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有一條小火龍
「你問我你相好去哪裡了?」楊夫人睡眼惺忪地看著深夜回家並把自己吵醒的兒子,打了個呵欠:「他要私人飛機載他去g市,下了飛機之後我派人暗中跟著。」
陸永豐豎起拇指:「楊女士,您是我的驕傲!」
話音未落楊夫人就嘆了口氣:「可惜他機靈得像猴子一樣,我派的人剛出機場就跟丟了。」
陸永豐剛剛豎起的拇指急速轉向朝下:「驕傲使人落後,我早該懂的。」
但是陸永豐也沒時間怪他媽了,只問道:「媽,他有跟你說要去g市幹什麼嗎?」
楊夫人搖搖頭,並說道:「我已經讓人找了,g市也不大,怕就怕g市不是他的目的地,只是一個中轉站。」
陸永豐想了想,「媽,你找的時候低調點,別讓我那三表弟知道了。」
楊夫人抬眼瞧他,不由嗤笑一聲,「這種事情我還要你來提醒?」
陸永豐誠懇地看著她:「是嗎?聽說您才剛把您女婿弄丟了。」
陸永瑜大約聽見了這邊母子二人的動靜,等陸永豐從楊夫人房間處出來,便穿著睡衣從卧室出來截住了陸永豐,「哥?找到小明下落沒?」
陸永豐反問她:「他有沒有跟你說他離開這裡之後要去幹什麼?」
「他說要歸隱山林。」陸永瑜說道,「他之前又是怎麼跟你說的?」
陸永豐在紛至沓來的零散回憶里想了很久,才說:「他跟我說他有一件必須完成的事,完事之後才能解脫。」
「那到底是什麼事兒啊?」
陸永豐搖搖頭,臉上卻罕見地也露出一點茫然來:「沒說。不過他說了完成之後的打算……他要去找他的家人。」
「可是他的家人都……」
陸永瑜臉都白了,繼而急道:「你怎麼不早說!你要是跟我說,我就一定不會讓他走啊!
陸永豐沉沉地回看她:「那是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他要走,好妹妹,你又為什麼不跟我說呢?」
陸永瑜目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垂下頭。
「那是因為我不相信你,哥,你是我最愛的家人,但我不是瞎子,你從來都不是一個專一的人。」陸永瑜低聲說道,「媽媽站在你的立場想用汪明讓你定性,可是誰能保證成功?汪明是我的好朋友,他已經遇到過一個渣男了,他承受不起第二個了。站在他的立場,我不想讓他成為你始亂終棄的犧牲品。」
陸永豐靜靜地聽著,沒反駁。
成為話題中心的汪明,在遙遠的g市某賓館里打了個噴嚏。
此時他正收拾著自己的行李——兩個半新不舊的二十寸行李箱,裝著現金;一個小背包,裝著他屈指可數的衣物。
背包的暗格里有一封被小心保存的信,還有個玉墜兒。汪明將它們拿出來,發現那玉墜是陸永豐送他的玉鎖,走之前忘記放醫院了,竟然一併帶了出來。
汪明盯著那玉鎖,怪異地笑了。他喃喃道:「竟然送我長命鎖……真是傻子。」
他將那玉鎖小心地包好,打算明天出門時順道去郵寄。
而那封信,汪明忍不住又懷念地觀看了一遍親人的字跡,思緒漫無邊際地飄回到三年前。
那天汪明剛脫離楊曜的囚禁,從醫院裡逃出來,卻只能與一座墓碑相顧無言。
他感到活著太累了。從小他鉚著一股氣,安慰自己未來一定能過上更好的生活,並為此忍下了種種磨鍊。但是到現在,他才發現一切都太難了,他是如此的渺小。
汪明不想再努力、不想再堅強了,他只想做個懦夫,去往有家人的世界,去往沒有魔鬼的世界。
「喂?喂?這裡有個人暈過去了!要不要叫救護車……」
……
汪明再有意識的時候,已經躺在值班室的床上。一個中年女人見他醒了,遞了一杯水過來:「你低血糖,喝點葡萄糖水。」
汪明張開乾裂的嘴唇說了謝謝,但卻沒有接的意思。
那中年女人斜覷著他片刻,開口道:「小夥子,你跟汪晴柔女士是什麼關係?」
汪明不想跟人說話,只呆躺著。
那女人徑自說道:「她還在世時,拜託我交封信給她兒子,你和她兒子照片里的樣子一模一樣,我沒認錯人吧?要是我認錯了,你就幫我轉交給她兒子吧,這差事報酬不多,麻煩挺多,天天都要我去查來訪登記。」
汪明瞬間像彈簧一樣整個身體彈起來,沙啞的聲音拔高了:「我是,我是!她的信在哪?」
那人便遞過來一張紙,紙是某本書的封面,被撕下來,在背面的空白處寫上字。
汪明認得這是媽媽的字跡,這是媽媽寫給他的信!
