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見分外眼紅(2)
夜霧漸起,謝嵐?住的地方是?舊街區,處於「爹不疼娘不愛」的三區交界處,正應了「三個和尚沒水吃」這句話,三區領導都不想管,管不好徒招麻煩,管好了也未必算?己的政績。所以儘管地段還可以,但治安一直不算好,雞鳴狗盜的事情時有發生,就連道邊的植物也不事修剪,一蔸蔸一茬茬地亂長,茁壯、茂密?雜亂無章,透出一股生機勃勃的野蠻?量。
回程路上又遇?譚伯,譚伯白天賣煎餅,晚上就賣串串香或者酸辣粉,反正一輛流動的小吃車,停在哪?都能做生意。
只是譚伯選的地方太偏僻,加上今晚天?不好,經營也就格外慘淡。謝嵐?與這老?挺投緣,有時下班路過他的小吃車,會特意照顧一下他的生意。譚伯也和善,知道謝嵐山是小區里的「貓王」,常常會給他些白煮的雞胸豬肝,讓他回去喂貓。
謝嵐山說:「早點回去吧,要下雨了。」
譚伯抬?,朝路牙子上的一根燈杆子指了指,沖謝嵐山憨厚?笑,說我發現路燈壞了,給這個點回家的姑娘留個燈,這條路太偏又太黑,怕出事。
天上濃雲遮擋著月亮,也沒有一點星光,如果沒有小吃?頂棚留著的這一盞燈,真就可能伸?不見五指了。
說話間,一個年輕姑娘急匆匆向他們奔過來,遙遙看見譚伯,步子就緩了緩,好像一下把心都放平了。
香鍋里熱氣滾滾,譚伯沖姑娘打聲招呼,笑道:「今天比以前晚了半個鐘頭。」
「護士長臨時布置了個任務。」姑娘?近了說,「譚伯你以前風雨無阻,就昨晚上沒擺攤,我這條路都不敢走!」
譚伯撓撓頭,還挺不好意思:「昨天鬧肚子。」
謝嵐?笑了,想起來,譚伯一直是個熱心腸。熱到什麼程度呢?對誰,都好像要把餘生那點光亮一次性全燃盡了不可。這片地界誰都認識他,誰提起他都要豎大拇指,曾有一次,銀行門口,一個中年女人剛提了十萬塊就被個飛車賊給搶了,自己趔趄了一個大跟頭,急得直哭。譚伯路?不平,大吼一聲,推著自己的小吃車就撞了過去——那賊嚇一跳,車輪一滑人就摔了出去。那賊倒地又爬起,老譚就在他身後追,足足追了兩條街,對方亮刀了他都不撒手,在民警趕來之前就把人制服了。
這十萬塊是女人替尿毒症兒子換腎的救命錢。她見譚伯掛了彩,小吃車都撞爛了,非要掏出五百塊錢來謝他,可譚伯死活不肯收。最後還是民警主持著,讓女人給譚伯送了面錦旗,紅底金字地寫著:
好人一生平安。
夜風清暢,夜空飄了一點雨絲,譚伯目送那位年輕的護士離開,扭頭又對謝嵐山笑——這個老人一輩子都在受窮,但好像從沒因窮怕過,永遠逢人就笑。
「這附近發?過搶劫案,上回就有個上夜班的年輕姑娘被人搶了,差點還被人猥褻了。今早上看見你們市局的警車都出動了,新聞里也說發生了大案子。」見謝嵐山沒否認,老人嘆了口氣,「這裡雖然偏僻,卻是交叉路口,要真發生什麼事,我一眼就能看見。只可惜我就快走了,也出不了幾天攤子了。」
謝嵐山微覺詫異:「白天還沒聽你提起,去哪裡?」
老人說他要離開這座城市,女兒在南邊發展得很好,要接他過去。
「什麼時候走?」謝嵐山以前一直不知道老人還有個女兒,他一直住那種廉價的出租屋,獨自一人,起早貪黑地討生活。
