他,大家都知道應允承已經拿了牛津的通知書,這些小輩裡面他是最爭氣的。連父親之前都對他說,你養這個兒子可比我養你省心,男孩子這麼懂事,是你的福氣。他難得多喝了幾杯酒,因為開心,晚上到家醉意還沒消散,大著嗓門同太太講,他應修嚴的兒子當然是最好的,方方面面都是最好,他的兒子么,就該要雨得雨要風得風。
他那個時候也沒有料到有一天應允承要做出這樣離經叛道的選擇來,他情願他在別的地方犯錯。
父親去世得突然。他最早覺得不對勁,是因為應允承每晚總在靈堂里待太長時間,而且一直一直跪著。旁人解讀成應允承對爺爺感情深,但他總覺得這並不是原因,至於為什麼他也說不上來。這種不安一直持續到應允承帶著李決來家裡,他幾乎是剎那就有了猜想,他竭力剋制,盡量讓自己語氣和表情都平和,但餐后卻立刻去了書房致電給西北的朋友,電話一層一層輾轉接到徐晉洋,他和徐晉洋並沒有面對面說過話,他很難開口。而他終於問出口之後,那邊並不說話,他理解徐晉洋有想要保護的東西,他再講話的時候語氣是很平緩的,像是有意示弱,他說:「我懇請你體諒我作為父親的心情。」
父親去世本就令他沉鬱,因為應允承的事又多出來幾分焦躁不安。穆雲並不知道他為了何事心情不好,他也無法對她明說。他後來又多出來幾分怕,他總覺得應允承也許是想挑選時機坦白的,甚至好幾次是明顯的欲言又止。他教出來的兒子他再了解不過了,應允承一定是有心思要跟他們坦白的,君子坦蕩蕩,他知道兒子聽進去了。應修嚴想軟弱的或許是他,他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畫面轉到開香檳,原本是應允承和家人站在香檳台前,他做了個暫停的手勢,走到喧鬧的人群里把那個穿紅裙子的女孩也帶到了香檳台前,時機正正好,碎金紙片灑下來,應允承伸手輕輕為她拂去黏在臉頰上的殘屑。
所有人臉上都帶著笑意,都樂見其成,李決認同,這宣告的確很正式。
正正播放到最熱鬧的時候,香檳噴了好遠,全場都跟著那「砰」的一聲雀躍起來。江斯映很大膽地踮腳吻了吻應允承的側臉,人群於是更沸騰了。
應修嚴在這時候對李決說:「你看到了,他並不是非你不可。」
應修嚴的意思李決是明白的,甚至他不說,李決也一直明白。
應修嚴知道這話刻薄,他看過李決的檔案,除了性取向,這是一個挑不出錯的人,甚至如果李決戀愛的對象不是他的兒子,他都絲毫不會覺得性取向這件事是個錯。但同路的人再好,他也不能放任應允承去走這條路。他應修嚴的兒子,理應一輩子不受半分委屈和非議。如果應允承從頭到尾都是這樣,那他也許認命了,但應允承明明不是,他親眼見到過,這錄像也是證明,他的兒子可以喜歡、也曾經真的喜歡過女生。
應允承並不是一定要吃這份苦。
明明已經立春了,白晝應該越來越長,但李決的視線移向窗外,天色已幾近全暗,甚至沒留一抹半抹晚霞。這個白天短得令人恍惚。
「我可以接受我的兒子是個同性戀,我可以不指責他,不對他有任何偏見,甚至我可以幫他說服其他親人,他的學業工作,我敢保證不會因此受到任何干擾。但我沒有辦法讓所有人都不去議論他,旁人背地裡的惡意我又怎麼管得了呢?他小時候怕我,總覺得我對他嚴厲,他去英國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兒,家裡老人為這事氣了我很久,第二個月他發燒,學校的越洋電話打過來說住了一周院也不見好,燒退了又咳嗽得厲害。我那時候正在我父親家裡,也沒避著老人,掛了電話就跟他媽媽商量儘快把他接回來算了,國內也有國際學校可以念。後來反而是我父親罵我拎不清,說小孩子生病算什麼大事。我對他嚴厲,是因為不捨得看他因為犯錯而吃苦。」
應修嚴又講了很長一番話,停頓了片刻說:「我來見你,和你說這些話,我知道並不妥當也不正確。這件事情應允承媽媽還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為人夫,為人父,我懇請你體諒。」
李決沒有搭話,他想到了李進明,為人父,為人夫,李進明都是失敗者,而他是這場失敗的產物。
李決這下明白了應允承為什麼敢無所保留地、赤誠熱烈地去愛人。他從未這樣羨慕應允承,並不是羨慕那玻璃花房裡的優渥生活,也不是羨慕十八歲的盛大典禮,他羨慕的是——這二十餘年,他的父親何曾有過不忍他吃苦的時刻呢?那年蘇正國找上門來,李進明的第一句話是轉身對他講的,李決永遠都記得,他的父親高聲質問他:「操你媽的你怎麼長成了個變態?」
李決猜測自己臉色應該並不太好看,因為連應修嚴看他的目光都變得溫和了。他這時候其實很想要笑,他好像突然鬆了一口氣,原來童話故事也是可以成真的,年紀很小的時候挨了打的晚上他會自己想象一個爸爸,活在腦海里那個爸爸是完美的、溫和的、無條件地愛著他,現在他知道了,他並不是在漫無邊際做白日夢,是真的有小朋友擁有這樣的爸爸。
李決站起來,他對應修嚴說:「您或許不相信,連我自己也好像是剛剛才意識到,我對應允承的愛並不比您少。」
李決彷彿第一次想明白這件事。他想自己也許是被應允承誤導了。應允承好像總是怕他會退縮、會軟弱,所以永遠表現得那麼堅定、果敢和勢在必得。但應允承或許不明白,他和他拿的籌碼本來就不一樣,光是站著不動等他走來,李決已經傾盡全部勇氣了。
很早很早之前,坐在應允承對面不動聲色看他用勺子碾碎一碗龍眼冰的時候,李決心跳得那麼快,他那時候就知道這段感情里自己註定是會比應允承更傷心的。
李決並沒有給應修嚴回答的時間,轉身拉開會議室的門離開了。他想應修嚴想要對他說的話應該也已經說完了。他們應該並沒有相處太久,那支影片也不過一個小時,而現在天已經黑透了。
徐晉洋站在走廊的盡頭抽煙,李決路過的時候只微微點了點頭並沒有停留。倒是徐晉洋很大聲叫他的名字,他停下腳步來站在台階上側身看著徐晉洋,徐晉洋吸了一口煙,聲音小下去了,輕得像一聲嘆息,他說:「李決,去北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