「蹊蹊,這幾日我的身體愈發不好了,我預感自己時日無多,我想懇求楊家的人讓我見你一面,但他們都搪塞我。蹊蹊,媽媽捨不得你,但如果媽媽撐不過這一關,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注意休息,按時吃飯。蹊蹊,生死有命,不論發生什麼,你都要活下去,我和爸爸弟弟一定會在天上看著你,保佑你諸事順遂。」
信件到了後半段,字跡已經綿軟無力。
「媽媽還想拜託你一件事,」信中的字顏色極淺,「我和你父親在蘭因山上相識,那裡有一處陵園,你弟弟已經安置在那裡了,我希望能和你父親在那裡合葬……」
齊青蹊匆匆向那管理員道謝,便火速前往母親所說的蘭因山。蘭因山是g市聞名遐邇的勝地,雲霞明滅,林壑連延,山腰處正好有一個墓園。
然而他沒想到,比半山別墅更金貴的,是半山墳墓。
「我們這裡夫妻合葬墓地價格是168萬,永久維護費用是88萬,您看怎麼樣?」墓園的櫃檯工作人員微笑著說道。
汪明一合計,驚了:「加起來兩百多萬,這比房子還貴吧!」
「話可不能這麼說,咱們墓園不但風景好,風水也好,在這裡選址的都是貴人,兩百多萬買的小房子哪是你們住的呀?」工作人員侃侃而談,「再說了,您看這個價錢多吉利啊,168一路發,88發了又發,您說是不是?」
汪明看看他,又看看櫃檯上的價格表,被他的幽默氣笑了。這人都死了,還要發哪門子財啊?
他揉揉眉心,又問道:「除了一個合葬墓,我還想買一個單人墓,有沒有便宜一點的墓園推薦?」
工作人員想了想,指著價格表的單人墓:「您看這個單人套餐怎麼樣,99萬,加50萬包香火供奉、環境維護等等。」
汪明單手捂臉:「只要是g市附近都行,能不能給點正常價格的墳啊?大哥你行行好,窮人想死都死不起了。」
那工作人員果然很專業,轉身又從櫃檯里拿出另一張價格表:「g市十八環以外也有個墓園,也是我們公司的,最便宜的那塊墓地才37萬,就是有點荒涼。」
「隨便了,就它吧。」汪明隨口道,「當代都市人都不愛跟爸媽住得太近,同城就行。」
那工作人員又補充:「不過那裡不提供日常維護,也就是你們親人好友要不時去打理一下雜草什麼的。」
「沒事,當代都市人都愛親近大自然。」
汪明決定自己的墓就在那兒了。
他心裡計算了一下,確定自己離死亡還有大概293萬人民幣的距離。
他要替爸媽和自己都攢好長眠之地的錢,然後再結束在這個世界的掙扎之旅。雖說暫時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很奇怪,這目標確立之後,他被楊曜消磨殆盡的力氣和勇氣又慢慢自身體里重新長出,好像又有了用不完的幹勁。
從前他的種種努力都是為了活得更好,要培養理想,要捍衛尊嚴,要改變命運,種種期望如山般壓著他;但現在,他不需再去考慮未來了,干不幹凈、高不高尚,反正最後都是一罈子骨灰!