「快了,最遲就這周吧。」譚伯突然神色黯淡,「這地方待了快十年了,一想到要走,總覺得根兒就沒了,人特別不踏實。」
聽著,其實不想走。
「老來享福,挺好。」謝嵐山微動嘴角,沒再勸這固執的老?收攤。
臨走時,他特意回頭看了一眼,譚伯身高將將過了?米七,被歲月壓彎了脊梁骨,看著就更矮了,但因為年輕時賣過力?,身板倒還彪悍結實。
孤燈下,這麼一個孤單人影,莫名令人安心。
回到家裡,謝嵐?百無聊賴,想到白天丁璃跟他說的話,突然有點衝動去天涯上搜搜?己跟穆昆的那個帖子。然而他在電腦前坐足了五分鐘,搜索欄里已經打上了穆昆的名字,最後還是克制住了?己的好奇?,一個字一個字地又清空了。
走進浴室,打開冷水,把浴缸放滿。
他脫掉衣服,深吸一口氣,再次沉入水中。
忘記了什麼時候養成了這個習慣,謝嵐山合目躺在浴缸底,緊閉?門,控制呼吸,?己與?己角力。
水底閉氣看似?人都會,其實是?門需要技巧的功夫,既要撇開雜念,忍受痛苦,又要探索極限,全神貫注。
閉氣超過五分鐘時,謝嵐?能明顯感受到?己心率下降,血壓發?變化,但他的意識仍很清明。
只有瀕臨死亡的時候,他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卧底時期的那段經歷,不去想槍支、毒品、吸毒過量的妓女或者橫死街頭的少年。
還有,那個屢次出現在他夢裡的、渾身是血的?人,似乎就是某個慘死在穆昆手下的受害者。
謝嵐山剛回警隊時風光過一陣子,隊里的宣傳文章把他吹得神乎其神,說他是一柄直插毒窩的尖刀利?。甚至不止一家的影視公司找上?門,想把他的經歷拍成電影。但謝嵐山一點沒有英雄歸來的榮耀與自得,只有逃離地獄后深深的茫然與餘悸。
得益於警校里的刻苦訓練,謝嵐山是派出去的幾個卧底里最快「出人頭地」的。他穩重沉默,辦事牢靠,打起架來從不惜命,還十項全能,能飆飛車、打狙擊、扛火炮,所以很快受到賞識,跟上了穆昆底下的一個小頭目。
在距中緬邊界不到三公里的小城裡,謝嵐山跟著小頭目在酒吧廝混,幾杯烈酒下肚,那個小頭目就跟人起了衝突。
起因是看上了一個顯然未成年的女孩,對方卻不肯從他。拉扯間,另一個顯然未成年的男孩自稱是女孩的朋友,跳出來打抱不平,罵罵咧咧的。
穆昆的手下都是屬鬣狗的。小頭目對女孩尚有憐香惜玉之心,對那一副混混打扮的男孩就毫不客氣了。見小頭目要拔槍,謝嵐山眼明手快,及時往他腕上一推,將槍撞回對方懷裡,然後迅速抄起酒瓶,朝那男孩臉上拍了過去。
其實著力瞬間他稍有延遲,疼是當然的,但不會重傷,更不會致命。
小頭目陰著臉道:「酒瓶都沒破。」
謝嵐山二話不說,手一抬,用自己的頭把瓶給爆了。
「還不快滾!」回頭沖男孩罵了兩句粗話,他對小頭目說:「大哥,算了吧,你是大人物,不值得跟這種小屁孩認真,你要想撒氣,小弟奉陪。」
小頭目看似已經被謝嵐山勸住了,被謝嵐山扶著往酒吧門外走,然而剛剛踏出兩步,他突然拿起吧台上半截破損的啤酒瓶,往少年的脖子狠狠扎了下去。
少年躲閃不及,倒地時,一臉不可置信地望著謝嵐山。
遠處隱隱傳來警車聲,酒吧內的毒販們四散如鼠。
只有謝嵐山怔在原地,三五秒之後,他本能地反應,脫下自己的T恤,撕扯著給少年包紮傷口。