從那一刻起,所有崇高的理想和偉大的尊嚴都遠去了,這個世界上的光與熱都依舊,只是他再也不需擁有。餘下只有完成目標、奔赴死亡的一往無前。
而現在,四年後的現在,他終於得償所願了。
汪明失蹤的一個月後,陸永豐收到了一封匿名郵件,沒有文字,只有兩個emoji圖案:一個火熱的嘴唇,一個圓圓的足球。
陸永瑜一頭霧水:「什麼意思?」
陸永豐只看一眼便明白了:「與你吻別,有圓(緣)再見。」
陸永瑜覺得後半句解釋有點牽強:「那為什麼不用圓圈的圖案?」
「可能是譴責我這隻蝴蝶的爽約行為吧。」陸永豐捂住額頭,自嘲地笑了。
他輕聲說道:「我遲到,冥冥中導致他早退了。」
這話十分怪誕,陸永瑜沒有聽懂,只當他又在不著邊際地說瘋話。
與此同時,楊曜也收到了來自汪明的匿名郵件。
郵件里沒寫字,但帶著個視頻,點開之後,汪明的臉便在屏幕里出現。
「嗨,楊曜。」汪明大大方方地朝鏡頭招手,臉頰上綻開輕鬆的笑容,好像所有陰霾都不曾存在。
楊曜恍惚了一下,一瞬間以為自己置身於他們初見那段時光,那時候齊青蹊還天真又不遺餘力地愛著自己,那時候一切錯誤都還沒有鑄成。
鏡頭晃動了一下,是汪明拿起了正在拍攝的手機調整了一下角度。他將手機固定好,自己便在鏡頭前坐定,開始說話:「這個視頻我會設置定時發送,你看到的時候,應該距離現在過去三天了。」
「我要走了,想了想,還是決定專門來跟你道個別。」汪明說道,「曾經我覺得我們是相似的人,都有點偏執,都不見棺材不流淚,不到黃河心不死,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一開始會被你吸引吧。但你看,偏執它就不是個優秀的品質,我沒什麼能耐,所以偏執只讓我傷害到了自己。你能耐比我強,所以你還傷害了很多人。」
楊曜聽著他的話,嘴不自覺地緊繃成一道直線。
汪明又說道:「原本我打算偷偷離開的,但你在醫院說你不喜歡我弟弟,改喜歡我了,令我決定最後再送你一件禮物。」
畫面里的青年站起來,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把匕首。那是一把非常尖銳的刀器,在燈光下反射出鋒利的寒光。楊曜心裡頓時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心臟重重地跳撞起來。
汪明朝鏡頭又走近了幾步,仍然清澈的眼睛看向鏡頭,臉上的表情平靜得近乎冷酷。
「楊曜,被你看上,真是一場無妄之災。」他譏笑道。
「不……」楊曜瞳孔劇烈收縮,驚恐地抓住電腦屏幕大吼:「別——」
屏幕里,尖刀不遺餘力地插入左胸,亂紅四濺。
過了這個春節,汪明已經失蹤三年了。
「楊曜瘋了。」楊夫人跟他說。
陸永豐悠遊自在地回應:「他瘋由他瘋,替他敲喪鐘。」
母子二人坐在陸宅的庭院里喝著茶,面前是一片柳林,楊夫人自二十五年前開始每年種一棵,現在已經裊裊娜娜一大片,風吹得柳絮四處翻飛,好似飛花雪。
楊夫人讚歎道:「一樹春風千萬枝,嫩於金色軟於絲。」
陸永豐估計曾經發誓要做煞風景第一人,舉起茶杯說道:「靠,柳絮掉我茶上了,好噁心啊。」
楊夫人對陸永豐毫無風雅精神的庸俗作風已經見怪不怪了,斜睨他一眼又繞回到一開始的話題:
「是不是太過火了,你舅母都拉黑我了。」
「鬥了三年好不容易把人斗垮了,肯定不能讓他再有起來的機會啊。」陸永豐聳聳肩,「何況我只是把外公的生意繼承過來,挑撥他爹跟他反目再扶植他爹的私生子上位而已,他現在頂多沒了事業,瘋了關我什麼事啊。」
楊夫人徐徐喝了口茶:「也是。主要還是受了點其他刺激,你那相好也是個狠人。」
「謝謝誇獎。」陸永豐也淡定喝茶。
「還在找呢?」
「嗯。」陸永豐自信地說道。
三年前楊曜收到汪明發給他的視頻之後,就瘋魔一般將整個g市翻來覆去找了一遍,事情徹底鬧大了,於是陸家和楊家的人多少都看過那個充滿報複色彩的視頻。
除了陸永豐,他在一片混亂之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說服兩家家長派了所有人力去g市的幾個墓園處看守著。
「他是個瘋子,保不準挖別人家墳的夭壽事情也做得出來。到時候丟咱家的臉。」他當時是這樣說的。
但直到楊曜被斗垮,陸永豐也沒有讓任何人去墓園裡考究,更沒有去看那個視頻,只是不停地讓人悄悄去追尋汪明的蹤跡。
陸永瑜曾經質疑過他的做法,陸永豐對她說:「不要去確認一個失蹤的人是不是死了,應該去確認一個失蹤的人是不是還活著。」
「為什麼?」陸永瑜還是不理解。
「我的車庫裡養了一條噴火龍,當然要保護好它啊。」
他答非所問,陸永瑜更加被他說得雲里霧裡。久而久之,她覺得陸永豐也不太正常,也就放棄探究了。
但是陸永豐其實過得很正常,生活跟以前沒什麼兩樣。每天邀請他參加的飯局酒局像星星一樣多,自從他取代楊曜成為了楊家的「攝政王」之後,人們接踵而至地主動討好他、依附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心裡暗存鄙夷,而是發自真心的敬畏與嚮往。
s市跟以前比也沒什麼兩樣。一個韶華不換倒了,還有千千萬萬個韶華不換。這裡的夜生活依舊紙醉金迷,綺艷無邊。會所里的mb換了一批又一批,在紅燈綠酒之中永遠是旖旎美好的臉龐,他們永遠青春,永遠年少,關於下海原因的回答也永遠是父親欠了賭債、媽媽染了重病、家鄉的弟弟妹妹沒錢上學。
當然,也有點不一樣的。
s市的風月場所里少了一個人傻錢多的金主。陸永豐不再找情人,全市黃色產業的GDP起碼下降了20個百分點。
陸永豐身邊也少了一個熱熱鬧鬧、能說會道的小情人。
看過那個視頻的人各執一詞,有人說汪明一定死了,有人說那視頻是假的,最終汪明就在這真假駁雜的說辭中變得遙遠而虛幻。陸永豐拒絕任何人去調查那座墓園到底有沒有新添一座寫了「汪明」或「齊青蹊」的墳墓,只是不停地派人去找他,去隱藏在崇山峻岭中的山村,去煙波浩渺的水鄉,去種滿了水稻和瓜菜的田園。那些山水田園大多都貧瘠簡陋,但又都出世悠遠,好像能隱藏一個人身上的所有污穢與過往。
天地之大,要在其中找一個隱姓埋名不知生死的人,無疑像大海撈針。
但那有什麼關係呢——找得到人那就是還活著,找不到人那就是沒有證據證明他死了,哪一種結果都是好消息。善於製造好消息,才能把乏善可陳的生活過成熱鬧的喜劇。
從前有個外國佬叫卡爾薩根,他說他的車庫裡有一條的噴火龍,這條龍只能被其主人看到,它噴出來的火也是冷的不可燃的,沒有人能推翻他的話,因為那是不具有可證偽性的事情。
只要讓一件事情變得沒有可證偽性,一切發生的事情都可以像那條可愛的噴火龍一樣,被敘述得歡樂如詩。
所以,現在找不到又有什麼關係呢?
卡爾薩根可能有一條會隱形的噴火龍,而他也有一條可能某天便會重逢的小青龍,目前來說,這是誰都反駁不了的事情。