那少年死死拉住謝嵐山的手,滿眼是淚地喊他,求他:「大哥……我也是……也是中國人,救我……」
頸部左側的大動脈被劃破了,少年一開口,血就噴涌如注,濺了謝嵐山滿臉。
那小頭目在他身後罵:「謝嵐山!你他媽想被抓嗎,磨蹭什麼?!」
但謝嵐山不為所動。他將少年的左臂舉過頭頂,用專業的三角巾包紮法替他壓迫止血,他用盡全力,按壓少年的頸椎。
但血仍然止不住。少年的眼神漸漸渙散,呼吸趨於停止。
直到警方的子彈擦過耳邊,另一個毒販將他推搡上車,大罵道:「蠢貨,人都死了!」
「倒看不出來,你還是活菩薩!」擺脫警車的追擊之後,小頭目拿槍頂住了謝嵐山的前額,惡狠狠地看了他半晌,從牙齒縫裡擠出一句話,「要不是穆昆點名要見你,我現在就一槍崩了你。」
謝嵐山渾身是血,沒說話。他已經習慣了在這種時刻沉默。
「搞不懂,穆老大為什麼要見他?」同車的另一個毒販不服氣。
「能打,還打得好。」小頭目到底還是惜才的,「能在雨林里潛伏三個小時,滿身螞蟥一動不動,然後一轉身就單挑三個特警,你個畜生做得到?」
「打得好?」那人鼻子里哼出一聲,「我看是長得好吧。」
謝嵐山就這麼稀里糊塗地被帶去見了穆昆,第一次見面,當著他的面,穆昆用左手亮出一把華麗的長軍刀,反身一刀,就劃開了一個女人的咽喉。
他是左撇子,動作乾脆利落,是個使慣了刀的。
當時謝嵐?離這?人不足?米遠。
用舌頭舔了舔刀上鮮血,穆昆將長軍刀收入刀鞘,接著從身後輕摟住謝嵐山的腰,貼著他的?朵呵出一口濕暖的氣息,笑說,聽說你昨天想這麼救一個人,你看,這不白救了。
這個?人就是當地一個種植罌粟的農民,與穆昆無冤?仇,穆昆殺她也沒說明理由,好像是給謝嵐山一個下馬威,好像僅僅是以此為樂。
諷刺的是,這個殺?不眨眼的穆昆唯獨對他這個卧底另眼相待,即便早已有人懷疑他的身份,他也充耳不聞。
謝嵐?還記得,後來某天,穆昆輕輕捏了捏他的下巴,半真半假地說,你們緝毒隊里有內鬼。
謝嵐山面不改色,不著痕迹地否認道,你是說我們國家的緝毒隊?是哪個省的禁毒總隊,還是哪個市的緝毒支隊?
穆昆此人狡詐多疑,用一個人前必然將這個人的背景掘個底朝天,還無數次突擊似的試探。越遮掩越容易招致懷疑,所以他從未對穆昆隱瞞自己父親曾經是緝毒警察的事實,也不否認自己曾被警校開除。
「我爸生前喜歡在你們國家的警局裡交點朋友,這樣也好方便他往內地送貨。不過他死了以後,那條線就斷了。」好在穆昆只是又一次試探他,緊接著他就跟他說了一個秘密,「我還在查,我打算送你一件禮物,讓你知道你爸真正的死因。」
穆昆說告訴謝嵐山,他父親所在的緝毒支隊里就有一個內鬼,他們給他取了個代號叫「門徒」。
穆昆還沒來得及查出來,因為不久之後謝嵐?就出賣了他,他在一場中美緬三國聯合的緝毒行動中全軍覆沒,?此失去蹤影。
憶起這些舊事,沉在水底的謝嵐山不自覺地摸了了摸胸?的子彈鏈墜,短暫地輕撫之後,他的?手指驟然將這枚子彈捏緊,手背青筋凸現然後延伸,如同蔓延的藤類植物,他全身的肌肉都以這種詭異的姿態繃緊了。
他在水中睜開眼睛,黑暗中熠熠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